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十六章、孤舟（1）（1 / 1）

哈吉是早产降生的孩子，拥有迪雷坦家族最虚弱的身体及最阴沉的童年。他就是一条蛇，匍匐在阴森的角落，会在每天，一束晨光照耀到他的身躯时，才睁开慵懒的眼睛。

根据我听见的及我看见的，我确定哈吉不是一个风流或浪荡的人。他并不了解爱情的意义也就无所谓滥情。他人生中的大半部分，都在保护他的家族，爱情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首插曲，不过却够惨烈的。

他已经无法下地，像莉拉期待的那样，他正一步步走向史无前例的衰亡。无论哪位医生，皆只能对哈吉的病摇头叹惋。即使很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倘若，莉拉未曾因奥斯温而愧疚自杀，那么，她会以何种表情面对迷途之后的惨状。而我亦不知，用何种表情面对她。

迷途中谁没有几个秘密。但毫无疑问，某几个秘密，把你的姐妹和丈夫扯在一起并不是件多愉快地事。而且，颇让人伤感的是，你还必须去收拾这烂摊子。

好吧，莉拉，你知道，我不喜爱憎恨谁，所以我当然还是喜爱你的。既然你选择干脆地离开，那么我希望，你已经得到解脱。因为在这出荒诞的闹剧中，如果连你都不快乐，那么久无人可以快乐了。

我固然不能再吸哈吉的血。看起来还十分健康的奥斯温自然又晋升为我的第一食物来源。他不再来三层了，所以输送食物的工作交给了娜斯塔嘉。娜斯塔嘉接管了工作，也就接管了秘密，她知道了我的身份，并承诺保密。虽然她明显不大乐意。她的态度很明显，十分尊重奥斯温，十分讨厌我。我的秘密，让她更加讨厌我了。

我无法密切关注奥斯温的身体状况，但是他的血液告诉我，他的状况还不错。我想我是可以抱有小小的幻想的吧，幻想病毒，最终战胜不了我悲苦的爱人。

每当我接过我亲爱的人的血，娜斯塔嘉都会不悦地皱起愿就冰冷的眉头。每次如此。我本是为了不惊吓她，所以不当着她的面进食，但鉴于她怎样都改不掉对我皱眉及用下巴对着我的鼻梁的做法，所以我就刻意在她面前进食了，还装作很享受地咂咂嘴。

有一次，娜斯塔嘉终于忍不住了。“你那么做，迟早会受到诅咒的。”她对我说。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身体因生气而颤抖。

“最大的诅咒，莫过于所有人都死了，你却活着。虽然受到诅咒的，就不只你一个。”我捧着装有奥斯温鲜血的杯子，露齿一笑，“亲爱的娜斯塔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非常不喜欢。我只想告诉你，你的选择很明智。千万别喜欢上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的牙齿深嵌入脖子可不是太好玩的事。”我一口饮尽杯中的血液，然后猛地将杯子举到娜斯塔嘉面前。娜斯塔嘉如我所料地吓退一步，好半天，她才想到自己的职务，迅速接过杯子。

“哈吉殿下有病在身……陛下也迟早会明白的，你才是一切的祸端！夫人，您的日子，不会一直那么好过的。”娜斯塔嘉双手紧紧拽着杯子，望着我，就像一条吐信的蛇。

“你也知道的，不是吗。姑娘，在我身边的人都挺凄惨的。这是实话。我也不喜欢你，但是我发自内心地提醒你。”我对她无保留地苦笑。她的话，确实让我心底隐隐作痛了。不过呢，我不像她，每次谈话都紧张兮兮的。想说什么，又不敢劝说。

这座城堡没有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在我出生前就存在，在我毁灭时，依然存在。是我带给这些爱我疼我的人那么多伤害吗？可这一切，都毫无退路。

娜斯塔嘉离开了。我叹口气，就去武术教师寻找安格烈。

现在负责陪伴路西法的是穆穆里，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得昏天黑提。穆穆里的注意力不总在我身上了，他在那个小恶魔身上找到了更大的乐趣。这样很好，我可以安心去找安格烈。他是一位很可靠的长辈，当我滑进他的怀抱融进他的血液时我能感受到的永远都是无尽的宠爱。

这是形式所趋。闹别扭的娜斯塔嘉经常会不送食物给我，或者倒掉了或者怎么怎么了。总之，没什么事比目睹一个猎人食用尊敬的陛下的血更让人难以接受吧。所以我不得不在安格烈身上找食物，他身上父亲一般的柔和让我心安。

在迷途活了那么久，就会明白，人与人的相知，是建立在理所当然的伤痛之上的。这点，武者更明了。

哈吉的病，于迷途，是一场惨痛的经历。爱美尔许是嫁得太偏远，倒是伊婀娜，只身前往来探望。她来迷途，还是依照惯例般与奥斯温相处了一会儿，然后才来找我。我和她在大礼堂中，谈哈吉的近况和奥斯温的健康。我不知如何提及路西法，倘若伊婀娜想念他，我一定会让她伤感的。而倘若不思念，我又提它干什么。

坦率的说，我这个养母，对路的生母……不妒忌是不可能的。

就在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时，路西法和穆穆里欢快地跑入礼堂。穆穆里似乎是在捉路西法，他们你追我赶的，身上沾满了泥巴。路西法跑到我身后，伊婀娜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穆穆里一脚踩到了伊婀娜的裙子。莽撞的穆穆里这才看出来，来人是他并不熟知的贵妇，瞪大了眼睛，刚欲说什么，却被路抢先了。

这种处境，还不至于难倒路。

“我们很抱歉，夫人。”路西法站到我身前，湛蓝的眼抬起，平静地注视他的生母。伊婀娜因这样的眼神，居然惊惧地后退了。她儿子的气场，可以让她感到害怕，这是怎样的悲哀与荒诞，可我确定，这是路西法想要的效果。

出于礼貌我也站起来，顺带着搭住路的肩。我没听错的话，他的语言中有遮掩不去的进攻性。这不是好的待客之道。

“看起来，路……西法，你找到一个好母亲。”伊婀娜看看我，说，带着真挚的微笑。她的笑使我明白，无论路西法曾经受过怎样的待遇，但是现在，一切结束了。

“我想我并不是个好母亲。路有很多才华，我都不知如何去开发。”我在伊婀娜炽热的注视下垂下了双手，谦虚地笑笑。

“不，你可以照顾好他的。”伊婀娜的声音颤抖起来，美丽的蓝眸波光粼粼的，盛满了泪水。我的心忽然就像被针扎了一般，我能听出，另一位母亲的乞求。

是的，如果时光允许，有哪位母亲，会选择讨厌自己的孩子。哪怕那个小家伙，给母亲带来很多痛，很多苦。

“我始终把路当做最好的礼物。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幸福。”

伊婀娜咬了咬嘴唇，好半天才对我露出一个端庄沉稳的笑。“那么，好妹妹，带我去见见你的丈夫吧，听说你最近都是一个人照顾他，很辛苦吧。”于是我就领她上了楼。路似乎没有反对的样子，所以我也就牵着他一起去了。他一直望着地面，什么也不说。而伊婀娜也没再和他说什么，两个人有时候，就像陌生人一样。

如果说伊婀娜是逼不得已才把路从身边送走的，那么无疑，这次相见，会让他们二人想到很多痛苦的事，这些事，比起亲人间的爱，或许更为深刻。

哈吉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一些书。我们来了，他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爱怜地抚摸他酒红色的头发，扶他坐起来。

“伊婀娜，好久不见。”他的声音带着尊敬。

伊婀娜僵硬地点点头。

他继而又望向我，目光中，带着酒一般的光泽。“最近你的食物还有保障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然而，他的面容又格外平静。我有些疑惑。他的声音好像是普通人在冰水中呆了三小时后发出的，是很明显的颤抖。

我迟疑片刻，看看欲言又止，情绪一直不是太稳定的伊婀娜，决定把时间留给这对姐弟，于是站起来。而就在这个时候，哈吉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诧异于哈吉的动作。他显得无助极了。但我还是微笑着望向伊婀娜。

“哈吉，这是我丈夫亲手调制的花茶，或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伊婀娜似乎没没有看见哈吉的动作，只是木木地开口。她说完过了几秒，才从手提包中翻出一个手帕包裹，绽开来，里面有两个小纸包，包装一致的精细。我想这一定是很珍贵的药茶，想不到伊婀娜的丈夫也那么渊博。不过，路西法的生父么……自然不是普通人物吧。

我望一眼一直低着头的路西法，心中萌生出想见见他生父的念头。但下一刻我脑海中涌现的是奥斯温苍白的脖颈，急忙转移了注意力。

“我也很喜欢花茶，请问是什么花？”我偷偷挣脱掉哈吉的手，上前取过一包，打开来，发现是红色的花瓣，淡红的，挺漂亮。

“水苏花。”伊婀娜直直地望着我，眼睛睁得出奇的大。

“那现在我就拿开水来，可以吗？”水苏花啊……那是什么，我好像从来未听说过。

“好，就这么办吧。”

于是我丝毫不费功夫地取来了水，再进来的时候，哈吉已经把头转过去了，我不再看得见他的表情，有意回避我的样子。然后我想到，可能是他又和姐姐闹什么别扭了，又或者是因为我挣开他的手所以不高兴了。可毕竟伊婀娜在，我总不能在她面前和哈吉卿卿我我。总之这姐弟俩的举止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是的，很怪异。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只当这是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

我手中的水壶被伊婀娜僵硬地接过。“我来吧。”伊婀娜说。

“哈吉，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亲人，所以，一定要好起来。”我等了好半天，不见哈吉转过头来，于是我想他大概是真生气，急忙上前，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认错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摸索着，再次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是颤抖的，无力地，瘦弱的。

过了许久，他放开了我的手，扭过头不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