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二十章。下(1 / 1)
孟婆庄
绛娘手里拿着药碗,坐在孟婆床边。
床榻是上安睡的孟婆,秀丽清雅的面孔是一片安恬,彷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扰了她的心绪。
她都会是一直这么平淡漠然。
但只有绛娘知道。
床上这人,喝下药汤安睡前,根本不是这样。
绛娘指尖轻触上孟婆颊畔,眼底是万般不舍。「姥姥,您好好睡吧。醒了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想起那玉帝旨意,她又是一叹。
姥姥,原谅妾身私心。为了护他周全,只好这么对妳──
「姥姥、姥姥,妳信我。绛娘绝不会让妳就这么受他摆布……」绛娘轻声低语,眸心深处的坚定亦是对她的承诺。
过了一日孟婆醒后,绛娘已不在孟婆庄。
自床上起身,孟婆坐在床边,呆然了好一阵子,才穿鞋下床。
孟婆汤应该也要见底了,该熬了。孟婆不禁扯起嘴边讽刺的弧度。
原来看顾阿煜已是她日子一部份的重心,少了阿煜,竟觉得心头失了东西──孟婆敛下眼,眸色却变得漠然了。
也许连阿煜也不能等了……
推开房门,孟婆走到房子外的花圃,将各类药草依量拈起放入篮中,才慢步走到孟婆庄里的药房。
将药草用忘川水洗净之后,再放入已烧开滚水的锅里,清水顿时成了一片的黑,泛着一股奇异的浓烈清香。
持起汤勺搅拌,孟婆不自觉地又出了神。
才正想起龙煜不知在宫中过得如何,耳边却响起熟悉的铃铛声。
孟婆一怔,搅拌的动作停止。
阿煜?不,她不能去。她已决定,自阿煜从人间归来之前,她再也不出现他面前。
想归想,耳畔的铃铛声却不曾稍停,反而越来越急促,催得她心头拧疼阵阵。
「阿煜……住手……」她皱起眉,嗓音如蚊吶。怀中的铜镜映射不断变换,她却迟迟不肯拿起一观。
「姥姥、姥姥──」旬童着急的喊声亦从外边渐近而来,伴随他匆忙的脚步声啪答啪答。
孟婆吸了几口气,缓了自己心神,出了膳房,正好旬童也气喘吁吁的赶到。「怎么了?」
「绛娘、绛娘说是有、有事,要姥姥、前去──」换气不匀,旬童一字一句断得七零八落。
孟婆闻言,也没多问,「我知道了。」应答的同时,她手指已变换几个咒印,脚下正好出现一个法阵,轻转一丝红光。
下一瞬,孟婆消失在孟婆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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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
绛娘在一片艳红中等她,见她来了,着急的面色却没有稍缓。
「怎么了?」甚少见她如此,孟婆问出口的同时,心底亦有准备。
「姥姥您还不知道吗?」绛娘语气流露一丝忧心,也顾不得孟婆疑惑的表情,她开口就说:「夏采荷一家遭人陷害,被判流放之刑,其中尚书夫妇两人不堪路途遥远死去。而夏采荷……」
「如何?」孟婆不由得握紧手心,几乎是屏息的等着她后话。
绛娘垂下眼,略过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吞吐了下才又说:「夏采荷奄奄一息。太子殿下救了她,她却只剩一口气残喘……」
「什么?」她一呆,心底不断回响着一句。
若采儿死去,那么阿煜的梦又该如何?
孟婆拿起怀中铜镜,里头的影像正是华昱龙坐在床边,守着床榻上脸孔满是伤痕的夏采荷,不仅两颊凹陷,也不似以往的生气朝然。
再不迟疑,孟婆一个旋身,化作一道白光而去。
「姥姥不要!」绛娘出声大喊,却已阻不了──
随着这句喊出的话语,下一刻砸上她脑门的是诏书上的那一句──让孟婆颠倒生死、违逆伦常。
瞬间的反应是追上她然后拦下,忽地一股强烈的拉力将她扯回,自她脚踝处传来刮骨的疼痛。
绛娘重重地趴倒在地。
曼珠沙华残瓣似血飞扬,她一头长发散落狼狈,更添娇怜悲切之态。
「啊……」绛娘撑起上半身,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铁链,环扣着她的脚,一圈的粗黑冷铁与她肌肤的白成了极大反差。
「你让我去、让我去……」绛娘坐起身子,用手扳着那圈住她整只脚的铁环,指尖都泛了白仍是挣不开。
突然一句话砸上她心口,将她心头狠狠撕开──
「……妳永世不得离开黄泉,唯有妳元神散尽、本命归无,甚至虚空之中也不存的那时才能脱离!」
唯有她元神散尽、本命归无啊……
「姥姥、姥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绝望自她四肢蔓延而上,她再受不住,蜷缩起纤细的身子,哭倒在残艳的红花之中。
彼岸花却更艳。
是她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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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透,静寂的有些可怕,只剩忽明忽灭的蝉鸣相伴。
客栈里的某间厢房,烛火的残光摇曳,映照在窗棂上的剪影都扭曲,满室浓厚的药味。
华昱龙坐在床边,床上是伤痕累累且饱受折磨的夏采荷。
只剩微微的呼息残存。
他甚至不敢再忆起早前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救了她。
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她一介闺秀怎能忍受?
华昱龙捏紧手中的铃铛,不断于耳边回响的却是她被判刑之前的言语。
「我不甘心……我爹是怎样的人皇上怎可能不知!分明是丞相和户部搞鬼,若不是他们和工部勾结私吞公款,又怎会让水患扩大如此地步?」
「阿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上天要这样对我?我不甘!我不甘他们将我一家害至如斯境地!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报仇吗?华昱龙不忍地别开眼,却是沉然一叹。
采荷,妳能否活下去都是未知,又怎么谈复仇?
「我会救她,你别愁眉……」孟婆将他哀伤神色看入眼底,不自觉脱口的,亦是令人怜惜的退让。
于这静谧之中忽传熟悉的嗓音,随着这声音而起的,还有不容错辨的铃铛声──
是她!
华昱龙心跳如擂鼓,相隔十载终于能再见她一面──
他平日夜思梦想的不就是这刻?但真被他等到的这瞬,他却怯弱了。
他不敢看向传来声音的那处。
于是孟婆自己走了过来,墨香自轻浅到浓烈,灌进他整个鼻腔。
她就站在他面前。
「……连看我也不愿了?」孟婆敛下眼,轻喃的话语低低,却是正好的音量。
他的举止揪得她心口难受。
是怨她吗?怨她丢下他一人……
可是阿煜,你已不需要我了。
「不是!」他猛地抬头。为了反驳这句用了力气,着急的想否认,却在下一瞬愣住。
她仍是一身墨衣白发,阴晦之间却又让那白发衬着脸庞更加清雅秀丽,犹是纤细的身形,腰间结着会随步履摆荡的环佩──
人间十年过去,她仍是如同他孩时所见。
果然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啊……
「阿昱……」自床上而来的孱弱碎语打破了凝结的静,华昱龙和孟婆皆是不约而同地往夏采荷那里看去。
她只是呓语。
孟婆瞥了眼盘旋在夏采荷额面上的黑气,眼角闪过她熟悉不过的鬼差身影。
那两个鬼差碍于她在现场,不敢上前。
不能再拖了。
要是失去这最后一口气,届时就连「孟婆汤」也救不了采儿。
「阿煜。」
「什么?」华昱龙不解地望了眼孟婆,心中仍是挂怀着夏采荷。
「我会救她,但我需要你回避。」对,不论如何,她都会救她。
华昱龙一怔,「真的吗?姊姊愿意救她?」虽然当初他摇铃的目的就是这个,可是他也知道,孟儿姊姊没有义务这样为他。
如果她不愿,他也不会怨她的。
毕竟自古以来,生死有命。
「嗯。我会救她,所以阿煜还信我的话,就先离开房内吧。采荷不能等了,若是咽下最后一口气,届时我也无策──」
「好。我信姊姊。」华昱龙也不耽搁,给了她坚信的眼神后,离开了房内。
孟婆瞅着关上的房门,确认他离开后又将视线调向角落的那两名鬼差。
「姥姥不可!夏采荷命数已尽,若是颠倒生死伦常,后果难以预料──」方才碍于华昱龙也在场而没有出声的鬼差赶忙阻止。
毕竟姥姥允了太子殿下的承诺不是儿戏!
华昱龙虽为凡人,但真身毕竟是龙王太子,若他们出声甚至是有所动作,他都极有可能察觉,是以两人方才都不敢妄动。
孟婆面色一敛,主意已然打定,谁也不能阻了。
「我会承担。」语落之间,孟婆手腕一翻,药匣腾空浮现。
那药匣正是龙煜初入凡间时她所赠予的。但后因夏河村灭,龙煜回龙宫之前又还给了她。
现下正好派上用场。
「姥姥得罪了!」
见劝说无用,鬼差两人互使眼色,打算强行阻止──
没想到孟婆速度更快。侧身一避,白发晃出一道浅微弧光,她凝气于掌,翻手就往两人打去。
他们登时连动都不能。
「姥姥!」两人急了,连忙又喊出一声想遏止她的举动。
夏采荷命数将尽,若不取出魂魄带走,到时灵魂留在死去的躯体里,会造成什么后果亦无人可知!
「失礼了。待采荷续命之后,我会放开你们的。」孟婆歉疚地朝两人看去,脚步却没有停。
孟婆走到床边,将药匣打开,里面正是可以续命救人的「孟婆汤」。
「说是仁慈,其实到底也算不上。那其实是一种残忍,姥姥。」
「真是仁慈,又怎能以记忆相换?」
脑海里,竟浮现她给他「孟婆汤」那时的对话。
自「孟婆汤」的枝叶散出的点点红光映着她苍白面容,孟婆垂下眼,低低一叹。
凡人只知「孟婆汤」可续命,却不知如何使用。用对无需以记忆相换,若是用错,除了以记忆相换之外,所换得的性命也有限。
所以阿煜……我会如你所愿。将你希望的留下,你不希望的都带走。
孟婆结了个手印定住夏采荷魂魄,左手收了她额上的黑气,纤指又变化几次繁复手势,自唇中逸出喃念之词──
听出那是何种咒语的鬼差面色一白。
是同生咒!
姥姥!您是要夏采荷和太子殿下同生共死吗?
太子殿下命盘已乱,除了司命星君之外,今生他会活到何时已无人可知──
夏采荷悖逆生死伦常,现在又让她与太子殿下同寿……这几乎是给了夏采荷与太子殿下在阳间一样的寿命啊!
两名鬼差对看,脸色已是难看。
就在鬼差心思各异之时,孟婆已施完同生咒。
「孟婆汤」悬浮于夏采荷心脉之处,她又凝了气在右手心,将「孟婆汤」自上往下压入夏采荷体内。
夏采荷难受地弓起身子,孟婆见状,又催了点内力将夏采荷体内的死气自脚底逼出──
当一口鲜红的血自夏采荷口出喷出那时,孟婆再也站不住,跪了下来。
「姥姥!」
「姥姥不可──」
「我没事……」孟婆闭了闭眼,喘息了会,捂着左手臂站起,脚步却是虚浮。
有些踉跄。
「姥姥您快解开咒术!您吸取夏采荷身上的死气,会受不住的!」
孟婆忍着左手臂逐渐蔓延而上的尖锐疼痛,解开了两人身上的定身咒后,孟婆走到了门边。
「姊姊?姊姊妳是不是怎么了──」不知何时走近门边的华昱龙着急地喊,甚至就要推门而入。
「阿煜不要!」孟婆已站不住,让鬼差搀着她身子。「你听我说……采荷醒来之后,她的记忆不再完全,她会忘记一些事……但那并非是绝对,若她执念太强,她也可能想起来……」轻轻的喘气,她不敢让他发现她的异样。
「姊姊,我可以看看妳吗?」隔着门板,他听出她嗓音的不对劲,想看她一眼确认她安好的情绪浓烈。
鬼差对她轻言一句失礼,然后推开她衣袖──
她一只手臂已是泛黑,死气正逐渐自肘部往肩部蔓延。
鬼差一愕,连忙两人合力将那死气逼退,却只能挡住一时。
两人皆是催促的眼神。
孟婆心知,只是点了头。
「阿煜,我累了……」眨了眨眼,披垂于地的白发竟有变黑的错觉。
华昱龙心口宛若被人重击,他哑然,好半晌才出声:「是……那么今生……我还见得着妳吗?」
问了又如何呢?就算能见,下一次又是多久?
十年?
他有多少个十年等她?
逐渐失去意识,但她仍是强撑。「今生我和你渊源已尽……又怎还有机会见面……只有……」
只有待你回黄泉之时才能见了。
最后的话还没说完,她已失去神识,瘫软在鬼差身旁。
两人见状,赶紧将孟婆带回黄泉。
门外华昱龙轻轻闭上眼,眼眶却泛起湿意。
今生渊源已尽,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了吗?
是吗,孟儿?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