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七章(1 / 1)
开标的日子渐进,十忽织却没了先时的紧张,有了关家注资,大局已定。整个黄家喜气洋洋,只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喜事。算起来,暮气沉沉的老宅子,太久没有喜事了。
关家三口干脆安稳住下来。远近有交情、想巴结的商家客户闻得风声,纷纷上门,今日酒盏波卷白,明天骰盆彩呼卢。轮番做东,狂欢滥饮,不知他乡是何乡。
自打定亲那一天,郑善存几乎变了个人,容光为之一新。阴丹士林布裁成各式深灰、天青的长袍。崭新的长袍硬铮铮撑起腰身,精神抖擞,头发也锃明瓦亮的齐齐背梳在脑后。
大少奶从未见过他如此刻意衣着。如此衣履光鲜的人日日欢饮,夜夜醉还。一点一滴变化着的每个细节一点一滴灼蚀着她的心。
她在晨露未散的凛冽里等。她在无人的庭院拦住彻夜才归的他。
万般交杂的情绪唯化作胸口隐隐疼:“你就这样胡闹下去?”
他带着未醒的宿醉,含含混混:“‘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
她蹙起眉:“什么?”
他嬉皮笑脸的:“何况,我已经四十岁,不趁早快活,还等什么时候?”
“这样放任,会毁了自己。”
“不用你管喽——”他打个哈哈,“再不用你管,以后,自然有人。”
一清二楚的话,一清二楚的疼。心像别什么一下射穿。赍恨间,一股脑儿发泄成危言大义:“厂里也不正经去,凡事不上心,这个位子,你还要不要坐!”
“哈哈哈——”他笑,“做得贵家婿,还在乎十忽织小小一个位子么。”
“你——”恨极,恨极不择语,“无耻!”
无耻便无耻,他拨开挡路的她,晃悠悠走进自己的屋子。
黄家甚至翻修了偏厅。撤了青砖地面,铺上大理石,四围扯起彩灯。雇了乐手,到晚上,各式各样的西洋乐器敲打起来,陆离的彩灯下,摩登的关小姐拉了郑善存跳起狐步舞。那些姑太太舅奶奶和她们贪新好奇的女儿挤在门外,指指点点悄声议论。其实是艳羡,艳羡使她们逐渐融入进来。黄家空前的和睦。欢乐点染了每一个人,下人们统统封了红包,裁了新衣,连端盘子走路都咯噔噔地格外带劲儿。甚至黄老太也默许了这中规中矩的大宅院里新鲜的变化。她只关起门,欢愉在门外,门里是笃笃的木鱼声。
一边是笃笃的木鱼,一边是纵情纵声的欢愉。大少奶清冷屋里显得越发清冷。静。静得让人透不过气。她冰凉的指头拨着算盘。红铜的汤婆子烧得滚滚烫,再烫也暖不得指头暖不得心。她压着突突跳的心,牙也咬紧,不要错算一笔账,不要错支一项钱,这个时侯,得撑下去。
人们都说,要当新郎官的郑善存比平日随和许多。雪白的牙齿挂在外,笑似乎粘在了嘴边。对每个人都热络,管他过去是否熟识——过去的,都是云烟。大大小小的酒宴,他笑吟吟擎起杯:“来来来,干!”无论洋酒白酒,三杯咕咚咚灌下肚,面色丝毫不变。他能连划十八圈拳,或者八圈麻将,以往不沾不碰的,如今,样样皆精。他挽着关小姐钻进洋车的肚子,赴各式各样的酒宴舞场。他空洞的笑那样响,响在自己家,别人家,穿檐震壁,哭一般。
厂里仍要去的,不过打个呼哨应个虚景。人人沉浸在喜悦里,不会苛求他。免不得碰到大少奶。自那天后,碰到也只虚应,反倒少了口角。对视的眼神总是一触即闪,只一闪,他在自己的眼里看到她的憔悴支撑,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扭曲的张扬。
每当这个时候麻痹的心会突然回复了触感。原来,他还是将她看得那样深,深,却看不透。他的心怎么那样狠,这样伤人伤己的糟蹋。或者她更狠,即便如此仍那么漠然。那是否是一颗血肉铸成的心?怎样刺,也不会破。
42.
立秋那天,黄老太命人设宴备了西瓜,请关家父女赴宴。
热闹的席面上,下人跑进来:“二少爷,广州去的人回来了。带了好多东西在廊下。”
郑善存举杯的手停下了。
依偎在旁的关采夹着菜,顺口问:“什么东西啊?”
下人答:“是新分根的花苗,有几十棵,还有土,红壤土。”
郑善存不自禁暗瞥一眼大少奶。这一眼让他后悔。目光所及之人一寸寸闪避,不自然的眼神碰在一起,只有更尴尬。
许诺时,怎样的柔情蜜意。如今,迟来的兑现。放下的重又提起,只有不合时宜。
捐情弃爱前尘绝断。伪装得那样默契,脆弱也默契,经不得旧事轻轻一提。旧事就摆在廊下,深深扎进红壤土。心事是含苞未吐的山茶花。
没人去在意几盆花。
关小姐娇声笑:“我最喜欢应时的鲜花。”
郑善存交代下人:“先收下去吧。”
那晚上,他一杯杯喝着苦涩的马爹利。烈酒咕噜噜刮过喉管,掩盖了叹息。
后来,下了一场大雨。入秋的第一场雨,暑气尽消,突然就添了凉意。
他不知怎样想,就离了黄家。深一脚,浅一脚,风雨摇撼着泥足的醉汉,陷得更深。
太久太久没来过乡间的小屋——他们的小屋。现在,他和她,是两个人。
他推开篱门,荒凉的雨腥气扑鼻而来。
本该开满异国的山茶花,如今,草都荒芜了。
他撑不住了。他摇摇晃晃躺在冰凉的砖地上。
酒精催起的热一丝一毫消散,吸进一块块冷冰冰的青砖里。记忆却一点一滴回到身体里。所有好与不好,所有关于她。
不用开灯。手胡乱滑过地面,单凭那种粗糙,就知道积了多少灰,多久没有过人。
一间入了夜永远不会有人的屋子就永远不能称其为‘家’。他记得她在他远行的前夜第一次提到‘家’,他记得她在‘家’的门里第一次没顾忌地扎进他怀里……一切一切,想忘的一切,在这立秋的淅淅沥沥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更加清晰的,他感到发烫的脸上竟然凉涔涔的两道流下,是雨么?雨关在门外敲打着窗棂。
这样的夜里,他突然怜惜起自己——何必啊,何必这样作践自己。
汤婆子摆在床脚,烧得红彤彤。烧得再旺,只在床外,被里仍然是凉的。一个人,足心是凉的,足背也是凉的,摩挲在一起的肢体暖和不得自己。
大少奶在这样的雨夜里辗转反侧。翻个身,手伸出被外,下意识的摸索,冰凉的,没着没落。
床边还闲着一张被,她抓起,却没搭在身上。撑起一些身,挪向床里,再挪一挪,直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那被被她顺长卷起,摆在床外。头靠在被卷上。指头滑在被面,缓缓的——深陷,是眼窝,抬起,是鼻楞。她抚摸着用被堆起的眼窝鼻楞,她将冰冷的手身进一层层被的皱褶里。伸进去的手渐渐撕扯,眉心也撕扯。她撕绞着被,捶打一下,眼泪涌出来,扑簌簌掉下来。落下的拳没了力,又化作抚摸。她将脸埋进被里,背心一抖一抖,啜泣也埋进被里。
过了立秋,黄老太便邀关氏夫妇商量过文定。请了大少奶,没过去。
到了晚上,披红挂彩的三牲酒礼和烫金聘书抬到大少奶院里。
画梅带话:“老太太交代,聘礼,少奶奶交给二少爷,让他亲自给关家老爷送去。”
那些大红和烫金刺着她的眼睛晃着她的心神。
沉甸甸的抬子‘当啷——’落在地上,尘埃落定一般。
尚未落定。文定未过,便是未定。要她亲手断送?
尚有转机!
可是,该怎么办?这样的生死攸关。要对他怎样说?说……她的不舍……
冷持这样久,怎样出口……
一整天,恍恍惚惚。
又到了晚上。心知肚明的两方长辈都在眼巴巴等。
再拖不得。
大少奶没派人请郑善存,带了聘书,亲自过去。
临去前,换了衣服。
夏天过季的衣服已收在了箱子底。
入秋,考究的妇人们早换了宽大的厚绸绨袍。
她却翻出一件矮领半袖的旗袍。墨绿的古香缎,前襟镶了佛面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