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二十九章。下(1 / 1)
黄泉路畔
绛娘撑伞于一片曼珠沙华中伫立,丹色的红花宛若火光轻扬。
身后是冥媱带怯的嗓音。
「这样好吗?」
「九公主?」绛娘回过身,正对愁眉走来的冥媱。
「绛娘,虽然这是太子殿下自己选择的……但这样也太残忍了……」
「这是赌注。」绛娘垂眼,语气淡微。
「所以这是必要的?让他千年轮回、世世找寻……每世都不知所寻何人,每世都孤老而终──」
「但他会在临死前想起。终是没有让他不知所寻何人。」她敛下眼,没有再说。
「临死前想起也不过换他对姥姥的一眼凝眸,就为那一眼,而后又陷入无限的寻觅……」冥媱住了口,却是不舍。
「撑过千年就相守,撑不过就成陌路──很公平。」绛娘嗓音淡漠,清艳的面容没有表情。
「绛娘──」
「如果九公主是求妾身做些什么的话,对不起,妾身无能为之。」
「怎么这样……」垂丧着头,冥媱有些沮丧难过。被看穿心思她倒是不以为意,因为她的目的便是这个。
「妾身明白九公主的心意,但这是谁也帮不了的。」绛娘喃喃般的低语,不知是提醒自己还是告诫她。
冥媱无语。
或者,都有。
是,因为这是赌注。
就不容任何人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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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终年暮光残阳,恍若永恒不变的忘川河景,时间的流逝于此简直毫无所觉。
每日都会有难以计数的魂灵入鬼门关,然后经由审判再决定头胎转世与否。
孟婆所负责的,便是让要过奈河桥的魂魄喝下忘却记忆的药汤。
然而不是每个灵魂都会乖乖听话。他们或挣扎或抵抗或哀嚎或求饶──
但是无用。
不是被鬼差强逼灌下,就是缚其手脚让其受疼后自愿喝下,从没有谁可以不喝孟婆汤离去。
孟婆冷漠地瞅着眼前,被荆棘捆其手脚的魂魄让鬼差强灌孟婆汤。
待他药汤入喉才被放离。
下一个灵魂上前,伸出手等着取她舀好的孟婆汤,孟婆看着他泛着些微香味的指尖,不由得微仰首觑他一眼。
斗篷遮住她一半面容,遮去她视线,她不禁又抬高了一点。
正对他微讶的眸心。
那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平静然后带着柔情──就这么深凝着她。
她不觉与他对看半晌,回过神察觉不妥,她率先移开了视线。
却听见耳畔传来一声叹息。
是他。
孟婆没有证实是否是他,却不禁对他上心。看他拾起离去的步伐往奈何桥前去──因为他是背对她,所以她毫无忌惮。
谁知他却在出了亭子的那刻回首。
她一怔。
他却镇定,又朝她笑。
彷佛世上最美的风景都不比她一人。
读出他眼底的情绪,她又一愣,然而下一瞬他却转身就走。
纵然诸多不舍,还是决然离去了。
他……是谁?为何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龙煜收回最后一眼眷恋的目光,往第十殿走去。
忽地想起那次他入轮回之前,孟婆送他到奈何桥,不禁酸楚一笑,走向眼前的第十殿,又忆起她脸庞。
即使每次轮回都不知自己寻些什么,唯有死前的最后一刻才想起,然后借着喝汤时再看她一眼,他却已经满足。
那一眼足可支撑下次见面。
千年那么长,他还有好多面可以见,但也有好长的时间等。
但是没关系,他会赢得这场赌注,所以他不怕。
不怕。
他只怕他们最终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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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殿的梁柱后头,冥媱探出小脑袋,小心地藏住自己的身躯。直到确认龙煜已走入第十殿内,进入了轮回司,这才找了个偏僻的树下,掏出怀里的铜镜,将自己藏匿其中。
这铜镜是绛娘从姥姥那里拿来的,只说是姥姥现在无法保管此物,所以交给了她。她想,绛娘必定是知晓她终是无法插手,所以给了她这面铜镜,让她可以时刻注意太子殿下每世转生的情况。
但绛娘同时也严厉地告诫她,此时是极为敏感的时刻,一有差池就会害太子殿下与玉帝的赌约作废,更何况这铜镜是龙王给姥姥的,所以她只能看,并且尽自己所能保护它──在姥姥还未记起一切之前不得将铜镜还回去。
她慎重地将之接下,一改之前的漫不经心。她郑重地承诺绛娘,绝不会出手只会静静地看。
铜镜变换几次景色,龙煜已自一座小农村诞生。他的母亲体弱多病但深得父亲喜爱,明知生下这孩子极有可能会死,仍是拚死生下他了。
他的父亲跪在床前痛哭,看也不看一眼被产婆抱着的他的骨血。
龙煜好像知道自己的诞生害得母亲死去,也不敢洪亮地哭出声,跟父亲说自己安稳地来到了世上。
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父亲哭泣,然后沉默。
父亲虽然也养着他,但不与他亲近,让他衣食温饱便再无其它。他自小一人孤伶长大,连朋友也没有几个,但因为生得一张好皮相,村里的姑娘都喜欢他。有时还会为他争风吃醋,闹得村子里三天两头不安宁,所以村子里的男丁不喜欢他,更甚长辈还认为他非是值得托付终身之人,都要自家闺女远离他。
「什么嘛……」冥媱看着镜中景象,为他这世孤苦的命运悲叹,心生怜悯。「他只是一个孩子呀,怎么这样……」
不过几个时辰,人间的景色又变换几次,冥媱也发现龙煜的眼神总是会不觉地四处巡视,彷佛在找什么。
「是在找姥姥吧……」她不禁低喃,眼色也黯淡了下来。可是,一直到你这世死前,你都不会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的……
人间时间推移,四季更迭,龙煜长到十四岁时,父亲死去,他自此完全是孑然一人。
所以他离开了村子,一人四处飘荡。他的眼神一派沉静,稳重地完全不似个孩子,他离开村子往大城走去,一路上总是在找。
但在寻找的眼神又那么空茫。
好似在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晓,只知道要找。
前方迎接他的路从来都不平坦,不是蜿蜒崎岖便是坎坷难行,但他始终都不放弃,走了好几天好几夜,饿了就随处找东西裹腹,他不放弃地走,直到看到了城门。但最后还是体力不支地倒在城门附近。
好几个时辰过去,有人见着他但都不敢上前理会,就怕惹事上身。直到一个饭馆的管事出门办事,回程的路途看见了他,将他带了回去。
因为管事夫妇膝下无子,听闻龙煜的来历十分心疼,再加上两人又觉得与龙煜投缘,收之义子,自此龙煜便在管事的教导下学习如何管理一间铺子。管事夫妇对龙煜视如己出,而龙煜也未曾叫他们失望,他对很多事情都上手的很快,不过几载,他就自立门户,为管事夫妇赚进斗金,甚至成了首富。而他的名字也因此事迹,几乎无人不晓,众家商人无不想讨好巴结他、与他交易,只要跟着龙煜,就有赚不完的大把银子。
而自城内乃至全国的闺阁千金,没有人不想与他结亲。除了他身后万贯的家财还有俊美无俦的容貌,也因他从不寻花问柳,对待女子总是十分君子有礼,那些闺女都私下窃语着:若是要嫁做人妇,夫君便要是龙煜。
然而年复一年,龙煜的身边始终没有女子在侍,就连管事夫妇如何劝说他也不娶。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他仍是在找,花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还有时间去找,但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甚至要找什么。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找。
寻遍整个大陆国土,每过一年,他就越来越茫然。
直到管事夫妇先后死去,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暖也失去。他还是在找,寻找的不知道是实体还是幻境,找不到要寻的东西的空茫感和失落寂寥紧紧揪着他的心,最终逼得他发狂──
最后,他再也忍不住那无尽的复杂情绪,为麻痹自己,终日饮酒,最终死在了自家酒庄开设的酒窖之内。
上天捉弄了他心智和目光一生,在他死前,让他想起自己在找什么。
是一名身穿墨衣的纤细女子,白发堆栈在她脸畔也掩盖不了她的清秀气韵,眼眉虽含笑却极淡,她迎面走来的步履伴随一股低回空灵的环佩叮当声──
是她。
龙煜闭上了眼,倒卧在酒缸旁,知道自己所寻为何的喜悦成了他最后的泪水,溢出了眼眶顺着脸庞滑下。
「孟儿……」死前几乎不闻的呢喃令人鼻酸,嘴畔的笑意却那么满足。
真好,去了黄泉,就能见她了……
冥媱看至此处,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