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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图阿拉城外灶突山脚下,苏子河畔。
虽已是春分过后,然关外苦寒,大地并未完全转暖。沿岸的河水淙淙流动,可河中心的水面上还浮动着数不清的大块坚冰。放眼望去,远处崇山峻岭的峰巅依旧白雪皑皑,靠近山腰以下的部分却脱了素色;山脚下一望无际的丛林已经返青,苍浓的绿色映衬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在一片白山黑水之间别有一番情致。
一头鹿忽然从茂密的林间仓皇窜出。它的个头不大,鹿角还只冒出短短的一截,背上毛色尚浅,朵朵梅花纹案的边角也不是很清晰。但是它的迅捷灵活已不亚于成鹿,四蹄腾空,飞身纵跃,沿着河岸朝着前方的另一片丛林狂奔而去。在它身后的密林中传出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喊叫声,随即冲出十几个披甲武士,各个年轻剽悍,手持利刃,鞍前马后挂着少许猎获的战利品。冲在最前边的一个减慢速度,摘下背上雕弓,搭上一只羽翎箭开弓即射。紧随其后的一个人突然伸手托起他的手臂,猝不及防间那只箭尖叫着朝天飞去。众人纷纷勒缰驻足,不解甚而是有些怨怼地看着阻止放箭的人。
“太小了,留下吧。”那人脸上无甚表情,低语一声。
射箭的这个稍加思索,当即绽颜一笑:“哥,你又发善心啦?”
旁边的人相继释然,大多换了一副见惯不怪的神情。不过望着几乎到手的猎物就这样于瞬间逃得远远的,大家到底心有不甘,其中一个身形特显魁梧的,忍不住埋怨道:
“嗨!我说兄弟,你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心肠太软!这要是打起仗来,两军阵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都像你这么个娘儿们样儿,脖子上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巴颜阿说的没错!”旁边骑枣红马的扬声附和,“按说这刀枪剑戟长兵短器,有一样算一样,没你不通的;骑马、放箭、摸鱼、打猎,回回比试你都是尖儿。可我就整不明白了,偏哪一仗都不让你上阵,一身顶好的功夫不全白瞎了?”
“这有什么稀奇?咱家贝勒爷一准看我哥是块材料,留待后用呢!”
“嗬家伙,图日格,这书房没上几天儿,一说话已经满嘴跑词儿了!”巴颜阿撇下了嘴角。
骑枣红马的道:“后用不后用的,那是主子的心思,咱也猜不着。不过贝勒爷身边的这些弟兄全算上,论武艺,论念书,我阿尔达最服气的就是汉洲老弟。人家那一把剑就不用说了,反正我是从来没赢过;读书写字更比不得,次次我们挨尅,独你们哥俩儿受赏,恨得我们几个一边挨罚,一边心里把你俩骂个半死!”
“可不是咋地!”巴颜阿又接过活头,“你说你那个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厚得赛过城砖的书,你想背哪节儿就背哪节儿,也别说,背得你一肚子的鬼点子!回回弟兄们遇上挠头的事儿,到你跟前三两句话就能给对付过去。要不咱爷喜欢你呢!”
“岂只是贝勒爷,福晋也没少夸过他!”边上又上来一个凑趣的。
图日格——这群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位,见大家颇有些群起而攻的架势,不满地嚷道:“我说你们这是干啥?就为我哥放走了一头鹿吗?兵法上这叫‘穷寇莫追’,懂不懂啊?再说,刚才我要是放了箭,那就是我的猎物,我都没说什么,你们跟着瞎起什么哄!”
“行了,行了!说你胖还就喘,词儿蹦个没完了!知道你俩从小拜过的,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我们哪儿说错了?是不是贝勒爷和福晋喜欢他呀?就连福晋身边那堆丫头片子,什么时候见了他都眉开眼笑的。”
巴颜阿一拍大腿,赞和阿尔达的话:“就是,就是!尤其塞图那小丫头,私底下‘汉洲哥哥’、‘汉洲哥哥’的叫得那个甜,我咋就从没听她叫过一声‘巴颜阿哥哥’?”
一句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被围攻的一个却只是跟着浮起一丝笑意,表情依旧没什么太大变化,连一句辩白都没有。
阿尔达上前一掌重重拍在他的肩上,道:“就你这么个古怪性子,还真让人难猜。算啦!既是你好心放走那头鹿,图日格又不计较,我们也就没啥好说的了。只是咱们哥们儿今天出来大半天了,你们都瞧瞧,这才有多少斩获?回头让贝勒爷看了也太寒碜了些,再给二贝勒他们那边的人知道了,还不得笑话咱?”
被拍之人刚要答话,忽见上空飞来一只秃鹫,那只鹫正扇着两片巨大的翅膀掠空而过,他左手抓过图日格的那张弓,右手同时伸向背后的箭袋,举臂张弓,但听得弓弦一响,羽翎箭带着尖利的哨音飞出,众人转目空中,就见秃鹫身子一歪,已被射中,一头栽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射手还弓给主人,方才徐徐开口:
“猎物还不是随处都有,急什么呢?”
众人大喜,巴颜阿更是咧嘴大笑:“这还差不多,老弟!这才像个爷们儿!图日格!”他招呼道,“你哥不欠你了,快捡过来!”
一语才毕,前方丛林间传过来一阵马蹄銮铃急响,跟着眼见一队人马旋风般卷到了河滩。大家认出是今天一同到此狩猎的另一伙儿人——二贝勒阿敏驾前的将领和亲随。为首的一个生得豹头环眼,乍着满腮短髯,身形与巴颜阿一样魁硕,开出口来声如炸雷:
“闹了半天还真是你们几个,钻到这儿干什么?看风景儿哪?”说着打量了几眼对方,撇了撇嘴,“这就是你们忙活了一早上的进项啊?啧啧,干吗?大姑娘绣花哪!可倒细分儿!来,看看我们的,让你们也开开眼!”他策马闪到一旁。
阿尔达等人望过去,果见人家鞍前马后或悬或驮,战果累累,相形之下自己这边确实逊色了一筹。巴颜阿并不服气,大声道:
“都伦!你先别得意,想要猎物有什么难?”马鞭一指河滩,“那不是?汉洲兄弟才打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拾呢!”
都伦侧目看到了不远处的死鹫,不屑地一笑,旁边他的堂兄塔布泰抢言:
“我当什么呢!想当年,你家四贝勒征察哈尔时,一箭射穿过三头羚羊。如今□□出的属下可不怎么样,一只死鹰也值得耍嘴?”
图日格眼尖,早就看到他马背上搭着一只体形小些的死鹿,琢磨了好一会儿了。此刻见他言语轻慢,便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们斩获的是不够多,可再少也决不肯要人家手底下放走的东西!”见对方一脸困惑,他索性一指,“要不是我哥发善心,这头鹿早就是我马头之物,还轮得上你现在趾高气扬的!”
都伦有些恼:“图日格!你说清楚了,这怎么成了你放走的东西?输不起可别混赖啊!”
“我输你什么啦?更不会赖!我问你,这头鹿是不是你刚打下的?哼!那是我汉洲哥哥可怜它太小,挡了我的箭,这才放它逃走的。想不到撞到你们手里,这么嫩口的东西打就打了吧,也值得耍嘴?”图日格学着对方的语气说。
“好你个小……”都伦气得开口要骂。
塔布泰一把拉住他,脸上浮起笑意:“可怜它?图日格,别是扯吧?咱的箭法要不精就再多练练,这回没射中还有下回。反正现在天也越来越暖和了,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猫了一冬也都出来遛达了,还愁找不着练手的东西?”
一席话甚是恼人,不仅图日格气得脸通红,周围的十几个弟兄也大多双眉倒竖。巴颜阿头一个忍不住嚷道:
“塔布泰!拿话噎人算什么能耐?不服咱们就比试比试,你要能赢还罢了,要是赢不了,咱们今儿可就是今儿啦!”说着话抡刀踹镫就要往上冲。
一直立马在他身子斜后方,缄默了许久的那个人,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低声警告:“巴颜阿,别胡闹!”然后,驱动坐骑向前行了几步,冲着对面抱拳行礼,和颜悦色地道,“塔布泰大哥!请千万别介意。图日格年轻不懂事,不会说话,要是有得罪列位的地方,我方汉洲替他赔礼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意外,塔布泰一伙儿更是一愣。原以为几句带刺的话恼了对方,后边就该有热闹瞧了,谁知火捻儿都点着了却突然泼过来一瓢冷水,真让人泄气。都伦很有些不甘:
“比就比,谁还怕咋地?”
方汉洲依旧面带微笑,语气平和:“其实巴颜阿大哥刚才的意思,是想和蓝旗的弟兄们切磋一把,他性子急,没说清楚。”
阿尔达已经转过弯儿来了,忙顺着他的意思找补了一番:“就是啊!今儿天不错,你们又大有斩获,等下二贝勒看了一准高兴。咱既是出门找乐子来了,就痛痛快快玩个够,谁要是找别扭那才傻呢!”说着瞪了巴颜阿一眼。
图日格在盟兄的话说到一半时就醒过味儿来,此时虽还抹不下脸转还,却用手里的弓顶了巴颜阿的后腰一下。巴颜阿见大家一致拦阻,少不得按下怒气,愤愤地“哼”了一声,退了下来。阿尔达趁势转移话题:
“看样子,你们已经可以回营交差了。我们弟兄还得再转悠转悠,咱们先搁下话,改天再唠吧!”他拱了拱手,一转马头,示意大家离开。
周围的同伴也跟着纷纷掉头,一起走向身后的丛林。
眼见一天乌云尽散,都伦悻然:“算他们识趣儿,还以为蓝旗的人都是吃素的,哼!”
塔布泰盯着前方十几个背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边上另一个人道:
“四贝勒身边数那个汉人的心眼儿多,听说他家还是大明的什么侯爷,总兵就管着十来个呢。爷们儿几辈儿也是南冲北杀的,咋会这么没血性,到手的猎物都能给放跑喽?”
都伦一脸不屑:“大明的总兵算个屁!李如柏不是辽东总兵?哪儿扛揍啊?要我说全是一群花架子,真上了阵,还得看咱的八旗铁骑。再说,他们方家十年前,一家子老少爷们儿好几百口子,让南朝的皇上宰了个干净,就剩下这么一个跑到关外,不是四贝勒收留,一把骨头早不知埋哪儿了,还有个屁血性!”
众人闻言齐声大笑。
他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大,然和风送远,水流传音,一席话连同笑声已尽被即将纵马进入密林的十几个人收入耳中。方汉洲骤然止步,面色突变。众人觉察有异转头看去,登时骇然,只见他脸色煞白,双眼喷火,牙关紧咬,攀缰的左手明显地哆嗦起来。图日格刚叫出一个字“哥!”,方汉洲的□□坐骑已猛然调回头,随即一声大吼:
“都伦!你站住!”跟着连人带马已窜出去了。
这边闲话的一行人被吓了一跳,还没等明白过来就看见一匹马已如一只利箭射来,马上之人怒不可遏,手举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奔都伦砍过来!都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中兵器迎头挡架,只听“当”的一声,那把几十斤重的大刀居然应声飞出,都伦本人晃了两晃,一头栽下马去。方汉洲马上探身,剑刃直逼对方的头顶。塔布泰大叫一声,抡刀来救。二贝勒的其他手下也各自挥舞兵器围了上来。方汉洲毫无惧色,手中长剑左右翻飞,寒光促闪,一剑洞穿塔布泰的左肩,把他挑落马下;跟着回手又砍翻了两个。其余的人全吓住了,举着家伙一时不敢再近身。方汉洲趁机驱马过去,一个鹞子翻身伸手抓住都伦的衣带,单膀较力提上了马鞍,反手一剑压住了他的脖颈。都伦听到一个低沉愤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白旗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姓方的从来没有花架子!”
都伦心里一凉,闭目受死。倒身地上的塔尔泰绝望地喊道:
“方汉洲!你他娘的住手!敢动我兄弟一下,我扒了你的皮!”
这时,四贝勒的属下全冲过来了,看到这一幕无不大惊失色,图日格大叫:
“哥!哥你不能!你不能啊!”
阿尔达纵马上前,焦灼万分:“好兄弟!千万别胡来,快放手,他是二贝勒的人呀!你疯了吗?”
方汉洲抬眼环顾四周,脸色十分难看,但眼光已不似刚才那么可怕。顿了一刻,他低头恨恨地说了一句:
“你不配我方家的青萍剑!”
说着一抡胳膊,把人扔了出去。然后拎起宝剑在马靴一侧蹭了蹭血迹,归还入鞘,不发一语,独自策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