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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引起大家的注意,都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而后听他说出两个字:
“陈增。”
阿勒当下点头,那兄弟俩则对视一眼,不知所云。
段运昌轻笑:“二位总听说过高淮吧?”
图日格道:“段兄指的是我们辽东的矿税监吗?与边将争功,跑到高丽索要冠珠貂马;克扣山海关内外军饷,逼反了前屯卫的官兵,发誓要吃他的肉!那可是个‘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人物啊!”
段运昌点点头,要言不烦:“陈增,就是齐鲁地面上的‘高淮’。”
方汉洲恍悟:“那不就是山东一害吗?”
“不错!整整祸害了十年,比高淮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增已是死了好些年了,怎么现在……”阿勒只把话说了一半。
段运昌出语极其简白:“可他那套起坐行事的规矩全留了下来,如今坐镇大名府的新任税监大人,据说即出自陈公公门下。信奉的是‘无例可增,有例不减’!”
阿勒几个顿时哑然。
数年前,太监高淮以朝廷矿税监的身份在辽东几省横征暴敛、无恶不作的行径,他们一清二楚。其人欲壑难填,暴戾阴险,在任上几载不但逼得关外黎庶怨声迭起,愤而聚众鼓噪;就连朝廷驻扎在松山、锦州等地的官军,也因无法忍受其毒被迫哗变。既然段运昌把山东税监与之作比,那么齐鲁百姓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方汉洲摇了摇头,叹道:“原以为关外苦寒之地,山高皇帝远,当朝力所不及,任由阉人逞凶,祸害一方。山东并非边远省份,想不到竟也是这样。”
段运昌不以为怪:“岂止山东?自从朝廷兴了这个典制,从南到北通都大邑哪处没有税监?两淮有盐监;两江有织造监;广东则有珠监,或专遣,或兼摄,早已是‘遍地皆阉’了。”
话至此,门外忽然响起极重的一声咳嗽。
段运昌朝门口看了一眼,回过头后微露笑意:“我家老管家又怕我说酒话呢!几辈子的老人,最难得的是一份心。”
方汉洲深深点了点头,也跟着望向门外。在渐至暗下来的天色里,一眼辨出侍立在阶下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阿勒呷了口杯中酒,随口问道:“看贵号的生意很不错,想来江北地面太平些?”
这时,又有新鲜佳肴上桌,做主人的先示意僮仆给众人布菜,然后才接他的话:
“我与仁伯也算一见如故,今日没要同和楼的伙计过来伺候席面,原为图的说话方便。实不相瞒,现如今这样的时局,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恒茂起于家祖,兴于家父,到了在下手里,不是说句推辞,怕是只能愧对祖宗喽。”
一个年轻率直满面春风的少当家,忽然说出这样泄气的话来,不免令三位客人诧异不解。
图日格居先质疑:“贵号货通南北,贸贯东西,凭段兄的才具和性情,怎会这样想?午间在码头上,连彭老板都说段记‘不发都难’呢!”
段运昌笑了,与前番不同的是带了点无可奈何的苦味儿:“那是他老人家给我头上扣的高帽子。若论和家父的交情,我也叫得他一声‘叔’了。自从家父过世,他就总盼着我能把段记挑起来,怎奈时不予我,也是没法子的事。”
见他一昧做此谦退的表示,阿勒只当是商家本色,向来于己有十说一,于人有一说十。方汉洲却在一旁明白了阿勒刚才问话的用意,继续向前探了一步:
“如此说来,徽州也有高淮、陈增之流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一句话堵得大家没了词儿,想想连劝慰似乎都属多余,一时席上寂然。做主人的很快意识到了,微笑着举杯致歉:
“满座不欢乃主家之过。没的说,我自罚一杯!”说毕,仰头干了酒,杯底一照。
阿勒道:“少东家过虑了吧?彭老板对恒茂当年叱咤两淮可是津津乐道啊!俗话说,虎父无犬子。眼前这点儿沟坎儿,在别家难说,对段记,套一句戏词儿,一定可以‘遇难呈祥’。”
段运昌双手一拱:“谢仁伯吉言!”
图日格却被提醒,饶有兴味地道:“对了,一路上听彭老板说,令尊大人年轻时曾有一段险遇,最后逢凶化吉,从此段记兴发。段兄,果真有这事吗?”
段运昌略作沉吟,眼中忽然闪出一种近似于正中下怀的快意,让阿勒看得很是莫名其妙。静默少顷,才听他娓娓道来:
“家父生前倒是不止一次提起过。恒茂最早是和乡里的几家同行联手,主做药材。当时云南闹匪闹得厉害,许多北地行商都吃了大亏,甚至有丢了性命的。家父一度想过歇手,但那时的恒茂还只是个小货栈,势单力弱。大同行牵头领的生意,一家独吃不下,这才分食给业内小户。生意做与不做,小户是做不得主的,只能在同盟公议的时候提出来,大家商量。幸运的是当时众家态度一致,牵头的大户也觉得不能舍了最大的本钱,这才商定干完最后一票就弃了这条线。谁知,就是这最后一次出了事。”
“想是冲遇了歹人,被行与杀人越货的勾当了?”图日格觉得很有点儿听书的味道,随口戏言。
段运昌却锁了眉头,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顷刻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方汉洲忍不住与阿勒对视一眼,初次领略到对方那种买卖人身上的本色作派。
“不错,的确杀了人,劫了货。”段运昌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可歹人,不只是匪。”
阿勒稍一转脑筋,立刻懂了:“莫非出了家贼?”
“难道是……牵头的大户?”方汉洲有些明白过来,却完全不能置信。
段运昌认真打量了他二人几眼,颇具意味地点了点头:“二位,果然行!”
图日格不解他何以冒出这样一句赞语,急于想知道事情的结局,连忙追问:“段兄,那令尊大人最后是怎么脱险的?”
这一次做主人的迟疑了片刻,眼睛围着三个客人转了一圈,而后冲身边的段九儿微微扬了扬下巴。这个动作很轻,以致除了阿勒,另外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段九儿自然心领神会,躬了下身子退后几步,临出去时轻掩上了门扇。屋内只得主宾四人,因关闭了院外景致显得清静了许多。
段运昌撇开客人的询问,直对方汉洲换了话题:“在下心里有一句话要请教仁兄。只因彼此初会,知道忒嫌冒昧。可不吐不快,少不得恳乞仁兄海涵。”
方汉洲甚觉奇怪,不解他何以忽然改了性儿,还是根本才露原形;阿勒却直觉他将有非同等闲的话要出口了。
果然,未等大家做出回应,段运昌直视着主客位上那双黝黑的瞳仁,轻轻问了一句:“江南铜陵方家,靖宇侯方老帅爷,仁兄可识得?”
好比一石击水,瞬时浪花四溢!阿勒的眉头骤然凝紧;图日格惊得几乎站起来,右手在桌围的遮挡下摸到了靴腰上;方汉洲没有任何动作,脸色却是完全变了。独发问之人异常平静,眼里重新浮起一层淡然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
“出言鲁莽,别无它意,只为了却家严未竟的心愿而已。”
听清了这几句话,再联想前番言谈,阿勒终于有所晓悟,他看了一眼静默不语的方汉洲,直率地问道:
“少东家的意思,是方帅爷救下了令尊?”
“应该说,是侯爷的剿匪兵马救了安庆商贩,大小共计七家。”段运昌盯着方汉洲的神色,继续说,“家父得以大难不死,从此运道劲转,恒茂渐至兴隆之势。饮水思源,自当铭记恩德,以图后报。谁知天不遂愿,竟使家父抱憾而归。在下不才秉承祖业,倘若错过机缘,岂非大违孝道,非人子所为?”
方汉洲不曾听方奎讲过这段往事,但对方言之凿凿,情辞恳切,不似凭空杜撰。只是不明他真情实底,难断其意。故而想了想,含糊回道:
“既是奉旨剿匪,安定边陲便是分内之责,怎可居功?”
他的语气很淡,可段运昌却眼中一亮,当即从座位上立起,神态变得有些激动,正襟敛容道:
“上天眷顾,果然是恩人之后。请受段某一礼!”话毕离座,倒头即拜。
图日格大惊,方汉洲深感意外,站起后不知所措。阿勒到此终于明白,此行自下船伊始便受到格外礼遇的真实原因。但他仍有困惑,上前扶起对方后问:
“少东家怎知拜的就是‘真神’?”这是连彭望蛟都不曾知晓的秘密,阿勒无法不对之起疑。
段运昌很自信,也很坦白:“对仁伯无需妄言。三十五年那场滔天巨变,方氏青萍剑逃离生天,坊间谣传甚广。陈汝清与我,莫逆之交。知情一二,本不足奇。此其一;其二,前月彭叔来信,细述相托之事,说是有汝清故友来自关外。试想陈家自沾惹祸事后,十年里亲友几近断绝,何来旧识?靖宇侯府无辜蒙难,千古奇冤万众嗟叹。忠烈之后,谁敢顶替?君子不冒天下之违,小人要忌当朝天威。怎会有假?”
对方口中的“汝清”,应该指陈江表字,方汉洲一听即明。事态至此他不再掩饰,颇为激动地问:
“如此说来,舍弟已经知道我将随段兄同返安庆?”
段运昌摇头:“千里之遥,水陆行程,谁也不能确保平安无恙。如遇差池变故,岂不害人空欢喜一场?暂还蒙他在鼓里。”
阿勒由衷说了一句:“和少东家做朋友,真够味儿!”
“言重,请仁伯叫我‘誉兴’好了。方兄如是。”
揭开了这一层,四个人忽然感到亲近了许多。再次安座后气氛越发融洽,在主人的提议下,大家重新举杯以示庆贺。
方汉洲见图日格甚为开心地把酒一饮而尽,笑着提醒他:“兄弟,南酒味道淡,后劲可大。喝猛了一样醉人的。”
阿勒也说:“是这话,还是悠着点吧。你不是还要去和你嫂子告别吗?不早了,趁着现在还清醒过去吧。”
说得图日格有些发窘,看看窗外已全然黑了下来,也觉得阿勒的话有理。于是向主人告罪,又给义兄打了个招呼,独自出门去了。主人出于礼貌起身目送,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槛外,落座后感叹地说:
“不是手足胜似手足,好让人羡煞啊。”
听话听音,对面的另一个马上站起一拱手:“方汉洲自幼孑然一身,视兄弟情分如无价珍宝,如蒙不弃,愿与段兄义结兰契,永不相背。”
“真的吗?仁兄系出名门,忠良之后,我岂不是高攀了?”段运昌喜出望外。
方汉洲反问:“‘萍水相逢,但得两相投合,便是求也求不来的缘份。’——言犹在耳,莫非不作数?”
段运昌眼睛一亮,“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好!爽快!如今身在客边,诸事不便。我们暂且同饮三杯,对天盟誓。待回到安庆再通庚换帖,正式行礼。到时候,我段誉兴可要大摆筵席,好好热闹一场!”
说着凑到一处叙齿分了大小:方汉洲年长一岁有余,为兄;段运昌年少,为弟。二人当即跪在席前,洒酒为盟朝天三拜。阿勒也很为他们高兴,三人再次共饮一杯。段运昌兴奋不已,开了房门召唤所有随行家人,命他们在院中阶下给他的盟兄磕头见礼。方奎也过来重新拜过了主人新结的异性兄弟。众人纷纷向他二人道贺,段运昌即刻放赏,引来一片欢呼。终于,隔院的图日格被声响吸引回来,得知了这一喜讯,不禁抛开了刚才一番话别之戚,换上一脸笑容。三兄弟围成一圈儿,不住拱手作揖,很是乱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