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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运昌焦灼不已,欲近不能。已被段九儿拉至车旁的塞图,虽深信丈夫的功夫和机变,但眼前杀气腾腾的情景,不由令人悬心。靠着车辕,她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前方;身边的段九儿更是紧张万分,未发育长成的身子横挡在前面,唯恐再出什么差错。
立于坡上的方汉洲看看缩小了许多的包围,冷然一笑,回头吩咐方奎:“放开她。”
方奎撤后一步,蓝衣女子从地上一跃而起,抖了抖身上的土,径直朝骑马的匪首走过去。
待她走近,方汉洲说:“刚才你若听话,我决不会伤你,得罪了。”然后面向匪首,“叫她走开。等下我们动起手来,刀剑不长眼睛,别让一个女人夹在中间碍手碍脚,坏了你我的兴致。”
骑马的汉子愣了愣,觉得眼前之人虽有几分文弱,说出话来倒还蛮上路的,不觉来了精神,对女子一摆手:
“秀姑,这没你事了,到后边看热闹去吧。”
那女子一把扯下头上的梅红花巾,忿然一甩,哼了一声,下去了。
土坡上剩下一群怒目相视的男人。一直坐在马上的匪首,翻身下来,掀掉肩上的披风,就手将长矛扔给一个手下,拔出腰间佩刀,一竖锋刃,虎目圆睁,喝道:
“小子,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听好,我是天柱山二当家的韩大勇,你呢?也报个名号上来!”
方汉洲笑了,觉得怎么跟戏台上唱戏似的,还得互通姓名?想想自己的名字原也不必告诉这些强人,因道:
“狭路相逢,生死由命。罗嗦什么?来吧!”
那自称韩大勇的微微扬起下巴,半眯了眼睛,射出两道冷光。沉寂少顷,忽地瞳仁放大,悍然发招。方汉洲见他来势凶猛,当即原地拔起,飞至其后,落下的一瞬就觉背后冷风袭来,情知对方已杀了回手,不免有些意外——那么壮实的一副身架,竟还挺灵便。急忙拧身回转,横剑抵挡;而那把刀已经改了方向,奔他下路扫来。于是竖起手中长剑,封堵门户。就这么几下往来,他们的脚下已荡起薄薄尘烟,围观众匪轰然叫好。
韩大勇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他早看到对手连武器的外罩都未退,居然就带着布套和剑鞘跟自己过招,如此的傲慢与轻视令他怒生心头,上手后就狠狠砍了三刀,虽然尽被灵活闪过,却也逼得对方一招未发,不觉起了藐视。世间原有一些豪门公子哥儿,练得几身拳脚,再倚仗重金寻来那有名乏实的所谓名器,便以为可以横走天下了。眼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这种绣花枕头。
然而,他哪里知道对手的分量,且已经中了计。
方汉洲的剑术源自家传,兼以十年磨练;青萍剑更属上古宝物,绝非不实之华。只不过不同于常人的经历铸就了隐忍谨严的个性,知己而不知彼,他是决不会出手的;而不退剑套,则是攻心之术,不全然是蔑视的表现。现在,他已让对手亮了底,心里清楚该使几分力了。磕出了那把刀,方汉洲不再躲闪,提足挺身展臂舒怀,直抵对手前胸要害,迅捷凶狠,剑势如虹。
韩大勇不提防他突然进攻,本能地侧身避让,却不知此招为虚,那柄裹着麻布套的带鞘长剑霍然翻转,迎着他的背部就是重重一击,然后猛然抽回,让他在心口一震,喉间腥甜后又立觉后背火烫灼痛;脚底刚一发软,那公子哥儿的一条腿就到了,力度不大然点位极准,一下踹塌了他的根基。韩大勇猝然跌倒,视线未定就感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心里顿时一凉:完了!
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他的耳鼓里响起一片熟悉的铁环互撞的声音,一把大号砍刀抢先一步封堵眼前。同伙何成飞身来救,换来喘息的一瞬,韩大勇就地一滚,腰部发力,“噌”地蹦了起来。两柄刀,一长一短,齐齐地朝对面剁了过去。
一旁观战的方奎,本来早就严阵以待。少主的剑法路数他自然谙熟于心,退让了三个回合后回手反击也在意料之中,然而一出手就是杀招,这让他太惊讶了。若不是青萍剑隐身鞘内,没见天日,那拍击后的一抹,足以令对方身断两处。这可不是少主一贯的做派,难道就因为刚才那个女匪把刀架在了少奶的脖子上,就激出他这么大的恨来,非要那边以命抵偿不可?他不知道方汉洲暗里转的那番心思,自然百思不解。不过,人家既已增援,眼前景象便不容再多想,方奎毫不犹豫,提剑冲入那片弥漫的尘烟中。
一时间,漫坡上人影绞合,交相腾跃,双剑诡变万千,双刀落如雪片。看得周边人等俱没了大气儿,眼毛都不敢眨一眨。突然,那柄神出鬼没的利剑甩脱褐色粗麻外罩,木质剑鞘亮身在白日里,泛着冷暗的光泽。何成的砍刀刚横过来,就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跟着飞离主人的手心,空中转了几转,刀头朝下嵌入了草地,几尺长的刀杆震颤不已;另一边,方奎的剑尖也在连续的变招之后挑中了韩大勇的左肋,疼得他连连倒退。趁这当儿方汉洲回手逼近,左掀右挑,杀乱了对手阵脚,一腿将其踢翻,剑柄压上横锁喉头,但听一声轻微妙响,众人眼前闪过一道黑线——青萍剑弹出短短一截,贴在了何成的脖子上。
几个山匪见势不妙想上来搭救,看清那段亮出的白刃便钉在原地,不敢造次了;而出手救韩大勇的几个人动作稍快了一步,棍棒刀枪齐上迫使方奎以一抵众,减弱了攻势,他们趁机抢出了自己已挂彩的头领。
负伤的韩大勇看到同伴落入敌手,愤然怒吼:“娘的,你敢动他一动,老子和你拚了!”同时急命左右,“给我上,把三当家的夺回来!”
众匪轰然而起,却被方汉洲一声喝止:“谁敢动,我先让他人头落地!”
“你要杀便杀,小爷我皱一下眉头是乌龟王八蛋!”被俘的却胆气十足。
韩大勇两眼通红,声调都变了:“□□娘!给老子住手!放开他!”
“可以,不过你说不行。”方汉洲面无表情,声调阴冷,“喊你们大当家的来!”
红日夕斜,层林尽染。漫坡上的一草一木,反射出点点金光。天空依旧是一汪蓝色,却比午间来得纯净深邃,令人迷惘,而又心静如水。
塞图蹲在翻倒的草筐前,耐心地拾着散落了一地的各色花枝。其中自己最喜欢的,缀满淡紫色小花的几束,已被挤压踩踏得零落衰减,不成模样了。可是,她还是把它们捋得整整齐齐,然后轻轻放回空了大半的筐里去。手指落到筐底时触到一样凉凉硬硬的东西,探头一看,是一把短刀。塞图心里一动,握住刀把捧了出来,注视着雪亮的刀刃和锋利的刀尖,眼前浮起一张清新秀丽的面孔。
身后伸过一只手来,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上来拿过了那柄利器。
“别蹲得太久,会头晕的。”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果然,眼前有些发黑。静了静心,转过脸,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你打算怎样?不会——真杀了他吧?”瞟一眼绑缚在远处树干上的少年匪首,塞图眉头微蹙。
方汉洲盯她片刻,道:“气色不好,是不是累了?”不等妻子回答,又说,“去车上躺一会儿吧,不用怕,没事的。”
“你见他们头领做什么?是为放了那个人吗?”
塞图知道,方奎肯定把下午发生在觉寂塔下的事情禀报给他的主人了。而这,必然对那个叫何成的很不利。
方汉洲却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催促着:“别管闲事了,去睡一会儿。”
“我不觉得他们想杀我,真的。那个女人用这把刀顶了我那么久,想杀还不早就动手了?”
方汉洲有些奇怪地看着妻子,眼神里布满疑惑。塞图被看得不安起来,也纳闷何以要为劫持过自己的人说话,又看了一眼脚边的那只筐,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背后追随的一束目光里,怜意顿起。
段运昌见塞图去远了,才走上来询问下一步的打算。
方汉洲直言:“看情形今晚只能宿在这里了。不过有那小子在,咱们尽可以安心睡觉。”
“出去以后呢?放虎归山?”段运昌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
“这个嘛,得等他们当家主事的来了,才能知道。”答话的语气平和,神态轻松,好像在叙说闲话而非一个人的生死。
段运昌欲言又止,方汉洲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只要他们大当家的讲理,不难为咱们,我自然没有杀人的瘾。你嫂子不是好好的吗?我平白结这个怨做什么?要是他们不懂事,那就只能借那小子的一条命,权当路条使了,也算是给段记省点银子。这一路下来塞狗洞也塞够了,咱们总不能谁的气都受!”说到最后两句,他的笑容没了,眼底寒意浮现。
段运昌点点头,认为他的话不无道理。想想泥人尚有个土性,对方究竟出身将门,杀伐决断怕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
两个人开始商量一些具体事宜,一边小声谈论着,一边来到人质面前。看管的一个镖师和一个段记的青年伙计本来都坐在地上,一见方汉洲走近,几乎同时起身致意。下午那场“土坡大战”让他们彻底开了眼,主家这位斯文沉静的贵客居然藏有这般功夫,实在大出众人的意外。尤其那名庆远镖手,在亲眼目睹了方汉洲的剑法后简直由衷佩服。方汉洲不知道他们的心理变化,一双眼睛只管围着绑在树上的俘虏转了几圈儿。这一细看,才发现对方竟长得颇为端正,要不是眼神里飘着一缕习惯性的邪气,还真算得上是一个俊朗后生。不由发问:
“看你小小年纪,生得也不错,怎么干了这有天无日的营生?”
那叫何成的从被捆到树上起,就两眼一闭任人不理。此刻照样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皮都不动一动。
段记的伙计气了,上去踹了一脚,喝道:“方大官人问你话呢?装什么相?”
可能是被踹疼了,何成睁了眼,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抓都抓了,还他娘的乱问什么?小爷既是输给了你们,杀剐听便,没什么好啰嗦的,有话下辈子再说!”
“倒是个有血性的。既如此,想要银子何不明来?胁之于妇人?干这等下作的勾当!”
方汉洲的话触动了对方,少年张大双目,格外仔细地看了看生擒自己的这个人,破颜一笑:“大官人,你是个体面人,和我不一样。我何成从生下来就是烂命一条,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们做什么不下作呢?原就不是一层水里的鱼,等你落到我这一步,再讲什么下作不下作的话,也不迟。”
在场的人都有些吃惊,方汉洲伸手止住又要发作的伙计,凝视着对面那张桀骜不驯,而又稚气难掩的方圆脸盘,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怜惜。
“给他水喝,别难为他。”吩咐一句,他转身就走,连身旁的段运昌也没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