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四章 再顾倾人国(1)(1 / 1)
赵雨蝶此生的第一次婚姻,她记得尤为深刻。然而巨细地发生了什么,她统却忘净了。
就像初尝一坛酿熟了的女儿红,那酒的烈,淳,与透心透脾的厉辣彻底,像一刀子绞开蒙昧的骨肉那样炽痛难忘。然后你此生便留下了那个白燎燎的灼痕了——虽然酣醉之后,你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像初抱着一坛饱满德烈酒那样登上了喜轿,四下洒起漫天红雪一样的落英喜穗,她被迷得不敢睁眼——她并不知晓这些细小而鲜淋如血滴一样的东西抛来有何意义,只觉得与出殡队伍翻天倾洒的纸钱一样,将她的天空都面无表情地遮蔽。。
她那么那么想将头探出喜帕,去看她的如悠哥哥一眼——一眼也好。他如常清冽而沉静如湖的眼神可以让这些遮光的俗花变作触动的清雪——然而身后的婆子婢女一气的催,她甚至连绊带跌的就上了轿。
轿帘一放,她的视野便彻底的暗了。
暗中透着红,如同干涸了的大片血色。
她忽然有种回归了母亲的肚怀中的感觉。
感觉此刻的自己便如一个壮士,生拉硬拽从这个温热黑沉的巢穴种劈斩出来,带着血,与出生的啼泣,就这么向未知的萧萧易水跋涉而去。
身后是红红的,烈辣的土,地母般,延展着年华的尸容。
“悲欢离合刀”赵家的家主赵如悠,上位三月内便擅自硬定了婚事——对象竟是他的小妹。虽并未有任何血缘,但这毕竟是族谱上白纸黑墨写着的。更有甚者这位看似不起眼的小妹不久前还在家主选拔武会上大放异彩,并毫不掩饰的臂助其兄夺得家主之位——因此而延续下来的婚约一听就像编排好的戏码一样。
武林为之哗然——这哗不大,却是带着不以为意的讥笑的。赵家的新家主以那样蹩脚的方式从他老子那里接过了交椅,却无甚天翻地覆的作为,反是这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让他扬了名——的确不能不令天下英雄耻笑。
赵家内部,震动自然也不小。三叔是在街头的酒馆里听了流里流气的小癞子满街风传才知了此事,当场带翻了三张桌子,将小癞子狠揍到一口牙存不了两三颗的地步,火依旧未退,竞提刀直冲去本家,不顾下人阻拦冲入长子赵如悠的私苑里。
赵如悠的苑子倒是四门大敞,好像早已在欢迎他的光临。
“你听说了什么?”一见到书阁中白衣袖手,正审阅着请帖上的名目的赵如悠,三叔劈头盖脸就问。
赵如悠抬头看他一眼,十分平静,随手一勾就勾掉了个名字。他开口淡淡:“三叔见我正做的事了,应当知道我听说了什么。”
“我不管是谁对你咬得耳朵!”大步流星便走到赵如悠书桌前,两只厚掌往宣纸上“咣”的一拍,三叔咬牙切齿,“他们,是在,害你!他们在离间这个家!——如悠,你明明不是蠢人,为何在那个娃娃身上就这么不冷静!”
“很简答。”将请帖摞起来往案上一放,赵如悠抖了抖袖上的尘,“因为我爱她。”
她那么定定的看着三叔,那种目光落拓而坦然得让人不敢直视,又无处躲藏。
“……你想让天下人都耻笑赵家吗?”
最终,三叔只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赵如悠摇摇头:“我不会的。”
三叔眦目欲裂:“你还在说些孩子话——”
“我说不会,便不会的。”再次重复了一遍,赵如悠没有用更高的音调,却将三叔的反驳堵回去了。
“我知道现下江湖中都在质疑那场擂台的公平性,也是家里人如今在猜忌和动摇的根本。所以三叔你联合了叔叔和舅舅他们,欲将蝶儿当做武器,就如同给赵家重新挂上块门匾一样,借她之武才,一来扬名,二来争势,引得其余帮派先闻名则畏,再借她的刀,杀垮徐杜两家——是的。连我也信,如此一来说不定当真能成,蝶儿的刀让人敢信什么也能成。一旦成事,家里人的猜忌疑心自然也会除去——可这不行。”
紧紧地盯着尘埃点点的书架上一片灰蒙的书页,赵如悠如同望穿了它们,望到书架后面的墙,墙后的竹林梧桐径,梧桐径通往那个小小的翼着檐子的阁楼。
“这不行。”
他笃定的说。
“我亦不会放人家里人的猜忌与动摇就这么慢涨下去。有许多人已像三叔那般在觊觎蝶儿的能力了,也有许多在忌惮着她的能力。只要将这些心思一并灭除就好了吧?……如果要她生为一个刀客,要她踏入这污浊江湖水里,我宁可……”
他的眉心淡淡的皱起来了。
三叔从未见过这个惯来温和散淡的孩子露出如此锥心刺骨的表情,好像自己走入毫无退路的墙角,再找一块巨岩向着胸膛狠压下去,他不由口风就有些软。
“可这又与你要和她成婚有何关系?”
赵如悠将头转向三叔,一笑。
三叔愣了。像被什么极柔婉而凄清的盛景化作一巴掌扇进眼睛里。
“我有的我的考虑。”
收了笑容的赵如悠束手迈向窗前,他向着一望不见边际的幽远竹林抬起头。
“但……我绝不会让她执刀,亦不会染脏她的足……只有这一点,无论如何,我都不许……”
三叔走出赵如悠的宅子时,神色有些落落。随从见他与进入那时风风火火的模样判若两人,很是讶异,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问:
“……三爷?怎么?终于与大少爷谈妥了?”
三叔没有回应。他低头快步走出院子,直到稀零的落花稀零的鸟叫稀零的露都落不到他身上的时候,才略略抬头,很茫然的,好像两川时空横亘在他眼前,他不知该选择看哪个。
“喂,胡鸩……你还记不记得,如悠小时是个什么样?”
叫做胡鸩的随从被问呆了。他年纪只比三叔年长不比他年轻,臣事赵家也很有些年岁,然而这问题出的太突然,让他一时也寻不到答案。他抓耳挠腮半天,终于辛苦挤出一句:
“呃……大少爷啊,小时候,白白胖胖的,笑容大大的,总很礼貌很懂事,唉……三爷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哦,是这样的么。”三叔一笑,满脸胡茬在一笑间就像給打湿了,“那么,如悠是何时,又是被何人杀死的呢?”
这下胡鸩是真的呆了。
他吓得够呛,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长时间才将舌头伸直了,他声音都沙哑。
“三,三爷您这话可不能乱讲啊!大少爷还年轻,难免做些气盛的事,三爷您就算上火,好歹大老爷还在世——”
“哈……”三叔又是一笑。
这次的笑更古怪,胡鸩一下就噤了声。
“你胡扯些什么,看你慌得,我怎么可能杀他呢?”
他说,再度加快了步子。
路过长兄庭院前时,他也没有再驻足逗留。
只留下一句话:
“他早已被杀了——被我,被大哥——被全家人。”
赵如悠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活生生便是一个死者从棺木罅里探出来的。
他说出那句赌誓时,脸上的表情就如已辞世的幽魂,无论如何也要保生者的灵不受折辱与死亡的践踏。
三叔觉得终此一生他都忘不得了。
那笑容与这个清瘦少年还是个男孩时那张汗涔涔胖乎乎的大笑脸,将一直一直悬在他记忆里,如同不褪色的墓志铭那样。
***
整场婚宴都是一场七荤八素的盲奔。
蝶儿只记得自己手牵着一段红绸,被盲目地带到了许多地方。她低头连交底的地都看不清楚,因为头重脚轻的晕眩感。唯一的感知是酒气——喧天的酒气与喧天的吵嚷。这片宴席不逊于荒蛮的战场。她可以听得清所有人的祝词与歌笑,却听不清他们祝词底下的祝福——这对他们来说,是否也是一场盲奔呢?蝶儿想。
与自己不同,他们套上的,是氏族与应酬的盖头,不遮好就不能立足,不能在这些世俗谄媚的虚假洪流中把稳身形,以致他们就算盲了,醉了,昏睡了也不以为羞。因为虽然看不见,他们却知晓每个人都与他们一样。
红绸再动,她又一次被踉踉跄跄的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带到一片平台上,身后的手在按她的肩,她这才听到一句“一拜天地”,遥远得像幻觉。
她轰的一下就跪下了。
跪得那么快,那么渴望与急切,就像拥抱一样。
她便用着涕泪嚎啕扑向情人怀中的力量,这样重重的躬下身,重重地磕下了第一个头。
这一瞬间那背后的红土翻卷而起,包裹住她,像日出包裹住干渴的河流,等待他们孕育,汇集新的沧海。
从此之后,她便成了一个涉沧海而行的壮士了,亦是用广袤的泥壳去捧出万物生灵的地母。
她成了那酒,那血,那温热而黑沉的巢穴。
哪个刹那她伏在冰凉的红缎上,吻着浸满了酒气的这场婚姻的地面,激动得浑身颤抖,直颤出一种恢弘而痛切的骄豪傲岸来。
她跪了天地又跪了高堂,最后到了夫妻交拜,依着喜倌的尖嗓掉过头来。
这是,她忽然能看清了。
跪下膝低下头的时候,她看清了对面,兄长的一双手。
那一双挥斥这个家族的苍白而突兀有力的手,此刻也和她一样,恭恭谨谨的,如同朝圣那样叠着,等待额头,那么企盼地虔诚与其一吻。
蝶儿笑了。
也许是她此生能露出的最幸福,亦是最纯粹无瑕的笑。
她将这样完美的笑存在盖头里,并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将这个红绸里藏了又藏的笑拿出来,如僧寺中乞来的斋粮,那么清净澄明的,再捧着献给她的兄长,她的夫君。
——那是她感谢他此时这一叩的,唯一方式。
她也深深地磕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