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第十七八、破晓(1)(1 / 1)
古典乐众,有一种题材,名为回旋曲。不管它的旋律有多么美好,它始终有个要不断重复的主题,周而复始,那就是这种曲子的宿命,亦是我及奥斯温的宿命吧。可悲的是,音乐家及鉴赏者能从无数的往返中发现美,可我们,却越陷越深。
路西法又何尝不是迷途的,一种快乐的根源。他离开了,所以大家显得更加憔悴。我好奇当初说再见时,我为什么没有过度伤心。大概冥冥之中,我相信我们会再见吧。
我等你,路。等你长大。时间在我眼里,算不了什么。
于是我开始艰难地适应没有路的生活,一开始,每天都度日如年。但我仍然高兴,最终路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走了出去,留下我,在冰冷的迷途,热得喘不过起来。无休止的失眠与烦躁不安折磨着我,阿甘迪主动申请当我的沙包,愿意听我诉苦让我发泄。可我不想那么做。应该说无法那么做。我疲惫地不想接纳任何新鲜的事物。在一个上午,我枕在炼的腿上,浑身颤抖,却根本哭不出来。我问炼,为什么你无所动容,为什么,你那么平静。
炼想了想,说:“对许多人而言,拥有健全的双手却无法拿画笔是最大的悲剧。但对我而言不是。最大的悲剧是不知如何停止。你认为呢,爱尔,难道一直画到死,便是一种幸福吗,便是毫不浪费才能及光阴,并且表达爱的方式吗。在需要结束的时候,结束它,这才更好啊。”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锋利的指爪抚摸着我的长发,凉如雪水的声音,却仿佛,在吟唱一首摇篮曲。那么温柔。温柔得就像我的亲人。我知道他义有所指,不然他不会和我说。
那一天,我为路掉了最后一滴眼泪。
“嗯,我想了一下,确实觉得你说得很对,很有道理。但是,只要拥有感情,都还是会多少有些伤心的吧?不可能不伤心,炼,你隐藏得太好了。”话毕,炼却捧起我的面颊,那么轻柔,因看不见,就更小心。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那双空洞的暗红的眼,就像两轮血月,照耀着我,让我看见,微弱的光。
近来,炼已能在侍从的帮助下做各种各样的事物了。他很有智慧,什么对他而言都不难。他从不自暴自弃,恪尽职守地做守护迷途的机器,只是他一直格外谨慎,不轻易碰触人,大抵就在三层,哪里都不去。他害怕伤害及被伤害,或许我用可视的眼睛望着他,对他而言,也是件痛不欲生的事。对艺术家来说,再自如的举止,也掩饰不了一颗敏感的心。
“我为何要伤心,爱尔。这是一种解脱,你迟早会明白。”他的指爪慢慢滑下我的面颊,他用冰凉的手背,轻轻擦过我的颈侧。他能做的,就仅于此。
“不说这个,炼,而今你是太子,你该考虑下你的终身大事,也让迷途后继有人。”
炼松开我,靠在椅背上,轻轻道:“我不急,奥斯温也是。时间会安排一切。”
时间会安排一切。这句不抵抗不主动的妥协似的陈述,恰恰说明了,有多少迷途的信徒,在各种抵抗中沦陷,崩溃。
因我被曝光的身份,许多臣子反感我,但他们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心里讨厌而已。不会有谁想在这个时候花心思整死一个君王养了二十余年的宠物,尤其是在他身边仅剩唯一一个亲族,没有伴侣的时候。他们不了解我,但他们了解奥斯温。或许,十分了解他和贝拉的过往。她走了,可他走不了,他活了下来,为了迷途。过去我一直在想如何得到奥斯温,而现在,当我也失去了孩子,我终于明白我是多么自私。奥斯温,他多么孤独。
我一直没敢问奥斯温,是否现在,他仍然想着,要去陪伴贝拉。
奥斯温现在的生活,清贫得更像个修道士。在炼因着各种精心的服侍而逐渐健壮起来的同时,奥斯温倒是越发消瘦下去。因为畏惧,所以,我不愿想太多,我不清楚奥斯温究竟是如何想的,关于,未来。
他一定,已经慢慢开始担心自己的力量了,所以才把力量过于强大的一位臣子送到我的面前。什么事都是有预兆的,一切偶尔皆为必然。但那些蛛丝马迹是那么难以寻觅,让我不得不疑神疑鬼,害怕灾难,所以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暗无天日。
但是真正的灾难,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只要我们在一起。
是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是那么想的。
在路离开迷途的三个月后,一场真正的灾难降临了。
不幸而幸运的是,毫无预兆。
哪怕是最强大的吸血鬼,想要完全的避世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过于封闭,就会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侵占你。你不选择,就逼你选择。别把时间浪费在犹豫上,相信我。
时光不等人。它再漫长,也学不会等待。只有你来等它。这就是它作为主宰者的脾性。
那是一个,和以往一样安静的黎明。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难得熟睡一次。然后,我就听见刺耳的惊叫,各种东西的碎裂声。我很困,无意起身,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睁开,仿佛是安装了声控开关。
很快我便明白原因了。有血,吸血鬼的,猎物之血。引发了我本能的亢奋。
迷途在流血。
血腥味四处弥漫……很浓郁……一瞬间,哪里都有……不断加强……
有谁在,大开杀戒。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终于来了。我格外平静,仿佛这一刻的革命,伺机了多少年。
我睁开眼睛,只觉四周浮光一片。一瞬间,就理所当然地有了错觉。我感到有人在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不起。”贝拉,在模糊的光晕中,吐字清晰地对我说。她那么美,乌发红唇,犹如天使。她欲说还休,魅惑的神态里带着隐忍。她望着我,忽而,眼角蹦出泪来,那泪珠顺着她美轮美奂的,光洁的面庞慢慢下爬。我忽而就看见,她胸口的大片血红色花朵,慢慢绽开。她的身后,是深情凝望着她的奥斯温。
我忽而就想到,纵然是现在,我已成了奥斯温的生活伴侣,他需要我守护,需要我听他说话,可是,他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
从未。
我一下子清醒了,却见到一位陌生的血族立在我的身边。他望着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惊慌起来,手中的匕首直直刺向我。我了解了,迷途遭袭了。
我毫不费力地躲开,二位杰出的老师赏赐给我的,又岂能是平庸之辈,可以驾驭的。
我趁空隙抽出挂在墙上的晓莺,从侧面精确地刺穿偷袭者的脖子,他一声都没能叫出来。
血的味道,浓郁地漫上来。我意识到,这次不是梦。我的切牙在血液无休止的召唤下破唇而出。我不知自己是紧张还是亢奋。猎人的嗅觉,刹那间被提升至一个高度。这是前所未有的试炼,前所未有的感觉。
我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血的味道。迷途的吸血鬼,以及,入侵的吸血鬼……
还远不止这些……
迷途的王族,贵族,仆从……入侵者的首领,士兵,以及他们所归属的土地特有的味道……他们的亢奋,他们的情绪,他们嗜血的渴望……他们想要搜刮迷途的财产……不,这不是最主要的……他们只想在这个荒凉的古堡进行一场杀戮而已。他们是外界的蛮族……
这些恐怖的消息,都散布在气味里。
我的猎人细胞,因此,空前绝后地,彻底苏醒了。
我不断让自己镇静下来。我俯身观察被我不费吹灰之力弄死的偷袭者。他穿着很有民族特色的轻便衣物,看起来就是个十足的世俗者。他的武器是一把半新不旧的锋利匕首,匕首柄上刻有家族的族徽。避世的血族向来受到尊重,入侵者不是过度无知就是生性野蛮。
而且,入侵者,会是真正的无法者。
自杀和他杀是重罪一说,在他们的野蛮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也就难以停止。除非以暴制暴。
我清楚地认识到,我要保护迷途。
偷袭我的吸血鬼一下子化为灰烬。无论是哪里的吸血鬼,都摆脱不了化为粉尘的命运。我嗅了嗅他的武器,辨出三种血的味道。他在袭击我前,一定还有过杀戮。
我迟迟没有放下武器。我承认有时候,我过于胆怯。因为其中有一种血的味道……
不远处传来更为响亮的打斗声,悲鸣般的兽吼里,是血族的绝望与狂欢。一瞬间,响彻古堡。我这才收好晓莺,如梦初醒般踏着匆忙且凌乱的步伐奔了出去。事实也证明,我的嗅觉没有错误。
那把匕首上,确实有一种我所熟悉的血。
那种血的味道,当我扭伤她的手的时候,无比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红的,染血的衣物,凌乱地堆叠在我房间的门口。这就是吸血鬼,死去的唯一证明。我亲爱的小女仆,我曾经那样误会你,还来不及报答你……
整个三层的过道,此时诡异而安宁。没有任何人,却四处是血迹。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小跑起来。在楼梯上,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吓住了,那团血肉模糊的,黏在楼梯口的东西,居然会动。
从一滩血水中抬起头的,正是娜斯塔嘉。她抓着我,一半模糊一半清晰的面孔,神情笃定。她冰冷的下巴微微晃了晃,无数血丝漫出她苍白的唇线,像一团尸体中爬出的无数条红色的蛆。
“殿下……和阿甘迪大人在一起……可是陛下……不知道在哪里……救……你要救……他……他……”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恨我。娜斯塔嘉。你也一直爱着奥斯温,对么。”
娜斯塔嘉那恐怖的嘴唇,向我咧出一个阴森的微笑,顿时一大口血便从她的嘴中喷涌而出。随即她松开我,她太虚弱了,倒在楼梯上。不过她没有死。她很顽强。
她那张还完好的面孔朝着天上,凄美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