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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奎从刚一过来就看清这伙人的穿戴，一色浅褐直领对襟长衣，外罩黄色齐腰甲，脚蹬黑靴；头顶便帽式小盔，脖子上扎了一条红色颈巾。这是二品总兵官的亲军——镇标营的军服。当年方汉洲的伯父方瑞祥奉旨率部剿灭陕甘叛乱，以军功论够格升职。兵部的委命也已下达，只是一时还没有递补实缺的机会。而方瑞祥的俸禄已上抬至总兵的品级，护卫营也照惯例统一配发了新装，为此还惹得老帅方鸿遇不满，认为太过张扬。方奎怎会不认识这身穿戴呢？但他不敢惹火上身，故意给了对方一个炫耀的机会：

“小人不知。不过想来军爷总是见过大阵仗的，这衣服也不是人人都穿得的。”

“哼！算你明白！”那头目面色缓和了些，露出一脸得意，“告诉你，我们是山东刘总兵麾下，刚从济南平了乱过来。弟兄们辛苦了一个月，今天才算喘了口气。别说要你几匹牲口，凭这威海卫有的，就是全拿过来也不值什么。别不识抬举！”

方奎连声称是，做出恭顺敬慕的样子，同时丢给方汉洲一个眼色。

“行了，明天到我们辕门领马吧！”小头目说着，拉过一匹举足入镫。

旁边的一个兵打着酒嗝问他：“五哥，成吗？要不要找个弟兄给你牵着啊？”

那头目一只脚刚套进马镫，听了这话就那样一条腿立在地上，拧过身子冲后边一笑：“别扯淡了，咱们是干什么的？刚从马背上滚下来还没两天呢。我呀，还就觉得在那上面舒……”

一句话未完，那匹牲口四蹄前后错动了一下，小头目只觉身子一晃，险些栽倒，支撑脚在地上颠了好几步，总算勉强站住。立稳后气了，顺手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拳，嘴里还骂着：

“你个畜牲，想摔死老子啊？”

那匹马猛不丁挨了一下，偏还不是鞭子打的那种感觉，立刻惊吓了，仰头唏溜长鸣，跟着一头冲了出去。小头目的左脚还套在镫里，瞬间跌倒，仰面朝天被拖出十几丈远，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也不知怎么褪了出来，滚了几滚平躺在地上。几个兵勇慌着跑了过去，却不料人刚一站直，突然发足狂奔，速度极快，居然跑了一段路后赶上了那匹马，抓住缰绳连拉带拽地就给拖回来了。

等他走至近前，众人只见一副惨相：头盔掀到了后背，脖子上的红巾拧到了肩膀一侧，浑身全是土，马甲也撕破了一大块，露着里边的对襟长衣；最狼狈的是脸上，黑一道红一道的，抹成了个花瓜。方汉洲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连忙转头掩饰却已不及。

那个头目一瞪眼，质问道：“笑什么？你敢嘲笑老子？”

方汉洲不笑了，眼里掩不住一丝鄙视，不紧不慢地说：“我笑那畜牲呢，好不识抬举的东西！”

小头目当下发急，仍了马缰绳直冲过来，伸手又要薅对方的胸襟，这一回方汉洲有了防备，侧身抬手一挡，让他抓了个空。那一掌力度甚强，顶得那头目倒退了两步。他惊讶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细腰乍背面相斯文的青年人，觉出点儿不对劲来。

“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乱跑出来，俩人四匹马干什么去啦？”他拉起了官腔。

方汉洲顶厌恶这声气儿，不屑地反问：“这不关你总兵衙门的事吧？”

那小头目没想到竟唬不住他，越发料定对方不是一般百姓。气得咬了咬牙，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从后边高台阶上的菜馆门里晃出来几个人，点了点头，道：

“行，我找一个问得着你的人来！”

那刚出来的一行人里有和门外这群兵勇穿戴一样的，还有几个着便服的。其中一人一看眼前的情景，愣了一下，直奔小头目而来，一路疾行至跟前，嘴里叫嚷着：

“哎哟！五哥，这是怎么了？我才说醒醒酒，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弄成了这样？”

“我正要找你呢。你们威海卫地面上可不大有王法啊，大半夜的人马乱窜，脾气还挺大。”说着朝后一比划。

那人这才发现后边还有两个人，走上几步一打照面，瞧见方奎倒没怎么，一看方汉洲，当时就愣了。随即怪叫一声：

“啊哈！这可是有点儿冤家路窄呀！”

这边的一对主仆也同时认出，此人正是那个在码头上挨了图日格一脚的“黑榆钱”。

小头目听出话音有异，疑惑地看过来。“黑榆钱”忙凑上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向四周寻了一圈儿，确认只得两个人；再回身看了看人多势众的兵勇，立时底气足了许多：

“怎么着？跟刘大帅的镇标营也敢动武？好大的胆子呀！”

方奎知道事情难缠了，正思谋着对策，那边方汉洲已开了口：

“不过是几匹畜牲，有什么可争？”

问话的一时没听懂，边上的可是明白了，登时脸涨得发紫。方奎看着不对，跨上来横身挡在主人面前，本想说几句转圜的话，不料那个头目气急，抬腿就是一脚。方奎虽有戒备仍未躲开，腹部被踢中，疼得差点摔倒。

方汉洲在后边一把托住了他，终于大怒：“抢了牲口还打人，到底是谁没有王法？”

“这就是老子的王法！”“哗啦”一声，小头目亮出了腰刀。

方奎心里清楚，这不比白天在码头，总兵官的属下都是从杀人如麻的战场上滚出来的，比知府衙门的人凶悍数倍不止；再说这夜静更深的又到哪儿再去找一个彭望蛟出来解围？他忍着疼死命攥住主人的手，暗示不可莽撞，竭力挤出个笑容：

“军爷别动怒，有话好说。”

那穿便服的衙役在午间被狠狠踹了一脚的腰部，此刻开始隐然做痛，他知道“雪耻”的机会来了。心里想着，手已伸到后腰上扯出了当差的家伙——一根皮鞭，挽在臂上，气势汹汹地说：

“威海卫不是穷山恶水，容不得你们放刁！”

哪知鞭子还没舞起来就被人拨拉到一边去了，那个小头目右手提刀，走近前冲方奎一笑：

“我不动怒，你也别急。我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家这位不懂事的少爷！”

说到“教训”二字，脸已变色，手臂一转，闪着寒光的刀锋“唰”地直奔方奎的颈下，对方出于本能往边上一躲，让出了空。那头目趁机抡起左臂，朝被他掩在身后的那个人脸上狠狠打去。方汉洲一直盯着他的举动，见他手一扬，连忙左脚后撤身子斜倾，同时头向侧面一闪。动手的一方力已发出且劲道十足，不料掌到走空，加之脚跟钉得不紧，当下随力扑了过去，那只落下的左手本能地去够闪躲之人的肩头。刚刚碰到，那肩膀却一抖一缩，登时让他抓了空，跟着整个人就重重摔倒了。就地一个急转身，立即仰视到一张浮起了笑意的脸孔。他火了，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冲上去挥刀就砍！也是仗恃势众，更欺对方赤手空拳，那片刀翻飞如雪，步步紧逼，全无罢手之意。

旁观的衙役原本只打算借总兵镇标营出出气，万不料事态急转直下。他当然知道，这些吃粮当兵的一向视人命如草芥，看这情形必是要弄出一桩血案来，可自己根本无力阻止，不由大张着嘴傻了眼；隐在暗影里的伙计更是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而那几个兵勇却俱是一副兴致勃勃看把戏的样子，嘴里还不歇声地吆喝着“好抡！”、“五哥，别手软！”、“剁他！”。方奎见势不妙冲上来拦挡，怎奈对方杀得性起，自己和主人两手空空一时难遏其势，照此纠缠下去必生不测。这样一想分了心，躲避对方一个横劈时稍慢了半步，夜色中闪亮的刀锋晃到眼前，就在他觉到一股寒气扑面而至时，肩膀被人猛地扛了一下，身子斜着跌出去的一瞬间耳轮中听得“嗤”的一声，方汉洲的前襟张开了口子，浅麻的底色上立刻阴湿了一抹黑紫，而那道雪亮的刀刃半空中划出一个弧线，眨眼就落到了主人的颈间！

持刀人忽然站住，下巴微微一扬，眼睛眯了起来。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现场霎时没了动静。但也就是这稍作迟疑的短短的一刻，方奎勃然爆发了！

他双目圆睁，须发乍起，纵身一跃快如闪电，一把抓住那个兵勇头目的颈巾，单臂较力往上一提，那人的两脚顷刻就离了地，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低喝一句：

“王八蛋！你找死！”

跟着胳膊一扬，就像抡个破口袋一样，一下抛了出去；而那把刀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手上，凌空飞起的“口袋”坠落下来的时候，旁边的人就觉寒光一闪，随后看到摔在地面的已是一具死尸——拦腰砍过的一道伤口喷出黑紫的血来，溅了两个距离最近的兵勇和那个衙役一身一脸！

众人登时魂飞魄散，方奎始而一惊，转过神来后怒气未消，横刀在手，大吼一声：

“兔崽子们！老子当兵打仗的时候还没你们呢！撒野不看看跟谁？”抡刀扑了上去。

那些握着武器的兵士们下意识地伸手来挡，碰上去的刀剑无不纷纷脱手飞落，几个人的手臂、肩膀乃至当胸瞬间就崩了血口子，顿时再也没人敢抵抗，全都转头狂奔逃命。静寂的街头一时惨呼四起，人影窜动。

方汉洲原本接受了方奎的暗示，打算咬牙隐忍的，万不料他会先开杀戒。混乱中反而格外清醒了，他冲上去一把拉住大杀大砍的方奎，喊道：

“奎叔！快住手！我们走！”

方奎愣愣地看着主人，没反应，直到方汉洲又喊了一遍，他才醒过味儿来。急忙奔过去拽过两匹牲口，回头却发现主人没动地方，正向一处张望什么，垂落的手臂腕部一亮，隐在袖间的匕首已经脱出。方奎顺势看去，立刻发现一个正朝街东奔逃的人，随即扬臂，抢先出手。手里的刀不偏不倚，一下戳进奔东逃跑之人的后心，那人向前一扑，被钉在了路面上——正是“黑榆钱”！

乱了一阵的街头又归复了宁静，空气中开始弥散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方汉洲环视四周，突然感觉心头空空。眼光落到最近处那具仰卧的尸身上，一片不久前还被主人扯起的衣襟，此刻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时寂寞地翻动一下。

四匹马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同于寻常的气息，挤靠在一处显得张皇不安。菜馆的台阶下蜷缩着两个簌簌发抖的身影，方奎的目光刚移过来，那两个影子就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声音抖得几乎连不成句：

“好……好汉……好汉饶……饶命啊！”

方奎这才看清楚，一个是向自己借马的店伙计，另一个估计是那间馆子的掌柜。他知道这一回怕是得牵累他们了，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听到背后传来主人的声音：

“二位不必害怕，彼此素不相识，明日官府来问，照实说就是。”

方奎感到胳膊被碰了一下，立即会意，伸手入怀掏出一錠官银，放在了地上。主仆两个不敢多耽搁，各自揽缰上马，朝着街西方向一路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