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六章(1 / 1)
关幕吹灭了点火的纸媒儿,‘噗——’,水烟袋皮丝的香气袅袅泛出,烟云缭绕,是一种霸气。
“大少奶又要当家,又要行商,不容易。”
“还好。”
“最近,忙?”
“勉力支持。”
“忙,是应该的。”关幕眯起眼咕噜噜吸烟,“我手下的大挡手跟我讲,最近,十忽织,很活跃。苏州上海,松陵、盛泽,都在跑。”
大少奶一怔,吞下到口的话。已失先机,不能失了庄重。
“跑得怎么样?嘿,买东西,也要货比三家,更何况,这么大笔款项。”关幕满不在乎,“我,关幕,不怕你比。”
他只有把烟吸得更响:“不出省,可有一户商家与我比得?”
大少奶渐渐发沉的脸色是不言自明的答案。
关幕越发得意:“战乱年月,物价涨,货源囤积,你们缫丝行,不好做。我关家就不同,越乱,死的人越多,买出的寿衣寿木就越多,生意就越红火。”
发得是国难财,做得是死人生意。当然,大少奶没说出口。
关幕道:“闲钱,我有大把,生意,不差这一宗。说到底,你们家二少爷,不错。”
大少奶冷冰冰:“抬爱。”
“男人,有钱有本事,我就见得多。难得,他是个正经人,几次在商会集会上见,冷眼旁观,看得出。”
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刻格外挖心挖肺。
关幕叹口气:“做了一辈子棺材生意,临老,不能棺材铺里伸手——死要钱。要的,是儿女有个好归宿。”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气焰短了一截儿,平和的似乎没了棱角。
可她的心没有一丝一毫的缓和。
关幕从衣内拿出一张纸:“合作的契约,我早已拟好。按资金入股,你们黄家仍是大股东,我只稳吃三注,一切运营,皆不过问。”
大少奶唯有最后的推脱:“开标的日子近了,关老爷这样嫁女儿,仓促了。”
“可以先订婚。过了文定,用了礼,便作数。”关幕用手指敲了敲契约,“怎么样?大少奶一句话,我便签字。”
大少奶却转过身去。
关幕叼住镶翡翠的烟嘴。深深吸,慢慢地。
时间也过得一样慢。
大少奶转过来:“我做不得主。”
“你们老太太说,这个家,这些生意,你做主。”
“他是人,不是生意,何况,这么大的人了。我做不得主。”
关幕吧嗒吧嗒抽烟。他的心思不在烟,在她的脸上,眼上。都是揣度。
他说:“那就只能亲自问问二爷了。”
话已至此,再无退路。下一个决心要怎样的舍弃?大少奶咬着牙:“我虽做不得主,相处久了,了解二爷的为人。照我看,这桩婚,他不……”
有人在外急急叩门:“大少奶奶,是画梅。”
大少奶舒缓着提在胸口的一股气。然后开门:“什么事?”
“关家的大管家宋忠打来电话,找关老爷。”
关幕起身:“家里有事?”
“关家小姐,不见了。”
40.
女工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棺材店的小姐亲自来相女婿了。”
“瞧瞧,女相男,多新鲜——”
关采站在门口。
厂房里到处都是人。小工、技师、也许还有——郑善存。
哪一个会是他?他们给她相中的男人。
忙忙碌碌的人似乎忽视了她的存在,站在身后的黄家大少奶一言不发。
可没什么能难住她。她掐了腰,抬起下巴,突然放高声:“郑善存——”
尖锐的声音在阔敞的厂房里回荡、回荡,敲打着每一台机器,每一个人。
有一个人回过头——
没修过面,衬衫领口随便松散着。袖子高挽,手上腻着肮脏的机油。
关小姐年轻的勃发的目光遇到了面前男人眼里的神情黯淡。
黄昏中萧索的男人与她而言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机缘。
她没说话,也没表情。
大家便都不说话,只有关幕不停在两个人对视的目光中拨浪着脸。
郑善存看到一个穿着十八镶旗袍花团锦簇年轻艳丽的女人。奇快,他看得到她的艳丽,却看不清她的脸。反而,越过她,更远处——所有的一切似乎黯淡,只为烘托出另一张脸——苍白的脸,没喜没怒,起雾一般,摸不到,揣不透……
此时看在他眼里,归结起,只是冷。
大少奶循在所有人的目光后。所有人都看他,她也可以看,不用避忌。
可目光交对的一霎,她却闪开了。只一闪,也够了,清清楚楚——怨怼涨满他的眼角,恼恨挑起他的眉棱。她是这样了解她,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郑善存猛然回过头,继续做他的事。把一切恼,一切恨,一切无奈一切麻烦,统统丢在背转的身后。
关幕撑不住气:“我说,阿采——”
关小姐对父亲的启示无动于衷。
关幕搔搔头:“女儿,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你说句话。”
关小姐依旧没说话。可她的上唇已微微开启,呼之欲出的重又咽下去。
郑善存仍背着身,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大少奶不动声色。心却扑通通的跳,有什么提上来,一直往上提。
关幕一摔手:“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不愿意说,就点一点头!”
关小姐绞着手帕,低头不语,像思考,也是娇矜。
关幕着急,正要再催促。关小姐突然扑哧一笑,脸红了半边,只对着大少奶:“大嫂。”
只喊这一句,她抬腿便跑,跑了好远,脸仍烫,心仍通通跳。
只喊这一句,将大少奶牢牢定在原地。
关幕反应片刻,张开大嘴:“哈——哈——”
笑却不顺畅,大少奶阻住他:“也得问问我们家二爷的意思。”
只等郑善存一句话。
郑善存用碎布擦擦手,走过来,向着围拢的这群人,其实只是向着她。
话也只对她:“是你,带她来的?”
要她如何回答?
大少奶抬头看他:“我……”
关幕隔在两人中间:“二爷,痛痛快快一句话!”
绕过他,郑善存只看大少奶。就是不死心,最后挣扎,他沉痛的问“东家的意思呢?”
她与他对视,太多种复杂的情感挤在纷纷扰扰的众目睽睽下。
孙掌柜在一旁着急:“还用问么,东家劳心费力,为了合办公司。当然希望促成这桩婚事。”
下面工人纷纷插嘴:“人家女家那么大方,二爷别扭扭捏捏了。”
然后就是哄笑。
善意的哄笑像千刀万锤剜割着他的心,还有她的。
哄笑中,他苦苦勾起嘴角:“我没话说。”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转了身,便再看不到她。只有关幕的放声大笑,这回是酣畅淋漓的:“今天晚上,镇里最好的酒楼,我包三层,谁也不许推,不醉谁也别离席。放炮仗,关家嫁女儿,让省城都听到个响儿!”
一道印章,重重压在合股的契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