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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汉洲此番回归故土,原是得了后金国潜入中原的坐探访来的消息,先行寻找母舅之子陈江的下落,而后再随图就算。奉命护送的阿勒,已在路上给他详细讲述了事先搭好的这条线索,其中关键的穿引人物便是安庆恒茂货行的当家人。据探报,陈江与段家原系世交,定居安庆后与恒茂东家几乎形影不离,两边的内眷亦往来频繁,称得上是真正的通家之好。六月底段记二柜许大民奉命北上采办药材,本来说好连人带货搭乘彭氏的船返回关内,顺便替东家迎回贵客。不想,临行前一笔生意出了纰漏,非许大民亲自料理不得安妥,许二柜只好把客人重托给船主彭望蛟,好在两家是老搭伙,倒也不嫌冒昧。方汉洲通过前前后后的观察,一直以为掌管江淮地面这家名号的少东家,必是个干练老成的人。想不到今日一见,面相和善,笑意吟吟,俨然忠厚一路,而且居然这般年轻,倒有些吃惊了。
迎着恒茂少东,他抱拳还礼,由衷赞了一句:“想不到段兄如此少年风采,贵号财雄势盛,声名远播,令人佩服。”
“嗨!现如今这个时局,谁家不是苦撑度日?胡乱混碗饭吃罢了。”段运昌自嘲地一挥手,“值不得仁兄夸赞!”
方汉洲见其性情直爽,出语简白,全不似商场中人惯于逢迎周旋,油腔滑调的,心里十分高兴,忙给他引见阿勒和图日格二人。一时大家相互见礼,气氛煞是热闹。乱过一阵后,方汉洲请段氏主仆进房安坐,段运昌虑及对方远行劳顿,坚辞不入,只言明待大家洗却风尘稍事休整后,请于晚间一同赴本府最大的菜馆同和楼聚饮,他已定好了接风酒席。
“今日从一下船就多有搅扰,汉洲已觉不安。这接风酒宴还请减免为是!”
“哪怎么行?上千里路地赶回来了,别的没有,一杯薄酒总归少不得的。再说,几位朋友新聚,也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仁兄莫再推辞,不然,就真是不给小弟面子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汉洲倒不好坚持了。图日格看出他别有隐衷,而以对方是个爽快人,索性直言:
“少东家一番盛情,我们本应敬谢承领。只是家嫂一路晕船,很是不适。晚上同去赴宴,家中无人照应,总归放心不下。”
段运昌明白过来,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只顾高兴,忘了还有嫂夫人,真真罪过。既如此,延至明日,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阿勒和图日格明早就要跟船返回。方汉洲想了想,觉得不宜拂了人家的美意,毕竟自己还需通过此人才能见到陈江。再说虽是初逢,却已深感彼此对路,也很想尽兴畅谈一番。于是改了主意:
“不必,就今晚好了。”
想不到对方已于瞬间有了两全之策:“这样,把同和楼的席面叫出来,晚上直接开在我屋子里,地方绝对够用,这就两不耽误了。”
大家一想此计甚妥,再无异议,于是分手各自回房。
客栈的伙计早备了滚烫的开水,在西厢房里支好了木桶,随时等候客人去洗澡。方汉洲让阿勒和图日格先进去,自己则放轻脚步来到堂屋东侧最大的一间卧房。
这是个里外套间,里间的木床上罗帐半垂,塞图和衣而卧,齐胸盖了一条夹被。见她面色平静,呼吸安稳,分明睡得很沉,方汉洲心里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出去,忽然发觉被角处鼓起一块,还露出一点鲜丽的黄色。他俯下身轻轻掀起被子一看,一个五彩的羽毛毽子赫然出现在眼前。拈起这个熟悉的玩意儿,方汉洲坐到了床沿上,一幕幕往事纷沓而至,交叠映现在眼前。
三年前的那个春夏交替的早晨,自己被巴颜阿等人缠磨着一起去代做功课,行至贝勒府内院的花墙外时,一个从天而降的彩色毛毽留住了众人的脚步,也让他第一次见到了两个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美丽少女。那情景现在想来,自是终生难忘了。
不久,福晋竟然把那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派到了东小院来。从那银红色的苗条身影,闪现在小院正房台阶上的一刻起,常年单调刻板的生活里犹如绽开了一朵娇美的春花。
当然忘不掉那场激烈的冲突。也许是对骨肉亲人的思念积聚得太深太久,也许是埋在心底的重重苦恼无人可以倾诉,他的一颗心再难负荷,终于勃然爆发了。近乎歇斯底里的一通发泄之后,独自躲进西厢房里,在祭奠父祖的第一炷香燃起的一瞬间,方汉洲深深地懊悔了。他忽然特别害怕那个女孩子离开自己,可又不知该怎样收回当众说出的话。幸好奎叔懂得自己的心思,一番安抚暂时平息了风波。
深夜月下的那一幕,太奇妙,太朦胧,总让人在事后惶然,分不清到底是真,是梦。但是,又那么清晰而永久地印在了心底。
还有那踢毽子的画面。一个妙龄少女绽放出的光彩,竟是如此地令人心醉;那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受,如同投射到身上的每一缕阳光,竟是如此地和煦温暖。
……
独自沉思的人,余光里忽觉躺在床上的人动了动,回神一看,见妻子已睁开了双眼,正目不转睛地直望过来。方汉洲晃了晃手中之物,未语先笑:
“怎么?你还有力气玩这个东西不成?”
“谁想玩了?”塞图露出几分羞涩,“收拾东西的时候掉出来的。”眼中又浮起笑意,“我已经会用左脚踢花样了,不信等下踢给你看。”说着话坐了起来。
见她气色好了许多,方汉洲心里甚慰。放下毽子,他摸了摸妻子略为零乱的鬓发,道:“先不忙。这一路把你折腾得不轻,后边还有上千里路要赶呢!你得好好养养精神,要不要寻一位郎中来看看?”
“你还真信那位大嫂的话了?”塞图有些意外,也很不以为然,“我又不是纸糊的,哪儿就那么娇气了?只要后面不再走水路,骑马坐车我都不怕,再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只怕麻烦来找你啊。”想起码头上的冲突,方汉洲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那只手不觉抚到妻子略略变尖而依旧白嫩的下巴上。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和忽然沉默的态度触动了塞图,当下记起那极不愉快的一幕,眼光黯下来,声调里带出些委屈:“想不到威海卫衙门这么不讲理,还,还这么无赖。”
方汉洲探身凑近,用手托起她的脸,满怀歉疚地说:“怪我疏忽了。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相信我!”
年轻的妻子微红了眼圈儿,为掩饰窘态把脸埋进了丈夫的怀里。
“放心吧,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我说过的话,永远不变!”
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塞图觉得踏实了许多,情绪平静下来。眼波转落到枕旁的羽毛毽上,信手捡起打量着,想起了昔日的伙伴:
“也不知舒雅她们现在在干什么呢?福晋应该是歇过中觉了。”
“再往下走,可是离她们越来越远了。”方汉洲的眼前,闪过一张娇憨的圆脸。
“离科尔沁就更远了吧?”塞图抬起头,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以后,我还能再回草原吗?”
方汉洲一怔,想不到忽有此问。看着对面一双眼睛,怎么样也说不出令她失望的话来。想了想,道:
“现在,自然不能。等把该办的事全办好了,我一定带你回科尔沁去。你的草原,我也想看一看。”
塞图笑了,很开心,很满足:“那儿骑马才痛快呢!奶茶也比赫图阿拉的味儿正,到时候我熬给你喝。”
已是非常熟悉的笑容,却令做丈夫的心里一动,涌起无限感慨,低语道:
“你饿了吧?”
将暮十分,天色尚明。庆丰舍馆的后进院里已有一处早早上了灯。
方汉洲等一行人在老管家段洪的延请下,踏上堂屋的台阶,看到一桌酒席已摆在了里面。侍立一旁的段九儿脱掉了码头上的短打扮,罩了一件青布过膝长衫,显得成熟斯文了许多。闻声从里间迎出的段运昌也换了一身八成新的素罗长袍,式样纹案都与午间穿的那件无甚差别,只是质地颜色有所不同。手中的折扇去了,握了一把绿泥陶土捧壶。阿勒看在眼里,默会于心。
进了门众人见礼,客套一番后分宾主落座。席面上五只青花瓷盘围着一个紫砂汤钵,多是下酒的菜品,丰腆而精洁。每人面前各有一副杯碟匙筷,摆放齐整。图日格初识中原风情,并不认识满桌的成化窑器,只觉样样细致无比,忍不住脱口赞道:
“威海卫地方不大,馆子很讲究嘛!”
段云昌笑着接过话来:“只此一家。味道还罢了,难得是用具清爽,看着总归舒心些。”
段九儿从一边几案上捧过一具白瓷坛,开了布封揭去盖子,即有一股醇冽的香气散了出来。他用一柄长把的银勺子舀了酒,首先稳稳地倾进方汉洲跟前的盅子里;再依次为阿勒、图日格斟满;最后才轮到主人。
段运昌放下绿泥扁壶,端杯起身,向三位客人一总敬酒:“列位涉水远行,刚刚到岸。馆子里的酒太烈,恐饮之不宜,这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水酒,特为列位洗尘,聊作芹献,不成敬意。”
方汉洲几乎与他同时离位,此时躬身一揖:“段兄言重。彼此素昧而蒙周全照应,在下铭感五内,无以言谢。”
阿勒、图日格也跟着立起,拱手为礼示意。
“区区行事,何足挂怀?慢说还有彭老板的托付,即使萍水相逢,但得两相投合,便是求也求不来的缘份。几位这样客气,酒可就没法喝啦!”
主人的爽性再次显露,一下撤尽了三位远客的心头樊篱。阿勒熟悉关内人情,知道南北买卖行中原属徽商难斗,却不料眼前这位江淮地面上的大财东竟是如此直介,不由刮目。方汉洲虽出身江南,但幼年蒙难远匿他乡,在关外生活了十年之久,受北地民风濡染甚深,并不善迂回周旋;图日格更是土生土长的辽东人,虽机敏却少不更事,行为作派根本不大会拐弯儿。三人听了对方的话,无不深合脾胃。一旦脱略拘束的行径,席上的气氛立刻不同了。笑声中宾主先是共饮了第一杯酒,然后重新归座,就此开宴。
轻斟慢酌,随意畅谈了好一会儿,话题转到白日码头上的一场争执。阿勒借机向主人致谢,言明幸得老管家段洪的奔走报信,搬来了彭望蛟的大驾,不然还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来。段运昌却竖起大指,直言夸赞道:
“家人回来讲了当时形景,几位一番侠义热肠,听着就觉痛快。如今这世道,果真闲事没人问,不平无人报,小民的日子可怎生过得?”
阿勒忽然想起一事,探身相问:“刚才在码头上,听说进出埠银又提了价码。我记得今年春上过来时还只有不到一半的数目,这才刚过了半年,怎么就涨到一两银子了?”
段九儿正撤下两个吃得没了看相的碟子,段运昌微侧身子,等新上的菜肴搁稳在席面上,才开口答话:
“这没什么稀奇。仁伯既是常在关内外行走,我提一个人的名字,您必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