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尾声(2)(1 / 1)
青州巡抚使从酒楼的窗子向后眺望——葫芦巷中空空落落,只有一排水渠流着孤零零的栀子花瓣,渗了一整条巷子的青,好似等倦了良人的思妇,一边半瞑着目。他微微一皱眉,饮下一口酒,倒也不碍心情。
“我早听说东市葫芦巷里热闹着呢……怎么,今日一见,倒并非如此。”
眼前,酒宴已陆续摆满了桌,席间列坐之人却无一敢擅动觞箸,只等着这位御史大人开口一句暖场子的话,这宴便能早开始早散场,也不必在这战战兢兢。然而这位御史却偏不遂这些陪官的愿,一个劲直往巷子里头看,好容易开口说一句话,还是这么不冷不热的一问。
知州吓得两肩一颤,赶紧低头接话:“回巡抚使大人,这葫芦巷平日粗鄙吵嚷,来往的都是些布衣庶人,野唱嘲哳,俗不可闻,您今日大驾,怎能污您眼目,自然是都给驱走了。”
眼睛微微一眯,巡抚使道:“……呵,怎么,看来多劳知州大人废了苦心啊。”在对方一叠声“不敢不敢”中,又话锋一转:“晓来那群耍刀为生的粗鄙庶人,也被知州大人为了不污我眼给煞费苦心的驱走了?因此我来了这城已绕了五六日,才半点风声都没等到。”
那知州听他这么一句,后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也是他之所以如此畏着这位巡抚使的原因。
其实朝中派出来行御史职权的,他为官三十几年,大小品级都绝未少见,大宴小宴都品尝烂了,见一个使官比见儿子还频繁,早该没了那重战兢——然而眼前这一人,却是不一样的。
这位巡抚使——巡的不是民生,不是官品,甚至不是地方军法效力——而是远避于庙堂的江湖之处。他此行,为的是鉴收那一纸皇诏——挑起徐崔赵杜四大刀宗争锋,以旋国刀的那圣旨一条——究竟行使得如何了。
是的。那条圣旨,便是由这位巡抚使上谏,才催得圣上草拟的。
也正是这位巡抚使,在三年之前亲至,将此圣旨诏告天下,从此,四大刀宗的血就没有停止流淌。
而今日,正是为这场流血收尾的时候了。
知州不知所言。
他支吾半晌,找着理由:“是下官无用,耽误了大事——不过,御史大人不必心急,如今四大刀宗中徐崔两家已是家门残败,赵家家中分裂,本已溃不成军,只剩一个老杜,只等赵家叛将赵长生将老杜打个半残,到时候,四大刀宗便也不足为惧了,于是大人您便可出动人马——”
“我记得。”打断知州的话,巡抚使一抚下巴,似乎悠闲,“我记得,我有嘱咐过你,将那个赵家的叛将带到今日的宴上吧?——当年赵家先代家主赵如悠举了新旗,不知好歹,竟致力于四家合盟,险些忤逆了陛下一片隆恩,还是那个赵长生长眼色,帮了大忙,他的功劳,论起来,要比你配的上这桌宴席。”
就这么冰冰凉凉的一句话,险些将那知州吓得跌下桌去。他彻底找不出接口,脸色铁青,最终还是坐在旁席的青州刺史看不下去了,拱手上前道:
“实不瞒巡抚使大人——赵家虽已分裂,然而旧家主赵如悠一派依旧紧咬不放,冥顽不灵,与赵长生势不两立,非要取他人头则罢休,如今杜家与旧赵家一派沆瀣一气,崔徐两家也在一旁辅力,赵长生一派情势并不算妙——巡抚使出言焉敢怠慢?知州大人实际已传信赵长生,邀他列席,然而昨日其暂宿的客栈遭人偷袭,事出突然,他只有先逃避风头,暂匿行踪——江湖中人争斗,瞬息瞬变,也是人料难及,请巡抚使大人恕罪。”
刺史话毕抿唇,是典型的平日少言寡语之人,然而一席话却讲得坦荡分明。巡抚使斜眼望望知州那副惶然奴相,冷冷一笑,将手中杯放了。
“这样……呵,倒真是可惜了。我本有意今日与那识时务的赵长生好好聊聊,看他配不配得上国刀一号……可惜,既他人未至,今日之宴也没什么意义了。不如先散。”
说着,已直身欲起。
知州忙起身,却不知该送该拦,支吾的当,还是刺史躬身行礼,再次郑重致歉,便遣人将巡抚使引出门去。其余陪官也紧随其后。巡抚使看上去一脸兴味索然,负手行过走廊时神情淡漠,忽在一扇门前住了脚步,后头的刺史因此一顿,惑然抬头,问了句:“大人,怎么……”
“嘘……”巡抚使以指触唇,专注的皱眉,两眼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门内是这酒楼中另一间雅座。那门是红栎木的,镶着印有暗花的淡彩窗纸。那窗纸此时便如一方幕布,印出门内一个舞伶的影——
那影幽婉而妖娆,踏着轻灵的步,如一线寒霜在窗上走笔下璀然瑰丽的冰花,将一冬的凄艳便在此永恒。巡抚使无声地望着那影,似乎看呆了一般,半晌,才出言。
“……这屋中的,是什么人?”
刺史也不解,去望知州。那知州终于等到一个会回答的问题,忙忙地道:“哦,这,这屋中,坐的乃是临淄郡守的二公子。下官事前有细问过这楼中一日的客人底细,因这间与大人您那间隔得还算远,便并没有赶人,您若需要——”
“谁让你叽里呱啦说这么一大堆。”巡抚使瞪他一眼,继续将目光直直的投在那窗纸上微晕的舞踏着的影子上,“我是问那个舞伶。”
知州愣了。他哪里会知道那舞伶是谁。
“这……许是哪位公子哥带的宠姬……”
还不等他说完,巡抚使忽然转身。
并不是转身往外走,而是转身往回走。
“那一桌的宴还未撤吧。”他开口,声音中忽有了兴致,“若是撤了,让他们再端上来——
还有,把那个舞伶,也给我带过来。”
***
那女子一进来,这一屋子酣烛珍馐,都似凭空罩了一层霜。
那霜不是结在惨冬里的,却是结在暮秋。河上,或早间少行人的石桥。冻不住一季的飘零,却正正好好能将人心里最后一丝嚣叫的穷奢极欲给冷沉下来。
她站在门前,白纱衣,红抹胸,素颜,行礼的时候微微抬眼怯望那主客席上坐着的巡抚使,一双湛然的瞳子就如初初冰澌雪融的湖水。
巡抚使贪婪的打量她——他这一辈子官居正二品,见过美女佳人如这葫芦巷里的拖车走马那样多,也如那些破车老马一样不稀罕,在今日之前,便是说给他听他也难以相信——他会在一条市肆上的喧杂酒楼里被一个不上级别的舞女迷住,且仅仅是在这无言的一眼之间。
他难以复述自己在这个女子那娇怯怯,却清泠泠的一眼中看到了什么——若说那是一条屈曲世路,那它稍显荡然洌澈了一点。若说那是让人费解的十丈红尘,这短短的仓促的一眼,还不足以让他窥得如此许多。
听不到任何命令与回应,陪官中间拥了一个来历廉价的女子,都局促不安的不知是站是坐——那女子倒算知礼,一跪伏下去之后没有听到话就没敢起身。那只配舞的花鼓便在他腰间俏生生的斜支棱着。她一手握一直鼓槌,额尖点地,穗子流苏一般散展了一地。
“呃,这个,大人……舞女带来了,您……”
见巡抚使久久不讲话,知州有些站不住了,忍不住出声提醒,却见巡抚使“哦”了一声,似刚刚回了神,只拾了一箸,向桌沿敲了敲。
“起身吧……嗯,你——”他端详着那舞女。女子得令,谢恩一句,恭敬起身,依旧立得声色不动。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号令她——民间舞女,一介贱役,他本可以任意调笑,此刻的窘迫让他万分不习惯,仿佛生怕唐突了这个卑躬沉默的女子那眉间眸下倾露的绝然风华。他最终清清嗓音。
“咳……你伺候过郡守公子,应该懂得规矩吧?……不要站在那里,先为本官斟一杯酒来。”
女子屈膝行礼,口中称“是”,却不动身形,只扬起双手的鼓槌来。
流着金红的穗子搭了她一肘,她低眉,在众官茫然不解的目光中,左肩袅然一沉,忽然就舞了起来。
没有丝竹,没有管弦,甚至没有灯烛美酒相伴。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起舞了。
左肩微沉,却扬起一只袖来。纱袖扶风,若孤云点水,随着一天的红霞散如流苏星穗,最终若木槌击鼓般轰然铺展了一天一地。
第一声鼓起。
第一个舞步踏落。
她的身子仿佛是被鼓音牵着,那声兀然而闷顿,若云间欲雨的雷,那第一个旋身,就成了天地间第一滴憋足了诗意而陷落的雨。
巡抚使愣住了。他忘记了他口中的命令只是斟酒,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蓦然舞踏而起的女子,目中干渴而执着,如盼雨的旱夫,赤着一双枯目祈告般望向积雨的长天。
再一声鼓。
再一个旋转。
白纱荡然旋起,女子宛然折腰,发迹随着鼓穗的起落而起落,深蓝与凄红,纠缠如落日沉于沧海,尔后——沧海又吐出日升的霞灿。
鼓声愈急。
舞步愈快。
那沧海翻了波。
那天霞啸了浪。
那大地也竖起了久旱渴雨的旷袤胸膛。
那一天云翳就要拥抱着锤落天际的一刻——
女子衣裙蓦掀,足尖旋出,向着桌上的酒坛踢去。
——也就是在那一刻,满座屏息。
因他们看见了这女子掩在纱裳下的足——纤小玲珑,若莲瓣,若珠玉,若破云而下的灿然金雨。
拿足见向着酒坛而去,若翩然不承力,酒坛却在这一踢之下飞起。女子腰身一弯,带着袅娜一旋,又以腰鼓的鼓面堪堪接住这飞出的一只酒坛,鼓槌向着朝下的鼓面又是一击,酒坛的塞子立刻崩开。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她眸色不动,掀起的袖依旧带着未尽的舞姿,轻巧将坛子微倾,那一只后翘而起的足尖,不知何时已端了一觞,整个身子微微向后折着,若舐翼的白鹄,端然迤逦。
可巡抚使眼中,已忘却了杯中之物。
他直勾勾地盯着的,只是那女子的腰身,那清扬的纱与起落的红穗,那击破人心旌的鼓音,那微翘的纤纤一盏的足,与那张素颜的,苍白却泠洌入骨的惊艳面孔。
女子抬眸。
她的槌仍粘连着鼓音。
她的衣仍含着未尽的婉转的舞意。
她的足上仍衔着杯,杯中,美酒沁脾。
——却在这一刻,自进屋后第一次,她扬了眉,挑起清丽的睫,将一双碧色的瞳光,不躲不闪,不恭不敛,正正直直,如脱鞘亮剑的刃光一样径直瞪入了巡抚使眼中。
巡抚使的梦破了。
他骇然一惊,若被一杯冷酒从头泼到脚。
——那样冰冷而至明至澈的目光,他此生未见其二。
他忽然想要起身。
起身,夺向门边,一把摔落那金樽美酒,再落荒而逃——催使他如此冲动的甚至不是恐惧,不是愧怍也不是求生之欲——只是清醒。
那女人双目中迸溅而出的如冰如刀的,是一种他从未曾正视过的清醒,与洞彻。世上最大的恐惧不过一死,然而真实的清醒之痛,却是给活人享用的。
他这一刹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意之失。
可为时已晚。
——身侧的满座陪官,谁也没有站到巡抚使的位子上,所以谁也没有看到这个谦恭而艳极的舞女,那一瞬露出的针锋神情。
他们只当她一槌向着酒觞击去,乃是为了致酒——那酒觞怀着满满的佳酿,向着对面的主客席上飞去时,酒甚至未曾洒出一滴。这让满座陪官叹为观止,甚至拿出双手,拍案叫绝。
然后,那个白衣舞女,便在四下哄起的喝彩声中,鼓槌高起,木鞘落下,展露其中敛藏的三尺雪芒,连一个眨眼都没有,便足尖点地,身影横出,向着那巡抚使厉刺而出。
就连那一刺——也幽美如不尽的舞姿。
因此配官们的拍手喝彩,就一直没有落下过,直到利刃劈入肉体的声音响起。直到——
一瓢鲜血赛过舞女的槌穗,终于如倾盆狂雨般从巡抚使割裂的颈项里喷涌而出——
他们的笑与呼喝还剩下一个尾音。
舞女面容苍白孤冷。
那鲜血如雨绽放的时候,她身子急撤,却不忘一脚踢出,那巡抚使的身子便顺力,撞破身后的纸窗,向着酒楼后空落的葫芦巷里一意跃下去,断了线的木偶似的。
所以她只有衣裳的一摆沾了血。
——还有刀。
——伪装在木鼓槌之下的刀,此刻不再带舞踏的乐律,而是含着满唇鲜血,露出杀机的序曲。
陪官们用了大约半刻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又有半刻的时间耽误在失声惊叫上,以至座中仅仅三个懂武的官拔出剑来时,女子的身影已跃下了窗,被楼下驻扎的闻声赶来的护卫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刺客!”
喝问从天而降。女子被包围在窄窄一巷的刀光剑影中,眉目却没有半点颤动,抬头望向那窗上一跃而下的刺史,以及他手中带着羞辱与狂怒而直刺下来的剑光,只是淡一扬刀,微微低眸。
“我姓赵。”
她轻吐了三字。
尔后,白纱骤扬,刀光狂起——
她向着四盖而下,若乌云袭日的刀剑中,寄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