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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宵试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蝶儿顺着盖头被掀起的弧度,缓缓地,小心的,生怕惊破什么似的挑起一双轻灵而微愁的眼睛。那双眼睛在明黄的烛火下显出些许透碧。透碧映着艳红的烛泪,一朵无人问津,默自幽丽的簪花一般。
赵如悠将那盖头轻轻放下。他于一片摇曳的泪光一样的烛火中凝视小妹的脸——她今日并不是格外的美。这很古怪,因为人们都说洞房夜的新娘是最美的,可赵如悠并不那么觉得——此刻的蝶儿并不是一种惊绝的倾城的美。然而那张恍似从美艳少女中缓缓褪茧的面孔中,更喷薄出的却是一种辉芒,那是一种女人的辉芒,可光耀生命的辉芒。
不可让人迷醉,却可压垮人的虔敬。
赵如悠几乎要屏住呼吸。
——用了一路的颠簸,一路的喜炮欢笙,一路的歌吹浓酒,一路的浮花浪蕊,他迎入洞房中的小妹,褪下盖头便成了他名副其实的新嫁娘。
这的确是如梦的一夜。
这的确本该是。
“如悠大哥……”蝶儿出声,声音怯怯的,颊下一抹红,她欲巧将其掩饰下去。
“我们……”可,为何要掩饰呢?她如今恨不得用所有词汇去表达她的欢喜,恨不得让满屋的红烛,烛台,银釭,甚至欲说还休的床帷帘纱,都替她倾诉出她如今的欢喜。可它们偏偏和她一起痴痴不知何言。
赵如悠将手抚上她的脸,唤她的名字。
那惯来粗糙温暖的大手有些凉,不过蝶儿已经决定不去管了。
她豁出去般勇敢的抬头,却猛然看到了赵如悠的眼睛。
那眼里不是欢喜,不是幸福与满足,甚至不是最最常见的无言的温柔。
——而是悲哀,与惜悯。
“……大哥?”她忽然茫然了。
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
两个婢女端着一盆温水与一盆沸水走入,脸上俱带着不情愿的颜色。她们不着喜妆,因此在这一屋红色里显得格外灰冷。她们用那灰冷的眼看了茫然的蝶儿片刻,无声地垂了头。
“……真的,非要在此时进行么,大少爷?”
她们转脸去问赵如悠。
赵如悠的手仍搭在蝶儿肩上。他点点头。
“是啊。我一刻也不想拖。”
婢女们再没说话,她们走进来,将两盆水放在床边,伸手就抓住蝶儿的双脚。
蝶儿一下子就慌了。她还没来得及挣扎,绣鞋已被脱掉,一双天足露出来,实际已足够白皙与娇小。
她求助般的望向赵如悠:“如悠哥,这是……”
“从今之后,不要叫我哥哥。”赵如悠安抚她的肩,忽然手一拂,点住了她的穴道,同时温言一笑,“叫我如悠,蝶儿。”
蝶儿全身都愣了。她无法反抗的任由婢女们将她的脚泡入温水中,另一人端起热水,开始循序渐进的往里添加。
“从今夜起,我便是你夫君了。你亦是我的妻。所以,称呼是定然要改的。”
随着水温的升高,兄长温和沙哑的嗓音也逐渐被烘炙成一种蛊惑。蝶儿感受着自己脚上的皮肤渐渐被高热的水温烫得融化,蜕皮那样酥软下去,这酥软一直到了骨头,她几乎就要笑出来。
“为何……如悠哥哥……这是为何?”
她一着急就真的哭了出来,被点穴的她就像个精致却没有生命的瓷娃娃,她的泪好像也因此失去了一切感染力。赵如悠望着她,望着她清丽美艳的面庞逐渐被泪爬满,妆也花成一片,终于冰凉的笑了。
“因为我喜欢小脚的女人。
作为人妻,自要听从夫君的,不是么?”
他这样说,说的这样平静。
婢女们等着他的指示,像等着斩令签的刽子手。
在这一句话后互相对了一个眼神,觉得是时候了,一个捧着蝶儿的一只脚,还不待水珠退去,像是卯足了一股将良心缢死的力道,狠狠将脚前掌向后拗去。
女孩子凄厉的哭叫,是在半刻之后响起的。
蝶儿痛昏过去之前,所看到的,只是这片红得可怖而疯癫的洞房天顶。
***
在梦中跋涉太久,人们便开始忘却现实的模样。
那是蝶儿所经历的最痛,亦最深长的梦。梦里,她似乎成为了某种泥足深陷的虫,在断不清虚实的林间蠕走,每一步都能将倒倾入泥里的天穹划出血痕。她用了饮干一口大泽的时间从林间爬行到了阳光下的屋敷,看到一个略有些胖的小男孩带领着另两个身材小一些的男孩子,轻手轻脚敲上那屋子的雕花窗棂。
他们脸上带着那么张扬明亮的淘气顽皮,后头两个小个子有些怯了,口里说着“算了吧,大哥,算了吧……”,而那胖点的大孩子一脸不悦:“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方才还说得好好的……不怕!若是爹爹追究下来,有我护着你们,没事!”
然后,他抬起粉雕玉琢的小拳头,对着那宁静若异境海市的小楼的窗沿,噔噔地敲下去。
林间琳琅的草木在他们衣上投下倒影。她的眼睛在他们背后无声的镶嵌着,忽然就很想呼喊出来。
——不要,不要敲那扇窗子。不要打破那个梦境。
如果不是因此,我还可以再睡下去。
即使这世间对我来说只是叶隙间的,只是窗格中漏下的,我将永不邂逅清风,永不邂逅爱,永不邂逅刀尖与舞蹈,在长风竞起的原野为你谱一曲那么自以为是的愚昧的战歌。
我错了。
那本事你们兄弟间儿戏般的试胆,我本不该将那个叩在窗上的轻薄戏言,当做投入玉壶的冰心。
蝶儿带着满脸的泪水醒来。
她梦到的是在她还幼小的人事不知的时候,被保护在宅子角落那座无人问津的台榭里,然后有三个同样人事不知的男孩子,像是误入前朝遗迹的探险者,联手叩响了她的门。
那是,这日后分道扬镳的三双手,还是紧紧牵在一起的。
他们叩啊叩,直叩到屋中忽有了窸窣,他们像三只壮胆去拱眠豹的野兔,听到一声鼻响便吓破了所有伪装,吱哇乱叫着掉头就跑。于是打开窗子望出去的蝶儿,便只见了摇曳的树影仍不止息。
然而好了疮疤忘了痛,过不得几天,这几个孩子又来敲了。再被一丁点的声音吓走,再来一次……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次,蝶儿已懒得去理,不知是第几次,叩窗声又是一闪即逝,这次大步流星前去开窗的乃是忍无可忍的大丫环。大丫环冲着窗外边开声吼,半点没有奴才相,反像个暴脾气的夫人:
“玩什么!!玩什么!?叫你们再玩!——回头我告诉老爷,瞧他怎么整治你们!”
小小的蝶儿因此也怯生生的凑上前去看,三人里,有两人已没了影,最后一人却被一只横扎出来的树桠勾住了领子,真像书里的那样巧,怎么也摆脱不掉。他奋力扭着四肢,羞窘地满脸通红的回头,看见了举着窗满脸严厉的大丫环,和怯生生探出一张晶莹剔透的小脸的蝶儿。
那是她与她的如悠哥哥,第一次照面。
她那样感谢那片梦土,不必让她重经一次那个时刻。
因为如若让如今的她旧地重游,她定会忍不住跳出窗中,像抹杀一段旧纸上的墨渍一般用力捂住那个尚且不知后路如何的男孩的眼,让他在今后的生涯中再也缺失一个她,且不会因此遗憾。
笨拙而愚妄如她,那时能想到的挽回一切的办法,也只有这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