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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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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深夜兼独夜。

尚不入夏,偶尔几声憋闷的早蝉鸣,屋檐断续滴下残雨,都是压抑的声音。深深宅院,可及之处,一个又一个的不能说。

他吸着烟,吐出心事。

小滚子回来的晚,看屋里已熄灯,犹豫着是否该进。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他便推门进去:“二爷——”

寂静中是他狠狠吸烟的声音。过一会,他问:“收下了?”

“一共两份,一份结日前的账,一份单送给郭经理,都收下了。”

他咳嗽两声,掐了烟蒂:“行了,去歇吧。”

小滚子出来的时候,带了门,叹一口气。

新购进的一整排机汽隆隆转动,雪白的生丝变成熟绸,印花机里滚出神工天巧的缬丝花纹。晒布场,甚至镇外的河边空场,都翻滚着布浪飘起蓝靛香。河水染了布角,是欢快的迸溅,所有人都很欢快,小工、伙计、场头、掌柜。

郑善存夙夜匪懈的辛苦,不觉得苦,也不觉得乐。他一头扎在厂里,简单的行李搬过来,很多时候,便在这里过夜。这样,少回家,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碰面。不碰面,置心思虑外,麻木的平静。

真能平静么。

大少奶也是在几次例行公事的交接中,看着他递过文件、递过账簿递过布样的手,原本很好看的长长中指,逐渐染了黄,烟抽得是越来越凶了。

两个人,不怕隔着山高水远,不怕隔着名分枷锁。容不得的,是第三个。

心结纠得久,越发紧,钻进一条歧路。天长日久,落成心里的肉疙瘩。别别扭扭,理不清的。

她偏有一份清孤的风骨。

男人可以冷如冰,坚如铁,却永远没有女人的‘韧’,他秏在这里,秏在躲也躲不开的形同陌路的朝朝暮暮,备受煎熬。

四月里的一天,马蹄踏开初春青润的草,信差停在黄家门口。

省城来信了。来自郑家同姓不同胞的大哥。大哥的信写的朴实真切:

见字如面。一别数月,善存吾弟安好?兄拟于柳坞镇开店建厂。新厂初办,百废待兴,且资金虽丰,人才短缺。故置书吾弟,请助一臂。兄已先抵柳坞,日盼佳音,望戮力同心,共济大业。云云云。

落款是——兄郑轺。

信纸在他手中,迎风扑展。莫名的疼痛。大哥的信,戳心戳肺,并没什么特别,只是,触动了心底最隐蔽的一层。原来,退意早萌。

厂里四处传播着流言。都说省城的郑老板要挖角拉人。

流言,她听到了,什么也不问。即使在孙掌柜邀着郑善存一起进了办公室,当她面,苦口婆心的劝,她仍什么也不问,甚至不看。

他硬生生拒绝了孙掌柜的热忱。他说:“你们放心,即使走,也等这批货赶完。”

她的冷淡使他心寒。他甚至换不来一个疾言遽色。

他不只一次在起雾的清晨独自踏进葱茏的山坞,依山傍水,是祖宗的坟茔。跪在母亲墓前,他一遍遍抚摸着碑身,抚摸着在这叶篓镇,在这世间,唯一名正言顺的眷恋。他叹息:“娘啊,儿是不是该走了。”

可要下一个决心,是如此难。

留在心里,才是天长地久的永远。可记忆是静的,眼前的,却活生生的一波一浪撩拨着他自以为麻木的心。

挣扎和矛盾使他心烦意乱。

隆隆的机器鸣噪使他心烦,千头万绪的日常杂务使他心烦,甚至,别人的关心,也使他心烦。他们,都不是她。

庆梅提着篮子,在十忽织外下马车,身后跟着几个粗使丫头,也都提着篮。

小滚子说:“呦,这么好天儿,一群大姑娘,出来踏青啊。”

“老太太说,大伙儿都辛苦了,让我来给送粽子。”

“送粽子,要劳烦你这最得宠的贴身丫头啊!”小滚子把她拉在背静点的地方,“你也听说了吧?劝劝他,什么想不开的?一定要走啊?”

印花刮刀的刀铗溅了色浆,转不动。技师一时寻不到,缸管只得请郑善存过来。

轰鸣的噪音不能影响他想心事,七嘴八舌的议论不能影响他想心事。

面前的嘴,飞快的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他只辨认出‘刮刀’、‘色浆’几个孤凋的词。手便向堵塞不转的刀铗伸去——

耳听得‘二爷小心——”一片呼。

他心里一激灵,清醒一些。

“轰——”一声,机器突然转动,刮刀也飞快的转,色浆溅出来,溅出来的,还有炫目的红,不是颜料,是血。

大片的鲜血染湿了郑善存胸前的衣襟。

若不是身边的缸管手疾眼快,恐怕,削掉的,就不只一层皮肉,而是,一根手指,甚至,一只手。

他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怕。然后才感到疼,锥心刺骨的疼。

众人吵吵嚷嚷止血包扎的时候,缸管冲出去,朝着一个小工,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就是一个耳光。

“谁让你开的机器!”

“我……我试试……”

“你他娘的瞎了眼,没看见二爷在呢!“

透过磨砂的玻璃窗,有一双眼睛在看。其实,这么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玻璃窗后,静静的看,看他进厂,看他忙,看他的心烦意乱。

他不发觉。甚至她自己也不发觉,一个个冗长的下午,就这样悄悄的流逝。

流血的一刻,她匆忙的推门而出。真奇怪,那一刻,她感到的,不是疼,而是恼,是气,甚至——恨。

这种激烈的情绪涌动在体内,使她终而驻足。她不闻不问,回到屋里,关门背身靠在门上,一瞬,眼泪便落下来。

庆梅的眼泪也落下来,落在包住他伤口的洁白的纱布。她丢了乘粽子的竹篮,惊慌失措跑过来,喊:”少爷——“

他只心烦的躲开。庆梅看到他的心烦。敏感的姑娘咽了眼泪,默默走开。

郑善存在她身后喊:“庆梅——“

庆梅马上转过身。

他有些懊悔,好久,他叹一口气,很沉重:”庆梅——你嫁人,一定告诉我,我会像嫁亲妹妹一般……“

她心一酸,泪如雨下:”二爷,你真的要走么?“

是啊,真的要走么?

伤口一跳一跳的疼,这一痛,使他痛下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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