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二十章。上(1 / 1)
竹湘宫
夜已是最深之时。
月华被云掩盖,残光落入竹湘宫几许,映出孟婆墨色身影和几绺白发流光。
宫灯都被捻熄,只留下华昱龙床边不远的那盏。
孟婆走到床边,看着他睡颜。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的是他装着铃铛的绣袋。
「阿煜……」她轻声呢喃,却不知是希望他听见还是不希望。「我和你的渊源已尽,这一世,我便不会再出现你面前了……」
对。这一世,他会有采儿陪伴。
也不需要她了。
红线已剪去,终是圆了阿煜长久以来的梦。
而她亦不需要时时盯着他了。
她蹲下身子,轻轻抚上他的发,「待你自人间回来,我会在孟婆亭等你。我允你的,我会守言。」
如果那时,她所犯的重罪还没被天界之人发现……
她会等他。
孟婆站起身子,往门口走了过去,还不到门外,她便消失了。
如一缕残烟飘散。
只余浅浅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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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畔
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灼热,阵阵的暖,彷佛是自脚底窜起的热。
绛娘站在红艳的曼珠沙华之中,一身绛衣仍是引人注目。她撑着伞,上身微倾,拈下的一朵彼岸花在手心之中,更显著她的肤色如雪。
曳地的长发和红色的曼珠沙华交杂,浅浅可见的丹色莹光闪亮,如萤火点点,却不知是花还是发梢散出来的。
「你还是来了。」绛娘眼也未抬,看着手中的红花,缓缓站直了身子。
黄泉路口,红花丛之前,一道碧色身影单膝跪地。
「是。陛下有令。」那人沉声嗓音透点冷冽,却又是低醇的嗓子。
「不是已依他诏意,他还有什么『令』?」
忽地,绛娘将掌中的红花往他那里抛去,红花却在抛去的瞬间成了一团火焰,沾黏上他的衣袍。
那人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伸手将火焰捞进手中,微微用力,随后是一撮白烟飘出,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看来还不够。若连你都伤不了,又如何算成功……」挑起一抹讽笑,喃念低语间是无人可知的苦涩。
「殿下言重了。」
「怎会言重?」绛娘没有看他,又拈下一朵花放在掌心,她冷眼看着红花在她手中慢慢消融。「若是连天界之中,术法数一数二的你都伤不了,这火还有什么意义?」
「……」那人没有说话,但是方才捻灭火焰的手却没有松开。
「真是倔呢。就把手放了,不就不疼了吗?」绛娘自腰间抽出一只小瓷瓶扔向他。
那话是似乎是对他说,却又更像是对自己,和对「他」说。
「回去复命吧。就说他要的『条件』已经为他做到,『请』陛下亦要遵言守诺──也不用防着我什么,否则他爱惜的蝶儿会被我烧尽。」
「殿下,陛下还有一事。」
「他不是只要我将姥姥和龙煜拆散即可?他还要要求什么!」绛娘不由得拔尖声嗓,却仍是优雅低敛,绷紧着下颔抑制着胸口不定的起伏。
「陛下旨意在此。」说着,朝她递上卷轴,不期然抬眸对上她现在的神态。
妖艳不可方物。
绛娘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瞧着他,神色变换过几次。
那人看了,却是抿了唇,眼底闪过一丝担忧,随即又成漠然。「殿下,此术最忌气浮躁动,若不能平心静气,很有可能入魔──还望殿下小心。」
她一声冷哼,已无平日的温婉之气,清艳的面孔如今妖艳的让人难以直视。
倒有几分入魔之态。
「我若入魔,不是更合他心意?我不过是他用来炼成业火的『器』,我的生死他又岂会在意?」
「殿下……」
「罢。」绛娘抬起手,「诏书我会看。恕我不送了。」
「是。」那人低下头,「属下衷心期盼殿下再次回归天界。」然后是碧色流光一闪,顿时黄泉路畔只剩她一人。
「我已回不去了……不过是奢望、是奢望……」绛娘看着那搁在黄土之上的诏书,轻轻的喃念。
暖风轻送,又吹起她发梢闪着丹红的莹光。
却抚不去她眉间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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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国历二十四年,春。
落英缤纷,飞落一地碧绿点缀。
书房内,熏炉轻扬香雾弥漫一室。
华昱龙在桌案前提笔描绘,俊秀的脸孔上是十分专注的神情。调好颜色的小碟搁置在他右方,方便他取色。
一笔一画都不马虎,细细地刻着那人的神韵。
铃铃清脆的叮当声伴随着足音传来,由远渐近,华昱龙不为所动,专注于纸上的仕女图。
「阿昱──」
即使来人扬着甜美嗓音,他仍是无动于衷,眼也未抬。
夏采荷见状,鼓起了双颊,不满他无视的态度。「阿、昱──阿昱阿昱阿昱──」接连又喊他好多声,就是硬气地要他抬头看她。
正好至搁笔处,华昱龙才仰头,一双眸子深邃淡定。
「怎么了?」
「哪,阿昱,你看我如何?」夏采荷见他目光看向自己,喜悦地退了几步,在他眼光之下转了一圈,扬起长裙飘飘,掀起一阵低微的清香。
今日的她一身碧蓝裙装,衣襬绣着粉色的荷花,或含苞或绽开,清雅可人之间眼眉也是灿笑盈盈。
华昱龙睐了她一眼,停下的手又找到了下笔处,夏采荷见状,不解地嚷嚷:「阿昱!你也说句话嘛!你究竟在画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奇挨身上前,这一看,夏采荷蹙起了眉。
「又是她?」
只见纸上的仕女图没有多余颜色,一名纤细女子伫立,墨衣白发,娉婷秀丽。
华昱龙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瞧着纸上的她,端详着还有哪处不妥。
不闻他应声,夏采荷噘起嘴,「阿昱,她究竟是谁?你已画她丹青好几年了,除了她,你只绘花草树木、亭台阁楼──」
华昱龙蓦然停笔,视线忽然定在纸上的一点。
「……她是我遥不可及的梦。」清冷的嗓音低低,喃语之间竟是含了多种感情。
「咦?」
然后动手抽掉了纸镇下的画纸,动手揉掉,丝毫不吝惜已经花了许多时间。
「阿昱你干嘛!」夏采荷赶紧上前抢救,奈何还是不及,整个人抱住他手臂。「你真是的,不是花了很多时间画吗?为何要揉掉──」
华昱龙瞥她一眼,将手自她胸前拿开。
「因为不是她。」
「你是画她吧,为何又说不是她?」察觉自己的举动不妥,她赶紧退后,顾不得脸红,开口就是问了这句。
「神韵不是。」华昱龙轻声出口,眼神有些迷蒙。「她更漠然,只对我笑;她清雅秀丽,却又脱俗迷人……」
「那阿昱为何不请皇上指婚?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吧?」更不懂了,他身为一国皇子,若是门户相当,又怎会有得不到的女子?
华昱龙却是不语,淡瞥她一眼,转了话题。「妳今日来我宫里有事?」坐上椅榻,他端起一旁的茶盏,细品茶茗。
「还说呢!刚刚叫你瞧我,便是要问你话──」噘起粉唇,夏采荷不满地娇嗔。
「皇兄约妳?」
「嗯。」夏采荷对他猜出这答案也见怪不怪。反正嘛,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来竹湘宫,而且是悄悄地来。
毕竟华昱龙是和太子有嫌隙的皇子,若和未来的太子妃有任何互动,都会落人把柄被人拿去说嘴,此事可大可小,两人自然十分小心。
自十年前夏采荷误入竹湘宫后,也许是见华昱龙一人可怜也或许是见他无同龄玩伴,总之夏采荷只要入宫,便会趁机来竹湘宫,久而久之也就和华昱龙成了朋友。
而夏采荷自十年前有意被皇后选为太子妃,自此便获得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其目的也是要让夏采荷和太子华宇莫两人培养感情。
虽然不论是禧儿还是咏儿都曾劝说,却敌不过采荷的执拗,而华昱龙亦是服输,只是叮咛她要小心行事,于是这事便这样底定。
「皇兄约妳赏花还是品茶?」睨了她的打扮一眼,华昱龙又问。
「赏花。」夏采荷应道,身子又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怕他看不仔细。「阿昱你瞧这样妥吗?还是再穿素雅一些?可是总不能被花比下去……」语气倒是很困扰,求助似的问他意见。
「皇兄喜爱繁丽,妳若穿得素雅,只怕是会被花比下去。皇兄此举怕是在测妳,更何况妳身为太子妃,衣裳装扮已由不得妳。妳不妨差人去问皇兄今日衣着,再来琢磨……如此不是更为妥当?」
「也是呢。」听完华昱龙这番见解,夏采荷恍然,随即笑了出来。「阿昱,有你这军师在,我还真安心不少呢。」
华昱龙也不接这迷汤,淡道:「与其如此,妳还不如多长点心眼。」
「欸,怎么你跟我娘都讲一样的话?」又被当成孩子叮咛,夏采荷鼓起双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他明明就跟她一样大的岁数,为何老爱用那老成的语气同她说话?
「要处在宫中,心眼自要比别人多。」
因为不是以前了。
孟儿姊姊不会再出现他面前给他慰藉,而他也该自己一人长大,保护这母亲留给他的宫。
他的低喃入耳,夏采荷抿了唇,垂下的眼却流转一抹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