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夜宴惊魂(1 / 1)
高澄旧邸
孝琬换了一身锦绣华服,出来碰见长恭,喊住他便问:“长恭,看我今日穿得够不够庄重。”
长恭微颔:“三哥穿什么都好看。”
此时一声又尖又细的女音传来:
“他又不是长恭,怎么会穿什么都好看。哎呦喂——三公子今儿还真俊。”
一听声音长恭跟孝琬便知道是四娘来了,她姓陈,名莺,曾是广阳王的家妓,是延宗的生母。她妩媚妖艳,又豪爽泼辣。二娘三娘都不怎么招惹她,一来是不怎么瞧得起她,二来她骂起人来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她儿子又被当今皇帝宠着。所谓惹不起但躲得起,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陈莺娇惯延宗,更甚于高洋,但她心地不坏,断不会教延宗杀人,所以每每听到高洋滥杀无辜时都怕自己儿子在他身边。长公主被封为静德皇后,居静德宫,延宗又常被高洋带在身边,她便把对儿子的爱转移到长恭跟孝琬身上,孝琬心高气傲不领情,她就偏爱长恭多一些。
听了她的表扬,孝琬仰起头,傲气十足:“那当然。”
“臭小子夸你一句就上天了!”陈莺扬手去敲他的头。
“你手劲怎么那么大?”孝琬躲到长恭身后,怒责她:“不许你敲我!”
这时宋氏跟王氏出来,看到陈莺、孝琬、长恭三人在庭院之中打打闹闹。
宋氏弯眉一凝:“真是的,一点长辈的威严都没有!”
王氏的笑容中也带着一丝不屑:“先不说她了,那琅琊公主还叫她吗?”
宋氏眉头拧地更厉:“叫她做什么?整日在祠堂中不知所云!”
王氏不再言语。
诚然,自从高洋受禅之后,琅琊公主便削发为尼,在府邸后腾出一间屋子做祠堂,整日念经祷告,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罪过,又似乎在替什么人祈祷。她不常出来,只是有个丫头给她送饭,府里人都觉得她不好相处,慢慢地,她便遗落在众人的记忆之外。长恭跟孝琬也曾去看她,可她什么话都不说,看长恭的眼眸总带着一丝莫名的恨意,又似夹杂着嘲讽,孝琬便把长恭拉走,气冲冲地说再也不来看这个神神叨叨的怪人了。
言语间一个器宇不凡,散发着文人清高之气的男子走过来:“娘,二娘,孩儿准备好了。”
王氏欣喜地看着自己风度翩翩的儿子,点了点头:“珩儿,去叫你几个弟弟吧。”
“是。”
孝珩走到近前,长恭看到他,忙打招呼:“二哥。”
“长恭,孝琬,快进宫吧,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恩,大哥呢?”长恭问道。
孝琬满不在乎地答道:“大哥向来喜欢跟九叔一起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管他了,我们先去吧。”
长恭心想也是,就不多问,跟家人一同前去。
夜幕降临,皇宫灯火辉煌,明珠高悬,如同白昼。
紫气东来,皇宫中热闹非常。侍卫们加强巡逻,宫女们步履匆匆地摆席,却不失轻盈婀娜。晚风拂面,令人舒服得如醉时小憩。
高洋身着华丽的龙袍,娄太后神清气爽,与高洋谈笑风生,仿佛前些日子的隔阂已然化解。皇后李祖娥伴在其侧,雍容华贵,金凤步摇将月华比了下去。太子高殷也端坐在正席上,然而一言不发。
皇室之人居右侧,文武百官居左侧。因为地位不同,静德皇后与孝琬之间隔着几个叔父,两人相见却不得语。看母亲面容憔悴,消瘦许多,恨得孝琬想连桌子都翻了。
高洋看着眼前的丰盛佳肴,想起那个小宫女说的梧桐叶饭,放下银箸,扭头看御膳房除了御厨以外的人都在一旁伺候,唯独不见她一人。心下道:“先看完表演再说,等到表演结束不能令朕满意,你又说不上个所以然,就将你们一同砍了。”
刚刚开席,他便问文武百官:“今日朕请了民间演马戏的,马戏杂耍就是给人看着乐的,要是不能让人感觉新鲜,是不是该杀呀。”
文武百官不敢应声,只有一声附和——
“那是自然。”
高洋看说话之人是长广王高湛,乐道:“还是九弟最懂朕啊。”
高演不禁蹙眉,九弟这是怎么了,做出如此糊涂之事,不怕落个残暴的名声吗?
高洋摆手,示意宫人把那对父女带来。
那个虬髯汉子和女儿各推了一个笼子出来,一个装着大虫,一个是空的。
那大虫吊睛白额,狰狞恐怖,张口一吼,吓得在座宾客心惊胆寒,女眷花容失色,文官双腿战栗,连武官都为之一颤。可高洋依旧面色不改,一副不惊不怕的样子。
“快表演吧。”高洋不知他要玩什么把戏。
虬髯汉子一鞠躬,命女儿打开空牢笼,自己牵着猛虎走进那个空牢笼之中,他拿着一块鲜肉引诱老虎,老虎在他手里变得温驯听话。
待到他们进去,小姑娘锁上牢笼的门,并将滑轮上的牢笼转一圈,暗示没有可以逃脱的门。
她将牢笼上的墨布放下,此时牢笼被遮得严严实实。她心中默数片刻,不止正席上的高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左右两侧的人也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三、二、一”小姑娘默数完毕,一拉墨布,众人目瞪口呆!
笼子里哪里还有那汉子跟老虎的踪影!一个紫衣美人似从天而降,她肤色雪白,眸子清澈,却戴着一层素色面纱,风吹过她的鬓角,青丝飞扬,宛如天人。
高洋也呆住,他认出她便是那个做出两味汤的宫女,但是,此时她的服饰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若藜在笼内鞠躬致意,抬头之时眼角的余光瞥到长恭,发觉他也在看着她,今日的他穿着褐色正装朝服,更显英武。
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他,直到小姑娘又把幕布放下。
待到片刻之后,小姑娘又拉开墨布,众人再次感叹!
刚刚那个仙子已经消失,牢笼之中还是那个汉子和老虎。
虬髯汉子牵着老虎走到原先的笼子之中,众人的目光都被这凶悍的野兽吸引,直到刚刚那个仙子从小姑娘身边出现。
“四哥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延宗大开眼界,问左边的长恭,长恭盯着那个牢笼微笑不语,延宗撇嘴,去问右边的孝珩:“四哥不知道,二哥你知道吗?”
孝珩也微笑不语。气的小胖腮帮子吹得鼓鼓的。
“好了,别气了,回去再告诉你。”长恭低声道。
“当真?”延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哥最好了。”
“当真。”长恭的声音依旧很低,嘴角轻扬。
“不知我们今晚的表演皇上满意否?”若藜欠身,眸子中流动着无限明媚,如月华皎洁。
“满意,朕太满意了!”高洋大笑离席,走到她身边,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
满座皆惊,李祖娥、长公主还有娄太后尤甚。
若藜的手修长有力,高洋握得越发地紧,看若藜皱眉,他却松开来,指着自己的坐席:“你先在那坐着,朕去去就来!”
说完撒酒疯似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若藜看着他指的地方,知道那是龙席,她去也不是,站在这里也不是。
“先来我这边坐吧。”长公主发话,若藜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疾步走过去。李祖娥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安。
其实不安的又何止她一个。有两个人,目光再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不久皇帝便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包袱,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众人继续把酒言谈,片刻之后,高洋问若藜:“你说的梧桐叶饭呢?”
“就在皇上面前。”
高洋看了一眼面前的黄酒小菜,玲珑精致,别有一番风味,心里喜欢却佯怒:“你当朕不认得梧桐叶吗?”
“皇上息怒,您尝尝这鹌鹑蛋。”
高洋尝了一口,醇香之中竟有一丝香甜,甚是可口:“这是怎么做的?”
“这鹌鹑蛋就是和梧桐花一起用梧桐叶包着烤的,梧桐花蜜浓,七分熟之时便要取出,此时已经入味。”若藜慢慢解释。
“那这又是什么?”高洋指着一碗赤羹问。
“这是莲子百合红豆沙。”若藜唇角微扬,淡然回道,“取的是宫中池塘的红莲,突厥进贡的野百合,南国红豆。”
“这些菜式都像是江南的,你怎么懂那么多?”高洋看出了一些端倪,似醉非醉地问。
若藜一惊,笑容很快回到脸上,她柔声回道:“我家老爷常年在外经商,口味偏南方,所以我便懂得一些江南菜式。”
“很好,以后你就留在朕的身边,朕的膳食都由你负责!”
若藜犯了难,如今找不到陈昌皇子,如果能留在高洋身边找机会刺杀他也行,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她要先通知陈蒨,至少也要让章太后知道。
长恭碰了碰延宗,延宗似想到什么,大声喊:“皇叔答应过延宗要把她送给延宗的,皇叔不能出尔反尔。”
此话一出,连陈莺都出了一身冷汗,谁都看出来了皇上对这个宫女甚是喜欢,延宗怎么那么糊涂这个时候要人。
谁知高洋并没有怪罪,反而一抹额头:“哎呀,朕怎么忘了,好,朕送给你。朕答应延宗的事怎么会反悔?”
“谢皇叔!”延宗心里那叫一个开心,陈莺也松了一口气,骄傲地看着宋氏王氏,眼睛分明在说:看吧,皇上最疼的还是我们延宗。
“皇叔你案上是什么?”延宗指着他提回来的包袱问,其实他早就想问了。
“自己看!”高洋面无表情地把包袱仍向延宗,包袱却滚到长恭脚下。
长恭提起一看血迹已经渗了出来,他打开来,愣住,想要重新系上,却被延宗抢走:“我看看是什么!”
延宗打开来,先是怔住,接着把包袱狠狠甩到席间,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满座皆惊!
女眷们都忙掩住口鼻,文武百官坐立难安。
那是一颗人头!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还是一颗美人的人头,只是那美人此时已香消玉殒,只剩七窍流血的脸。
有人认出她来,她便是薛贵嫔,是高洋堂叔高岳的家妓,她被高洋纳为妃子,可是高洋猜忌她之前跟高岳不清不白,不顾高岳是自己的堂叔,不顾他立下汗马功劳,跟随高澄收复颍川有功,便把他给毒死了,之后下令把薛贵嫔打入冷宫。就在所有人都把她淡忘之时,皇上却突然把她杀了,这又是为何?
或许,有人牵动了皇上的心,让皇上想起了她吧。李祖娥看了一眼若藜,心想,红颜祸水,或许,把她送走最好。
宴席上的气氛一直笼罩在阴霾之中,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朕还是想念薛贵嫔的,来人,去冷宫把她的尸首抬上来。”
侍卫不敢抗旨,片刻便把无头女尸带上来,高洋又命人拆了她的胫骨,做成琵琶。
他看到席间一言不发的孝珩,命令道:“都言大哥家的二公子文武双全,丹青尤为绝妙,朕命你将薛贵嫔画下来。”
“诺。”孝珩领命。
众人都为孝珩捏一把汗,王氏更是担忧,孝珩并没有见过薛贵嫔,仅凭这一血肉模糊的头颅,怎么能画出一个女子的神韵呢?
孝珩看了一眼薛贵嫔的尸首,想起皇上是看到那紫衣少女之后才杀的薛贵嫔,心里明白个七八分。铺好宣纸,孝珩提笔,墨汁在上好的宣纸上浸润开来,流畅,舒展,似有灵性。
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都刻在心里——轻盈如精灵,脱尘如仙子,淡雅如春风中雪白的梨花漫天飞舞。
不到半个时辰,一幅紫衣美人图便展现在众人面前。文武百官、皇亲贵胄啧啧称赞,王氏脸上也大为光彩。
娄太后看到后望了一眼若藜,笑道:“这画中的女子倒跟这紫杉姑娘有几分相似。”
若藜不知所措地看着孝珩,只见他冲自己轻轻点头,顿时感觉这个公子温文尔雅,颇有风度。
只是,他的眼神,好寂寞。
她环视了一下在座宾客,他们已恢复镇静,大概已经习惯了高洋的疯狂了吧。
这时用薛贵嫔胫骨做的琵琶已经送到高洋手里,他看着这幅画,弹奏着,唱起了北方有佳人: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收尾之时,眼角流下温热的液体。
满地月光清幽、似水。珠光宝气,觥筹交错,人间繁华竞逐。
高洋猛地一阵咳嗽,夜深了,体寒,心寒。
浮华一场富贵梦,冷夜几缕呜咽声。
明年的今天,他还能这样跟众人一起团聚吗?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
他想要及时行乐,他想放纵自己。
骄纵就骄纵吧,残忍就残忍吧,没有人可以背叛朕,没有人可以伤害朕,芸芸众生都要臣服于朕。
曾经侮辱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如今都对他卑躬屈膝。
这一生他做过很多可怕的事,可他偏执地自认没有做错。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在脑海里只会伤神。这一生有祖娥足矣,有殷儿足矣。他保护好了妻儿,足矣。
就沉醉在酒精当中吧,无法自拔就不要自拔。不知今夕何夕又怎么样呢?忍辱负重了半辈子,清醒了痛苦的感觉便如此清晰。
他愿用半生的荒唐换屈辱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