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1 / 1）
不归山，远在束河的外围，相隔北定城有百里之遥。
因而两人沿着此起彼伏的山脊行走了许久，仍未见到任何人影，除了山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以及间或响起的鸟鸣兽啸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人烟罕至、与世隔绝的地方。
“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把爹爹抓到这里来？”
钟铃揉着腿，坐在半山腰的草坡上歇口气，“难道这不归山上，藏着什么巨大的机关不成？”
她累得半死，苏策却气定神闲，只是目光不断在沿路山径之上反复逡巡，时不时弯下腰来，在路边的树枝、树叶之间轻嗅，偶尔还伸出手指触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像在花园里赏花，又好像是公门里的人在查案。
被他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心慌，钟铃索性也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这里嗅嗅，那里摸摸：“这里……有野生的浆果么？难道……刚刚有兔子爬过去了？”
苏策没答话，手指陡然停驻在一处折断的树枝上。
已经风化的断痕，断裂处尚有一丝凝固的血迹。
看来，受伤之人应该有过挣扎，然而，终是逃脱不了，最终还是被带上山，照这血迹看来，应该有一段时日了……
他沉眉思索着，负手径直往草坡上走。
白衣猎猎飞扬，钟铃望着他出尘飘逸的背影呆了呆，半晌才跺脚：“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干嘛那么神秘！”
低头一看，她轻轻吸了口气，陡然明白了——
“循着这血迹，一定能找到爹爹被困的地方吧……喂，等等我。”
——*——*——*——
奇花谷，在四壁高崖之下，四面环山，崖下瀑布深潭，绿树环绕，琼花异果，处处姹紫嫣红、鸟鸣幽香，果真是一个绝佳的隐世之地。
“可惜，不久后，这份平静也会再次被打破罢？”
宝蓝长衣迎风而舞，水珠自深潭中飞溅，悉数沾上他的衣衫，他的面容在青天白日下，格外雍容俊美，然而，眉间尽是浓浓的忧愁，“——苏策，铃铃，你们也该到达不归山了吧？希望达成所愿，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谁？”一声冷硬的女声，自林中深处传来。
虽然距离遥远，但中气十足，随着那一声厉喝后，一道银光乍然闪过，萧雪臣眉头上挑，右肩一倾，左手屈指探出，食、中二指便已稳稳夹住了飞来的暗器。
“好功夫！”
林中闪出一位绿衫女子，穿得婀娜妖娆，说话间，人已轻飘飘掠过来，“不愧是七剑之首——血夕的主人，数年不见，公子的身手越发长进了，竟然接得下我的‘流云一戒’。”
“是你？”萧雪臣目光一顿，望着眼前容颜依旧灿烂的女子，“你……怎会在此？”
“怎么，难道我不可以在此？”绿衫女子嗤笑了声，“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你怎会到奇花谷里来？”
“数年不见，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萧雪臣眼眸深沉，望向远处，“魔剑门四使‘梅兰竹雪’中，排名第二的暗器高手，号‘兰’，也就是‘金兰戒’——”他顿了顿，望着她，叹息一声：“百柔飞，你不该在此。”
“哦？”百柔飞呵气如兰，“我不该在此？此话怎讲？”
“你于我有过恩情，我……不管你如今是何立场，都不会再与你起冲突。”萧雪臣看了她一眼，抬步从她身前走过，一声轻叹溢出唇畔，“奇花谷将会有一场滔天血战，你若想活命，还是速速离开此地罢。”
“滔天血战？呵，那我倒真想见识见识——”百柔飞轻笑，“如你所言，我若就此离开，虽可活命，但我这‘金兰戒’的名声岂不是就要被毁掉？若临阵脱逃这件事传出去，往后‘金兰戒’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行走？再说了，当年我放走你，何尝不是望你远离魔剑门，保重性命……可你还不是一样，宁肯涉险也不愿做那贪生怕死之辈。”她似乎说得有些动情，胸口微微起伏着，“……你既然还记着以前的恩情，那么，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离开此地的人，不该是我，而是你。”
萧雪臣背对着她，脊背僵了下，似乎知道多说无益，默然朝前而去。
百柔飞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还是那个样子呵……”
她与他是旧识，昔年她也曾算是他师姐又兼半个主人，自是知道他的脾气与个性，一旦他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
见他走远，她终是咬牙，一路尾随。
丛林胜景，弯曲路径，盘旋而入，转过一个路口，一道方圆五十丈余的池塘逐渐显现，塘中耸立着一株黑色莲花，于水中半隐半现，隐隐有缭绕的雾气萦绕，而塘口立着一块苍青的巨石，石头上雕刻着三个朱红的字，清秀端正。
赫然是——
洗剑池。
下方一行小字：“闲人止步，否则小命。”
“谈薇叮嘱过我，要我在她回谷之前，守住 ‘洗剑池’，莫要让人有机可趁。没想到，谈薇所说的人，竟然……竟然是你！”
百柔飞站在他身后，凝注着他的背影，只觉身体一寸一寸冰冷，连说话的声音也顿起寒霜，“那个时候，你那么想要离开魔剑门，我不惜背弃门主，背弃‘梅兰竹雪’金兰之义……成全了你。可你竟然……再度为魔剑门卖命，自甘堕落……你便是这样报答我对你的恩情？”她指骨握起，声音颤抖着，“以你的个性，你绝不会如此，除非是有人强迫。告诉我，是谁？是谁逼你至此？”
“你不该问那么多。”萧雪臣渐渐闭上眼睛，睫毛轻颤，很快又睁开，脸上的忧色更重，他往前踏出一步，百柔飞立时拦住他的去路，“我不准你过去！洗剑池，倾注了谈薇多年心血，方可形成这等规模，岂容你近身破坏？”
“你莫要逼我。”萧雪臣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你也莫要逼我。”
“……”
明明和他隔了这么近，近得快要触及他的鼻尖，他的面容依旧高远如雪，清俊之中依旧透着她始终不曾看透的孤独落寞，从十年前那一次分别之后，几经波折打听到他的消息，却得知他已被大将军收留、位及人上，更是和她身份相去甚远，她便淡出他的视线，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却如仇人般对峙……
“呵——”她突然笑了，笑得眼睛里闪着盈盈的光，“你若要入洗剑池，先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你……何苦……”
萧雪臣眼如寂夜，眉头深深蹙起，看她如此执着的模样，他慢慢退开。
百柔飞一直看着他退到青石之后，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好似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额头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也忘了擦，只朝他轻嗔：“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然而，她“良心”二字方落，一道清婉的笑声自后方传来，那笑声由远及近，几分魔魅肆意，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狂怒，那人尚未靠近，便已势如破竹，在万千鸟鸣惊飞之中，飘然纵掠而下。
“映月容，你还是跟来了。”
“……大哥？”
百柔飞迟疑地望着来人，身子却不自禁护在了萧雪臣身前。
满头长发如雪，披散肩头，迎风而舞，那发下的容颜依旧清颜如玉，手指间仍一如从前，握着两颗硕大圆润的夜明珠，珠子在他指间来回翻转，衬得他五指纤细如花瓣。
一身层层叠叠玉雪纱衣缠裹着修长身姿，映月容先是看了眼百柔飞，再看向萧雪臣，方收敛微笑道：“怎么，萧雪臣，还要拖延到何时？你是要等到为钟清远收了尸，才肯听我的话么？”
“原来是你！”百柔飞脸色煞白，“大哥，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心狠手辣。再怎么说，雪臣也曾是你我师弟，你不念同门旧情，也该念在他曾为‘梅兰竹雪’卖过命的份上，放过他。如今他既已非魔剑门人，你怎可再如此逼他？！”
“放过他？”指尖上的明珠滑入掌中，映月容一分分握紧，慢慢转头，一步步走近百柔飞，细长的凤眼眯起，“柔儿……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向着他。十年前，背离大哥，是为了他，十年后，见了大哥的第一件事，也还是为他求情？柔儿你可知，方才你和他说的话，比你手中的‘金兰戒’还要可怕，还要厉害十倍，真是狠狠剜了大哥的心呐——”他话落手起，竟然就在微笑之际，就在萧雪臣一呼一吸之间，扼住了百柔飞的咽喉，而人则如轻云远退，挟持着怀中柔软身躯，飘逸地站在洗剑池塘口。
“大哥！呃——”百柔飞惊疑不定，才发出一个字，映月容却朝她一笑，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扼在她的咽喉，然而，他的嘴唇却紧紧吸住她的唇齿，一丝清凉入口，很快又被如火的滚烫吞没。
任她如何挣扎，他仍是恶狠狠、凶猛残酷地吻着她，几乎要把她连血带骨头全都吞入腹中……好像要把这十年来，她欠他的相思都倾注于这一吻之中。
萧雪臣就站在旁边，宝蓝长衣迎风而舞，见此情景，他转过身去，望着天空，一语不发。
百柔飞眼珠圆睁，看着那道屹立如山的倾长蓝影，如隔云端般遥远，陡觉脏六腑都揪住了，心脏抽疼地令她几乎快要窒息……
眼里的泪悉数滚落，羞愤交加，不等映月容喘息，她手指起落，三根银丝，宛若纠缠的银龙，流泻指尖，呼啸而出！
那样快！
那样狠！
那样有力！
然而，她的成名暗器——“金兰三戒”才发出，映月容唇畔轻笑，微抬右手，夜明珠发出璀璨之光，他一招“梅花弄”，如丝般轻巧的暗器尚未触及他的胸膛，便被他美若花瓣的手指，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势头、更深的内力，虚空格挡开来！
“咯啦——”
“砰——”
一连串巨大声响，旁边三株大树被突然打飞的“金兰三戒”拦腰割断，与此同时，映月容身姿一个起落，他便抱着她，稳稳坐在了倒下的树干之上，他找了个平坦的位子，懒懒倚着身子，微笑看着怀中的人。
百柔飞银牙紧咬，再要连发数枚“金兰戒”，然而甫一凝注内力，才觉丹田空虚，竟是提不起一丝力气，而一股热气自脚底直窜上身，她陡觉不妙，莫非方才那入口清凉之气是毒……心中一寒。
“好狠心的大哥，竟……竟然对我下毒？”百柔飞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喘息，眼似含烟，“不愧是……魔剑门第一高手，不过，从现在开始，梅花手——映月容，你……你不配再做我的大哥。”
“柔儿，从你离开魔剑门开始，从你背弃我开始，我就已不是你大哥。”映月容语声温柔，把她的头扣入他的怀中，手指隔着衣衫，在她背上缓缓移动，“柔儿，不要怪大哥心狠。不是你背弃在先，大哥又怎会如此呢。要怪，也只能怪他——”他抬头看了眼萧雪臣，又低下头，手指在百柔飞衣裙之上摩挲，“是他把你的心……从我身边带走，让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这么多年。倘若没有他，今日，大哥又怎会如此待你。有因即有果，这因果缘由，早已非我能控制。”
萧雪臣肩膀一颤，却仍是没有回头。
映月容仍是温柔地说：“百柔飞啊百柔飞，以为隐居奇花谷，便逃得出‘梅花手’的掌控么？说出那样的话，真想就这样杀了你呢……你可知映月容对你之心，比之你对他，丝毫不差。”
“啊……”
怀中之人，中毒渐深，视线朦胧，也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却仍是强自与体内迅速蔓延开来的欲望搏击，然而，自唇畔溢出的声音却如耽乐的娇喘，酥媚入骨。
“呵，‘九叶情花’果然厉害，这么快就受不住了？”映月容摩挲的手指，颤了颤，转入百柔飞衣裙之中，然而，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地喝道：“住手！”
映月容慢慢抬起头：“萧雪臣，你终于肯妥协了？”
“给她解药。”
“要我救她？”映月容握住百柔飞的手指，放在唇畔轻吮了吮，听着怀中人无意识地娇喘连连、情难自禁地□□扭动，他更是笑得惬意温柔，“要我救她，很容易，全在你的选择。二选一，要么你就在这里好好看着、看我怎么把你敬爱的柔师姐弄得神魂颠倒——”他眼光一寒，冷笑，“要么——马上进入洗剑池，替我毁掉池中的‘千夜魂莲’。”
“……你！”萧雪臣竭力克制着什么，闭起眼睛，轻叹：“方才听你之言，我以为你真的是爱百柔飞——”
“没想到，实际上，我竟然利用她，来要挟你，十分卑鄙无耻，是不是？”映月容在百柔飞唇上轻吻了下，又笑着道：“既然这么看不惯，那还不动手？杀了我呀！啊——差点忘了，杀了我的话，钟清远岂不马上会毙命，而你那个可爱的妹妹若知道是你一手造成，岂非要恨死你！或者，不想钟清远死的话，就立刻去替我毁掉‘千夜魂莲’，你总不会真的要看着我对你柔师姐……”
“住口！”萧雪臣慢慢睁开眼睛，眼如深雪，“我一入洗剑池，你立刻给她解药，放她走！”
“好！就这么说定了。”映月容整了整衣衫，复又低下头，看了看百柔飞，低低道，“柔儿，再忍耐一会儿就好。”
然而，就在萧雪臣即将步入洗剑池塘口之时，两声凄厉的惨叫自身后传来！
“柔儿，你……你怎能？！”
防不胜防之际，百柔飞玉手轻扬，连发九枚“金兰戒”，尽管映月容及时抽身退开，然而，终有一枚暗器刺入掌心，而其余八枚暗器则悉数被他一招“梅开四度”震开，自八个不同的方向飞去，其中一枚则狠狠反刺入百柔飞的咽喉，尽根没入！
血丝顺着雪白的肌肤蔓延而下，映月容连封全身血脉，捂住手掌，望着眼神涣散的百柔飞，心中绞痛，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柔师姐，你怎么样？”萧雪臣迅速过来推掌渡真气给百柔飞，然而，她苍白一笑，摇头，“没有用的，我的‘金兰戒’，见血封喉。”她说着，咳出一口血来，朝着映月容，竭力地道：“大哥，方才……你、你对我施毒，又趁着雪臣不注意，已经悄悄喂服……解药给我……”她断断续续说着，笑得如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我就知道……大哥一向最疼柔儿了，怎会舍得让柔儿那么痛苦……”
映月容只觉掌心的疼已不及心里的痛，他缓缓转过身去，“你既然心中无我，何必再多言。”
“不，大哥，我……我要说！”百柔飞静静微笑着，靠在萧雪臣肩头，“柔儿自小长在魔剑门，倘若不是大哥细心照顾，恐怕早已死在严苛的门规之下。能够遇到大哥，真的是柔儿的运气……也请大哥，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还有……希望我的死，能够让大哥……不再为难雪臣，呃——”
“柔师姐！”萧雪臣眼眸深远，胸腔肺腑里堵着一股郁结之气，只觉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凉……而怀中的身躯也逐渐变冷，兰花般美丽的笑容就那么凝固……
冷风簌簌，白发飘扬。
映月容缓缓松开了手指，夜明珠“啪地”从指间滚落——
然而，只是失神了一瞬，映月容便一脚踩在夜明珠之上，狠狠地碾碎，脸上尽是浓浓的仇恨与滔天的狂怒。
在萧雪臣尚未回神之际，映月容拦腰抱起百柔飞，施展轻功纵掠远去，“萧雪臣，我还会回来！莫要以为她死了，我便会放过你。在我安葬好她之后，倘若‘千夜魂莲’仍在，就让你们所有人，为柔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