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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没想过要他如何偿还。
就连“万劫不复”这个词,那时的她都是懵然不知的。
她幼小而天真到只懂得骄傲这一种感情而已。她以为她以自己柔嫩的纤小的手,保住了所爱之人一生的追求,从此可以昂首挺胸,了无畏惧地步入幸福的深渊。
——她甚至连那个深渊中有什么在哀泣或者咆哮,都不知道。
***
“老头子已经不成了。估计闭眼也是随时的事。”
帘外风声涌动,有着淡淡的花泥的懒香,还仍在古旧地微微被吹胀着。赵宅主宅外,连虫声都快止息。赵如悠已退了一身正装长袍,只着轻便的袷衣坐在穿风的廊下,足底的荷塘被夜糊了双眼,映不出他的倒影。他便如不存于此世的魂魄一样,幽然吊在这里。
他听到身后的人吐出这句话,因此回头。
身后站着的男子年纪看样子远长于他,额心有经常皱眉而留下的褶痕。他即使在入夜的后廊里,衣衫依旧严整如白昼。
“老头子一旦走了,你屁股底下的家主之位便真正的做虚了。”
赵如悠看着这位长辈,目光很安稳,安稳得好像话中所说的人根本不是他。过了许久,方平平一句:
“家主之位,我从来没坐实过。”
“然而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因为点头的人是他,谁也不敢拂你面子。如今他走了,你以为你还可以如此悠闲么?”年长的男子迈上一步。他看着风略略吹开了赵如悠松散的领口,那其下袒露的肩背与骨骼也并非坚硬老成,那始终是属于一个年轻人的。
“那你要我如何办?”将手一束,赵如悠笑了一笑,“到时我又不能将爹爹的魂召回来。”
唇角动了动,男人忽然三步两步迈上,将赵如悠抓着衣领转过身来,正正朝着他的怒气。
“你小子少和我打马虎眼,你明白如今家中的局势么?——四大刀宗的角逐尚未完结,你却是凭着一个姑娘的刀站上了这个位子,你以为当真有人信服那一次擂台?……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搞的,不过你若然不做些足够确立威信的实绩出来,本家就要被反了!”
然而赵如悠就这么神色不动的看着他,那种水波不兴的安静让男人盯得悚然。他手头微微松了松,听到赵如悠十分平和的一句:
“我应当告诉过你了——三叔。蝶儿在擂台上闹出的事,我也不知情。”
“废话!我当然不信你会没骨到这种程度!”被呼为三叔的男人越发上火,“可并非每人都做此想法!他们把神圣的继承人遴选看做你们布的一个低劣的套,一个欺骗性的局子,所以他们才有理由不服气,有理由造反!——而那姑娘喜欢你,至少这点你应当是清楚的。”
“是的,我清楚。”赵如悠低下头,口气直言不讳,“且我也清楚我喜欢她——然而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人只不过是我乖巧的小妹而已。”
“她却不是。”三叔点头。他看到赵如悠的苦笑突然有点不忍。他将手压在侄子的肩上,“那姑娘本身的存在就像法宝一样,你懂么?之前谁也没有注意,不过那姑娘的确是个奇才,或者远远超过奇才的范围——你须记住,如悠,你看错了她。她并不是你的一个平凡的妹子而已。这个女人的刀有神力——甚至这女人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一把刀。你若想保护她,定要先行自保。你若要自保,你只能使用她这把刀!”
“这不可能。”回绝得斩钉截铁,赵如悠站起身来。
三叔好像听到了天大笑话:“不可能?——哈,我告诉你吧,这女人的刀斩尽崔,徐,杜三家,将赵家带到刀宗的顶峰的可能性比你都大!您自己心里清楚——想想她在擂台上所展示出来的力量吧!”
“她还是个小女孩子!”赵如悠终于有些激动了,他瞪视着自己敬爱的长辈,“不论她的刀如何惊世的亮,她依旧是个小女孩子——三叔,你欲用一个孤弱女子的刀去实现整个家族的志愿,你不觉得害臊么?”
“你身为家主,因一己只儿女情长而覆了全家,究竟谁该害臊!?”三叔一句话吼出来,赵如悠有一刻沉默了。长者似乎觉得话说重了,深吸一口气,企图稍作安抚。
“如悠,你是个有见识,亦有大才的孩子,我与你的父亲一样看重你,就算那是擂台上没有出现意外,你也会一举夺冠,我本深信——是那个姑娘的天真擅行,将你逼至如此。你并非对不住她,若要责怪,只能责怪这天赋的武学奇才,阴错阳差落在了那个姑娘的头顶上。她得了此才,便须付出将其发挥彻底的代价。”
赵如悠没有说话。
他目光静得像冰,看着他的三叔,像是对方十分陌生。
“……您听起来……简直是为您的无力和畏缩找借口。”
这本是侵犯性的侮辱言辞,然而三叔并未生气。他好像已料到了年少气盛的后辈会做此发言。
“江湖不是说书人嘴里的段子。”他说,语调沉冷中带着悯然。“你需认清。若然你定要坚持愚蠢下去——如悠,我只有另觅拯救这个家族的法子。”
门檐的风铃,在寂静中如霖雨一般颤成一串。
这晚夏似一尾苍老的鱼,最后一场霖雨过后,也终于只能摆摆尾,将尸身隐入洞穴里。
三叔叫赵长生,是父亲赵孤北的三弟。赵孤北一辈一共五个弟兄,他名列老大,而老三是自始至终追逐他的步伐,最坚定亦最无怨无悔的一个。
家族中无人不知晓三叔力挺赵家本家,甚至到了可牺牲自己一脉为其恪尽忠守的地步。若然旁人问起,这个年逾四十的硬汉必当挺着胸脯回答:“体内流着同样的血的弟兄尚且不能互相信任,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赵如悠每每听到这句话,都打从心底里表示认可。这也无怪,因为那时的他,即便是对说书段子里那些轰烈光明,黑白绝对的荣升与败死,都是安之若素,以为常理的。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江湖不是说书段子——倒并不是从三叔的口里,而是从二弟逐渐成长的身形,与逐年变得炽热而偏执的目中的嫉恨里。他再度想起三叔口中血与兄弟之义的一说,即使知晓那已经是幻灭了的谎言,也始终庆幸这条自欺欺人的义路上有一个人可以与自己相伴,一直一直的傻下去。
可是没有。
父亲四十诞辰的酒宴上,这个平日善于谈笑,性子粗朗的汉子一直喝到筵席散尽,亲朋纷纷离去,连灯烛都已惨淡的中夜,依旧趁着酩酊的欢愉,独酌邀月。赵如悠因是长子,只能无可奈何的陪他。三叔酒量奇大,酒品却颇不良好,一般人无缘见他喝醉的样子,自然也见不着他发酒疯。赵如悠那日却极其有幸。
足下已散了四五罐子的女儿红,三叔整个人解下的铠一样烂乎乎的堆在那里,没了战士的揩拭,兀自锈蚀,发出冰冷的铜臭。他边喝边开始抽鼻子,两眼被酒意冲得红肿如桃,忽然开始长篇大论。
从他孤独而艰苦的童年,讲到痛心的兄弟异路,讲到父母亡故,讲到妻离与子散,讲到二十年漂泊羁旅一无所成,讲到年将半百,依旧看不见上天交下的长缨。他越讲越悲楚,胡茬都被浑浊的泪与酒交相揉湿,他突地说出了一句话:
“为何硬挺本家?什么狗屁同族血兄弟义……不过是不想让后半生就此荒凉到底而已。”
赵如悠从此,便再也没有敢正视过三叔的眼睛。
他明白了岁月是个足可令这样的汉子卑躬屈膝的暴君。
终不会有人傻乎乎的陪他行一场明丽干净如幻魇般的世路。
虽然直到如今三叔依旧追随者本家,从父亲,到自己。
可赵如悠知道他是赌上了什么在追随。
——那是他后半生的荒凉啊。
为了这些,他如何会惧于牺牲一个甚至于他全无血缘的女子?
赵如悠一人遗在廊中,袷衣浸露,已是微凉,可他渐渐握紧的掌心却捏出了汗。
——那他也需堵上自己的后半生,为其不致因良知与义理的缺失而荒凉,去尽全力保护他所珍重的人。
他在这片非诗非赋的江湖里,最后一抹纯白。
“神风”崔家已被“悲欢离合”赵家彻底压倒,而“潦草门”徐家与“老山”杜家正互相僵持,谁也未曾踏出一步打破这牵一发动全身的宁静,因此形成了诡异的鼎立局势。
这个时候的赵家易主,已经几乎惊不起什么反应了。他们如今在等待的是一个爆破——一个打破僵局的爆破,只要这爆破一响,山洪一般的一泻而下会直接带领他们去往一个终点——峰顶抑或谷底。
赵如悠当然不希望落入谷底的是自己的一族。
然而他于隔日的清晨收到密信一封,他发现自己已处于不将整个身体埋入泥沼,便没有余力可以腾空一跃的境地了。
最终他用三天三夜的临窗郁结,做出了举家哗然的一个决定。
***
蝶儿再一次见到兄长时,夏季已灭了最后一丝喘息。兄长一席蓝白的长衫立在渐次凋枯的蓊郁里,净白而静稳一如往日。
他一开口便是三个字:“我娶你。”
那时,红底金字的请帖,已发了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