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二十九章(1 / 1)
晌午。
不归山。
“咦?血迹到这里就不见了。”
斑驳的血迹淹没在齐腰的荆棘中,大片大片的荆棘林,钟铃要很小心走路才能不被荆棘划伤,前面苏策也停了步子,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思考问题的样子像灵魂出窍一样,钟铃要用很大的声音才唤得醒他。
等他终于听到她在说什么时,钟铃“啊”地一声,一脚踏空,整个人往下陷落,风从脚底冲天窜起,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枯叶夹杂着树枝也跟着一起往下掉,周身尘土漫天,呛得她连连咳嗽,身体越往下陷便越是感觉到阴寒湿冷的气息,好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千年冰窟!
然而还未落地,头顶上枯叶阵阵飞旋开来,一个模糊的人影用快她十倍的速度单手抱起她,足尖在洞壁连连点落,以徐徐慢下的速度落地。陡然从白日落入漆黑之中,她不及睁眼,只感觉到环住她的手臂结实有力,温暖而安全的触感,以及那人在黑暗中被头顶隐约的白光照得熠熠生辉的眼珠,在眼前清晰百倍地放大,看不到表情的冰冷面具,犹隔千里之外的距离,却因为眼睛里那一瞬的光芒而倏然拉近。
“欢迎二位来到‘不见日月不见天,九死一生无回洞’。接下来,本公子将拭目以待二位的表现。”
一个清肃的声音甫落,好像对这个声音有感应一般,“呼”地不远处窜起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钟铃得以看清周围地形,竟似到了一个偌大的地下广场,而那火焰则是自“广场”中央一口高高架起的油锅里发出。
“谁?是谁在说话?”钟铃背靠着苏策,双手拉开,俨然打架的阵势,“装神弄鬼,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出来较量。”
“呵,钟姑娘口气不小。”
“你是谁?你认识我?”突然想到什么,钟铃啊了一声,“是你——是你把我爹困在这里!你出来,有本事你出来,本姑娘才不怕你!”
“要见本公子不难,须得发挥你们的聪明才智。”
“好,你等着!”钟铃朝着虚空的地方握拳,“不论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找出来!不过,在那之前,你要是敢再动我爹一根汗毛,等我找到你,绝不放过你!”
“呵,好大的口气。看来,这将是一场有趣的游戏。”那个声音清而冷肃,隐约含笑,在空旷的洞中飘荡,“你们一定要用心地找,本公子会耐心等着你们。”
无回洞,神秘人的声音渐渐消散。
苏策对于那个人的话仍旧没什么回应,弯腰拾起地上一截枯木,“咯”地又从袍子下摆撕下一片衣襟,包覆住枯木顶端,然后脚步沉稳地朝燃烧的油锅走,钟铃背靠着他,一步步随他而走,边警惕地环视四周的动静,边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这个洞又黑又深,我们要找到那个神秘人,自然需要一支火把照路。”
“哦。”听他语气悠然,还解释得那么清楚,钟铃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了些。只见苏策把那截枯木顺着油锅边缘来回擦了几圈,沾了足够的松油再放入油锅中,立刻火把呼地燃起。他举着火把顺着墙壁走,不时敲两下,她走在他后面,四下里留意周围的动静,虽然未知的危险可能就在四周,但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身边,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苏策。”她闷闷地喊了声,下意识朝他靠近了些。
“嗯?”他敲着南面的墙壁,眉头蹙起。
“以后,我不叫你的名字,叫你……大哥,好不好?”
“……”
“不说话,便是同意了?”钟铃也学他的样子,在他身侧的墙壁上认真敲了几下,“同意当我大哥的话,那以后就要一直罩着我,谁要是欺负我,你就帮我出头。就像刚才那个神秘人,待会等我们找到他,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揍他一顿——”
“……”
“还有,刚才我掉进这里时,幸亏有大哥你在,不然我肯定摔成肉酱了。” 钟铃揉着被石头磕到的地方,朝前走了一步,刚好苏策若有若思地停下来,她一下撞在他的背上,他“啊”了一声,转身看着她,“……我做你的大哥,那么,萧雪臣怎么办?”
“……”这一回换做钟铃被问住了,不过很快,她笑得贼兮兮,“谁规定了我就不能有两个哥哥?”
苏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懒得拆穿她的小把戏,没说什么,继续敲墙壁。
“怎么?当我的大哥,很委屈?”钟铃皱了皱眉,转到和他相对的位置,先他一步,把他四周的墙壁全敲了个遍,“你放心,大哥你对我好,相对地,我也会对你好,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嘘——”苏策神情一肃,竖起食指晃了晃,视线停在她手指上,示意她不要动。
隐隐有叩叩叩的回声,在遥远的地方轻荡……
钟铃怔了怔,只觉一股热血往头上翻涌——
她五指并拢,微微颤抖着,慢慢用力,往下按,奇怪却并没有什么动静,正待要换个地方再试,一只清凉的手掌覆在她手上,一股强势的真力灌注于指尖,借她的手发出。
突然,啪地一声,她也跟着啊了声,“咯咯咯”一扇石门在北侧的墙壁徐徐打开。
“原来机关在这里!”她脱口喊出,声音因为极度的喜悦而发着抖。
“嗯。”苏策淡淡应了声,手掌仍然覆在她的手上。
“爹,你等着,我马上救你出来!”钟铃兴冲冲便往那道石门冲,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不要轻举妄动。”
“放开我,我要去救我爹!”刹那之间,钟铃仿佛陡然变了个人,用力挣脱苏策的手,“我爹就在里面,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你快点放开我——”
“铃铃,冷静。”
“啊,我不管,我要去救我爹。你要是怕死,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放心,我才不会连累你!”
想也没有多想,她张口便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他痛呼一声,松开了她,她已如离弦之箭奋不顾身朝石门窜去。
“小心——”
苏策顾不得手背上的剧痛,一个纵跃,尾随而上,然而他终是晚了一步,砰地一声,因为冲得太快,甚至连倒退几步做缓冲都来不及,钟铃便如被一只巨掌以雄厚内力狠狠地震开,往后直直摔去。
眼见她即将撞在南面的墙壁上,这一撞下去她此命不保矣!
苏策白衣飞扬,眼神剧变。
穹极剑出鞘!
却是以剑做支撑,连连划过墙壁,带起激越的剑花如龙呼啸,他人如魅影,刹那之间,从墙壁这端飞掠至那一端。
收剑回鞘的同时——
“啪啦”被狠狠震开的柔软身体,犹如一把飞速射来的刀片,及时而又准确地切中他的胸口!
“呃——”苏策只觉五脏六腑震了一震,骨头快要被压断,强自提起了真气,才保住了心脉不被震伤。
幽蓝的雾气穿过那道石门,层层渗入空旷的地下“广场”,寒意更甚,苏策无暇他顾,用力倚靠着墙壁,扳正钟铃的肩膀,开始为她渡真气。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心脉已经稳住,但恐怕短时间内她很难醒过来,他扶着她慢慢坐下,闭目调息。
“真是单纯的大小姐,‘无回洞’岂是想进就进,想出便出的地方?”之前那个神秘人再度开口说话,隐约叹息了一声,“倘若本公子的‘天奇八罡阵’那么容易破解,我又如何困得住钟清远?看来,不尝点苦头,真是不知厉害啊。”
“天奇八罡阵?”苏策微微蹙眉,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睛,“传说,‘天奇八罡’出自魔剑门——而魔剑门四使‘梅兰竹雪’中,只有‘竹公子’,擅用奇门遁甲之术布阵,性格古怪、行踪无定,阁下莫非就是竹公子?”
“玉面剑鬼,算你有点见识。”那个人轻笑了下,声音震得墙壁簌簌落灰,“在下正是墨衾怀。”
“很好。”苏策如雪的唇,不多见地扬起,“你欠岚儿的账,如今我可趁机结清了。”
“呵,我还没和他算完账,你倒来找我算账了?”
苏策张了张眼角,“难道不可以?”
“可以!当然可以!不过,在那之前,还是请你先搞清真相再说!”隐隐有吸气声传出,那个人缓缓地道:“苏岚那小子潜伏魔剑门近十年,先是隐瞒自己的身世不说,后又背叛门主,当年我和大哥以及四妹联手对付他,不过是奉了门主之命,毕竟也曾同事一主多年,我当时未曾想过要对他赶尽杀绝,没想到,他竟然狠得下心来,杀了我的四妹,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雪中漫’美丽的舞姿,温柔的微笑——”
墨衾怀声音里依稀有着浓浓的恨意,“然而,杀了‘雪中漫’还不够,苏岚仍不识好歹,后来竟然联合百柔飞,甚至劝说七剑各自的主人,在北岳山发动叛变,时值中原各派侵入我魔剑门,内忧外患之下,魔剑门才会覆灭!”
他顿了顿,清越的声音拔高了一节,“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玉面剑鬼,你要如何替你弟弟算!”
“第一,苏岚潜入魔剑门多年,而你们不曾察觉,这只能说明,是你们自己实在不够聪明。”
苏策以指腹揉着额头,又开始闭目调息。
他闭着眼睛,慢慢道:“其二,你说你们是奉了门主之命,才会追杀他,还说并不会对他赶尽杀绝。既然你们并没有对岚儿‘赶尽杀绝’,那么岚儿又怎会‘杀了’雪中漫?虽然我并未看到当时情形,但也能猜到,这其中必另有隐情在。墨衾怀人称‘竹公子’,想必气节高傲,也不似说谎之人,莫非是被人利用了?有人故意将‘雪中漫’的死栽赃在岚儿身上,然后你不但信了,这十年来你还暗中派人追杀岚儿,多次让岚儿涉险。且不管是谁在背后搞鬼,反正都是你为难岚儿在先,这一笔账,我这个做大哥的,不找你算,找谁算。”
那边静默许久,半晌,才传出一个冷然的笑声,“好你个玉面剑鬼,差一点,本公子就被你耍了!想要羞辱本公子,你还远着呢!”
“其实你不说,我已经猜到大半了。”苏策再度提起真气,徐徐送入钟铃肩井穴,“我曾听岚儿说起过‘雪中漫’,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舞跳得好看又能杀人。不过,可惜了,她不幸喜欢上了我家岚儿。偏偏岚儿一直钟情于另外一个女子,但‘雪中漫’天性好胜,誓死也要得到岚儿的心。于是,她居然使出十分可怕的手段,害得岚儿和心爱之人反目成仇——”
“你、不准你非议漫儿!”
“阁下请注意措辞,我并没有‘非议’她,不过是在陈述真实的事。阁下不要着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苏策一下下认真梳理着钟铃散乱的头发,目如深雪,“毕竟‘雪中漫’是为情至此,加上并没有害人之心,所以情有可原。但后来你得知了那件事,便借着那一次追杀,发泄心头之恨,你杀岚儿是为了雪中漫,没想到,雪中漫竟为了岚儿,反过头来杀你。到最后,她其实——是死在你的手上!”
“不、不是!四妹不是我杀的!一切都是苏岚的错!如果不是他伤了四妹的心,我也绝不会那样逼他!”墨衾怀怒意更甚,“何况,当年若没有苏岚,魔剑门不会倾覆,我也绝不会沦落至此!”
“竹公子,你这样说,就更不对了。”苏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墙壁,语气平稳,“岚儿虽是七剑之一‘紫瑰’的主人,昔年在魔剑门也算是上乘的高手。但若说他能以一人之力,造成整个魔剑门的倾覆——那你实在是夸大他的实力,也贬低你们自己的实力了。还有,百柔飞宁愿背叛‘梅兰竹雪’金兰之义,也要帮助萧雪臣,那也怪不到我家岚儿头上。至于什么‘北岳山’叛变的事,倘若不是七剑各自的主人早已存了异心,单凭岚儿一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造成‘一呼百应’的浩大声势。何况,七把绝世‘花铭剑’本来出自奇花谷,是花弄所属之物,你们不但杀人夺剑,还硬要把人家的女儿掳走,让她变为你们的傀儡,不仅如此,你们还改造了七名无辜的少年,凭借着花铭剑暗藏的‘魔性’,让他们变成杀人的工具——”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叹息着呵出:“——是魔剑门无情在先,无怪乎七剑要背叛了。”
他悠悠然说完了,便不再言语。
那边没有忍耐多久,便冷声笑道:“本公子为何要与你多费唇舌?总之,想要找我算账容易得很,先破了本公子的‘天奇八罡’阵再说!”
无回洞,再度恢复寂静。
苏策低头看了眼钟铃,她脸色不太好,眉头紧紧地蹙着,想必方才被石门上的结界阵法伤得极重。眼下不宜急着破阵,还是先为她护住心脉再说。
闭目提气,真气再度缓缓渡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苏策整个背上汗水涔涔,经风一吹,脊背发寒,但钟铃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他不知她伤重如何,遂决定试着唤醒她:“铃铃,铃铃?”
看着她秀挺的鼻子,他犹豫了片刻,终是捏了捏:“再不醒,我就把你送到街上卖掉。”
——还是毫无反应。
倘若她醒着的话,一定马上跳起来瞪着他:“你当我是猪啊?”
一般来说,就算被一掌震晕,但他渡给她不少真气,照常理她应该不至于一直昏迷……苏策眉头皱得更紧,却一筹莫展,望着她苍白的脸色,他下意识往头顶那狭窄的洞口张望,“二弟啊二弟,你究竟什么时候来?”
突然,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啪啦,砰——
两道人影从天而降。
“呵呵……阿璧,你听见了没有?”
“什么啊?”
“你没听见?”飘逸的银衣与灿烂的红衣,纠缠在一起,徐徐飘落,“我大哥想必已经急得快跳脚了,否则,他怎么会想着要见我。”
“大哥处事一向沉稳淡定,什么事能让他这么着急?”红衣的女子配合地反问。
“笨啊你。”银衣男子伸手在红衣女子的额头上弹了下,“当然是因为她了。”
“她?”红衣女子摸着额头作稀奇状,“你是说那个小姑娘?难道大哥真的看上她了?哎呀——那姑娘看着比我还小,能当我大嫂么?”
落地后,苏致咳了咳道:“阿璧,我大哥就在那边,你小声一点。给他听见了,往后我没好日子过了。”
“哦。”华璧朝他缩了缩脖子,“可是——我还是有点想不通,大哥那样的人,怎么会——”
“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苏致板着脸转过身去,“莫非公主殿下认为,像在下这样的平民,也配不起殿下万金之尊?”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那公主是什么意思?”
“苏致,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么?我、我对你——”华璧转过脸去,咬唇不说话。
苏致眉开眼笑,把她的肩膀扳回,“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别当真。”
一时之间,两个人又好得不分彼此。
苏策一直静静坐在暗处,怀中抱着柔软的身躯,听着那边笑闹的声音,胸口有微微的热气在翻搅,一直等到那边稍微安静了些,他才开口道:“致儿,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