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尾声(1)(1 / 1)
割裂山岗的漫长战役,用了一片烈日拂过将曙的长天的时间去拉响,却仅仅随着一声板门的尖渴吱呀,便结束了。
那个时候,赵如久肩臂之上已数处着彩,眼中那一抹执拗的戾气却是越杀越重,和着狂逸的血色寄在刀上,与人群战得正酣,然而只此一声单薄如苦吟的吱呀——便将他蓦然阻住了。
他从疯仰的漫山疾草间回首向祠堂望去。
那些刀光血影都似漫长漫长的凝固了,在耳侧起落如一阵远风。
他跨过这些荡涤的远风看到了自己的嫂子,孤零零单薄着身影,纱衣幽丽,宛如幻影,就这么支支离离,从枯灰的老祠门中踱步走出。
她走得极慢,仿佛这老祠中有什么在拽着她,急欲将她拉回永恒的沉黑色的博大怀抱中去。
她又走得极飘。飘,却不踉跄。那身白纱染血,凌乱的随她一步一步撕扯过来,她忽的正正扬起头颅。
她的双手之中,正正的捧着另一具头颅。
众人皆寂然。
他们像是被一只手强行从血池中拉出来,猛浸在洌泉里洗遍了周身,从此忘记了战争的记忆,只有瞠目无言,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女子如荒村中一抹枯魂般缓缓飘摇而来,手中端着心爱之人的头颅,目中却荡着遥远的虹霓,一场未醒的大梦那样魇绕着,径自跨过每一把刀枪剑戟的阻拦,直行至徐一椽眼前。
徐一椽是第一个被蝶儿出刀砍伤的人,也因此彻底失去战力,只欠一口气还挂着,无力地伏在自己的血泊里。此时见了那一双三寸莲足碎碎的迈到了自己眼前,挣着艰难的一丝意识咬牙抬头看去,便见蝶儿静静躬身,双手平平放低,将手中那一颗头颅,稳稳捧到了他眼前。
——赵家家主赵如悠的头颅。
徐一椽哑然。
他用了半刻的时间才完全确定这颗灰死得迅速的人头不是幻觉与伪造,拼了命以臂将上身支起,捧下这颗头颅。
那个女子已回了身。
她仰首望着远方的夕色。
它们漫过青灰的峰峦,洒满整片荒秃的山巅,用一视同仁的广袤衣袂笼罩了整个穹宇。像一个慈悲的神明般将一只鲜红的手掌垂到她的足边。
没有人再出言。
也没有刀光,再叱咤云起。
于是女人便似乎已就此孑然。她苍白而沾染血污的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执罔神色,忽莲步轻移,就逐着夕阳垂下的那面鲜红手掌的指引而去。
赵如久几乎要开口呼喊,可喉中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是怔望着他曾经的小妹,如今的大嫂,失去了她曾经的大哥,如今的爱人,就这么荒白着一对纤小得甚至架不住浮沉野马的肩,一摇一荡地逐夕色来到崖边。
——那里的赤红一泻千里。
——那里的长天灼灼如炙。
她便带着那追索答案——追索烂昭昭的清白与公允的一句回应的神情,沐在天影下,狂酣的张大了眸子。
然后,仿佛骤然醒了过来,赵如久收刀,极力向她振臂奔去。
她却在他一只手霍然捞空中,振衣一跃而下。
……
后来,翌日的破晓时分,在杜宅中忐忑不安,雕栏梨桌都给拍碎好几张的杜终年,终于等回了赵如久。
独自归来的赵如久。
惯来神色飞扬跋扈的赵家二少爷,此刻仿佛磨尽了此生所有锋锐的边角,只是倦然一身,垂着头,一言一语都如丧礼。他说,徐崔二家请了仵作为大哥验尸。一日过后,得出了结论。
休战。
——吐出这两个字后,他仿佛成了入棺的那一个。
任焦灼的杜终年如何不断询问细节,他都再未开口。
再后来,听说赵家大宅遭崔徐两大家族联合围剿,此次攻击收获不大,显然主谋者赵长生已早闻风声,卷起铺盖逃命去了。这两家倒不气馁,顺手便屠了那些剩在宅中拖时间的小辈们,借此一解手足遭戮之恨。
仍身在杜家翼蔽下的赵如久闻此,命也不顾,带着仅能调动的三四心腹,一个人提一把刀便冲去宅里,却只来得及赶去为家里人收尸。
虽已叛道,毕竟是沿一条血脉生养的自家人,赵如久亲手为宅中仍能收着全尸的三十几口人一一敛容,收棺,无钱办丧礼,只能就近寻宅后那一片空山给土葬。他与那三四心腹以飞灰作奠,以歌哭为殡,简约的礼成后,各自对着家族的空门楼磕三个响头,毅然决然便踏出了赵家门。一人一刀地。
他们再未归家。
也再未去过杜宅。
——这一笔账,是姓赵的欠姓赵的。因此,要讨债,也是他姓赵的去讨,而姓赵的人——非是同宗,绝不容别族外人动一根指头。
赵如久便是怀此信念,携总共不过四个随从,单刀赶在崔徐二家之前去追三叔赵长生的性命——以天尽为界,以海角为涯,非有一死,绝不休止。
他已没有什么可惜婉,也没有什么可翻悔的了。
——最后一眼回望家门时,他便这样想。
因这身鲜血——从最初,到今时今日,至最后一滴干涸之前——它都将一直奔流如昔。
他记得那个诺言——那个血一日在,信一日在的诺言。
他一无所畏惧。
再再后来……
后来还有什么呢?
“是啊!再再后来呢!”
孩子们问。
皮影匠抬起头,手里已开始收起自己的道具与家什了,可那些孩子的眼睛仍晶亮亮的不甘着,咬牙切齿抓着他的拖车,就是不让他走,口中一个劲的追问着:“后来呢?后来呢?”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后来那个女子怎么样了呢?——被逼杀死自己的夫君后,那个女子怎么样了呢?”
他们问,悲伤而热切。
“她也死了么?”
皮影匠挠挠头,无奈的。他只好把车子暂停下,重新拿起他的宝贝皮影,一个女子的形影弱弱的剪切在白茫茫的幕屏上。
“那个女子?……唉,那个女子……后来呢,杜家人与赵家人都不相信她已死了,纷纷派人去那山崖里寻找——其实那山本不高,山崖也不陡峭,一个壮硕些的汉子,一跃而下顶多断两根骨头。但一个娇弱女子如她,恐也凶多吉少——只是,他们找啊,找啊,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尸身。只找到一只绣鞋,却连她的佩刀也找不到。因此,杜山主杜终年只是执拗的相信她仍未死——她定是一人带一把刀,再度去流浪了。一个绝艳女子如她,又岂是死亡说束就束得住的呢?——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一句话问罢,孩子们纷纷点头。
“嗯嗯,她才不会死呢,她这么坚强的女子!”
“是啊,那群老头大汉才是坏蛋,她是好女子,定不会就这么白白死了!”
见他们稚弱的小脸再度焕起了红扑扑的光芒,亮得分明彻底,当真黑是黑,白是白,皮影匠这才松下一口气,开始重新收拾起家什来,低下头的时候心中又因这无辜而残忍的欺骗而一阵隐痛。他摇摇头,决定不去毁坏这些孩子天真的欢笑与相信。
——其实,连他也不知晓这个故事的结局。
在这个葫芦巷里,永远不缺的便只有传奇和故事。他从忘记哪个茶馆里道听途说来了这一段红颜侠骨的传奇,觉得颇也荡气回肠,便编作皮影戏放于这班孩子看。连他也希冀着在这出戏演完之前,他能听到星点有关那女子最后的消息。
可是没有。
他不知她是否真的就此葬身崖底了,还是当真如每一个正必克邪的故事那样,总能在最后一刻化险为夷,可他转念再想,只怕化险为夷,对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善美的结局吧?——一个小脚女人,在这沉浮乱世,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与爱,只靠徒有一身惊艳武艺与一把薄刀,又能斩断几丈的红尘,倒不如归向忘川,再饮水三瓢,从此断桥阴阳,再不相望。
他这样荒凉的想,目送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远去,唇间有些苦涩又暖然的浮起一丝笑,推起车就要走了,猛一抬头,却忽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呀然一惊,几乎将车推翻。
白栀子在他的视野里飘成一沟一渠的纯然,如梦如幻。
他再度看见了那个穿白绉纱,淡红抹胸的女娃。
——唯一的不同是,她已不能再被称作女娃了——尽管那张清艳而静好的面容依旧有淡淡澈然的童真在,可她确已长大了,风尘如皱纹,粼粼爬在她越发出落得倾国催城的精绝容颜上。她弯眸,冲他笑,那海蓝的长发歪歪的散绾着,衬着一渠流水,那笑,静美如昔,一切只如初见。
皮影匠觉得他的眼角都要被瞠圆的眼睛睁裂了。他愕然许久,才终于指着她欣然笑出来,故旧重逢那般喜悦。
“丫头——哎呀!真是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啦!”
他走过去,下意识就想如旧日般,蹲下身拍拍女娃的双肩,却忽的省识到她已高及他肩,早不需蹲身了。他的手空落落的停在她已圆润纤巧如一个美貌妇人的成熟肩背上,忽的尴尬不知所措。
已成长为女人的女娃笑了。
那笑窝仍是浅浅,漾着一勺恰甜进心里的蜜一般,她轻轻开口:“皮影匠大哥……许久不见,我是还您当年那只糖画来了。”
糖画?
皮影匠想了好久,才终于想起那一只被她画在青石板上的糖画,如今已被风烟雨涝磨得不留痕迹了,他恍然的“哦”了一声,豁达拍头:
“嗨,你居然还记得那事——我那时又没真给你买,何必言还?再说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吃糖画么?省两个钱,买些脂粉打扮打扮去吧!”
他挠着头,哈哈的傻笑着,心里暗道虽然如此,她不饰脂粉也足够的美了。
女人却摇摇头,一如她当年拒绝他的糖画那样温然却坚定。
“欠的总要还——我当时便说了。”
她轻言,同样一句世俗的话,她如今说来,竟是如此淡然不着痕,若当真有了风霜的味道,听得皮影匠心中陡然一惊,却见女人略带皲痕的手一扬,竟真递出一只糖画来,她歪头笑笑。
“明日便呆在家中吃糖画吧,不要来摆摊,告诉孩子们,也不要随便来玩——过了明日一日,一切便落定了。”
她温存而淡凝的声音吞吐在耳畔,有微微香暖的气息,反似一种哄骗的语气,安然而宠溺,让皮影匠彻底寒了肝胆。
他猛地抬头,正正打量这熟悉亦陌生的女人。女人不多言,依旧浅笑,将那糖画用着无比柔和,却坚定不可违逆的力量扳开她的手指,塞入他手中,然后后退一步,“啪”的一张手掌,如幼时那样告别。
“再会。”
她说。然后转身离开。
怔在原地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皮影匠目送她的背影,忽然整张脸都苍白下来。他手一松,糖画啪叽一声掉在地上,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不一会便化了。他却全然枉顾,跌进自己的拖车里,惊愕不能言语。久久,他将面孔埋进一双大手里,手里还有方才那糖画馨甜软腻的气息。他抽噎地嗅闻着,终于从喉中滚出一声呜咽。
方才那一刻,她转身的时候他看见了——
她别在腰后的一把短刀。
以及一对金莲般娇小的足。
它们碎碎地碾过这一巷子源远流长的青灰,踏过转角便不见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