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清安(1 / 1)
两人走出春园,跟来的王硕正是刚才开口说话的人,程崇言压了他的手,朝春园那边指了指:“这片区域必须在三日内弄干净,你去盯着。”
“那车怎么……”
“我自己开。”说完又看了眼身后跟着的怀吟,他招来王硕低声了几句。
待两人坐定,她握了握手,还是没忍住问道:“刚才……”
他微牵了牵唇角,也不看她,正了色道:“什么?”
“没,没什么。”
见他很是严肃,她还以为方才说了什么和她有关呢。
两人一路无话,崇言本不是多话之人,怀吟亦不觉得气氛有多尴尬,在这密闭的空间内,是两人起伏的呼吸和萦绕两人鼻息的彼此的体味,这一切似乎都是熟悉的,怀吟渐渐有些迷惑了,这样的安宁市她曾经体会过的,清宁喜静,彼时,她摒弃了周身所有的光环,压抑了许许多多的不愉快,单纯的享受着清宁的呵护和关怀,所谓年少心性,她成了叽喳的雀鸟,成天围着清宁闲话长短,他也不恼她,她说十句,他也会答应上一两句,偶尔怀吟不乐意了便死命的掐他的胳膊大腿,然后两人开始胡闹,齐齐笑成一团。那时候——她总盼望着某些她从不奢望的东西,心心相印,天长地久。
下意识的去触摸颈间的项链,触手一空,她猛地回神,一阵失落感油然而起,她怎生得忘了,这链子,早被她弄丢了,她不仅弄丢了清宁自幼宝贝的项链,也弄丢了他们的爱情,一并的,全都弄丢了。
崇言听到她微弱的叹息,转头看她。只见她神情委顿,有点迷茫,带着伤阙,不知怎么就觉得满腹无法纾解的怅然,他从不是悲春伤秋之人,但凡身边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只会觉得厌烦,觉得她们太过矫情,很是造作。可她总是这样的,满眼填不满的悲怆,单薄的剪影,寡淡的微笑。他觉得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什么在不断的漫上来,却是吐不出的焦躁来。崇言张了张口,所有想问想说的,却化作一句:“想吃什么?”
他抽了抽嘴角,抬手假意的咳了下,然后在方向盘上没什么规则的扣了起来,怀吟不熟悉他私下的一些小动作,若换做祁少渊,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好友但凡这样手脚不自觉了,便表示他非常的懊恼。
怀吟却很认真的想了想,有点歉然的摇头道:“真是不知道吃什么,我不是客气,毕竟,我对庆州城并不熟悉。”
他点了点头,打了方向盘朝市中心开去,车子划过一道道水渍,怀吟望着车窗外细细的认着路,想着找个时间好好逛逛庆州城,总是要长久生活的地方,总不能什么事都让司机踩油门。
正想着,不由抬手指着一处,张口“咦”了一声。
崇言跟着看过去,乍一看到那地方,他双手一扣,琉璃色的瞳仁一阵紧缩。身边怀吟出声道:“我到怎么觉得面熟,那不是我出车祸的地方。”
崇言皱眉看了眼那盏依旧清亮的长明灯,又看了眼那条人流拥堵的水泥马路,再去看怀吟,发现她也回头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下一突,不禁说道:“总算没有什么大碍了,那日冲撞,实在,抱歉了。”
怀吟还在笑,随意的挥了挥手,神情满不在乎,“你肯定不常和别人道歉的,真没诚意啊。”
脚踩了刹车,崇言低了头,怀吟当自己说话重了,正要说什么缓解缓解,却听他闷着声音,淡淡的说了声“对不起”,怀吟甚至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得那三个字对他来说竟是无比的沉重,她原就是开玩笑的,这下倒是手足无措了,只重复着摇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没关系了。”
崇言微蹙着眉,抬头看着她,双目沉静,怀吟怔怔的望着那两渊缀着玉辉的墨瞳,她常会望着他的双眼出神,回忆总会被那双堪比琉璃的眸子拉长拉远。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望着他的眸子,琉璃五色,她因看不到真正的眸色总觉得程崇言为人严慎,待人疏离,此刻,他藏在深处的墨色隐隐乍现,她瞧见了,那样纯粹,疏无杂质。
她记得赵世轩初见到落拓的她时,双目微讶说的话:“难得你的眼睛依旧能如如婴般灵透澄净。”
都说眼睛清澈的人,总有一刻玻璃一样剔透的心,那样,珍贵如水晶。
她体会到了,玻璃易碎,水晶易损。于是,她带着支离破碎的心,变得全是棱角,动则绞心,视物满目疮痍。
而程崇言——居然也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带任何的污秽,认真执着的说着一句也许对他来说万分困难的“对不起”。
她怔怔的看着,像是为了匹配他的认真似的点了点头,说道:“恩,没关系,那不是你的错。”说完便弯着眼睛轻轻笑了。
不远处“亚泰”二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抽身靠在车座上,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怎么忘了,他是程崇言,是程家的主子,他有太多需要关注的事情,却不包括眼前的女子。
她叫周怀吟,他在最初的时候撞到了她,面无表情,不痛不痒。
那个叫周怀吟的女孩,在病床上苍白如纸,即便无法苏醒,意识却夜夜哭泣,他总能在偶尔的探视中听到病房内压抑抽搐的□□,那样疼痛着,煎熬着,连带着他也突突的觉得不安起来。
后来她醒了,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女孩死水一样的眼神再看到他时骤然而来的光亮,那是复苏的惊喜,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那道目光如此直白灼热,把他的双眼,都蒸腾出了莫名的酸意。
后来她步履蹒跚却坚定的朝他奔来,固执的用细弱的双臂环着她,她如此羸弱,他甚至能看到藏在皮肤下淡紫色的脉络。他那时候大脑一片空白,鼻尖满是消毒水混着不知名的某种香气,后来他知道了,那是晚冬的白玉兰,幽幽远香,一如卿芳。
他知道,这是周怀吟,这是祁少渊明媒正娶的少将夫人。
他那些何时滋长的,多余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扰的他头生生的疼。
他一边纷乱,一边的怀吟突然叫他,语气轻快,她说:“你看,那里,快看,那家瓷器店,我来问你,你是不是买过一件瓷具名叫‘永殇?’”
他正无规则的扣着方向盘,听到她的话收住手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那里有一家老字号的官窑居,所有的瓷具只有一件,也只生产一件,老师傅原是宫廷礼官,据说,是个太监。
他的“永殇”,便就是“永殇”了。
心下钝钝的闷痛起来,他沉了声,问她:“你怎么知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便在那里,那时候,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奇迹。”
他看着她,有些了然,“因为我和那人很像?”停了停,他又去看那家古朴的店面,“那里出产上品,许多器玩珍贵非常,怎么就注意到了那件?”
怀吟点点头道:‘的确,若说工艺,那件‘永殇’虽繁复精致,却不是绝品,我见那里居然有首窑青花,也有宓瓷古玩。”
“你研究陶艺?”
“不,只是喜欢茶具罢了,老板告诉我‘永殇’是定制的。”她望着窗外,开口道:“我注意到它,是因为它冲击力太强的色差,有种,此消彼长的拉锯式的疯狂,便觉得它承载着相思和悲伤,我不瞒你,我很心动,原本是想买下它的。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
崇言没有笑,他细细的听着她的话,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他不愿意想起,也不敢想起。
相思,还有悲伤?
原来,那些留给他的,依旧是这些温情的东西。他原以为自己冷了心,设了防,他不出去,别人也再攻不进来。他怔怔的,原来骨子里,他是这样想的?
怀吟看着他径自沉沦在自己的思绪里,程崇言的冷漠,似乎被这样的茫然突破了,他的五官是柔和的,线条也不冷硬,平日偏就能生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凌冽。可是她却觉得,真正的崇言不是这样的,不都说相由心生吗?真正的崇言,在哪呢?
每个人都有过去,怀吟是,崇言是,祁少渊也是。怀吟不想探究别人的过往,如同她不愿意让人窥探自己的过去一样。她笑了笑,双目灿烂,“走吧,不是要请我吃饭吗?有没有面馆,好久没有吃面了。”
他伸手抓住方向盘,呼吸间,慢慢平静过来。
心中的怅然无法磨灭,他知不能深究,于是带着怀吟绕过几条大街,在一僻静处停了下来,怀吟从没有来过这里,看得出来,这里的房子年代久远,有一股浓厚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两人在一处悬挂吊兰的老台门前站定下来,崇言牵了木门前的铜环转头微微笑了笑,她看到他一边挑起的眉毛,这个动作祁少渊也经常做,但他却是微笑,而那个男人,眉梢挑起间,满是倨傲。怀吟皱眉,不满自己怎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新婚丈夫,再抬头时,看到一穿着深蓝色对襟短衫的女子端正的立在门前,那人看到崇言倒很是欣喜,转头冲身后喊了一句,怀吟听不真切。那女子又打量了她一番,笑眯眯的很是亲切,她跟在崇言身后随着热情的女子进门,因为是老式的屋子,难免有几处门槛,他们沿着狭窄的廊道蜿蜒着走,正行到一地,那里的门槛颇高,怀吟一脚抬起,身边的崇言立马握住她的手臂,急道:“不要踩着门槛。”
怀吟一脚放在门槛上面,听他一说顿觉得很窘,面上微红,身子便顺着他的力道朝前边跨过去。
两人站定,崇言放开手,低声说:“老规矩,不兴踩门框。”
她低着头胡乱点了点,看他要走忙拉住问:“我们不是吃面吗?这里是哪儿?”
他笑着指了指前面的一块牌匾,“这就是了。”
她见那上头斑斑驳驳的刻了些什么东西,但还是看不明白,这时候刚带路的女子几步走下对面的台阶,又小跑着上了他们一块的地方,笑着说:“这还是安小子第一次带女朋友过来呢,姑娘模样真好,叫什么?”
怀吟大愣,看着也是一脸尴尬窘眉的崇言,正想急着辨清她并不是崇言的女朋友,那女子却拉着她的手,直往屋子里走:“小姑娘运气可是好,今天掌勺师傅还在,有的享口福喽。”
她还没明白过来,就听屋子里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唤:“安小子来了?”
怀吟有点僵硬的看着那边一脸晦暗的崇言,“安小子??!”
她用口型夸张的一张一合,崇言看明白了,双眼一瞪,颇是别扭的跟了进去。
怀吟自认在美食上从不亏待自己,面对这面,也忍不住大快朵颐。她边吃边竖起了大拇指,嘟囔道:“什么玉盘珍馐,八珍玉食,还不如这味道实际,也真该叫那些埋在土里的人尝尝袁师傅的手艺。”
“埋在土里的人?”
“那些金銮殿里的人啊,不都说御膳绝宝吗?”
崇言垂着头,怀吟喝了口汤,只见他肩膀微抖动着,不由好奇:“你在笑?”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那边打着团扇的老头,“你看他,别说是面,再是珍肴异馔也是小菜一碟。”
怀吟看着那人,那人也端着笑乐呵呵的看着她,她脖子一缩,神秘道:“你该不是想说,他就是司膳官,那不是……?
崇言斜着眼看老头,双眼一眯,扯唇笑了。
怀吟想,那里或许藏着程崇言难得可贵的记忆。她注意到他在那些人面前由来的放松自在。回去的时候,他张口喊了她一声。也许觉得突兀,整个人偏着头立在那儿。怀吟站在车子的另一边,笑着说:“谢谢你,安小子。”怀吟第一次没有在他的身上闻到清宁的味道,她如春风含笑,双颊凝细,眉目清灵。
他看着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山庄的坡道口,一句话,在风里轻轻消散——
他叫清宁吧,他可有说起过我呢怀吟?应该是没有的,他不会认识我,正如我不认识他。他叫清宁吗?水字辈,表字宁,这般工整的名字!
忘了告诉你,我的名字是清安,清水的清,安宁的……
他皱眉看着远处的光点——怀吟并不知道,程崇言回去之后立刻让人去英国查了程清宁的资料。
那些挥之不去的往昔,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经,那段撕心裂肺的阴影,似乎消散在两人默默的呼吸间。
那晚,程崇言十二年来第一次沉眠入昼,没有噩梦纠缠的心惊,没有夜不能寐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