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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渐次浓郁的烟气给熏醒的。
她本以为是梦土着了火,然而那一方灯火通明的厅阁却是冷艳规整依旧。她不知道她为何会梦到这种地方——那是父亲领着她,首次正式将她的名字宣读于全家上下的一日。那堂子是老赵家的香堂,堂里燃着的檀晕起武财神的像,头顶悬一卷字洲书着家训纲常,在她眼里整间堂子都像那上头的纸与墨一样黑白分明。
然后她被牵引着,一个人一个人地拜。有多少个兄长,多少个弟弟妹妹,多少个叔子舅子。他们也向她回礼,饮下她手中斟的酒,那便是认同了她头顶的姓氏与她的血。不过她梦中,斟酒的并不是自己。
堂子仍是那个堂子,可她像一个偷窥者,巡视着这空冷冷,总捧有空明的檀意的四壁,家训卷轴下的二人却成了大哥和二哥——别无他人。
只是赵如悠与赵如久。他们相对而跪,像方才拜把的兄弟。赵如久双手稳妥,递上一杯酒,那双风光正当年的眸子此刻竟在檀香的迷烟中看不清楚。而赵如悠接过,一饮而尽。这时候蝶儿忽觉那顶鼻而来的浓烟一个吞吐便入肺大半,她呛咳着醒来,已是满身大汗。
而此时,本应昏沉黑黢的夜拢的窗棂,竟诡异的透出了些微的橘亮。
她微微皱眉,忽然翻身而起。
“贞宁——贞宁!”
扶着扶手顺梯而下,蝶儿身形跌撞,口中不断呼着婢女的名字,“外头出了什么事?当家的他——”
然后她猛然刹住,不再做声。
贞宁的尸身横在她足下,手中还握着卷帘的玉钩。
屋门在眼前大开,放入一片癫狂的淆乱了昼夜的天光。那是啮噬了整片竹林与梧桐的大火。
大火已爬上了门框。
那软弱无力的红木立刻化作一片灰枯,还变本加厉的谄媚着,将娇红的炽热一浪高过一浪的送往整座台阁,顷刻间已是遍地火舌。
蝶儿俯下身,轻抚上婢女不瞑的双目,那一刀断在她的咽喉上,是练得未至火候,却已有板有眼的“悲”字诀。
——是自家人的手笔。
为的是什么?放火将她烧干净么?为了不让任何人助她逃出,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也不放过。
真是丢人呐……
蝶儿讥讽的一笑,唇角一勾,却勾到了怜悯。她拾起贞宁用来挑帘的青玉弯钩,握在手里尚有死者生前的温度。
——他们甚至连刺杀她于睡梦中都不敢,惧于直接让刀接近这个女人,致使做出背后放火这样下三滥的行为。
蝶儿不敢去触碰那个大约已变成现实的猜想。
……如悠呢?
他们连她也不放过,那么如悠是不是已经……
她不能将这个假设进行到底,弥漫了满屋的浓烟已率先将她的头压低下去。她喘息不能,伏在地上艰难的呛咳,感受到切肤灼热已舔透她的纱衣,将要把信子吐入她窒息的胸膛里来。
——要死在这里了么?
不明所以的,无人知晓的,像何处来便往何处去的——一把无名的飞灰。
玉钩攥在她手里,沁脾的凉不断度入她掌心,可这亦成不了希望了。她望向早已烧成一把地狱的墟影的屋外竹林,想象它们在数个时辰前还幽青地摇曳作响的样子,那时她的夫君向她许下重于生命的守护诺言,转身从这一径蓊郁中踏出去,她却连他的背影都未目送。
——她想她定会在地底因这遗憾而有幽愤不得转生。
头顶的天窗突然轰的一声爆破。
那个时候的蝶儿已因窒息而几乎失去了意识,巨响听在耳里也不那么巨大,还以为是猛火终于爆冲进来,直到一声嘶吼传到她的耳朵里,她都还以为是幻觉。因为贞宁已死,这屋中会大呼她“夫人”的人,应已没有了。
可那声音的确呼了她“夫人”,不仅如此,还越来越近。模糊而狭窄的视线中有一双脚落了下来,那双脚踏着的鞋与裤腿都被烧得翻了里子,可尚且还站得住。他匍匐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抱入自己怀中。
“夫人,失礼了。属下胡鸩,这就救您出去!”
蝶儿被他扛在背上,意识时明时暗,这个为臣数年的中岁男子实在并不健壮,膀子甚至因长期的点头哈腰而显出畸形的弯曲。可那硌痛了人的突兀阙起的骨骼却依旧有生的温暖,让她逐渐恢复力气。
大火灼着每一寸土壤,她曾生活了十数年的幽冷阁宇,正在喑哑□□中化土化灰,竹木的崩解都是那么压抑卑微的声音,胡鸩蹑着风窜出失火的层林,周身也沾染了火苗,他挥起长刀,火星如血雨被劈碎,飞舞得若一桩美得癫狂的风景。
“……大当家他……”
回复发声的能力时,她第一句话干渴地扯出被烧枯的喉咙。胡鸩的耳朵被火焰呼啸的喧声鼓鸣得饱满,用了好一阵子才辨清她在说什么,嘶声答道:
“夫人先莫担心——大当家性命应当无虞,待属下带您去到安全的地方暂歇,三爷会说给您听!”
几可烧灭理智的高热里,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蝶儿不知用了多久,或许其间她甚至昏迷过去,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迟钝,再醒来时人已置身于一辆飞奔的马车中。她挣扎着坐起身来,看见的第一张脸是三叔的满面死灰。他耷拉着双目疲然坐在她对面,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衰老。
“你醒了。”
他抬头,想一提唇角。
蝶儿轻轻皱起眉:“……如悠呢?”
“他被他们挟走了。”三叔挠挠头。他依旧着出席宴会时的盛装,不过冠冕已歪斜,衣上也是烟尘杂酒痕,“是老二。老二联合了杜家,把本该作为结盟的宴席变作了血宴——姓杜的从一开始就在装,他知道崔家已不成气候,完全是依赖我们赵家的慈悲才不致被灭门。而徐家,长期与杜家的僵持已几乎磨尽了他们的锐气——老二和姓杜的篡夺好了这一出,就是为了等对方一但解了机警便对着他们的心口子来一刀,他们在如悠的酒里下药……现在无人再信如悠的初衷了。四大家族从开打到现在从没有这么激烈的针锋相对过。徐,崔两家经了昨夜的惨重伤亡已指天为誓要与赵家拼个你死我活,这局面……已挽回不得了。”
马车里一片枯搞的沉默着。木轮与坎坷的路面相撞得那么狠,那么响,他们却依旧在猛烈的颠簸中如尸体一样无言的僵坐着。巨大的撞击惊不起他们。蝶儿觉得自己仿佛已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化了,只有骨头还在不知死亡的狂奔。
“……他明明已收到了警告。”
良久,蝶儿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三叔微微抬起丧然的头。
“他的眼线传了密信给他,说宴上子时方过会有自家人起身献酒,那酒不能喝,乃是为了破坏盟会的……他明知那杯酒是毒的,为何,为何还会变成这样……”
蝶儿以手掩面。
三叔望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愕然,亦有一丝疏离的恍然,不过那愕然被恍然一阵风似的埋过了,唯有他的沉默是长久的,因此蝶儿没能注意到这些微的神情上的更迭。
“……密信?呵,原来他一直在提防着每一个家族中人,怪不得……一年以前……”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却将蝶儿的目光吸引得抬起。
她直勾勾地盯着三叔,那双透碧的眸渗出□□裸的红色,那显然是被泪灼烧而成的,却尚且没有潸然落下。
她像一具死咬住人间而不能瞑目的尸首一般,干巴巴的开口,问:
“……一年以前?一年前的什么?”
三叔这才意识到失言,可他一闭口,对上蝶儿那样刨底的眼神,也知道晚了。
他清了清嗓子。“他果然未曾告诉你么?……也罢,事已至此,你恨我吧,蝶儿,然而我不能向你忏悔。如悠已不在这里,我亦无处可忏悔了。”
蝶儿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紧他。
盯紧这个丢盔弃甲的衰老男人深吸一口气,像用半生的苍凉去捧起一腔叹息,再将它那么举重若轻地释出蹒跚的肺。
“要不你以为为何他会那样匆匆的办起那场婚礼?难道他不知晓他有可能面临的压力?……他的探子应已帮他打听到了,我有意先下手为强,趁着老头子还在,借你的手,你的刀,击垮另三大门派,让赵家夺下刀宗之冠。否则,族里的猜疑与忌惮,终将害死他,也将害死你——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探知了我的意向,然后用了这种方法,让我闭嘴,收手。”
蝶儿说不出话来。
三叔言及此处微微一歇,似乎也并不期待蝶儿能回应他。
“将被争议与质疑包围的你纳为正妻,从此他可以名正言顺为你挡下一切不轨不善的唇枪舌剑,因那样一来他们在逼诘的将不是赵家一个名存实亡的义女,而是赵家家主的大夫人。他为你裹足,将你一刀从此封存,亦让那些不确定的忌惮与期待不得已的住了口。你从此只能是她的贤内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脚女人——除了此举,这个直肠子的傻孩子恐怕也无法兼且保住你的命,以及你的一双干净的手。”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生命也抵偿不了的。你的双手的清白对我来说就是此等意义。
——你一旦出手,这三年,还有我对你做出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这些话毫无预警地刮回蝶儿的脑海里,依旧栩栩如生的语气,带着总也淡雅如玉的清宜温度,好像大火不曾存在,血宴不曾存在,那个人与他的手还抚在自己颊边,让她像个小姑娘似的心中欢喜,却又因渗入骨里的尘世的冷水沉甸甸的积压,而越发绝望于此种欢喜。
她想起那场盲目而狂奢的婚,满洞房疯癫的红与他安然望着她双足被拗弯时的眼神。几刻前他还与自己对面跪拜,那时她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的指尖——与自己一样虔诚地微微颤抖着。
孰者为真心,孰者为做戏,为何用了整整一年她才区分清楚?
虽口口声声言称自己从无怨恨——可她真的从无怨恨么?她其实一直在苛责并报复着他啊——自从他亲令将她一双可自由奔跑于天风原野之间的足卷入精丽而狭小的绣鞋里面,她也从此决定要将她孩童的心尘封,敛藏,用裹住她双足那样畸零而狰狞的方式,再不将其昭之于青天白日,让他终日见到一个宁静而贤惠的妻,像从他爱的小女孩的尸身上开出的花朵,具有死亡一般震撼的明艳,与沉寂苍然。这便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强力的惩罚。
却不知,他们的爱本就是一场牲礼,那台子架高,烧着的是她最后的稚心,却留下了他的骨灰。
马车冲撞奔驰,像一只落荒而逃的野狗。
她便坐在这野狗背上,终于被大病一场的沱雨浇灌了个淋漓尽致,那样嘶哑却竭力的哭泣起来。
“好生照看着夫人。赵如久那兔崽子若是发现那火未曾烧死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停在接近城郊的一座小宅子里,三叔与寥寥几个手下将蝶儿安顿在卧房里,却整顿马匹,准备再上路。蝶儿站起身来。
“三叔要去什么地方?”
“宴上大宰了徐崔二家一番,姓杜的估计也不能大摇大摆回宅子里的炕上睡觉。我们出去探探风,或许能知晓他们的行向。放心——这里是我妻儿尚在时,我们一家暂住的场所,是大哥为我们包下的,家中孙子辈都不知道这件事。”三叔说,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你在这里很安全。”
“您知道我想要的不是安全。”蝶儿不闪躲目光,她紧紧盯住这个疲倦的男人。他一刀□□埋在鞘里。“我要去如悠那里。”
三叔皱起眉。“你哪也别去,就呆在这里。——我们若有了如悠的消息,自会立刻知会你。”
“我只要知道他在哪里。”蝶儿又走上一步,目光落上他的刀。
三叔没有注意,他只说:“有任何消息我们会告诉你——老二发难借的是赵家,借的是如悠的名义,他一时半时也不会讲如悠怎样,而且——”
他打量着蝶儿。女子一身轻纱浴衣已沾满了灰尘,有些地方甚至烧成了土黑色,紧贴着一身污脏了的皮肤。
“你这一晚上也够折腾的了,先休息吧。我们若是救得了如悠,你也不愿这么灰头土脸的见他,是不?”
三叔的口吻已暖和得像在哄小孩。蝶儿遥遥的看他。这位叔子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此时的亲切与诚恳,却有种将她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的意味,仿佛不以她为绝崖上最后一寸依仗,他自己也将失去征战的决心与方向。蝶儿沉吟了一会,终还是点头。
“好吧……三叔此去,务必小心。”
这个赵家一直是这个男人的主心骨啊……从父亲,到如悠,这一年内他接连失去这二者,他如何会不动摇?
蝶儿应下,便依言回到卧室里。
三叔见了,很满意的,释然一笑,这一笑间,疲态尽显。他拍打了一下衣上尘埃,转过身去。
“走。”一言落后,手下得令,俱无声而默契的跟上前。
屋里于是只剩了胡鸩与蝶儿。“夫人现在要睡么?……那么属下就——”
“不。”她轻轻道,忽然站起身来,解下发带,一头色泽深黯浓醇,泛出海洋的波色的长发哗然而下,直垂到膝窝。
“可否请胡大哥备水?——我要沐浴净身,等待三叔他们,将如悠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