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第十七八、破晓(4)(1 / 1)
深夜,逃脱月亮束缚的星辰的归宿,在苍穹尽头的一条白河里。传说世界尽头,河水白如被洗过千万次的棉布单,单调却永恒的活水,能净化每一只污浊的头骨。这条河,据说,无人见过。它属于一只天鹅。那是一只自小离群的,孤傲的天鹅,而后,它有了自己的队伍,也就有了自己的叛徒。于是他的羽毛和着眼泪,化成了一条河,河床深处,埋葬着它的心脏。它发誓,要让所有心怀不轨的生灵,溺死在这条河里。于是这条河成了世界尽头,无可逾越。
我合上信,若有所思地望向靠在床上的奥斯温。
我病态的爱人,他有苍白如梦的皮肤,黑如墨藻的长发,相互交叠,柔顺地搭在肩上。一双冰而温柔的眸子,镶在亦真亦幻的英俊面孔上,半闭着,纤长的睫毛构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我的膝头,另一只手则支着脑袋。他侧身望向我,优雅而慵懒,如午睡后的雄狮,带着无与伦比的气焰。
“他是在暗示什么吗?路西法可从来没有在给我的信上那么诗意过……他是打算尝试新的写作方式了吗?”我拨弄着奥斯温搭在我膝盖上的手指,“他是在说自己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奥斯温坐起身来,“这个传说我也听过,说不定还牵涉到异教。大致意思是,世界尽头,苍白如洗,容不得丝毫污浊。所有污浊在死亡之后都会被洗净……其实世俗之人都很崇敬洁白优雅的天鹅。”说到此处,奥斯温嘲讽似的一笑,“那孩子大概是在自言自语吧。以一种晦涩的方式忏悔某种罪行也说不定。他不想让你担心,就什么也未明说。”
“罪行?”我睁大眼睛。
“只是猜测而已,别惊慌啊。他不是好好地写信来了吗?”奥斯温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居然笑了出来,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我的头顶。
“不,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我总觉得你很了解路。”我丝毫没感到慰藉。
“你真是的,我果然要慎言。当了母亲的女人总是敏感到神经质。”奥斯温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语言逗笑我了。
“那么,当父亲的男人呢,也不是太正常啊。”我用眼睛斜他。奥斯温于是沉下脸来,许久,突然抱住我的腰,我们嬉闹着,扭打在一块。
自从奥斯温双脚无法站立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就更多了。我给他念文件和信,推他坐着的轮椅陪他四处闲逛,也可以做()爱不顾时光的流逝。世界尽头或许就是如此,平静多于恐慌,因为平静就是恐慌。
不再喧嚣。我们的心安然地搁置在一起。可即便这样想着,在被奥斯温抱住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一阵心凉。想想未知的,想想已知的,就会很难受。我们居然还在一起,我们居然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浪。
“爱尔,为什么,我觉得我找这一刻很久了呢。”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低哑的声音,魅惑无比。“好奇怪,此刻,明明我面对着的,是毁灭,与诅咒,可我什么也不担心。连你咬死了穆穆里,连迷途被忽然进犯我都不在意了。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安宁。我以为我要走很远,才能得到这份平静。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去了很远的地方。你都不曾想象过的远……为了不当迷途的君王,我逃了很远。我大概是迪雷坦家族最没觉悟的一个吧
“在我所到之处,有鲜花,有烟火,有心甘情愿奉上鲜血的少女,可我,都不曾找到这份安宁。现在,我居然这么简单地得到了。爱尔,谢谢你,即便如此也不遗弃我。可是,现在,我多么希望你也离开啊,去寻找你的安宁吧,爱尔。”奥斯温冰凉的怀抱,在明显地颤抖,如同他的声音。这是他头一次,把我们的,生死去向挑得那么明了,直白。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他感应到了。作为我一生的爱人,他怎可能不感应到。他用力抓住我的双肩,将我一扯,迫使我直视他通红的双眼。
那双似弥漫血雾的湛蓝眼睛,多少年后,是我梦中痛楚而甜美的血百合。
“去找吧,爱尔,去找你的安宁!我决定放开你……我得放开你了……再往后,就靠你自己。”他似很痛苦地咬着牙,低吼着,一字一顿。他的面部,因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剧烈感情浮动着,似有千万蜈蚣爬过他的眉间,那里像装了松紧带,一张一弛。
“我一直在犹豫,我一直不清楚,究竟让你以这种姿态活着,终究有利于我,还是你。可现在我忽而觉得,你如果……你如果快乐的话,我也就不再有所顾虑……我必须,我有义务让你一直快乐下去。”他低下头,如忏悔一般发出一声痛苦的低鸣。
我恍若未闻,拾起床头柜上的木梳。这是奥斯温送我的生日礼物,只配用来梳理奥斯温的头发。我举起它,手指一个接一个麻木掉,又一个接一个的恢复知觉。
奥斯温错愕地抬起头,见到我在为他梳头,表情复杂,也很精彩。
“奥斯温,你说我的安宁会在哪里呢。”我努力用最平静地语调说,“难道为你梳一生的发,不是最幸福的一件事吗?难道我不该,一直守护着你吗?”
“爱尔,听我说。”奥斯温捉住我在为他梳头的手,动作一停,我的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了。我根本,无力再看他的眼睛。他离我很近,如此温柔,如此残酷。
“你知道吗,就因为贝拉死在我面前,所以我痛苦了那么久,”他的耳语,残酷的呢喃,“难道你也想如此吗?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最后一句,如此笃定,直刺我的灵魂。像是由谁在我头顶敲响丧钟,我耳鸣头晕难受而无措,脱开他的手我跑了出去。
“你不能再逃避了爱尔!曾经我们犯过许多错,但我们不可以一直错下去!请离开吧爱尔!那是你最该做的!你想如何面对我的死亡呢!”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会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原来,他也会如此。
在我到门外泪如雨下的时候,不远处的马汀缓缓走来。他仍是一身白衣,干净的白色直发垂于耳际。他淡金色的眸里盛放着恬淡地笑意,衬着老鹰耳饰。
我望着他,愤怒地瞪着他,泪水不断滑落。
作为奥斯温的专属护理医师,他没可能离得太远。我刻意望了望他手杖的下端,那里虽已光亮如新,没有半点血迹,但却仍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你真的,没有办法救奥斯温吗?”我忽然就对他吼起来,他愣了愣,谨慎地停住。
“办法总会有。只可能找不到。或者,付出的代价会很高。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迷恋一个人呢,如果命运宣判了他的死期,为什么要强迫他和你一起背负命运的痛苦呢?”医生的语言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对世俗之爱的嘲讽。或许对他而言,我的感情实在多余得可怕。
“医生,你有一张灵巧程度不亚于你的手的嘴。”
“过奖。然有些时候,最好的药可不是手术刀或是书本上的知识。”
我猛然抽搐藏在胸口的匕首,决绝地望向马汀:“如果,我赢过你,就请你救救奥斯温!”话毕,我孤注一掷地冲向马汀。
或许他说得对。我确实患了心病。为了奥斯温我几乎成了暴徒。因为强烈的爱,没了理智,没了梦想。这场战斗究竟有什么意义,如果一个不小心,马汀遇了不测,那又是什么后果。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个被养在古堡里的,羽翼渐丰的小东西,若没人给她爱,她就学会恨。
马汀未料到我是动真格的。一开始出手慢了点。但之后,我们许久都不分上下。我该好好感谢我的老师们,他们让我一次次对自己的能力有了确切地评估。在无处发泄的悲愤地驱使下,我越战越勇。
安格烈和阿甘迪想来找奥斯温,却被我们的浩大声势阻止了。按理说,虽隔着一扇门,里头的奥斯温还是可以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偏就无人出声。大家,都在苦恼。
约是过了好久,马汀才彻底打败了我。我倒在地下血流如柱,即便他已很小心得避开我的要害。医生用手杖的尖细尾部,指着我的喉咙,恼怒又怜悯。他站立着俯视我,另一只手拨了拨耳际的发丝,露出古老的鹰坠。“我并不知道该如何救他,这是实话。请适可而止。”他望了望两位旁观者,不便多说,有些愤愤然地离开。从他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怎么理想。
“好像……马汀大人心情也不好。”阿甘迪咳嗽了几声,有些尴尬,企图暖场,“他不像是随便接受决斗的人。”
我仰面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出神。流血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脑袋清醒了不少。我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我才想到,自那场可怕的战争后,我一直没有发泄过心底堆积的,浓郁的黑□□绪。
阿甘迪如一位神圣的天使,虔诚地跪在我的身边。他用他随身携带的药物治疗我的伤口,嘴里哼着某首轻快地民谣。安格烈双手抱胸,慢慢出现在我的眼前。
“安格烈,”我依旧望着天花板,“其实那个时候,我呆在二层才比较好吧。去了一层,麻烦了所有人。”安格烈俯视我,没有说话。阴影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所以,你是故意的吧。料知穆穆里会来到我身边。你想让我杀死他。”这个想法,很怪异,但电光石火间,它已蹦出了我的口舌。
“爱尔,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自你第一次咬我起,我便将你视为我年幼的小公主。我与我的爱情早就鱼死网破,哪怕是陛下……又有什么关系……”哪怕你咬死的是陛下……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他想说的是这个。我疲惫地闭了闭眼,趁着这个空隙,安格烈迅速离开,留还想不清事情的阿甘迪愣在原地。
我于是向金发碧眼的天使招了招手。这个时候,我十分想得到慰藉。
“我渴,阿甘迪。”
天使乖顺地,带着点期待地撩起自己的金发,洁白的喉管在我的眼前暴露无疑。我立刻沉静在血液的,永恒的芳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