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初遇(1 / 1)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背脊上薄薄的沁着一层汗,她顿住步子,身体微靠在车厢的通风口,闭上眼睛揉了揉有些痉挛的胃。他的眸子始终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攻击性,即使是那样温和的笑着,却也若浮云般的漫不经心,自然而然的流露着他的高高在上。她不该这样指责一个天生强势的男人,尽管天知道她有多鄙视这样以权谋事之人。
身边传来一个低柔婉转的声音,似乎,还带着那么点怯意。
“周小姐,周小姐,你怎么了?”
怀吟睁开了眼睛,面前是娄莹莹娇嫩如夏花一样的容颜。她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又笑道:“有事吗?”
那女孩似是一怔,然后才意识过来的同样牵动了唇角,“哦,我见你一个人,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不,我是说,我以为你身体不好,你按着胃。”她有些懊恼的咬着唇,像是泄气的放松了肩膀,微低了头,“没事,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怀吟自然是不讨厌她的,见她细细的蹙着那两道柳眉似的眉,真正是燕燕轻盈,娇软的我见尤怜。无怪乎祁少渊喜欢她,或者说,爱她?必定是爱的吧,不然,何以这般坚定的对抗着强权下的家族利益。她伸手欲拍莹莹纤弱的肩膀,没想到娄莹莹却是紧张的一缩身子,她惊惶,猛的抬头看着她,怀吟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才扶着上唇低低笑了起来,然后又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与三公子,不过是长辈眼中互为利益相近的政治筹码,我们之间,或者连基本的友谊都没有,你在害怕什么呢?”说着,她抬头看向呼啸而过的片片冰莹,春草未生,不知道到了那里,农耕遍野,却荒凉如征夫未归的芜园。额前的碎发弯曲着落到了眼睑上,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寥落了起来:“你应该信任他不是吗?这不是一场游戏或者战争,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浪漫、温馨而真实的喜剧,我愿意承诺这是一个喜剧。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不过是个过客,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祝福着你们,真的,真心的祝福你们。我总愿看到喜剧的。”
娄莹莹看着她渐渐失了焦距的眼睛,空濛灵动的布满了仿佛来自尘外的星空。她说祝福他们?祝福她和松桓吗?她竟这般开心,得到她的祝福,竟让她这般开心。她松开紧紧咬着的唇瓣,随着怀吟的视线望向远处冰原一般的农田,若她此刻的心是那遥远的彼岸——花开成海,可此处却杂草丛生,万里无生。她心下没来由的一悚,眉头不安的皱了起来。
就这样一直到了次日清晨,空荡荡的火车才稳稳的停在庆州西郊的火车站,有别于平川那种肃清后的空静,同样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卫队纵列,然而气氛却隐隐带着浓重的紧张。
一名侍从官小跑着靠近车厢,章盛蹙着眉向他走近。
“怎么回事?不是说不许声张的?”
来者探过半个身子望了望后面的车子,才压低了声音说:“是司令亲自下的命令。”说着又看还未见动静的车门,“三公子莫不是真把娄小姐带来了?这可如何是好,那边有副官站着,没准跟着司令报告呢。”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司令的亲卫?”
“可不是,昨天司令回了双湖官邸,夫人说周家有人要来,今儿个就叫了一个营里的侍卫官,三层戒严呢。”
章盛低头想了会,“莫不是要把三公子直接逼回双湖。”司令该不会知道什么了?
另一个侍卫官小声的凑近,“难不成平川都没有卖报的,三公子在舞会上和娄小姐亲密的照片登的满天飞,说的那是天花乱坠啊。”
章盛一惊,伸手擒住他的胳膊:“司令真知道了?!”
“我诳你做什么,不然还来这阵仗?”见章盛没反应,他促狭的笑了笑:“这周家大小姐来了,火车上没少看好戏吧?我说阿盛,这倒是帮着正主儿还是宠妾啊?”
“去你的。”章盛推开他晃上来的手臂,“说什么疯话,这周小姐,总之,你见了便知道了,去去,拿行李去。”
柴远碰了灰,嘀咕:“该跟去平川的,怎么这么懒,应该跟着去的。”
怀吟扶着周夫人刚进过道,对面的车厢里娄莹莹挽着祁少渊,两人细语而来。脚步顿住,她随着母亲颇是恭谨的站在一边,等着他们先出去。周夫人伸手猛的握住了她温软的手,转眼看去,是女儿波澜不惊的脸。
“吟吟,这——”
“妈,我知道的,别担心。”她宽慰似的笑着,目光澄澈清亮。周夫人定定看了会,不知是无奈还是心酸的叹了口气,极是抚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而听到祁少渊很是礼貌的说道:“舟车劳顿,倒是怠慢夫人了。”
“哪里,我们到了庆州还要仰仗三公子的照顾呢。”
“那是当然。”他点了点头,唤来章盛去帮忙周氏母女搬运行李。
章盛在他身边耳语,祁少渊面无表情,半响才低声问:“多少人?”
章盛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周围的一群人,微敛着半身,“是亲卫队。”
“让小远把车子开过来,你去告诉王副官,我即刻回府,叫他撤队。”
他了解自己父亲强硬的一面,所以,绝不可能让娄莹莹暴露在父亲的亲卫面前。
“可是,小远说这是司令的亲令,务必让王副官敦促三公子回双湖官邸。”
“双湖官邸?”
“是的,这几天司令宿在那里,叫三公子到了之后先去双湖,再回公馆。”
娄莹莹有些怯弱的拉了拉他的衣袖,祁少渊袖口的扣子色泽幽亮,冰冰的印在她寡淡的肌肤上,她缩回手,带着凄哀的望向车外隐约可见的军队,枪膛在背,威武不凡。她骇然,死死的搅着帕子。
“松桓,我,我们——”
“不知道祁司令会不会介意我带了朋友。”
众人一致望向她,周夫人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有些责备的用力拍了拍。章盛先是一愣,接着欣喜的看向一脸轻松的周家大小姐。如此——甚好!他回头看着祁少渊,只见他向来流云清风的眸子里此刻波纹荡漾,他无法理解这种带着某些玩味性质的眼神代表了什么,祁少渊眉梢挑起,薄唇凝笑,瑰妍姿逸,目光再看向那个笑容依旧的女子,只觉得空濛间如玉雪初霁。梦幻的联想到——“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照燕夜语”。少时听夫子授业,嗤笑这靡靡之音,今天看着碧玉佳人,才明白自古有一说——天作之合。他惶惶然收起思绪,有些歉意的看向一边依旧低迷的娄莹莹,不由感叹。
祁少渊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反感或者排斥这个年轻的美丽女子。在遇到莹莹之前,他不是没有勾勒过自己将来妻子的样子——会不会蕙质兰心,娴雅有矩?亦或者空有虚表,却木讷迂顿?也可能是同样的虎门英女,率性靓丽?更可能的,就是在大家族熏陶下玩弄心机,阿谀奉承的势利千金。娄莹莹和她们都不同,她怯懦却贴心,娇俏却安静,感情纯净而诚挚,不会恃宠而骄,乖巧之余不会让人感觉无趣。总之,他喜欢着这个害羞又娇嫩的女孩。直到母亲几次三番的明示暗示自己需要成家了,需要用婚姻来搭建一个更加稳固而雍容的政治平台了。他清楚的知道莹莹有多不适合这样的身份和环境,他也知道父母不会允许自己拒绝陌生女人的驻进。
可是对象——
居然是她!
军阀纷争如火如荼毫不间断的年代里,他所在的平川隶属华东地区的荣氏家族,他的父亲是荣司令麾下的高级军官。平东和永平打起来的时候,爷爷刚在前线,然后,便是平东失守,守城将领以身殉城的消息。祁家举家欢庆,他的祖父雄风不减当年,沙场老将从无败绩。三天后,庆州传来密电,竟是祖父病发身亡的噩耗,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祖父这样身份的讣告需要通过密电的形式。他只觉得天崩地裂了一般,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空气。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水分去哭泣。然后报纸上恭贺爷爷帐下的统军将领顶替了爷爷大元帅的位子,那位将军振臂高呼——辟土地,莅中国,抚四夷。好不威风!
他的父亲没日没夜的开会,没日没夜的练兵,气氛空前的压抑和萧杀,军队某日凌晨集结,大姐说,“三弟,我们的父亲要出兵打仗了。”
离开平川的那天,学堂里的好友跑去车站送他,周怀岩年纪最小,不停的压着前面人的肩膀跳脚张望。他因为内心悲恸,对几个伙伴很是冷淡。火车气鸣渐近,江荣正塞给他成沓的舶来杂志,妖艳的女明星,爱尔兰的原野,高耸的铁塔……然后是周怀岩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递过去一个外形极度滑稽肥胖的又赤身裸体的人形玩偶,他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玩具,是日本的一个相扑选手——镰仓时代的敦贺武士。他出身将领之家,对战争和敌对有一种自己的看法,在听到日本两字时,脑海中浮现祖父威严苍俊的脸,那个欺我河山的名族,便生生的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一把夺过那个人形玩具,面目狰狞的将其摔在尘土飞扬的地上,然后冷冷的看着呆愣委屈的周怀岩,恨恨的吐出了“无耻”两字!
腹部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撞的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赶上来叫他的侍从官及时扶住,他真怀疑他会掉在身后的铁轨上。那是一个有着黑亮头发的小女孩,他只来得及看到她带着愤怒的双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捡起地上的玩偶,细心的用干净的裙摆擦拭,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玩偶抱在怀里,转头看着他,“狗咬吕洞宾,你真不知好歹,这是我哥哥最心爱的玩具。连我都不舍的碰!”刚开始的语气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不满,后来却隐隐的带着一丝疼惜,她视若珍宝的抱着怀里的娃娃,替她失了脸面的哥哥争取一点微薄的尊严。周怀岩急急的拉住冲动的女孩,低低的唤了声:“怀吟……”
江荣正吹了声口哨,身后叫嚣着“怀岩你忒不够意思啊,这么可爱的妹妹藏着掖着的都不带出来,怎么去你家的时候也没见过。”
他也好奇,这个女孩好干净,干净的没有丝毫杂质和混沌。她的眸子仿佛会说话,此刻圆圆的睁着,正指责着他的不是。他想到了虹桥行馆之巅的冰雪,初阳下像极了剔透的水晶。尤其,她那样维护自己的兄长,满是血浓于水的温情。他又想到了与世长辞的爷爷,不禁眼眶一热,有流泪的感觉。侍从官大惊失色,手忙脚乱,伙伴们面面相觑。那个女孩大张了眼睛,双颊通红,然后有些笨拙的掏出手绢,便急着塞给他,边说道:“对,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怀吟向你道歉,你不要哭,小哥哥,你不要哭,我错了,你别哭。”
他依稀记得——
那块带着甜甜的奶香的手绢——
他至今存放着——
那时的想法是单纯的——
他只是想保留这样的天然和温馨——
“松桓”莹莹的叫声唤回了他的神智,她不安的站在周怀吟的身边。
“娄小姐可愿随我下车了?”怀吟从从容容,看到娄莹莹的局促,她抬头看向祁少渊,微微笑道:“三公子可要叮嘱什么?”
“那就拜托周小姐了。”他亦是回以一笑。
怀吟作了个请的手势,娄莹莹三步一回头,有些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随着怀吟下了车。
祁少渊长臂一伸,很是绅士的让周夫人现行下车。
周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却也默然的转身走了出去。
偌大的空间——
他站在通风处,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祁少渊,不要负心薄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