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十九章(1 / 1)
很晚了,十忽织已关了大门,电闸拉下。为数不多余下的人也纷纷收拾着准备下工。
郑善存靠进硬红木圈椅,叼起一根烟。小滚子知道,他又打算在这里过夜。
他的手指裹着纱布,不大方便,小滚子便划了根火柴,递过去。递过去的时候,小心翼翼说:“您这样憋着,天长日久,憋出病来。”
“什么?”喉间堵了烟,发音不清亮。
“就算走,也该走得明明白白呀。”小滚子朝窗外另一个方向努努嘴,“大少奶奶办公室的灯,也还亮着呢。”
他默默体味着这句话,待得发觉时间的流逝,说话的人已不在身边。屋里静悄悄,墙上的西洋石英摆钟‘啪嗒,啪嗒’有条不紊的响。
他朝窗外看看,早已浓黑一片。一片浓黑中,一点灯光。
他推门走出来。门没锁,虚带上。
可却走了一大圈,绕着厂外石子铺成的甬路。他慢慢的走,路边的碎石被踢成一地的零零落落。
最后,他站在门口,那间孤灯一点的门口。
他伸出手,却犹豫了。说什么?辞职?亦或辞行?那冷漠,不是不曾见。虚应的敷衍,好没意思。
问么?问什么呢。郁郁如结在心中堵了太久,因为久,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不吐,不快,吐了,便是可笑。凭什么质问呢。他们有的,只是过往,过往,也隔了二十年……
他的手悬在空中,晃了几晃,终碰不得门。缓缓攥紧拳,放下来,指尖又是一阵疼。
回去的路走得百无聊赖。他停在自己的门口,站了站。门仍虚掩着,他不自觉的回头望一眼,然后,推门——
门从里面拉开,不待他碰到。
他惊讶的抬起眼。是——她。
她在门里幽暗的灯光下不带一丝表情的看他。
他忘了说话。
好久,她轻轻吸了口气:“郑善存,你进来。”
郑善存一脚迈过门槛儿,停一下,后脚也迈进来。
她返身朝里走几步。
他在她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背对着:“关上门。”
他便依言合上门,舌簧吞进,‘咔吧——’锁了。
‘咔吧’一声,像一个预警。
蝉声断续。
她终于转过身,面对他。
他仓皇低头。眉皱起,手暗暗握上门把,略微的使力。有什么在身体里翻涌,总要有一个使力的地方。
“你——没什么说的么?”
他偱声望向她——那眼睛纠葛了太多种情感,五味杂处,因而丰沛。丰沛得要溢出来。他猜不透。
他干脆一咬牙,太久太久的胸中的郁积:“你……你跟他,你们……”
她不回答,他结巴的发问成了寂静春夜里的独角戏,非常尴尬。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渐渐的,她的眼圈挂起一层红。她伸手到领口的纽襻,缓缓地。手指穿进去,挑开,然后是下一颗,再一颗……斜到肋下的琵琶襟儿全都支楞着解开的扣襻儿。她揭开琵琶襟,小元宝领离了白皙的脖子、肩膀,向他展开——
他反应不过来,只看见一片炫目的白。
她仍没任何表情,月光照着滚过她脸颊的一颗又一颗,亮闪闪。她勾起嘴角,却不是笑。
“郑善存,你还想怎么样。”
雪白的肩臂,一点鲜红的守宫砂。大雪红梅般肃杀而妖异。直刺入他的眼睛,连心里也一刺一刺地疼。
他们在黑暗中僵持。
她轻叹一口气,轻轻拉起衣襟。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冲过去,握住她拉衣服的手,握住她点在肩臂间的守宫砂。
连额角也突突地狂跳。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郑善存,你还想怎么样啊——
与初衷相悖。也许,这一生,终不能安安稳稳宜家宜室。离经叛道挟生而来,流言匪诟至死随形。都认了,都是命!
拒绝诱惑,就只有被诱惑……
不知是日光还是月光烤在背上,烤得他唇焦口燥皮开肉绽,唯有贴上她的唇。没干的眼泪淌进来,他噙住那一点一滴的浸润。
然后,他楼紧她的腰,直直抱起来,抱离了地。脸贴紧在她点了朱砂发烫的手臂。声音因而含混:“你答应我不嫁别人。”
她的脸仰在他之上,只有撑住他肩,搂紧他肩。
“我等了你八年……”
他覆在她身上的时候,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手伸进去,隔在她柔嫩的肌肤和衣衫,就像剥离多少杳杳沉沉的以往——当时领略,而今断送。重又拾起的,格外珍惜。
没有什么比泪水洗过的脸更令人心动。他只有深吸一口气,镇定————夜百合、仙客来、石斛兰和风信子,还有海棠花。吸一口春夜里飘进窗的花香,饮酒醒酲,更加迷醉。
她在枕上深深辗转,松散的发髻更加松散,终于流成一枕黑瀑。千丝万缕铺展开,压在他身下,她身下,他和她之间,疼。还有另外一种疼,那是一种羞人的痛煞。唤不得,紧紧咬进唇。
长河落日般砸下,孤寂而又无怨无悔。碎身溶金,又在他怀里一片一片重新拾掇起。
他的手一直握在她臂间的守宫砂。有什么在他手中融化。跟了她这么多年,究竟,这么多年,是为谁守。千回百转,还是给了最初的那个人。
隐秘的欢愉破土垦壤,千枝万条舒展开的萌动和芳香。芳香在深深扎根的痛之后。疼痛和欢愉角杂着,只有疲倦。疲倦的无可着寻。手无力的,盲目的摸索,一切身外物,轻如飘萍,此时此刻,她能抓住的,只有他,便紧紧攀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