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三十章。下（1 / 1）

暮色残阳，忘川河旁一人伫立。

绛娘早前便在黄泉路看见他了，他走到孟婆亭前就停了下来。

目光动也不动地凝盯着孟婆亭里那抹娉婷身影。

「太子殿下，在这儿纵然见得姥姥也不见其样貌。近些，也许还能睐上一眼。」绛娘来到龙煜身后，于他身后驻足。

「我想先静静瞧她。之前从未详知她在黄泉所司职责，正好有此机会可以看看，我想待些时间。反正，千年的轮回并不会因此而少减时间。」龙煜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簪，这是她遗留之物，自夏河村那日就被他好好收妥。早前忘了还，现在是不想还了，就一直随身带着。

反正，这东西也无法跟他一起到人间。

「太子殿下若悔，若觉得轮回太苦……」绛娘打量他的神色，不经意说出这话，但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不悔。我若有悔意，便是对不起孟儿的情意──况且，我未曾有悔。」他一句话铿锵有力，没有扬起半分嗓子却有不可撼动的决绝。

绛娘扯起唇角弧度，竟是笑了。「如此甚好，太子殿下莫忧，姥姥之事妾身会多担待。」

龙煜稍侧颜庞瞥她一眼，「那就先谢过妳了，姥姥一事也让妳费心许多，若他日有龙煜帮得上忙之处，直说不讳，龙煜定全力相帮。」

绛娘微笑，轻缓地点头。「太子殿下客气了，若太子殿下愿在妾身有难时相助，妾身感激不尽。」

「妳帮孟儿的已经太多，难以言谢。」龙煜抬眼瞥了眼孟婆亭的景象，亭内已剩几人喝汤，他该走了。「时辰已至，先行告退了。」

「恭送太子殿下。」

而后龙煜便一人走向孟婆亭，欲喝下孟婆汤后进入下一世的轮回。

孟婆将汤碗递给眼前的魂魄，见他接过喝下，往亭外走去，锅里的孟婆汤已要喝尽，是该要准备熬汤了。正思忖剩余的汤够不够后面的魂灵所用，体内忽感一股热烫烧灼心口，瞬间而来的疼痛让她身子踉跄，几乎站不住。

「孟儿！」随着这焦急的喊声，她的身躯稳稳地落入了一人胸怀。

泛着浅微的冷香。

很熟悉。

熟悉？正疑惑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念头之时，他已一把捏住了她掌心，自她掌心传来一股凉意，压下了她胸口的灼烫感，舒缓了她的疼痛。

她不禁疑惑地仰起首，但面容仍是淡然，斗篷因为方才的动作已稍往上翻，她这一仰首，她的全貌几乎让他尽收眼底。

是他。

是那个总会用奇怪眼神看她的魂灵。

他不理会她的奇怪举止，眼底深处有着担忧，径自伸手触上她的额，确认她状况稍好后才放松紧绷的情绪，扶住她的双肩让她站好，并为她拉拢斗篷。

他看到她样貌却不是诧异的反应，而她竟也不觉有何不妥──

这是怎么回事？

「若身子撑不住了，就别使强，先去歇着吧。妳若倒了，我做得这一切便没有意义了。」他语气是怜惜不舍，听得她一头雾水，可是这嗓音和语调都泛着一股亲切的熟识感──

她好似曾经听过。

但她未曾离开过黄泉，也不记得之前曾认识他这样的魂灵，那他究竟是谁？

「将汤给我吧，我喝尽之后，妳便去休息可好？」他伸出手向她讨汤，她一句也没说，但他的话语却不停。

这魂灵竟在和她谈条件？

她眨了眨眼，右手一翻，一只碗出现在她掌上，碗里是温热的孟婆汤。

他拿过手，仰头一口喝尽，碗也在剎那消失。

「快去休息吧。」语毕，他又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才不舍地离去。

孟婆犹自猜疑，目光追随着他离去的方向，想起方才不经意曾见他和绛娘在谈话。

莫非他本是神或仙，因为犯错而被降罪处罚？

但是他又为何对她做出那些举动？彷佛他们已熟识很久，甚至是──

孟婆没有发现，素来寡情淡欲的她已悄悄对他上了心。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已逼千年。

每一世，龙煜都在寻找。他从第一世开始，每一世都在找。

每一世都不知所寻何人，每一世皆是寡缘淡情，孤苦至死，想起自己所寻何人时皆是死期，这是每一世都逃脱不了的宿命。

黄泉不管过了几个日子甚至是年头，孟婆仍是不断重复每天的工作。

孟婆亭内，刚结束工作一段落的孟婆坐下休憩。

忽然想起那个总会在喝汤时对她笑的他，之前甚至叮咛她要好好照顾身子……

每个魂魄来到这孟婆亭内，或哀嚎或不甘或愁然或挣扎──

只有他不会。

他从不挣扎也不抵抗，只是伸手接过那药汤，然后带着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

不知为何，她竟会在那目光之下觉得有些热。

有一股热意自她颊边漫烧。

他会看着她好一会，才喝下手中药汤，离去之前还会回头看她一眼。

初时他不曾见她容颜，又怎会用那眷恋不舍的目光看她？

而他那恋恋不舍的目光看久了，她竟也习惯了。

而且，不知怎地，他似乎是常客。

是犯下大错被罚吗？但究竟是怎样的大错呢，竟需要轮回近千年之久……

而今，日子算一算，他也该出现了。

正想他究竟是何来历之时，他便出现了。

一样是伸手盛汤给他，然后他接过喝下──

以为他会如同之前一样看她，他却是毫不停留，神情有些滞然地走了。

孟婆心觉有异却没多做表示，如同往常用目光目送他背影离去，然后等待他回头看她一眼再离去。

没有。他连停留都没有。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孟婆亭。

无法解释心头这无端出现的失落感是怎么回事，她兀自怔然之间，身后忽地出现了声响。

她转过身，是九公主冥媱。

「姥姥……」话一出，泪随后流了下来，冥媱再忍不住，一步上前抱住了孟婆。

孟婆不明就里，只是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九公主怎么了？」

「姥姥，方才那人……」仍是抱着她，冥媱看着越走越远，已见不着身影的龙煜背影啜泣。

「九公主认识？是九公主的故人？」难道他是神祇吗？为何她却不认识……

「姥姥，他不仅是我的故人，亦是妳的呀！姥姥……求您，若您再不记起他，最后他便会连妳一起忘了呀！届时、届时便是输了……」冥媱止不住哭。

若最后的结果是输，那又何必用上记忆去赌？陌路至少还能追忆──

「输了？」孟婆不解她话意，皱眉低喃。

「姥姥，如果他真忘记妳，你们就只成陌路，最后有什么意义？姥姥，您真想忘记他？」冥媱扯住孟婆衣袖，小脸带泪，眼眸却异常坚定。

冥媱字句打入她心坎，刺得她心头疼痛阵阵，掐住她喉口要她不能喘息──

她不想被他遗忘。

她不想。

可是他是她的谁？她记不起……而且、而且她为何不愿被他遗忘？

「……妳若倒了，我做得这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他是谁，又做了什么？

额际疼痛尖锐，彷佛有刀子挖刮着她头骨。

很疼。

疼得她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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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又见到他。

一如之前，她盛汤他喝下。

这次，为了证实自己的疑心和猜测，自他接过汤后她就一直注意他。

如果他和她对上眼，那么一切都是她多疑；如果他在离去前回眸，那么她的猜测就不成立。

但──他喝下汤之后未看她一眼。

离去孟婆亭之前也没有回眸。

此刻，不论是她的疑心还是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千年的轮回已消磨去他的记忆。

终究是。

可为何证实了这点，她的胸口彷佛有什么梗着，顿时她连呼吸都难过。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入第十殿，不知为何，她竟有种预感──

若再见他，他定是恢复成原本的他自己。

她与他，终成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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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龙王的手下龙天候在奈何桥前。

黄泉橘黄的残色氛围忽地有些伤感。

孟婆正觉有异，想上前询问一番时，冥媱也在这时来了。

都在孟婆亭前。

「这是怎么了？」孟婆走出亭内到冥媱身旁，不解冥媱和龙天为何在这，出声相询。

冥媱便罢，但这人──

「姥姥，今日是龙王太子千年之期期满。太子殿下……他要回龙宫了。」

正说话之间，始终沉默的龙天忽地朝前方单膝叩地。「属下龙天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两人不由得将视线调往龙天前方。

前方是龙煜缓步而来。气质沉稳低敛，相貌俊秀却冷冽，步履之间彷佛都能嗅到他身上的冷香。

「嗯，辛苦了。」淡然一眼轻颔首，龙煜朝一旁的冥媱和孟婆看去，眸色冷淡而疏离。

孟婆一怔，登时心头宛若被螫伤。

他不该是这种眸光对她。

但是要怎样的眼神才对？她忽然说不出话。

「先告辞，不用送了。」龙煜清冽的嗓音响起，拉回孟婆思绪。

龙天也朝两人行礼，而后龙煜大手一挥，和龙天一同自黄泉消失。

冥媱抓住了孟婆衣袖，泫然哭泣。「姥姥！这样真的好吗？太子殿下他、他──」分明已经是忘了呀！那眼神是对陌路之人的神情，她明白。

她看着他每一世，知道他的执着和情深，奈何孟婆汤的效力非凡，能够记着百年让记忆不灭已属厉害，更遑论他喝了千年。

着急的语调到最后竟沉了下去，冥媱不知是不想面对事实还是怎地，再没有后话。

孟婆拉开冥媱的手，胸口竟是一片麻乱，脸上的表情仍是漠然。「没有什么不好的。他既是龙王太子，回到龙宫是理所当然。」语落，孟婆径自走向孟婆亭，没有理会身后垂泪离去的冥媱。

走进亭内，孟婆站在大锅之前。里面所盛装的便是能让人忘却记忆的孟婆汤。

凝视着锅内的孟婆汤，孟婆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容颜。遮掩她面容和身形的斗篷被她搁在一旁还未穿上。

她究竟是为谁保留这样的面貌？

即使药水效力退去，她仍未想过要回复之前老妪的模样，而是一直如此──

「为什么呢？我就喜欢妳这样。」

是谁？朝她说这话的人是谁？

额际又是一阵疼痛，孟婆指尖按着额角，又想起他离去时冷然的面庞，以及他初次出现在孟婆亭内的温柔神色──

强烈又陌生的情感在她胸腔之内碰撞，揪得她不能喘息。

「……因为妳不在，我无法笑。」

「妳不是我，又怎知我心里如何想？又怎知我宁愿痛醒也不愿此时收手？」

是谁……

到底是谁……强烈的剧痛顿时袭来，瞬间剥离她神智，孟婆倒了下去，披散白发一地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