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五章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1)(1 / 1)
生为北人,杜终年从未见过何处朔方的庭院,可将春意存得那么完好。
这宅子简直就像为陶藏这座城最繁盛的春景而准备的。墙尾枝头,鸟鸣花噪,都是他久未从这片北风干吹的土地上见过的,让他望着都有些慑然了——好像这宅子就是时年本身,密封成如此精湛传世的陈陶,就等着存放季节最明艳的部分。
从宅中走出来的人青衣飘扬,风姿飒爽,竟与春意分不清彼此,若不是襟前仍配着斩缞的边角,杜终年只觉得这家人必是刚历了喜事而非丧事。
“杜山主!”青衣青年走到杜终年面前,抱手一礼,却只显孤傲不显恭谨,杜终年倒也惯了。“悲欢离合刀”赵家的二当家赵如久脾气暴烈,桀骜不驯,一如其刀,刀刀见血,杜终年本不讨厌这样有气骨的后辈,而况如今赵杜二家已成盟友关系。
他也拱手还礼,“赵二当家依旧是风华正茂不减当年啊!要我说——倒犹胜老家主当年!”
“哈哈。杜山主真是太过抬举后辈我了。”赵如久摆手大笑,胸前的斩缞微摇,已旧了色泽。——距离父亲作古,迄今已有一年半许,他望着主宅,眼中神情不明不暗,“便真要这般去夸,也只有大哥当得起。”
“大当家知晓我今日前来么?”
“杜山主前来怎敢怠慢。大哥已在主宅等您了。”
做出“请”的手势,赵如悠向前踏了一步,领杜终年往主宅走去。
将入宅门,杜终年刚要迈上,却见一人影率先从其中飘然而出,足步细碎轻巧,衣袂翩跹一摆如同借了层云来转一个身。那碎步垂首,躬身而出的人便与他对上一眼,微微颔首一礼。
杜终年整个人像被钉死在门前。
直到那人影再度悠游回身,不再搭理他,带着身后一个婢子拾阶而下,足步缓慢而清冷,若昼日下一抹幽魂,消失不见,杜终年才终于开合了下颚,向一旁的赵如久结巴着问:
“这……这位是……?”
“哦。这是大嫂。过门一年有余了。”赵如久略扬了唇角说,似笑非笑。杜终年却没心情揣摩他的表情。他整个心神还在那个女人安静的,冰凉而淡然的颔首低眉上。她一双莲足若轻蹑在他心坎,会舞蹈的云翳般轻灵而久不散去。
“……真是美人。”这个女人的面孔有魔力。杜终年呆呆的浩叹。他觉得就算以这种神情发出这种感慨也毫不羞臊,因那女子当得起。他许久不曾见这种入了骨子,可摇撼灵魂的美了。
就在这时宅子中再度传出脚步声。
这次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个白衣青年。青年脸上似有倦色,有些久未安眠的憔悴,可眉宇间却是笔直不折的清醒与透彻。他安然笑着,向杜终年一揖。
“杜山主——候君多时了。快请进。”
赵家大当家赵如悠的宅子里,什么时候都有一股香草的清新气味,一如他身上常带的,好像有些可以将自己与那些烟酒气深浓的江湖客隔开。
杜终年被带入赵如悠的书房中,被顶鼻子的墨香熏得皱了眉。他从不是读书人,也难解这些人酸呼呼水嗒嗒的情思,但赵如悠却全不酸亦不水——相反,这文质彬彬的男子带有北方人的一股横刀立马的爽利决断,是掩在危冠古袖里的,让人看着舒服。
“杜山主今日既前来,则说明……您已考虑好了在下的提议?”
请杜终年坐于一把梨花木椅上,赵如悠自己也落座,下仆长眼色地端来两杯茶。赵如悠淡拈着茶盏,问出这么一句。
倒是开门见山。也好。自己也不爱拐弯抹角。
“不错。”杜终年干脆点头,“赵大当家一席话,那日我回到家中反复思索,不可谓不深谋远虑。天地契阔,我们这群江湖客本是一家,那一纸皇诏一出,却惹得这一家手足相残,直杀到形单影只,胜的人也是做了朝廷的傀儡,看门犬。这结局实在非荣耀反是耻辱——我作为杜家之主,也不能苟同。”
“杜山主明智。”
赵如悠一点头。“这便是我的意思——朝廷精兵千万,何用这江湖间的草莽一刀号令?颁布如此圣旨,无外乎想让我们鹬蚌相争,自己坐收渔利。倒是无论幸存的是哪一家,也不过是束手折膝成了人家奴才——若是横刀卫国,我们姓赵的自是万死不辞。然而在这样斗鸡一般的戏耍中为人操控,弟兄而得的荣誉,赵家的男儿却是不屑的——国难当头,我等当仁不让。然而悲欢离合刀,不是舞来给庙堂上的那些人看猴戏的。”
“说得好!”拍案站起,杜终年脸上已有些微红。他低头,却是用不啻于仰视的目光望着这个清瘦而年轻的家族领导者。
“今日得了赵大当家这句话,杜某归去号令家中众人,便是遭其非议争端,也决不后退一步——我老山刀,也不是勾栏里的贱作玩意!”
赵如悠浅浅一笑。他向杜终年袖手,深深一躬鞠下去。
“山主豪情——我替家中上下……不。替四大刀宗,谢过杜山主。”
“不敢不敢!”杜终年忙将赵如悠扶起,觉得满脸都发了热,“若不是赵大当家跳出名利固局,为我指了条明路,杜某如今估计仍在徐门杀得眼红——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同进同退的盟友,这样见外的客套话,再也休提。”
年长者沙哑而炽热的声音中充满了诚挚之情,赵如悠听得清楚,这才起身,正视杜终年半晌,二人都会心豪笑起来。
“既如此,便君子一言——”
赵如悠面上仍带笑,扬起一只手,却被杜终年一巴掌給挥下去了。
“什么君子小人。杜某粗噶,自小大字不识几个,玩不来这一套,如今头上青冥浩荡,不如就在此指天为誓——老山刀自此与‘悲欢离合’赵家结为盟友,世代交好,我有生之年,绝不刀刃相向,若有悖逆——”
“不得好死。”赵如悠举手,只淡淡接过这么一句。
杜终年愣了一愣,他本想发更毒的誓言,甚至牵带上家门,却听他这样干脆的接过来,想想意思到了便是,便也随着重复了一句:“不得好死。”赵如悠望向他,极深极深的笑了。他最后向杜终年一拱手,将盏中的茶扬首一饮而尽。
门外竹帘碎碎的响成一片。屋中的女子正临镜而坐,慢悠悠地卸着梅妆,听到了声音,忙站起身,将发辫散散一剜,便提袂碎步而出。那双精小得如银盅,如莲瓣的足在地上踩出婀娜的吻印。
她拂帘而出,过见了赵如悠一袭白衣落落而入,全身上下都有说不出的倦意。他走入屋中,只拾了最近便的塌随意一坐。
她没有问什么,先转身沏了壶茶端上,又为他用温水浸了手巾,细细拭着他昏聩的眼角。
许久,赵如悠扬手,止住她的巾帕示意“可以了”。
她一言不发的投了帕子回来,见夫君已半仰入塌里,一双眸子却干渴的睁着,似困倦已极却不愿睡去。她这才在他身侧坐下来,轻轻启齿,声音沉冽如湖水。
“那位杜山主点头了?”
赵如悠没有回答,只是一闭目,便是默认。
她神情不变,依旧用无波无澜的音质,漠然地问:
“那么……今夜的宴,你便是要赴了?”
赵如悠转过脸。
他一双倦目静静落在妻子的面孔上。
一年倏忽而过,他的妻已从一个脆弱而懵懂的少女迅速破茧成一个武家家主的贤内助。那轻飘而稚弱的愁意没有了。她转而成了一片宁谧的沧海,泛沉冷的灰蓝,即使其底翻腾成千里嚎啸的狂狼,海面上依旧只是层层堆叠,温柔绵长的波。
可她更加的美了——美得和她一年未再出鞘的刀一样,去证明了时间在任何人身上都如在他身上一样鬼斧神工。
他抚着妻子的肩头。
“蝶儿,我说了,不要问我家族的事情。”
想了片刻,又安慰道: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我不可能不担心。那封信传到了我手上。”
蝶儿摇摇头。她的面容安静,声音却是不容置疑。
“我可以陪你前去。”她又加了一句。
赵如悠皱起眉头。“你说什么胡话?那是四大刀宗的齐聚,我如何能带着妻室去?再者,你……”他不自主地往蝶儿美丽却残疾的双足看去。
“如若那密信所言为实,你今夜要赴的,不是宴会,是生死。”蝶儿的目光清亮,赵如悠再次从其中看到一股透碧。他有些忌惮的移开眼。
“即便如此,我亦不能不去——四大刀宗的联合就在眼前,这是我这一年内赌上一切终于经营完成的局面,我怎可能就此退缩?”
“所以……我说我可以陪你。”
赵如悠终于不耐烦了。“蝶儿,你还要我说几遍。你现在的样子——”
“我不用脚去握刀。”妻子双手静静地叠在膝上,淡言道。
赵如悠一下子便噎住了。
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妻子。
蝶儿回应他的眼神,不闪不躲。
“如悠,你那日为我缠足……我知道理由。我是恨未能早些知晓你的难处,你为保护我所做的,我都明白。所以你可不必自责。”
赵如悠无话可说。他时常觉得自己将要不认识这个女子了。这一年之内,她变化本不大,依旧那么安静姣好,不张不扬,有着乖巧宁谧的笑容。可她的眼神——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清明,让他感到害怕。
远比她还是个柔弱少女的时候还要让他害怕。
蝶儿扶着他的手掌。
“为不与你麻烦,我会封刀——然而,你若性命有险,我比不会畏缩——若不是你为我缠足,我认识不到这一点。不过,即便你为我缠足……”她低下眸子,刘海将目光遮得一片海蓝,“……若我想出刀,你亦拦不住我。”
“蝶儿!”赵如悠嗓音沙哑,喊出一句。蝶儿跳起双眼,却被夫君的手心轻轻地覆上额。
“……听话,好么?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我向你保证我定会回来。”
“我——”
“听话!”
他使劲握了握蝶儿的手。
“我有足够多的兄弟和手下,我也有可以握刀的手——我们可以作战,也可以化险为夷,可是你一旦出手——这一年多,还有我,我对你做出的事情,便都没有意义了。”
他的声音低哑而热切,蝶儿不由自主的低下眼睛,又被兄长捧着脸颊,抬起来。
“你明白么?蝶儿。有些东西,是生命也抵偿不了的……你这双手的清白对我来说就是此等意义。若你轻贱它,便是轻贱我的生命。”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蝶儿低下了目光。
许久,她点点头。
赵如悠会心的笑了。他拍拍她的肩膀,起身,
“这才乖。”将已有些凌乱的冠戴松开,赵如悠只披了发,将发尾闲闲一拢,便向门口走去。
“我去三叔那里一趟,和他大体商量好今晚的事。”
蝶儿点点头,为他披上外衫。
“夜里凉,当心风寒。”
赵如悠浅浅一笑,在妻子额上留下淡然一吻:“等我回来。”
话毕他便离开了。
蝶儿心中其实是有些微微的赌气的。夜色昏颓,炊烟渐渐从台榭之后飘起来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她甚至未曾好好目送他的背影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