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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四马赶回客栈时天已二更,因想着旁门多半关闭,只得四下里看看,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正门。
黑暗的门廊里,条凳上坐着个打瞌睡的小伙计,听见动静猛地醒来,睡眼惺松地问了一句:“是方大官人吗?”
只方奎含糊应了一声,走在前边的方汉洲一语不发,一步未停,径直跨入前院。
小伙计待二人身后的马匹相继跟入,打着哈欠关紧两扇大门,上了杠子,转回身道:“牲□□给小人好了。二位回房稍候,热水这就送过来。”
庆丰舍馆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客栈,三进院落,左套右连,房舍甚多。此时大多客人已熄灯就寝,少数窗子还亮着,却也多半静默无声。
段记包租的两个独院隐在最深处,绕过回廊,拐进一道月门,先是一个小巧别致的园子,花木扶疏,香气袭人,倒也雅静。方汉洲此前已是两次经过,却始终没有赏看的心情,这一回益发无绪,步子迈得又大又疾。眼看就将穿过去时,忽然驻足。
方奎也只得停下,正立于身后有所猜测,听到主人在黑暗中问出一句:
“奎叔,以前咱家那些总兵官,也这么带他们手底下的兵吗?”
方奎一愣,半天没转过弯儿来。方汉洲回身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答道:
“这么带?那还想活命吗?老爷子治军之严,天下闻名。别的不说,单说奉旨去贵州庆远平乱那一年,大军途经铜仁府,三爷的两个亲兵因为看路边的热闹,和几个当地百姓起了冲撞,恰好被老帅的巡马撞上,二话不说,当时拉过来就斩了!”
“啊?!”
“这还不算完,报上去后帅爷大怒,问了三爷一个‘驭下疏责’的罪名。”
“可也处置了?”
“按律杖棍四十!一到驻地立刻集队,当众开刑。帐下将领连大爷、二爷算上,没一个敢求情的。”提起往事,方奎无限感慨,“不这样就能天下无敌了?像刚才那几个兵痞子,呸!真白白糟蹋了那身衣裳!”
方汉洲无言,眼神黯淡下来,默默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方奎跟在后面,有些莫名其妙。
转瞬二人行至下处,一眼看去,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旁院门口早已迎上一人,笑着招呼道:
“两位总算回来了,我们东家刚还念叨呢!”走近后行了一礼。
“小九儿,你家少东家还没歇下?”方汉洲问。
“一直等着您呢,请过来吧!”
段九儿还穿着晚间伺候席面的青布长衫,腿脚却和在码头上一样利索,领着二人进了自家院子。朝南的一面排窗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人影,看上去不止一个人的样子。踏上两层石阶,房里隐约传出几声女人的娇笑。方汉洲停步,以为有内眷在堂,则贸然闯入是件很无礼也很尴尬的事,于是看了段九儿一眼。
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后摆手:“不妨事,公子进去就是。我们东家闲着无聊,传进来一个唱曲的。”说着话一步上前,高高打起门帘,向里面通报,“东家,方大官人回来了!”
屋中当地一张八仙桌,头先的酒席早已撤去,此刻摆着两湿两干四个高脚果盘,绿捧壶的边上躺着一把月琴。段运昌摇着折扇独坐上首,一个梳着油松发辫,身穿桃红竹布衫,颇有几分姿色的妙龄女子正从他身边站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瞟过来,落到方汉洲脸上,粘住,再不肯移开了。屋里飘散着淡淡的燃香味道,还夹杂着一丝甜腻腻的脂粉香气。
“叫人好等,街上没人了吧?”段运昌一边起身相问,一边冲那女人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把刚进门的少年公子上下打量个遍,眉梢嘴角挂满了笑意,余光瞥见段运昌的眼神,不慌不忙屈膝一福:
“奴家告退了。少东家,您可想着招呼我们啊。”
抱起置于桌上的琴,她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走过方汉洲身边时抛了个媚眼儿,同时耸了耸端正的小鼻子,蹙起眉峰低语一句:
“哪儿来的一股怪怪的味儿呀?”
“还不是你的味儿?行了,别白费心思了!”段运昌毫无顾忌,走到背后顺手抄起辫梢,在那张粉脸上扫了一下,“我警告你啊,趁早少打我这位哥的主意,连你们那儿的头牌也别想!”
“少东家就是我们的‘头牌’,我还想谁去呀?”那女人回手扯过辫子,啐了一口,笑吟吟地挑帘去了。
段九儿在主人的示意下也跟了出去。方汉洲没经过这种场面,弄得浑身不自在。谁知等那唱曲的刚消失在门外,段运昌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压低声音问道:
“大哥,出了什么事?”
方氏主仆一惊,对视一眼,不知何以被他看出了破绽。
段运昌翕了翕鼻翼:“这味道是不大对头,那小娘儿们鼻子蛮灵的啊。码头按例早就闭关了,如果没事,你们半个时辰以前就该回来了。”
方汉洲看着他,想起了阿勒的那句评价。刚才在路上他已反复想过了,今夜之事只能实话实说,否则麻烦更大。现在看来,即使想瞒也瞒不住——这的确是个人精。
沉吟了一会儿,他一五一十讲了刚才街上发生的一切,最后说:“我查过了,那几匹马幸好都没沾上血迹,大概当时离着远吧。我们必须马上走,不然真等找上门来,就全都别想脱身了。”
段运昌断然否决:“马上走?走哪里去?现在城门十有八九已经关上了。你们回来的时候要是没被盯上还好,不然连这道门都别想出去。”
“你放心,我们进来时没人看见,赶紧挪个地方应该还来得及。”
“挪什么地方去?威海卫一共巴掌大,明天一早,弄不好今天半夜就得翻腾起来。这个时候怎能妄动?还是——静观其变吧。”居然转了句文。
“誉兴,”方汉洲原以为一个买卖人,凭是再怎么经风历雨,听见杀人流血总还是怕的,不承想竟是如此冷静。他有些意外,也觉得必须把话挑明,“一个总兵官的亲兵,一个知府衙门的差役:都是给朝廷当差的人。两条人命,非同儿戏。我们无所谓,反正已经做下了,再说原本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怕的。你不同,段记这么大一盘生意,靠兄弟你独力支撑,何必跟着趟浑水?”
段运昌听到这儿,眼光轻闪,随即一笑:“大哥的意思是——怕沾上我?不错,我段誉兴就是个算盘珠上混日子的人,没读过多少圣贤文章。可我今天要是瞪眼看着你们出门,屁都不放一个,还算个人吗?那还不如直接告到衙门,多少还闹几两赏银花花。这么不上不下放你们走了,既丢了名也没得着利,最后多半还给沾了包——这亏本买卖,小弟从来不干。”
“大家已是兄弟,我怎么能……”
“兄弟?那好,请教仁兄,何谓之福祸与共?你不愿无辜累我,执意离去,倒是全了你的手足之义;可是我任由你从这里走出去,有了闪失,我的一份手足之义又在哪里?大哥这一把算盘,不好只为自家打算吧?”
一席话噎得方汉洲无辞以对,既感动又为不能说服他而焦躁懊恼。
方奎憋半天了,这时再也忍不住,冲口说道:“少主不必烦心,人全是我杀的,我去投案,决不牵累少主和段少东!”
方汉洲瞪了眼睛:“什么话?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看方奎还要争辩,他举手制止,然后转头望着段运昌,做最后的努力,“人命关天,你帮不了我,誉兴,真的!”
对方略作沉吟,一语惊人:“实话说吧,兄弟自有一番算计,决不会对不起大哥,也没想亏了自己。”
主仆二人同时怔住,齐齐望着那张春风不再的面孔,大惑不解。段运昌没有马上搭言,脸上显出一副难以决断的神情。方汉洲很是诧异,一日下来相交虽浅,却知道他不是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其词锋之利心思之快,明明刚叫人领教过。细想了想,转对方奎吩咐道:
“奎叔,你先回去吧,说我有事要谈,其它话别提。让她不必等门,你也不用再过来了。”
方奎躬身一揖,领命而去。走至门口时听到主人说:
“誉兴,把你心里的条数,拿出来吧。”
“好!”
这是段运昌的声音,也是落进方奎耳朵里的最后一个字。
此次涉海而归,从下船跟着段记的老管家出码头开始,方奎就感觉出对方接应照顾的周全殷切。照理讲,行商世家无不利益为先,虽说是敷衍彭望蛟的面子,但总让人觉着有些过了。难道是段记和主家有什么陈交故遇不成?这倒很有可能。不过即如此,段运昌就该明白现如今主人的境况。要是放在十年前,对方家有所贪图毫不奇怪,可现在的少主,正所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能给他们什么益处?方奎实在想不透。
“大叔,慢着点!道黑,给您提盏灯吧?”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定睛一看已到院门口,说话的是那个嘴甜心灵的段九儿。看他小小年纪就这么忠心勤力,独自一人守在黑夜里头为主人把风,方奎不由心里一动,好似看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他站住脚,伸手摸了摸那张凉凉的小脸,说:
“多穿件吧,这儿有风。”
“没事,我结实着呢!”
闲聊了几句,方奎继续迈开步子,片刻就来到自家院子门前。半开的门里,一条甬道直通正房,窗纸上透出些烛火,不似隔壁那么亮。他掩上门匆匆踏进堂屋,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正思忖着该怎么请塞图从厢房里出来,就见东边的门帘一动,女主人已经露面了。
“奎叔,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声音里有几分担心,也有几分失望。
“给少奶回话,少主正在段记东家的房里,说是还有些事情谈。少主吩咐,要少奶先歇下,不必等了。”
“你们送阿勒叔叔和图日格去了那么久吗?没什么事吧?”
因主人有命“其它话别提”,方奎只好编了个谎:“其实早就回来了。又被段记的少东家请了过去,聊得高兴,这才让我先回来传话的。”
塞图点点头,暂没作声。
方奎本不知再往下说什么,可又怕她追问送行码头的事,临时抓到一个话题:“忘了告诉少奶,今天晚上一处吃酒,少主和段记的东家已经拜了把子,结成弟兄了。”
塞图面露喜色:“真的吗?那段家的少东家,你看着是怎样一个人呀?”
这把方奎问住了,凭直觉他感到段运昌颇有城府,不然阿勒也不会有“人精”之论。可这番意思很难说得清,只好暂且含混其词,应付了一句:
“倒是个爽快的,待人也心热。”
“这就好。”塞图放了心,抬眼看到对方脸上有些神不归属的模样,只当是乏了,遂道,“奎叔,你也累了一天,去歇吧。”
“少奶近日身子不好,请回房安心歇下。少主回来,有我。”
塞图知道他们主仆感情非同一般,料想丈夫不归他是不可能先睡的,只好由他:“也好,那你就再撑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又说,“奎叔,你是方家的老人了,也是有功之人。这往后不用这么拘礼,还是像从前那样称呼吧,习惯些。”
“方奎不敢!名分所系,礼制所关,恕方奎万难从命。”
听他语气坚决,塞图情知不可勉强,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之下轻语一声:“去吧。”
言毕刚要转身,想起对方一定会照规矩给自己行礼,只得又站好等着。果然,方奎口中答是,身子已躬了下去。塞图随着垂下了眼光,却猛然发现对方的靴面上沾着一片乌黑的印记,再一看,裤腿上也有。盯着细细打量一番,她心里一惊,有些不大相信,脱口问道:
“奎叔,你脚上怎么弄的?”
方奎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慌忙遮掩:“没什么!谁知道在哪儿蹭脏了一块。”
这副张皇态度令塞图疑云骤起,顺着自己的思路耸鼻一嗅,勃然变色:“真的是血吗?怎会弄了一脚的血呢?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出了什么事?”
一连串的质问让方奎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强作镇静以话支吾。
“少主当真在隔壁院子里吗?”
“是!当真!千真万确!”
他越是这样说,塞图越觉不可信。半晌点了点头,一声不吭,拔脚就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