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0)(1 / 1)
一季盛夏悄然而过,当秋日的凉风默默袭来,吹落了第一片泛黄的叶子时,方汉洲带着新婚的妻子塞图,终于在遥隔十年之后,踏上了漫漫归途。
他们黎明起身,先是叩别了四贝勒和四福晋,而后又赴大贝勒府拜别。正白旗和其他各旗平素交好的朋友相聚送行,直跟出城门还不肯止步,最后是方汉洲力劝,众人这才驻足挥手,互道珍重,依依惜别。照四贝勒的安排,方汉洲一行将驱马直奔辽东南端的入海处长生岛,再乘船远涉渤海,最后抵达威海卫登陆,取道山东半岛踏入中原。大贝勒的手下阿勒和四贝勒的贴身侍卫图日格,奉命随行护送他们过海登岸。正白旗部将阿尔达和巴颜阿等弟兄,被恩准送行至城外三十里。
回望城门渐行渐远,城下伫立人等已是身影模糊;远方的灶突山一片苍翠,巍然屹立,方汉洲的内心充溢着兴奋和怅惘相交织的情绪,默默地在心底说了一句:
“告辞了,赫图阿拉!”
他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正欲扬鞭上路,一眼落到骑着一匹枣红马的塞图身上。她今天是一身完全不同于往的打扮,内穿雪青色紧身戎装,上边青帕包头;足蹬黑色薄靴,外罩一领水红细布斗篷,那娇艳的颜色和明媚如霞的一张脸交相映衬,立在一群男人堆里分外醒目。本来早就为她备好了一辆马车,谁知临行前一晚她执意要骑马随行,并言之凿凿,声称断不会落队,还说这样可以加速行程,好尽早返回故里。这倒是切中方汉洲的心底所想。原本依他的打算,恨不得娶亲过后即刻启程,但是一则四贝勒坚持让熟知内地情况的阿勒护送一程,而阿勒彼时入关未归;二则四福晋难舍塞图远行,硬是以关内炎热为由强留他们秋凉后动身。这么一来方汉洲的一颗似箭归心就没了着落,虽值新婚燕尔却直有度日如年之感了。而今,好不容易盼到了启程的一刻,凡能加快行程的提议他几乎无不首肯,再想一想关外女子不同于内地,几乎人人善骑,况塞图原本是草原长大的,也就不再坚持要她坐车。现在临到起步了,他看看妻子的坐骑,高大骏猛竟与身边的几匹无甚差别,担心她到底是女流之辈,万一操控不住或经不起一路颠簸,岂非麻烦?这样想着,嘴里便问了出来:
“路可不近呢,你行吗?”
塞图正奇怪他为何还不出发,一听原来是不放心自己,笑了:“怕我跟不上?怎么会?这匹马脚力上等,绝对丢不下我,赶快走吧!”
阿勒等人一经提醒,也都打量起她来。大金国的女子能骑马并不新鲜,可是今日塞图的坐骑确实过于高大了些,衬着她细韧的身躯越发显得马壮人轻,禁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图日格提了一句:“嫂子,这牲口是从贝勒爷的马厩里牵出来的吧?性子可暴呢,还是换一匹吧!”
阿尔达也说:“不大牢靠,回头路上真跑起了性儿,你还真许弄不住它,换了最好!”
阿勒在一行人中最为年长,又常年奔波在外,行路经验丰富,想着塞图虽是来自草原,可毕竟做四福晋贴身侍女多年,应该没有太多骑烈马的机会,而况此行路途遥远,也认为坐车更相宜些。
大家众口一词,令方汉洲悔意更重。只是已经出城,又到哪儿去弄一辆马车来,不由皱起了眉头。塞图却分明觉得受到了轻视,显得很不高兴,她扫了一圈四周的人,说:
“你们别忘了,我可是科尔沁来的,生下来那天就上了马背。骑马有什么新鲜的?也太小瞧人了!”说着一把拉紧手里的缰绳,扬起马鞭,高声丢给众人一句,“走吧!看谁把谁落下!”
跟着双腿一夹马肚,嘴里低喝一声,鞭子落下的同时□□坐骑骤然跃出,朝远方的丛林一路奔去,背上的水红色披风随风鼓起,宛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朵。被抛在原地的几个男人愣了愣,无不感到意外,巴颜阿一半欣赏一半忧虑地对方汉洲说:
“兄弟,她现在已经不是福晋身边得宠的丫头了,她可是你的女人,这脾气够大的。”
方汉洲望着远去的那朵红花,怡然一笑:“我就喜欢脾气大的女人,和你喜欢烈马一样,那才够味儿!”
一句话招得众人齐声大笑,纷纷扬鞭点镫,驱动马匹追了上去。
没想到这一跑,让所有的男人都大大吃了一惊。原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赶上那匹枣红马,所以谁也没太当回事,哪知转眼疾速飞出十几里路远了,竟还没能追上!方汉洲猛抽了坐骑几鞭,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知道马速已经极快,而他终于能看清前方枣红马的马鞍垫的花纹了。阿勒、阿尔达等人不敢怠慢,也是奋力急驰,就这样狂奔了二十多里,眼看着方汉洲的白马马头终于窜跃至枣红马的一侧,塞图忽然猛带缰绳,口中喝叫,□□坐骑仰头长鸣,前腿立起,在空中蹬了几下,重新落地后马头回转,掉了个方向后戛然立住。后边跟上来的十几匹快马应对不及,骑手纷纷勒缰减速,但终因奔跑过急,除了阿勒勉强站住,图日格一打马头从旁侧冲了过去以外,其余大部分连人带马挤撞在一处,登时马仰人翻,马嘶人喊,乱做一团。塞图端坐马上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止不住哈哈大笑。这时,方汉洲策马从前边跑转回来,看见眼前一幕不禁动气,当即用鞭子一指塞图,厉声道:
“真胡闹!”
一嗓子把笑得正欢的妻子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脸色已变,连忙收止笑容。见丈夫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呵斥自己,塞图颇感难堪和委屈,小声嘟囔了一句:
“谁叫他们瞧不起人!”赌气驱马退到一边去了。
这边摔倒的几个人已相继爬了起来,阿勒打趣道:“得,这才叫说嘴打嘴呢!”
巴颜阿自嘲地咧嘴一笑:“好,临了临了丢了回人!”瞥了眼不远处的塞图,他转向方汉洲,说,“老弟,你媳妇儿这手可够黑的。以前我瞧着她柔声细气儿的,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斯文人儿,倒一下子泼辣起来了?”
方汉洲虽是刚刚成亲,但和妻子已相处三年有余。以往一直觉得,她在福晋身边的那群女孩子里是个既聪明伶俐又温柔解事的,模样也标致可爱,从不知道她也会耍脾气,而刚才显露的这身骑术更令人吃惊。
图日格勒马凑上来劝道:“哥,嫂子还是新媳妇呢,你可别刚出了贝勒府就欺负人家,从前福晋可都很少给过这么大声气。”
方汉洲一笑,才要答话,却听阿勒说了一声:
“快看,那边像是有人啊!”
大家一起抬头张望,果然发现从前方一片丛林里钻出几匹高大的战马,马上之人一色戎装,正缓步朝这边走过来。
图日格眼尖,不禁脱口而出:“哎?怎么会是他们呀?”
方汉洲也看清了对方的面貌,心里略感意外,一磕马镫迎了上去。不多时双方汇到一处,相互打量片刻,方汉洲率先抱拳行礼:
“塔布泰大哥!都伦老弟!好久不见了,怎么今日有空出来逛逛?”
相随在后的塞图立刻睁大了眼睛,目光中挂上了一丝戒备。那几个人神情稍有些不自然,犹豫了一下,一同举手还礼。塔布泰先开了口:
“得知兄弟你今天要走,我们哥们儿特意等在这里,想送上一送。”
正白旗众将都感到惊讶,互相看了看。方汉洲早就发现对方的眼中毫无敌意,现又听其言语诚恳,当下懂了他们的心思,赶快翻身下马郑重地拱手致谢:
“汉洲惭愧。蒙诸位兄弟不弃,前来送行,实在是不敢当!”
镶蓝旗诸将也跟着下马,塔布泰一步上前抓住方汉洲行礼的手,另一掌拍在他的肩上,表情仍有几分尴尬:
“兄弟,快别这么说!春天那事实在对不住,真是没想到把你害成那样儿。当日从大贝勒府一出来,我们几个就后悔了,一直想找个工夫给你赔个不是,可又总磨不开这张脸。后来你办喜事,我和都伦几个备了点儿粗货想过去贺喜,都到了你们府门口了,转悠半天,愣是没好意思进去——怕大喜的日子招你不痛快,就这么又搁下了。前些日子忽然听说你要走,我寻思着再不来,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再见呢!和都伦他们一合计,这不,就跑到这儿来等你了。”
话一说开,所有白旗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各个眉头舒展。
巴颜阿性子急,话也直:“我说,你们还挺会挑地儿。也对!这才是哪儿事儿哪儿了呢!”
大家闻言四下里一张望,才注意到他们所站之处恰是当初狩猎时两旗起争执的地方,不由得都笑了。
阿尔达跟同伴也下了马,这时上来伸手捶了塔布泰一拳,亲热地说:“老弟别那么婆婆妈妈的。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汉洲兄弟可不是小心眼儿的人,早没事啦!”
塔布泰连连拱手,歉意和笑意一起浮现在脸上,又回头看了一眼都伦,示意他上来搭话。都伦还有点儿犹豫,禁不住催促,硬着头皮走过来,先是挠挠后脑勺,然后毅然一抱拳,嗡声说道:
“方大哥!兄弟是个粗人,比不得你识文断字,懂得道理多。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要是真不记恨那几鞭子,就受我这一礼!”说罢俯身打千。
一条腿还没等跪下去,已被抢上来的方汉洲一把拉住:“万万不可!这我怎么当得起?原是我伤人在先,该赔罪的是我。”
阿勒仗恃年长,在一边说道:“要我说,你们也都不用赔来赔去的了。既然大家都是兄弟,说开就完了,哪儿那么多啰嗦事!”
塔布泰立即应和:“对!对!这话一点儿不假!”他招呼都伦,“废话少说,赶紧把东西拿过来,人家还急等着赶路呢!
都伦憨憨一笑,跑回身从马背上卸下了一个硕大的包袱,两手举着送到众人面前。”
塔布泰在旁解释:“这原是我们几个凑的,预备送给汉洲兄弟成婚的贺礼。咳!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是咱们这儿的土产,比不了关里的东西精细。倒是有一张豹子皮稀罕些,最难得的是张整的,那还是头年都伦在山里弄来的,一直也舍不得用。送给老弟你,天冷的时候兴许能挡挡寒。”他拍了拍那个包袱,又想起了一样,“对了!还有一个紫貂帽沿儿,圈儿小了点儿,可我瞧着油板还不错,给弟妹戴刚好,也算一点儿心意。”
图日格听说有张整豹子皮,来了兴趣,凑近前想翻出来过过眼。都伦捧着包袱躲了一下,图日格不满地说:
“什么宝贝,还不让碰啊!”
“就是些鹿茸、老参啥的,你又不是没瞧见过。别瞎翻了!”见对方不屑地撇撇嘴,都伦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那鹿茸可是从一头成岁口的鹿角上取来的,你别瞎想啊!”
话一出口,图日格狠狠给了他一拳,众人哄笑一片。
而方汉洲的笑意里,包含了更多的感激。久居关外,他自然识得当地人情,知道对方送的这几样东西,即使在赫图阿拉城里也算得上是一份厚礼。想想几月前的那场冲突,毕竟是自己出剑伤及四人,而今日离去他们竟以如许珍物相赠,可见其相待之实,修好之诚。禁不住十分感动,再次拱手为礼连声道谢:
“蒙众位兄弟厚爱,方汉洲愧不敢当。但有来日,必定报还!”
都伦不爱听了,一挥手:“这叫啥话?什么叫‘但有来日’?难道你这一走还不回来了?别忘了,你还要和我再较量一回呢。告状是我们不对,可输给你,我还真不服!”
那一副固执的样子,令众人笑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