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十九章、繁花(2)(1 / 1)
“让我长久地闻你头发的味道吧,让我把整个脸都埋在里面吧,就像一个干渴的人把手伸进泉水里,让我用手抚弄你的头发吧,仿佛挥舞一方散发着香气的手帕,使回忆在空中飘荡。在你头发的海洋里,我瞥见一个港口,充满着忧郁的歌声。”
以上是著名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我比路晚醒了那么久,时隔那么久才了解到诗歌的存在形态。才了解到,那是生命华衣中多凄苦的不同寻常的几条细线。
不是有意识去寻找的话,是不会意识到的。
我曾经特别喜欢看小说,向来就只看小说,一看第一页就迫不及待想看到最后一眼,都不知道这是强迫症还是惯性。然而诗歌不是这样的,一本一两百页的诗集不知能看多久,看一天和看一年,有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诗中时间真正地停步了,连真实的世界,都变得格外遥远。只是偶尔,当看到几个,能触及内心的诗句时,才会从书中抬起头来,痴痴地想一阵子。然后我会握住我脖子上的心脏形坠子,做只有我自己懂的祷告。
我一遍遍沉浸在诗的海洋中,又一次次,被诗歌唤醒。
他走了。
脑海里不断有声音告诉我,他走了。就像风。像云。像岁月。像任何物种的语言。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那么,我也该离开了吧。
脑海深处,血族女诗人病态的笑和穆卡英挺的身子交错出现着。
穆卡冷硬的面容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说,我们欢迎你。
莫名其妙地,我泪如雨下。
我还是无法……我就那么怯弱么……连对过去,挥手的勇气也没有。
时间如蝴蝶翩跹,留下的却尽是痛苦。前一刻我埋在书本中饮泣,下一刻,我从桌椅前回过头来,就看见大礼堂中,衣着光鲜的莫里斯兴奋如小鹿一般蹦来蹦去。
莫里斯十三岁了,多少也算是大姑娘了。她不是特别漂亮,却同样可以在那双纯洁清澈的瞳仁的映衬下变得格外引人注目。她是我宠爱的小公主。我要让她真正成为一名童话中的公主,真正的不食人间烟火。
离奥斯温去世,已经有六个年头了。
六年一晃而过。
这个古堡在失明的年轻君主手中,慢慢恢复了一点生气。
然而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变,比如我们之间若即若离的感情。迷途中很难有人能勇敢地面对感情。大家都怕受伤,都怕伤害别人。
冬季舞会上,炼请来许多宾客,塞满了迷途的大礼堂。所有人都宠爱莫里斯,纵然她还未到适当的交际年龄,向她邀舞的宾客却已数不胜数。和她跳舞就像游戏一样,什么悲欢离合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而我知道,我格外清楚,她身上有我过去的影子,无忧无虑,天性乐观,也就能自习苦中作乐的本领。全身散发着大草原的气息,好像未曾认识过阴森的迷途。
莫里斯最喜欢和炼跳舞。炼是她心目中的大哥哥,优秀而能干。但是跳舞是他罕见的不擅长的一项,又是他最不能拒绝的一项。莫里斯爱牵着炼,跌跌撞撞,在众人真切的笑声中转着快乐的圈。炼满脸无奈,却也不敢疏忽,生怕踩到了姑娘的脚。我相信炼是幸福的,所以他才会那么认真,才会在拒绝一位又一位姑娘之后,答应毫无血缘的妹妹,跳没有光明的黑暗之舞。
到了九点,我强硬地喝令莫里斯去睡觉。命令大概是这位小公主在人生中面临的唯一不幸。莫里斯不肯去,只有炼,温柔哄她一句,她才算同意了。
我想我意识到我为何会对迷途那么不舍。不是多余的心痛及多余的爱。我环视了礼堂一番,安格烈和阿甘迪在一旁的桌子上下棋。他们都是能很有效率地找到同伴的老棋手,同时也是姑娘们最不敢接近的优异且狠厉的角色。舞会对他们而言简直是多余。
时间无法改变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就像哀伤的泪水无法改变血液的芬芳。安格烈交叉着他的细长的腿,一双倒三角眼凝视着棋盘,散发着魔鬼的,颓丧而阴郁的气质。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从肩膀处滑落,如同一位料到的剑客,多少年倾囊传授,他把毕生武艺都给了我,如今倒是十分清闲。而阿甘迪呢,今天的装扮是民族巫师路线,身披墨绿色的长袍,用金线绣着豹子的眼睛,一个邪恶无比的头骨银饰坠于胸前。他波浪般的长发半遮着天使般美艳的面孔,连眼影也是浓艳的绿。安格烈无意中的一瞥,就发现我在看他,对我微微勾了勾唇角。然后阿甘迪也发现我,倒十分慷慨地抛给我一个明媚的微笑。这几年我们的关心都十分亲密,比朋友多那么一点,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要说欲()望,或许我在咬他们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会感觉到的吧,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碰触了。我并不保守,我也希望有哪个男人可以彻底地治愈我,但那可能吗。那把木梳的灰烬藏在坠饰里,就像诅咒,我永无可逃离。我的脑海总会闪现奥斯温的长发,铺天盖地,他是茧我是幼虫,我爱他,爱到死。
无论他在哪而我在哪。
我知道很可能是我作茧自缚。可那茧,是我从出生起,就开始织的啊。
我向二人微微施礼就转开视线,然后望向马汀。这个怪人,居然之后就一直留在迷途里,和我在一起了六年,也就不可能陌生到哪里去。他不喜爱交际,却很渊博。不会过分显露才华是他的原则。总会有人逼不得已去请教他,而在那个时候,他也会尽量帮忙。他一直是迷途的座上宾。在一些若有若无的交流中我了解到一个事实,太有才华的人,如果没有束缚,那是会出大问题的。
撇开一切不说,过多的参与生老病死,确实很恐怖。虽然对奥斯温的事……我还是对马汀心存戒备。
此时马汀在和一位贵妇跳舞,步伐欢快,音乐是带着点轻抚的小步舞曲。他就连跳舞也没离开他那高贵凶狠的手杖,因为不用身体接触,所以舞蹈也就没有太多技术难度。他着一身白色的西装,倒极配他的发色,他的姿态优雅且从容,如一只雪白的大猫。我在想,倘若哪天,我也到了这个境界,那么我也不会在舍得与不舍得间徘徊那么久了。
最后,我的视线掠过仍旧比较讨厌我的娜斯塔嘉,定格在面前的炼身上。曾几何时他刺瞎双目,而如今,在大苦大悲的锻造下,他变得更为洒脱了。我不知在没有光明的世界里是否他比奥斯温更寂寞,但是他是那样美好,尤其对莫里斯而言。他本性中的温和是如此自然地流淌着,好似永不枯竭。
我带着无限的崇敬走近他。他做了多大的牺牲换得迷途如今的美好,只有他的眼睛可以作证。有一点只得快慰,那些反复无常无聊至极的人间悲喜剧,他不用再费力气观看了。
“莫里斯很可爱,不是吗。”我说。
听到这个名字,他就反射性地露出一个宽和的笑:“是的。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目睹一个孩子成长。我可以尽情教导她。生命真美好。”这是由衷的赞叹。炼很少露出笑容,在众多臣子面前,他是冷酷的,他的笑只留给莫里斯。
“我把她看做我的小女儿,炼。你要是能照顾她一辈子该多好。”
炼沉默了。他懂我的意思。他还未娶后。可他毕竟算莫里斯的半个父亲,我这么突兀,太强人所难,我也了解。
“拜托了,炼。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只有你让我放心……”激烈的情感在我的胸腔中澎湃着。我的嗓音沾染上了一丝哭腔,听起来像极了委屈地乞求。但我想我必须走。我在这里,永远摆脱不了对奥斯温深沉的爱意。
这对谁都不好。
炼动容了。他轻轻捏住我的双肩,道:“爱尔,我可怜的爱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么。我答应你,都听你的,好么?”
这让我更加悲伤了。我在这些善良的人面前都做了些什么……我能给他们什么……
炼……炼……炼……
我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空洞的红瞳。这个男人,为我作画,为我排忧解难,在我受到致命打击的时候默默陪伴着我。他没说过爱我,可却一直没有离开。我张了张唇,想唤他的名字,想表示感激。可我没有那样做。一句谢谢,比起他为我做的一切,太少,太少了。
我于是离开他,无声哭泣,默默走到角落里擦干眼泪。别人华丽的舞姿让我渐渐安静下来。也越深,宾客就越亢奋,音乐越来越激烈。炼离开了,所以狂欢的人群越发无拘无束起来。这个时候,身份与财富都不再是理由,两个人可以一起跳舞,也就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情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想到奥斯温……想到初夜……我无法不去想。
客人们啊,小心玩火自焚。
挂钟敲响十二点,我有些困意,却不想上楼睡觉,就将手肘立在桌上,撑着头小憩。光线暗了下来,世界静了下来。我像是跌入水中,向深海沉去。四周的泡沫,是我少女时代的梦。
冷不丁,有谁自后捂住了我的嘴,我立刻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