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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堆里闪出一条空道,一个身材矮小精瘦,披了件青绸大衫的人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七八条汉子。阿勒看清来人,心里顿时一宽。
那人来到跟前,扫了一眼,冲着领头的衙役微微一抬下巴,不慌不忙地说:“可是知府童大人的门下?”
那小头头一瞧这气势没敢怠慢,马上回道:“不错,是给他老人家跑腿的。您是……”
不等他说完,那穿青绸衫的嘴角一扬,笑道:“不才——彭望蛟,你家大人一向还赏几分面子。”
名号一亮,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嘁喳的议论声;那差官一愣,登时满脸堆笑还刀入鞘,哈腰作了个揖:
“恕小的眼拙,不知道是彭爷大驾,失敬!失敬!”
“看这位兄弟有些眼生啊,刚来码头的?”彭望蛟居然对他的行礼坦然受之,还大模四样地问了一句。
“是,是。您老好眼力!小的才从下关口调过来。临来我家大人嘱咐过,但凡彭爷有什么吩咐,交给小的去办就是。”
一副谦恭的样子令周围不少人大为不解,那些好事而略知根底的开始小声给解释:
“这位彭爷可了不得,家里几辈子做海上生意的,周边各省府大大小小的商家货栈,多一半的货都走他家的船。还听说,”解说者再压低了些嗓门,“连抚台大人和刘总兵都和他家有往来,那可是大财神啊!”
一番话收进方汉洲和图日格的耳中,兄弟俩当即鄙夷地斜过去一眼。
彭望蛟却好似对这些充耳不闻,点了点头说:“总是童大人信得过的,不然也到不了这儿来。行了,既这样就别闹虚文了。”他抬手朝阿勒等人比划了一下,“这几位都是才搭船过来的朋友,没外人,初来乍到还得烦各位兄弟多照应,费心!费心!”说着拱了拱手,神色格外客气。
为首的差官有些受宠若惊,连说“不敢”,并转对阿勒赔了个笑脸:“不知者不为过,闹点儿小误会老兄别介意,这两位小兄弟也多多包涵吧。”
图日格咽不下这口气,愤愤地说:“那能算是误会吗?说得倒轻巧……”
阿勒一瞪眼,不让他再说下去;方汉洲也只得不开口了,但脸色格外难看。
彭望蛟乘机道:“行李全卸下来了,咱们过去吧?”还特意看了衙役头一下,似乎在和他打招呼。
“您几位请便,请便!”对方客气得不得了。
彭望蛟一笑,掉头就走。阿勒使个眼色给那两兄弟,也移动了脚步。方汉洲虽气恨难消却也知道不能再争,深锁着眉头盯了那个已被同伴搀扶起来,长了一颗黑痣的衙役一眼,拉起图日格疾步跟了上去。那人被这一眼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又在离去众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年轻女人的背影,紧紧靠在瞪自己的那个男人身边,始有所悟:
“莫不是两口子?怪不得跟我急。真他妈倒霉!”想想自己不过就是轻轻摸了那女人一把,竟险些被踹断了腰,不禁心有余悸且极不甘心,凑近自己的管事的,说,“头儿,就这么完了?也太便宜那俩小子了!”
“不完怎么着?你惹得起那姓彭的吗?别说你了,就连咱们老爷都不敢动他。我说怎么那么硬气呢,原来有仗腰子的,哼!”
被他们议论的一方,此刻已行至靠近码头停船的位置,也正谈着刚才的一场意外风波。
“我原想给了银子也就罢了,谁知那小子手脚这么不干净。”阿勒讲了事情的经过,顾虑到塞图跟在身后不远,没把话说得太直。
“手脚干净的能干这活?衙门口里数这层没一个好鸟儿!”彭望蛟见惯不惊。
“有那么不干净的心眼儿,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我统共就说了两句话,没承想倒把他们给唬住了,要不是你赶过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下台!”阿勒突然想起什么,诧异地问,“对了,你怎么猛不丁地跑过来了?莫非真有耳报神不成?”
彭望蛟得意地一笑,不无夸耀地说:“不错,别的地方不敢说,就这个码头上还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呢!不过,今天的耳报神可不是我船上的人。巧了,正是你等了半天没等来的那位。”说着话,朝前方卸货的地方招呼了一声,“小九儿,过来!”
一个十三四岁,一身短打扮的男孩子闻声跑了过来,晒得黝黑的脸上生了一对极招人喜爱的乌亮的眼睛,来到近前后恭敬地问道:
“彭爷,您老什么吩咐?”
“九儿,你家老管家呢?”
那孩子向后边一摆下巴:“那不?看着装货呢!彭爷找他?”
待看清彭望蛟眼中肯定的神色后,他转身跑了回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同走过来。
彭望蛟迎着那老者开了句玩笑:“段洪,还信不过是怎么着,非得不错眼儿地盯着?”
老者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但腰板挺直,腿脚利落,当即躬身行了个礼,道:
“彭爷又寻开心呢,跟您这上下货闭着眼都踏实。还不是这次进的样数多,我们少掌家又一向谨慎,这么多年了,您还有什么不知情的。”
彭望蛟笑了,一拍他的肩膀:“我知情什么?我就知道你们这位少东家,别看岁数不大,心眼儿可是比先头的老东家还多,他要不做买卖那就没人能做了;你呢,一张嘴从来都是梆梆的,越老还越利索了;这小九儿前年来的时候还是个小毛猴呢,今天再一看,嘿!身量也□□了,还学会了来事。这能人怎么全跑你们家去了?‘段记’想不发都难啊!”
“呦,这可得借您吉言。老奴不是才说了吗?您这是寻开心呢!不过,只要彭爷开了心,那一切事就都好办了。”
“哈哈哈!你这个老滑头!”彭望蛟当真开怀大笑起来,同时侧了下身子,接着说,“少闲扯了,正事还没办呢!”指了指站在阿勒边上的方汉洲,道,“过来见见,这位就是你家少东家的客人。”
段洪闻言连忙趋前几步,躬身施礼:“想来是方大官人,老奴给公子爷请安!”
方汉洲微微颔首,自报家门并客气了一句:“敝姓方,方汉洲。老人家好硬朗的身板。”
“谢方公子夸奖,尚供驱遣。临来时我们掌家的吩咐了,要老奴伺候公子过客栈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专候您的大驾。”
“贵上盛情殷殷,汉洲实不敢当。”
看他们已互相见了礼,彭望蛟顺势提议:“既是全妥当了就过去吧?早早儿安置了也好腾出工夫话话别。”又把目光移向阿勒和图日格,“你们俩晚上顶好还是回船上来睡,明儿一早就启程,免得手忙脚乱的,怎么样?”
阿勒知他事多繁忙,赶紧附议:“不错,就这么办!我们不给你裹乱了。只是,”他转问段洪,“不知贵府的东西可都卸妥了?”
老管家干脆地说:“不妨事。我们请的镖师都跟过来了,卸货装运的事有他们就行了,老奴即刻陪方公子走就是。”
这样一说,一群人就地分成两拨儿。方汉洲向彭望蛟再三致谢,然后在段洪和段九儿的引导下与阿勒等离去。刚刚走出一箭之地,他们就被几个人拦住。定睛一看,认出是刚才受了他们救助的那一家人。
那个中年男子诚心诚意地说:“我们在一边等了会儿了,特为再来给恩人们磕个头!还没请教各位尊姓大名呢!”说罢率先跪了下去。
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忙着跪倒,一家人果真以头碰地,同时说着感恩的话。阿勒强拉那男子起来,方汉洲也一把拽住了那个小男孩儿。看着孩子稚气的脸庞,他的心里为之一动,忍不住问:
“你们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过海去?”
刚才在衙役的皮鞭和斥责下并无惧色的男孩儿,此时却发起窘来,低着头一声不出。
“石头,恩人问话呢,怎么不吭气?”做父亲的瞪了儿子一眼,只得替他作答。
一家子本是归德府石家村人,家境原也过得去。谁知从夏初起连下了几场暴雨,方圆百里差不多的人家全给泡了,没法子只得出来找活路。东挪西借地凑了一点盘缠,想投奔长山岛那边的一门远亲,不料赶到出海码头才知又加了税。
图日格一听他们的目的地竟是辽东,忙说:“你们找好了船没有?要不……”
“老石,”阿勒抢过了话头,“到了晚上要是还搭不上船,你就到码头这儿来找我们,兴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他明白图日格的意思,但想到彭氏货船历来满载,且搭船的银两费用颇高,自己实在不能妄然许诺,因此留了个活话。而这,已使那一家人又感激涕零了,要不是方汉洲等使劲拉着,四个人又要给他们伏下磕头。塞图尤其可怜那个小姑娘,抱着说什么也不让再行礼,还亲手帮她把辫梢儿上的一根红绒绳扎扎好。就这样又耽搁了一会儿,双方互通了姓名才道别。临分手时,那个乳名唤作“石头”,一直不肯说话的男孩子,突然拉着图日格赞了一句:
“叔叔的腿好厉害呀!”
图日格摸了摸他的头,一笑。
各自转身后不久,那家的女人又返回来,指着塞图对方汉洲说:“大娘子的气色可看着不好呢,该养养气血才是。”说着递上一个纸包,“我家几代做郎中的,也只有这样东西,想来恩人还用得上。”又福了福,一笑而去。
方汉洲翻看那个纸包,找到一张内夹的仿单,看过之后才知里面包的是出产鲁地的名贵补药——阿胶,却一时没弄明白于妻子何益。不过那妇人的一番话提点了他,不由细看妻子的面容,觉得确实憔悴不堪,不复从前。想想她挨了多日水路辛苦,刚下船又受了惊吓和羞辱,做丈夫的不免心生怜惜和愧疚。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很难受,是吧?到客栈就好了。”
塞图一直撑着,此刻只觉头重脚轻,内里一阵慌慌的,却不肯表露,想送给丈夫一个安慰的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一行近十人很快出了码头,段洪引着来到一条街的把角处。段记货栈的两个伙计牵了马匹正等在那儿,旁边还备了一辆车。阿勒冷眼一打量,见那辆马车材质上乘,布围华丽,驾辕的脚力明显比其它坐骑要精神得多,问了一句:
“老人家,这车子不是现赁来的吧?”
段洪笑了:“官人好眼力。不瞒您,别说威海卫的脚行里没有这么舒服的马车,怕是整个山东地面上也寻不出几辆来。彭爷的人送消息时说,贵客携眷而归,所以我们东家叫把自用的这辆赶过来了。”
见他们安排接应如此周到妥帖,方汉洲既感激又不安:“初次谋面,实在是太搅扰了。”
“彭爷托付的事,我们东家又一向为人四海,没的说!公子不必太客气了。”说着话请各人上马登车。
方奎暗里观察他半天了,忍不住问道:“老伯,贵府不像山东境内的人家,听口音是江北一带的吧?”
“哈哈,被这位兄弟听出来了?不错,——安庆府,离这里上千里路呢!”
听到这个地名,方汉洲和方奎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看段洪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他赶忙遮掩了一句:
“想不到宝号好大的买卖啊,钦佩,钦佩!”
十来匹马簇拥着一辆车,沿着大路一直向西奔去。街面上行人如织,看相貌却多不似本地百姓,他们手提肩扛,人人负重;神情倦惫,面呈菜色。图日格见了甚是奇怪,问到段洪,他说今夏老天不作美,黄河及长江中下游各省灾情不断:临水边上的反而大旱,离水远的地方却暴雨连连,涝得不成样子。
“唉!异数啊!”老人摇了摇头。
方汉洲下船时的那股兴奋劲儿,经了刚才的一番挫磨已经散了很多,现在又听了他的叹息,再看看眼前的景象,终至跑得没了踪影。
路窄人多行走不快,他们耽误了好一刻,才来到一座临街的客栈门前。阿勒等人勒住缰绳,抬眼看到前方檐下正中悬了一块黑匾,上书的“庆丰舍馆”四个大字,因年深日久风侵雨蚀已变成了暗红色,背衬的木质纹理也一点儿都不光润了。倒是整个客栈的前脸,一色青砖灰瓦,门楼高大,院墙坚厚,看上去还算气派。众人各自下了坐骑,门里已跑出两个衣衫整洁的伙计,先和段洪打了招呼,然后笑容可掬地一个劲儿往里让。
方汉洲下马后才发现半靠在车里的妻子已昏昏睡去了,而客栈大门前有几层石阶,车子是无论如何赶不进去的。段洪看在眼里,当即唤了一名客栈的伙计过来,嘱咐他领着马车绕道别门,直接把人送到下榻之处。
段记为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预先包下了一个独立的院子,与其东主的住处大小格局相仿,仅一墙之隔。客栈小伙计在方奎的指挥下,把所有行李都安置在妥当之处,方汉洲与阿勒正商量着要过去与那位殷切款待的“主人”见个面,段九儿从外边笑嘻嘻地走来了,手里捧着一张名帖,行至门槛外立稳,躬身一揖,拉开一条尚未完全褪尽童音的细嗓门大声禀告:
“敝东——安庆段记恒茂货栈家主,拜谒方公子足下!”说罢递上名帖,趁方奎过来接的时候小声提了一句,“我们少东家已到院外了。”
方汉洲一听立刻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阿勒等人也跟在其后。月亮门外站着一老一少,老者自然是管家段洪,年少之人中上等身材,着湖蓝色长袍,大襟宽袖,裁剪颇工;缠枝宝相花纹若隐若现,丝毫没有彰显的味道。见房中有人步出,那人收起手中折扇迎了上来,未语先笑,朗声而言:
“方仁兄吗?总算是到了!”两厢会到一处,抢先作揖一礼,“安庆段运昌,表字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