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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第三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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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善存是被清晨叽叽喳喳的鸟啼吵醒的。这之前,他醒过一次。也许在凌晨,也许在昨晚,模模糊糊分不清了。可以清晰感到的,是凉气从掀开一角的被缝里钻进来,钻进怀里,替代了原先窝在那里温暖的身体。

她还是走了,在黄家一天,就永远不能有个完整的夜。

郑善存来不及感慨,更棘手的事横在面前。

他点上一颗烟。他坐在被子里想自己的心事。

烟掐灭的时候,已有了定夺。

她说,没了什么,也不能没有他。一句话,照亮了多少个漆暗压抑的日日夜夜。如今,他把她说的揣在心里。像换了新鲜的血,一股股脉脉地向外偾,所有的束缚一冲而破。

他直接上门见关幕。丫头却说,关老爷一早去了十忽织。

办公室的门口聚了几个人,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每个人又都有些心神不属。直到郑善存来。

孙掌柜拉住他:“你可来了。关幕一到便进去找东家,那神情,不对头。进去半天了,也不知道怎么样。”

“说了什么事?”

“还不是你的婚事。好像有什么地方让他们不满意。”

郑善存不再问,推门进去。

从外间进门到里面的办公室,有一条小小的走廊。走在走廊,便可听见隐隐约约的咆哮。

郑善存没敲门,直接推开。关幕赤着双眼怒气冲天的脸一下转过来,对上他。

“好啊——”他冷笑,气得太甚,连一个颤音也抖不出,“人齐了,我倒要听听,你们的交代!”

郑善存不怕他的瞪视:“定亲也做数的,我不会不认。现在悔婚,责任在我,没什么可辩驳。”

关幕陡然抡起一只拳。他闯荡过江湖开碑裂石抡过流星锤的粗实拳头。

拳头逼在空中。郑善存沉脸挺直腰。

大少奶一惊非小,站起身,绕到他们身边:“关老爷!”

关幕看也不看她一眼,拳攥得咔吧咔吧响,作势一沉——

“关幕!”大少奶情急忘了敬语,“黄家有什么失礼,赔钱赔礼!你要是敢在十忽织打了人,我担保你一家三口走不出叶篓镇!”

关幕‘哧哧’喘息着。话不错,地头蛇难缠,强出头,主客失势。以他今天的地位,动粗,失身份。两失无一得,他盘算清楚,‘砰——’地撂下拳,砸在一旁的红木桌。

“好!赔钱赔礼,当不起!我要拆伙!这个股,我不入了,钱退还给我!”

“印章是你盖下的,自签约那天,合股的标书送进省城,入了公文。眼见就要开标,现在彻股,谁有权利?你,还是我?”

“我找你们老太太!”关幕转身就要走。

“慢着!”大少奶挡住他,“老太太亲口说,这个家,我做主。这件婚事,起于我,至于我,于旁人无干。”

关幕一时气结。

大少奶不宜时机:“无论如何,合股办厂,是百利无一害的。否则,日本人一手垄断,不但缫丝业,省里相关产业都受殃及。”

“我不管什么日本人,中国人,我只做我的生意!”

“就谈生意。关家只出一点资产,是一本万利。”大少奶观察他的神色,“关老爷是精明的生意人,十忽织的业绩,该查的一清二楚,否则,单为了联姻,也不一定找上黄家吧。”

“哼!”

“出尔反尔,我们的过失。黄家——”大少奶把心一狠,“再让给关家,一成股。”

郑善存一皱眉:“你——”

大少奶把手背在身后,抓住他的手,轻摇一摇。

关幕心里动了动:“什么?”

“我做得这个主。”

关幕皱了一会眉头,转身就走。鼻子里划出一个闷声的‘哼——”

四十六、

关太太堵在黄老太院门口。跳着脚,先是骂,骂尽了这世上所有的歹毒话,然后便是哭,捶胸顿足的嚎啕。

下人们又怕又新奇,也不敢劝,缩头缩脑瞧热闹。

黄老太命人把门封得紧紧,那木鱼敲得一声声纹丝不乱。

关幕一把扯了他太太:“走!”

关小姐算刚强,不当人落泪。肿着桃儿一般的两只眼,一言不发。

黄老太闭门不出,大少奶只得出来圆场。雇了车,抬行李的下人候在两廊。

关幕托着铜烟袋,一声冷笑:“好。姓关的风里雨里一辈子,临老,被你们猴儿一般耍。”

大少奶道:“黄家不会舍下一成股份,做些无聊事。确是有苦衷,不得已而为,关老爷谅解。”

关幕正眼也不看,嗤之以鼻,拉了太太女儿,上车去了。

老吴守在门口,眯起一只眼。门缝外,洋车飞转的轮子甩出一道烟尘。他直起腰,轻声走到黄老太身后。

木鱼声一停:“走了?”

“走了。”

静一会儿,木鱼又响起。

老吴小心的插话:“太不成体统,就这样由着他们?”

“人家占着理。占理,还不让倒一倒苦水?”

“我是说——”老吴拢着袖筒,往前凑一步,“大少奶,和二少爷……”

黄老太停一停,没接话。

“您明知,明知他们……”

“明知又怎样?”

“就……明知,不制裁?”

“制裁。我问你,十忽织,靠你,还是靠我?”

“这……”

黄老太费劲的站起身,坐定,看他,满怀忧虑:“人家说,富不过三。黄家,几代的昌盛,列祖列宗,靠的什么?不是拼,不是争,而是,一个‘忍’。忍,百忍,可成金。”

老吴皱眉想一会儿:“这,伤风败俗啊,要是皇上还坐龙庭那会儿……”

“别管皇上坐不坐龙庭,这个家,有我。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他们,翻不过天去。”

黄老太只管又敲起木鱼:“一切,等公司承办下来。”

佛说,众生业报,亦不可思议。

门禁森严的宇文株社。

黄崇小心翼翼,叩一叩办公室的门。

门开,他刚刚探进一个头,一叠文件扑脸打来。他一闪躲过,惊道:“大岛先生——”

大岛乱愤而起身,指着他鼻尖:“要不是金乾归保荐,我会收留你这个不名一文的丧家之犬?——义犬也会报主,你有什么用?”

黄崇不敢言语,勉强笑。

“你自己看看——”大岛乱用文件抽打着他的脸,“黄家的资产,你是怎么估算的!”

“他们出不到这个价,一定,另有渠道。”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标下振华公司!”

黄崇不慌不乱,一旁静静等,等他消了气。既来,自然有对策。

“不就是一家公司,凭大岛先生的实力,志在必得。”

“他们的出价高出宇文株社两成!”

“大岛先生别忘了——”黄崇咧起一边嘴角,小胡子上翘,“敝国的古话,国弱民不立。”

“什么意思?”

黄崇觑着时机,笑眯眯递上烟:“可靠的消息,徐世昌,要下台了。”

“哦?”

“安福国会撑起来的伪总统,南方根本就不承认。直奉一打仗,看着吧,大位岌岌可危,曹锟一定会上台。”

“曹锟……”

“学生闹运动反日的时候,属曹锟打压得最凶,怕得罪日本政府。这回直奉大战,仰仗的也是帝国。什么扶持民族工业,那是皖系打出来的旗号,只要直系一上台,局势必定扭转。”

大岛乱喷吐着烟,眯起小眼睛。

“中标又怎样?让黄家先热闹几天,早晚,还不是大岛先生的囊中之物?”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秋雨,打落了暮夏千娇百艳的花。

这个时候,蒲嫂身上不便,不能照顾念祖。大少奶便时常亲自送他上书堂。亲自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桑林铺上一层落叶,踩上去厚成成的。

有念祖,有过往三三两两的农人和蚕妇。他们仍是人前以礼。没有碰触,甚至少交谈。但那融融的情意是挡也挡不住的。情意含蕴在每一个带笑的眼神。嬉戏一般,一个躲,另一个便追索,或是偶尔躲无可躲的交递。

眼前的幸福太珍惜,使他们忘了以前,不计以后,只顾眼前,泥足深陷。

一个丰年。

白胖的蚕宝宝裹成浑圆的茧,白花花的抽出生丝。秋蝉蜕下皮,蜕一层,长一层。人也一样,经风雨,便成长,也成熟。连枝头也结起成熟的果,落花的枝头不寂寞,毛茸茸鲜嫩嫩的,山楂、石榴、海棠、栾树、海桐,还有银杏。

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千古不变的轮回循环。

万物都在这隐秘的季节悄悄的躁动。人也会变化,女人比男人敏感些。有什么在体内汩汩的丰沛,丰沛的要溢出来,胀在每一个细节和肢端,胀在他的掌心弹动着的她的指尖,微微疼痛。那是一种无形的饱胀,说不出口的欲望。

蒲嫂不是病,而是害喜。在孕育万物的秋天里孕育,怎样的喜悦?她本就不美的腰身变得更加粗实庞大,糙黑的脸上飞满妊娠斑。可这一切都丝毫减不去她的喜悦,他们夫妻的喜悦。头一胎,连她粗手大脚的男人都因分外小心而变得温柔。

大少奶曾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他们夫妻相持相携。阿蒲扶着蒲嫂坐在自家粗陋的木板床,他蹲在床脚,轻轻脱下妻子的鞋,揉着她因孕育而浮肿胀痛的脚。

大少奶不经意路过门口,停在门口,竟走不开,看住了。那只骨骼粗大的手渐渐变得指头修长,修长而有力,揉在细致白皙的脚踝上……

突然有人在身后拍她。因惊因羞顿时红煞了一张脸。大少奶回过头,带愠嗔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出一声。”

郑善存一脸笑:“叫了你好几声。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便向里探头,大少奶脸更红,如何能让他见。忙拦阻。因拦阻,挡在他胸口,他便顺手揽了。

她的心还在怦怦跳,因怀了别样情愫,格外服帖而温柔。没抗拒。

他抱了一会儿,心满意足:“我去了。”

她莫名的不舍:“去哪里?”

“厂里啊。”他又笑,“我可是你用一成股赎回来的,能不卖力么。”

她想自己的心事,不理他的玩笑:“一成股,不止……”

“还有什么?”

“嗯……”

“什么啊?”

她推开他:“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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