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菡萏(1 / 1)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入那座教堂,整个教堂钟鸣鼓乐,余音袅袅,响彻天际。那是圣洁的天外之曲,她毫不陌生。她与清宁的第一次约会,便是在那座百米高的圣保罗大教堂,他在那里牵起了她的手,五指相绕,心心相惜。她望着富丽的圆顶,金石磨合间,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高尚。他们闲步泰晤士河,细水绵长,英格兰的天空难得澄净透彻,他们缓步而行其上,安详的钟声悠悠响起,主教的祈福声环绕耳际。霞辉斜照,她仿佛看到从中世纪走来的骑士,绅士谦和的对她微笑,在金色落尽的最后那一霎那,清宁细细的吻着她。
多么奇妙的地方啊。
对面的男子如此陌生,她被工笔描摹的眉目失了清明。直到父亲将她交付于那个男人,隔着丝绒的手套,她依旧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汗湿,却沁凉。
她神思恍惚,不远处的蜡烛摇曳着火光,耶稣,十字架,教父……
这是她的婚礼,一场战火消弭间的世纪婚礼。如此兴师动众,如此声势浩大,如此,煞费苦心。
直到牧师严谨的声音再度传来,那个男人抓紧了她的手,她愣愣的望着虔诚的主婚人。
他问:“周怀吟小姐,你愿意嫁给祁松桓先生吗?无论贫穷,富裕,疾病,健康,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一瞬间,教堂内该死的宁静。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么久,怀吟看着牧师,又仿佛没有。她的声音空灵轻响,缓缓开口:“我愿意。”
手上剧痛传来,她微皱眉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他张口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
……
“以法律所赋予的合法权利,我现在宣布,你们正式结为合法夫妻。你现在可以亲吻你的妻子了。”
底下有人率先站起股掌,怀吟顺着声音看去,却看到那幅能融化在心尖上的容颜,那是一张怎样清冷俊美的脸,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仿佛听到了清宁的哭泣,这么清晰……
忠贞不二?矢志不渝?
清宁说:“怀吟,结发黛眉,我愿意双手洗净,只为你容颜装扮。”
清宁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无法想念的闭上了眼,有两行清泪,蜿蜒成滴。
清宁,你永远无法知道,被留下的,才是最痛苦的,如今的我,尚有生命站在这里思念远方的你,却再也没有资格用剩下的力气去爱你。
如果我们的爱情也有墓碑,那上面也只剩下一片苍凉的空白。
清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敌不过生死的距离,我们的盟誓飘渺无期,清宁,我爱你,却没有了勇气。
成为了别人的新娘的我,如何追随于你。
祁少渊的吻如细雨,如晨露,如春日的凉风,如寒冬的温暑。
他在她的面上尝到了咸涩,藏一声叹息,化作了绵软的贴近。
……
这样的婚姻,叫人情何以堪。
怀吟和舒茗在王府街头告别,离开之际,怀吟问她:“我在英国学的是传播学,有一块靠近媒体,就是新闻,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吗?”
傅舒茗眼睛一亮,笑着说:“做什么?你能做的实在太多了,现在学校要请一个留过洋的老师有多难你知道吗?”
“你是说教学生英文吗?这个我也可以,但是,我更想做些和我的专业和我的兴趣有关的工作,你们学校旗下,可有报社?”
傅舒茗想了想,“有是有的,不过那都是学生自己设着玩的,如果你真的想好了,我倒是认识这边的《燎原》报社,他们的主编是我的同学。”
“《燎原》?这是庆州的官方报社书苑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份……”
“啊,也对。这样吧,我们学校和圣约翰这座洋学堂合办了一部教学刊物,圣约翰里的学生大部分是天主教徒,这本杂志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你若是觉得没关系,到可以去那里工作。”
怀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在乎的,听到她这么说不由觉得欢喜,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她曾立志想当一名优秀的编辑或者记者,把世界上的消息最快最好的专递道个个角落。于是他欣然同意,“舒茗,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傅舒茗扬手招了台黄包车,回头对她笑道:“如果真的要谢我,就赶快恢复过来,上了班之后,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此时接近黄昏,傅舒茗温婉的脸上是一派真挚的笑意,怀吟突然觉得心底暖暖的,这难得的友谊,不至于让她太过孤独和绝望。她也由衷的笑了,点点头,“我会记着的,舒茗姐,谢谢你。”
她一个人站在大街尽头,时已浓夏,地上泛着暑气,因为没有让司机开车出来,怀吟站了会儿便觉得浑身晕热的难受。王府大街偏属郊区,极少能叫道黄包车,她沿着路壑慢慢走着,想起在这附近就有著名的“春园”,其中有胜景名“荷塘月色”,此刻虽非月上中天,然黄昏晚照,也是别样风情,她不知怎的就生出了赏荷的心情来。
“春园”原是一处著名的戏园,据说也是皇庭亲贵的某处行馆,后来被用作藏娇的金屋,闲时开台唱曲,纸醉金迷的世界,多是旖旎风光。她沿着朱红色的雕漆大门抬腿跨去,不禁闻着一股荒凉萧颓之气扑面而来,她原以为会看到一座亭台水榭,幽静堂皇的古式庄园,却没想到此处遍地残花,红漆斑驳,有几处,残垣断壁。
这里成了芜园,有着无人问津的苍凉。这样的地方,怎么就成了名胜古迹?
傍晚的“春园”人丁稀少,偶有那么几个年迈的老人相携走过,她望着他们的背影,虽一处凋零之意,却直觉那样的浪漫温馨。
而她呢?良人已去,心思覆水难收。
她问了一位经过的老伯,想去看看那片百年未曾枯竭的荷塘。
顺着的溪流一路走去,原本寂静的园子渐渐喧闹起来,她在原地张望了一番无果,便加快了脚步绕着几处假山石朝荷塘走去。等绕过一道连绵的石墩,她见到一池清澈的碧绿,心下一松,再靠近过去,一朵粉嫩的菡萏俏盈盈的立在枝头上,她牵了牵唇角,心道:“这关不住的□□,怕是在这儿呢。”
正要靠近,身后却传来一喝:“谁在哪儿?”问完,又听那男的不住的抱怨:“这地不是封了?他们怎么做事的,都几个人了。”
她转头,正想问怎么回事儿,便看到那一群衣着简易的男人身后走来几人,原本还在抱怨的男人也即刻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很是诧异的叫了声:“程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接着便听另一个人代为作答道:“你们的头的不是说这周围住着的人不肯搬?拖了那么多日子,我们再不来看,这项工程可是要到猴年马月才做得完?”
那人一个劲的赔不是,又是挠头又是递烟,口里直说:“这里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一时之间的确很难处理,您看,我们也不好做的。”
怀吟站在一群男人身后,间隙里看到一抹修长熟悉的身影,愣了愣便转身想离开,怎么也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他。更加不愿意见到他。
她刚巧转过身,就听身后突然安静下来,那个泉涯一般流畅清冽的声音缓缓传来,他没有叫她,却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脚步一顿,再转身时却有些无奈,“我闲来无事,便来看看。”
他负手立在那儿,带着身后大片暖色的阴影,她看不清他夕阳下的神色,却能看到线条勾画出的,熟悉的轮廓,是柔和的,亲切的。心里有些闷,有股说不出的钝痛。她胡乱的点了点头:“我还有事,你们忙吧。”
她说话时候低着头,等说完就看到他大步走了过来,崇言看了她一会,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然后说:“少夫人从轩池闲逛到王府大街?”
他的语气并没有往常的冷漠疏远,倒是缓缓的带着些挪揄。正闲闲的低头打量着她,怀吟面上一红,却又暗恼自己在她面前总也自在不起来,闷闷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崇言动了动唇角,站直了身看了眼近处的荷塘,说道“这里,就在这里。”怀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大片芙蓉色,满池清光。“这里的繁华,不再是书里的神话。”
怀吟不置可否,便说:“恭喜你。”
“什么?”
怀吟耸了耸肩,“打造自己的商业帝国,很好的理想。”
他斜眼看着她,也不言语,半响才道:“一起晚餐?”
她一愣,本顺着他的指引看着莲池的视线一瞬间胶在一处,那是一朵盎然的荷苞,洁白傲然。不由脱口道:“可能保留这一池清色?”
程崇言回头看她,“恩?”
“众芳芜秽,便可惜了这一池碧潋。”
“你喜欢这里?”
怀吟摇了摇头,“毕竟是百年难得,要知道菡萏名贵,传说这是上古神祇的遗族,如今它却能在无人照料的风中生长的如此好。我,有些佩服罢了。而且,你们建筑商不都相信风水之说,就这么崛地而起,不怕坏了风水?”
他轻轻笑了笑。
她侧目看他,问:“你笑什么?”
他微摇了摇头,两人相立风中,扑鼻的芙蓉花香,无端让人神怡了起来。“听说轩池盛栽各色玉兰?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簇丽。”
她木然一顿,原本怡然的神色有些恍惚,那满园的玉兰花……
她初到轩池,确实被那片锦绣无边的玉兰花丛震的异常动容。她自幼喜爱玉兰,喜欢它风舞霓裳的浅淡,喜欢它月晕丹霞的姿容,更喜欢它捻留的晚香,融化在风里的素雅。
那晚,祁少渊长身玉立,轩袍染香,站在那片玉兰之中,满目凤华。她怔忪在风中,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红色旗袍,清艳绝尘。
他说:“怀吟,这是为你而开的琼英,你看,她们和你多像。”
……
“轩池的气候并不适合玉兰,再过不久,她们就该谢了。”
她的声音消散在晚风清凉里,面容与一池清丽融合在一起。崇言双目一沉,竟有些移不开眼睛。
她回头灿然一笑,盈盈道:“请我吃饭吧。”她对他,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熟悉。
他暮然回神,唇角扬笑,缓缓道:“好。”
于是她也笑了,菡萏招展,花香遍地。
一瞬间,两人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