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第十六章、孤舟(8)(1 / 1)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到了那天,也会希望在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路把球抛向天空,随即轻盈按住,他低下头去,露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
“命运真的很捉弄人啊。”然后他望向我,“不过,爱尔,我希望你开心起来,这是我无比诚挚的希望。”
“这话说的,好像有些时候,你的希望并不诚挚。”我在路低沉而稚嫩的,带有压迫性的语言下,显得尤为无助。路到底,有多成熟的人生观我是不知道,但在他深蓝色的瞳孔中我读到,他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不像我……
我就像在海浪上摇摆的孤舟一样,不知如何进退,不知如何收手。
“可能是很多时候。”他转了转手中的球。
“那你不开心吗。”
“在遇到你的时候,我确实很开心。”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内敛的,忧伤的微笑,就像带着露水的青草,梦幻的味道。他是路,我的路,一个面容姣好,会唱丧歌的可爱的小恶魔。让人欲罢不能。
他抱了抱我,然后就离开了。连同在远处望着他的娜斯塔嘉。我隐隐觉得,他是在等我。聪明如他,一定了解这些天我是和谁在一起。但他没有提及奥斯温,我把这归咎于他过高的情智。不知为何,一见路西法,我便觉得我落入了地下,一切显得宁静,且沉稳。
幽静潮湿的花园,仿佛是我心灵的出口。我的忧伤,被一点一点吸出来,于是,现实显得不难承受了。我兀自一笑了,我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我是一个坚强孩子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君王的情人。命运早就制造了悲剧,它一直,在远处,期待我们溃散。
哈吉,我会用一生来缅怀你。
花园中苍翠的草,如此高,凌乱中带着狂野的美。它们让一座座低矮的墓碑隐蔽得很好,倘若想寻访它们的人无法记住正确的位置,那么再真挚的悼念也是徒劳。我在植物间缓慢移动,长裙因露水而沉重,时而打上我的脚踝。
哈吉的墓碑是新建的,或许就在上个夜晚。它的周围没有草,因而很好认。有几束妖娆的鲜花摆在碑前,包括暗红色的花朵。我默默站在那里。迷途的碑总很简朴,仅一个名字,代表一段已逝的记忆。
“爱尔,你来了。”穆穆里的声音。可我却见不着他的人。我四下张望,终于在一株参天大树上发现坐在树杈上的他。我不太看得清他的容貌,但他的声音与平常无异。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我说,“抱歉,我现在才出现。”
“这没什么,再说你也没必要向我道歉。”穆穆里顿了顿,“对我来说,其实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倒是你丈夫的墓碑,我看着它慢慢建成。你知道吗,一个碑就是一个婴孩,它需要关心,不然就无法安宁。”
相信灵魂的人有一种信仰,或许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灵魂,会在某个时间,产生共鸣。异域的守墓人知道,墓碑就是一把锁,开启时光及记忆,封锁痛苦与离别。
我无言,只是看着面前的碑。它好像是活了,就像一棵树,一位安静的淑女,朦胧中孕育着,一种好像很美好的东西。
“原来我是一位守墓人。好奇怪,在新的工作地点,我又目睹了一座墓碑诞生。这是很奇妙的感觉。我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我,无比相信,这不会是我见到的最后一座。”
我的心还来不及滴血就被冻住了。历来,埋入此地的,能树墓碑的,只有迪雷坦。虽然说是感觉……但是穆穆里与墓地之间外人难以理解的联系,又让人无从怀疑……
就在这个时候,穆穆里跳下树来,我看见他明亮的大眼睛和温和的微笑。他拈过我的一缕长发,闭了闭眼,轻声道:“爱尔,你为什么不咬我。”
原来他也知道。
“你的身上没有死亡的味道,我一直都清楚你是何种人。你和我们不一样。安格烈他一定也知道,我从他看你的眼神中明了。但即便我总离你那么近,你却都不选择我。“这话语里有那么点委屈,我有点疑惑。我们间的对话,是如何演变成这个样子的。
“安格烈是我无意间选择的。为此我无比后悔。我不想再犯错,你怎么说也是我的老师。“这话其实也很矛盾,现在,安格烈有何尝不是我的又一个供血源呢……当奥斯温不方便的时候我就找安格烈。胃和心都能被这位宽容的老师治愈……我陷入不正确又无法摆脱的怪圈。
穆穆里沉默,他望向晴空,太阳慢慢露出了温柔的面孔。
“爱尔,或许,他们企图利用你的生气,但是你会了解,这里不是你最终的归宿。”
我望着他安静的,仰起的面孔,在叶的阴影下闪烁着迷离的暗斑。他古铜色的皮肤,笼罩着一层朦胧且圣洁的光。他的笑容变得恍惚起来。
“死神已经开始唱歌了。”他轻声说。
迷途的……未来这种事,我不只一次地想过。每次心中都盛满了莫名地寂寞。没有悲伤,没有绝望。我记得,伊蓝在死前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我好寂寞。
我开始越发了解了……了解时间构成的,虚妄的环境。
有多少人沉沦,有多少人假装无知,可最后,大家都是,孤身一人。
“那么你之后会如何,穆穆里。”我说,“继续呆下去吗?”
“你呢?”
“我会。”但我,很不确定我可以做到。当然,如果奥斯温希望,哪怕跨越数个世纪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我也愿意做给他看。
“顽皮想我会永远是个守墓人,永不例外。”穆穆里微微一笑,他伸手,轻轻指了指我身后,我回过头,就看见巍峨的迷途耸立在我眼前,带着冰冷的气息,与绝世的孤高。
我猛然惊醒。仿佛第一次见到它。
深灰色的,坚固的表皮,构成一粒百毒不侵的茧,它的内部在变质,孕育出一个又一个,拥有强健双翅却哪都飞不了的怪胎。我怅然失神,而正在这时,红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我未听清她说什么,便被她拉入大门,穆穆里的身影在我的身后像是水汽一般慢慢模糊消散。
然后我就知道,我的骑士死了。在我失去丈夫不久之后,我忠诚的守护者也离开了。
只是它是老死的,当我赶到时,它威武的身躯仍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安静沉稳地趴着。它大概早就有意离开,可我一直没有出现,所以它慢慢等下来,等到再也受不了,便不声不响地走掉。我将它的头抱入怀中,唯一值得快慰的是,它还有尸首,让我怀念。冰冷的毛皮深处,有无尽温暖潜藏。它无法窥探整个世界的双目,终于再也不用睁开。
我将它美好的身躯埋葬在爱美尔的猫旁。泥土掩盖上它发亮的毛皮,泥土掩盖住它的鼻子,泥土掩盖住一段并不恢弘的历史,泥土掩盖住,我心腔中翻滚的血液。
奥斯温,当这个世界只剩下你,我该如何办。
无人体会我的悲伤。你找给我那么多的寄托,可是,他们都……
最悲哀的莫过于,我未死,你未死,可是,他们都死了。
都死掉了。
如果世界,遍地是墓,尽是时间的杀伐,我又如何有勇气,给你幸福。
“有时候,世界尽头并不难等待。”穆穆里与我一起埋葬骑士,我看见他大大的眼睛里是美好的笑意,“尽头之后,大家都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