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玉楼春去(1 / 1)
于是,那天香没烧成、庙没见着,倒是真真正正地当了回头条。
西陆民间皆传,新帝的暗夫人气质高贵、秀雅娴静、长相柔美,一看便是不凡之人,有大胆者猜测新帝的皇后不会出自亲王府,而会来自怡情园。更有甚者悄悄议论,新帝能得到帝位完全是靠女人。就是这位暗夫人替新帝赶走了司徒雪,又□□司徒凛不与新帝争位,最后迷惑病得糊里糊涂的先帝,这才让新帝得到了帝位!
凡之种种,不绝于耳,听者无心,随之任之,然说者有心,谣言终未止于智者。
至于那两位尚书夫人,连累自己的夫君从正三品的尚书降成正五品上的郎中,气得两位前尚书回家写了休书立即便将她们赶出了家门。而汪陆两家被这两个屡教不改的败家女丢尽的颜面,也不愿再接受她们进门,便双双进她们去定安城外的尼姑庵,要她们削发为尼,潜心侍奉佛祖,忏悔多年造下的口孽,以免死后下拔舌地狱!
飓风就是这样,无论外围闹腾得多么厉害,可是风眼中却是异常的平静。
司徒寒因为还在服孝当中,是以并没有来过园子,只让人带话回来,还是那句叫她不要多想,好生将养着身体,多为孩子着想。
贺敏则将自己关在园子里,一步也不肯踏出,不是她不敢面对谣言,只是她不想宝宝还未出生便要受到非议,只因他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妈妈。
未婚先孕,无论古今,只要是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影响,都会受到卫道士的唾弃。
小蝶也不敢再怂恿贺敏出去了,只能每天小心地观察着贺敏的脸色,生怕她一时想不开闹出什么意外来。
真是造孽哦!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呢?不要原则或是不要孩子不就好了吗?
佛曰: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虽然,贺敏有心养胎不见外人,可是八月初的一天,园子里来了个人,却是她不想见也得见的,因为那个人是这座园子名义上的女主人。
司徒寒正妻孙氏,是当朝中书令之女。贤惠有德、懂礼仪知进退,是一位典型的封建礼教下的贤妻良母。
在她霸占司徒寒一年多的时间里,孙氏一定知晓却完全装作不知,还好好地替司徒寒打理着亲王府家室。单凭这点,贺敏就对她有愧,她宁愿司徒寒的老婆们闹上门来,叫她滚,也不愿像现在这样,不吵不闹还要替司徒寒当说客!
孙氏比司徒寒大三岁,圆脸圆眼睛圆鼻子,耳廓也是圆圆的,这在面相里来说,是旺夫旺子的大富之相。只是,因为多年来丈夫宠爱不多,是以,虽然精心打扮过,仍掩不住眼中的失落。
起先,她们两个人都有点拘谨,想来孙氏也是听过关于她的传言的,传言中的她可是个厉害得不一般的女人,孙氏是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开口吧?抑或者,她也在犹豫挣扎,到底要不要替丈夫当这回说客?
于是,两人便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一些家常。
其实,孙氏还是聪明的,不是有句话叫:愈是不叫的狗愈会咬人么?她没有诋毁孙氏的意思,但是听孙氏说话便知道了,她是一个非常善于心理战的专家!
她向贺敏介绍司徒寒的家庭成员,她的娘家是正二品中书令,她有一个哥哥是正五品下宁远大将军,她替司徒寒生下了长女。司徒寒的另外两个妾,替司徒寒生了二女的刘氏娘家是正四品下兵部侍郎,替司徒寒生了长子的胡氏娘家是从五品下大理寺少卿。
她说,她当年生下女儿的时候,司徒寒喜欢得一刻也不肯放下,连换尿片都不假以人手,都是他亲自做的。女儿的名字也司徒寒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叫清婉,是《诗经》里的句子,“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又说,她十八岁嫁给司徒寒,到现在有九年了,有时候时常觉得时间好像没怎么过去,却一晃就九年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温柔地看着贺敏,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像一尊慈悲的佛一般。
她还交代贺敏要好生调养身子,九个月大的孩子最容易出意外了,这是司徒寒的第四个孩子,也应该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吧,要是没了,可就不好了。
就连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是和善地笑着,语气轻柔得如同羽毛一般。
贺敏霍地一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完全不理会目瞪口呆的孙氏,一只脚跨出大厅之后,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我听累了,夫人请回吧!”
那孙氏嗫喏了半天,还想说着什么,贺敏跨出另一只脚后,打断了她。
“夫人请放心吧!那个位子并非人人都想要的,我是不会跟你争的!”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孙氏的视线里,徒留下孙氏一人傻傻地坐在椅子上。
人人都说,贺敏不是一个普通女子,起先她不是很相信。她以为再是不普通的女人,终究还是女人。而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女人应该有的想法,比如,名分,比如,家庭。
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真的不一般,她甚至都不掩饰对她的鄙夷,她甚至一直用着怜悯的眼神瞧着她!
她不想说的!她本来不想说这些的!
她真的是想来替司徒寒当回说客,她想好好地完成司徒寒交给她的任务,这样司徒寒或许就会多看她一眼,可是,当她看见她怜悯的眼神之后,她就失控了!
她可以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因为她的丈夫是人中龙凤!她甚至可以装出可怜的样子换取别人的同情!但是她就是受不了她的怜悯!
一个无名无份、没有家世背景、甚至来路不明的女人对她这个出身高贵、家教严谨、可以为丈夫的政治带来无上利益的正妻的怜悯!
可是,最可悲的是,她明白她对她的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简单直白的怜悯而已,在她面前,她是永远不可能有高傲和自尊的,因为她的高傲和自尊早在进这个园子的时候就被丢弃在门外了。
八月,在替先帝守孝满了两个月后,司徒寒受群臣锲而不舍的劝谏感召,终于同意即位称帝,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大典,祭祀了天地祖先之后,正式改年号为启运,那一年便是启运元年。
她没有去观礼,只说肚子太大,不方便。
司徒寒也没强迫她,只是司徒寒登基之后并没有立即册封后宫,只说虽然破了当初守孝三月的誓言,但是后宫之事还是得等先帝丧期满三个月后再议。
于是,司徒寒成了西陆建朝以来,第一位登基后没有后宫的皇帝。
其中的原因外界做了很多猜想,但是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安心地待产。
启运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封王赐封地,他首先恢复了司徒凛的亲王封号,更是赐给他西陆北边最肥沃的秦州给他作为封地。而司徒冽则被封为良亲王,赐西陆东边的渤州为封地。
在西陆,沿用了大唐的习俗,虽然封了亲王,但叫法上仍是按封地来称呼,是以,司徒凛便是秦王,而司徒冽则是渤王。
小十六因为年幼体弱,司徒寒便封了他为郡王,赐靠近定安的苏郡给他,但特许他留在京城,并给他在定安城东置了宅子。
皇子们一旦封了地,便要领命前往封地的,一年之中除非是受皇帝召唤否则不得随意离开封地回京城,但京城里的旧宅是可以保留的。
是以,司徒凛和司徒冽就要离开定安前往封地了,而且以后再见恐怕会很难很难。
司徒冽倒是自己跑来了园子跟贺敏告别,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又反应迟钝的样子,跟贺敏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逗得贺敏原本还想伤感一下的心情全部没有了!
而另一个人,贺敏知道他是死也不会来的,但他一定在等着自己去。
终究还是欠他的,是以,贺敏便让小蝶收拾了一番,悄悄地出门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司徒凛连包袱都打好,只等她来了。
她到的时候,司徒凛正在发呆,听见下人回报,才幽幽转醒过来,那模样是贺敏从没见过的落寞。
来之前,她就想好了,无论司徒凛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要忍住,但就是一刹那,她还是没忍住,眼泪流了下来。
这个男人,有着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狭长的凤目,像琉璃一般淌溢着五彩的光芒。
这个男人,有着她见过最自负最邪肆的表情,明明一脸坏坯模样,可却叫她信任无比。
这个男人,曾经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仿佛天下惟他独尊,但为了她,他被斩断了所有的翅膀。
这个男人......
司徒凛慢慢地踱到她的身边,轻轻揽过她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实实地抱她在怀里。
原来抱着她的感觉是这样的安心,连那颗空虚已久的心都变得很踏实。
他一点也不想放开她,一点也不想!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喃:“你愿意跟我走么?我放下一切,你愿意跟我走么?我陪着你长河扁舟,陪着你空山听松,陪着你月下听泉,陪着你春踏青草,陪着你夏赏荷花,陪着你秋采落英,陪着你冬裹白雪,陪着你去游山玩水,陪着你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孩子我们一起来抚养,好不好?好不好?”
那话仿佛就像一句魔咒般,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拼命地流着泪去抵抗它的诱惑。
良久,轻喃消失在空气中,安静的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她的颈窝里却有了点点凉意,拥抱着她的男子,脑袋紧紧地抵着她的颈窝,无声地哭泣着。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启运元年,八月,渤王司徒冽启程离京前往属地渤州。然秦王司徒凛却因病奏请延期成行,帝体恤下情,准奏。
————《西陆记事.亲王离京.启运元年》
就这样,他们都走了,而她却像是蜗牛一样,死死地缩在她的壳里,自以为这样就安全了,其实,她只是不愿自己承认命运的无常与莫可奈何罢了。
九月,暑气消散了很多,天气变得凉爽了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她的预产期了,园子上下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而她本人也是高度紧张着,任小蝶怎么劝她放松都没有用。
司徒寒也终于完成了他守孝三月的誓约,可以出宫来园子看她了。
但她永远也想不到,抑或者,其实她都知道,只不过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三个月未见,司徒寒见到她的第一件事竟是将一张薛涛笺扔在她的面前,不用捡起来看,她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是那首她送给司徒凛的《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他的声音冷得让她恍惚,冬天是不是提前来了?
“好一个‘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啊!”
她高昂着头,逼自己直视着他的眼睛,极力控制身体的颤抖,不让它泄露自己太多的害怕。
她知道他是在等她道歉忏悔然后感恩戴德地跟着他回皇宫去,做他听话乖巧的小女人!
可是,她无错何来道歉?
她从来就不听话,不乖巧,又怎装得出来?
那双曾经深情款款的星眸此刻却幽深黑暗得叫她瞧不见一丝的光亮,那总是微笑的薄唇紧紧抿着,脸色也铁一般的青。垂着的双手,更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泄气一般地重重地捶在了她背后的墙上。
那拳头带出的风急急地扫过她的耳边,她的眼睛却一刻不眨地望着他,别说妥协,连一点惧意都没有!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看来平时宠你太过,惯出了好性子来!从今天开始,朕不准你踏出这房间一步!不准你见任何人!你就乖乖在此养胎,等到孩子生下来,朕立即就册封你进宫!到时候可由不得你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关门的霎那,月华融融的美目流下了一行浅浅的清泪。
他说他宠她太过,他说她被惯出性子,他说不准她离开这间房间,他说等她生完孩子便要她进宫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还对她用“朕”,呵!多可笑啊!他竟然用皇帝的身份来压她!
原来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原来一切不过是空中楼阁,原来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不清醒的她而已。
她无力地往后倒去,进门的小蝶急忙上前扶住她,“姑娘!”
她撑着小蝶的胳膊想要站起来,却是那么地徒劳,感觉到下腹汩汩涌出的热流。
她咬着牙,勉强保持清醒,说:“小蝶,可以...开始了。”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阵痛,前所未有的沉痛如同海啸一般朝她席卷而来,将她淹没,将她覆灭。
那一场痛,持续了好久,好久......
启运元年,九月,帝之私宅怡情园听荷苑失火。火势迅猛而强烈,众人颠扑不灭,听荷苑化为乌有。彼时,帝之爱姬贺氏临产其中。贺氏,其婢女,及接生一干人等皆未能幸免,惨死其中。帝听闻噩耗,策马狂奔,然听荷苑只剩断壁残垣,死者六人,并死婴一具。帝悲耶,大呼:天还吾爱!呕血数升,血溅三尺!
----《西陆记事.听荷苑失火.启运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