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五卷 囚笼篇 第八节(1 / 1)
淋浴过后,舒坦很多,天气还是寒冷的。下人笼了炭盆子在室里,我坐着等溥泽,窗户外渐渐暗了,疲惫加温暖,我竟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梦中有人轻轻拥住了我,我落入温暖舒适的怀抱,不由梦呓宜远。有人把我放在了床铺之上,盖了被子,我从昏沉间乍然醒来,正对上溥泽俯身对着我的脸庞,面色柔和,眸流暖意,我一怔竟先红了脸。溥泽掖了掖被子,退回床边,我才想起来,这是溥泽的寝室,忙掀了被子要下床,溥泽上前拦我,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嘱咐:“切莫乱动,外面有许多守卫。你安生在床上躺着。”
我意识到事态,转而问:“那你。。。”
溥泽微笑,从壁橱里拿出被褥在床前铺了,熄了灯,这才去了外衫躺了下来。我起初有些不安,却只能如此,于是也回身躺了下来。外面守卫脚步虽轻,却也可闻,室内就更静了,刚朦胧了一觉,回了些精神,一时倒睡不着了,对着帐顶的光影,攥着被子,我竟有些紧张,便侧过身来,去看床前的溥泽。
黑暗之中,溥泽的身影隐约若峦,我不禁去回想他的容貌,初见他那挺拔的身影,和扮溥仪的装束,到院里绘画时悠闲自在的打扮,突然低低的声音:“你还没睡着?”
我一惊,像被人捉到了,然后慌慌应答:“恩,恩,还没睡。”我正身睡好,想起他说话时眸光总是一敛的小动作,只是这黑暗中,却是看不见的。
又过了会儿:“刚把你放到床上时,你念叨着宜远,宜远是谁?”
我怔怔有些发呆,宜远,那襦衫款款的男子,那痴情心碎的男子,多深刻的记忆,在心底盘踞着,影响着我,跟他的记忆这么多,时间却又这么短,感情那深,缘分却那么浅,我微微叹了口气,宜远,自从我入了牢笼,梦中你就再也没与我相见呢。
“怀远,不是胸怀远志,而是怀念宜远,对不对?”溥泽声音低低的,带着微微的试探,仿佛轻叩我的心门。
“是,他叫霍宜远,他救过我的命,他是我的公子。。。。”夜色中的情绪总是容易酝酿,总又是这么容易发泄,我慢慢讲述我跟公子的事情,偶而停顿,黑暗中溥泽就轻轻的恩一声表明他在听,我便接着讲下去,一直讲到公子墓前辞行,“我从没遇到他那样的人,可能从见第一面,我便对他倾了心,后来莫愁跟公子相恋,我只是默默祝福公子,希望他可以跟莫愁姑娘有个好结果。后来,莫愁背弃了公子,我才得以守候他,陪伴他。。。只是公子为了救我,却,却死了。。。如果我不拦住公子的马车,公子就不会死。在来长春之前,我时常能梦到公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再见不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说来骗人的。”说了长长一段,说到宜远的疏离,我颇为伤心,不勉眼中有泪,胸口酸涩,声音也微微哽咽。
溥泽说:“梦不梦得到又如何?难道你要一直沉浸在你对公子的感情而痛苦么?”
我怔了了下。
“也许你只是喜欢你公子喜欢莫愁的那种喜欢,然后你因为公子替你挡了那一刀而一直心有愧疚不愿忘了他呢?”
我低低的嗫嚅:“不。。。不是的。。。”
“就算你对霍公子的一片情深厚浓,毕竟霍公子已逝,死者已矣,生者不能总是羁绊在过去,你现在梦不到霍公子,也许是你潜意识里已经慢慢褪淡了对霍公子的感情,慢慢的成为了回忆,霍公子已经去了七年了,什么都抵不过时间的磨蚀。”
溥泽很少讲这么多话,倒让我有些意外,把话在心里回味了几遍,夜色中自己倒怔了:“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
“不用谢,我不点醒你,还会有谁点醒你?!”这句话声音有点重,有点堵气的成分在里面,溥泽有些大动作的翻了个身,隐约看出来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欠身轻声唤了声:“皇帝。”
溥泽也不应我,总不会这么快就睡着了吧,我有些疑惑,却也慢慢窝在被子里,被子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某种花香,幽幽入鼻,仿佛有点像茉莉,但觉得又不像,思来想去也没想去是什么味道,迷迷糊糊中便也睡了。
翌日被手忙脚乱的声音惊醒,睁眼看到溥泽已收拾妥了地铺,穿了件白丝绸的睡衣裤站在床前整着领子,这时门开了,昨天那两个下人端了两份洗漱用具进来放在了桌上,虽然他们是低头伺候,我却一惊往被子里缩,下人出去了。我想他们进来见到的情况,肯定有一番揣度,却不能解释,自己的心头胡乱跳了,脸有些红了。
溥泽自己洗漱后,拿了衣服到起居室,我这才慌慌张张穿衣下床也去洗了。溥泽也不说什么,表情淡淡的,看我收拾好后说:“跟我去吃饭。”
我仿佛心虚的跟在他后面,去了餐厅,拿了一碗粥一碟小菜,溥泽拿了西点牛奶与日本军官坐在一边交谈着什么,不时有日本人谐谑的笑声,我也不敢抬头与他们对望,深怕暴露些什么。
刚刚吃完,溥泽就走到我旁边,我跟着他出去,上了车,开了半小时不到的样子,御用挂和侍卫官先下了车,替我们开了门。
溥泽先下了,我跟在后面,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我缩了缩膀子,立马有柔柔的大氅披了上来,我对溥泽报以感激的一笑,溥泽似笑非笑,揽住了我的肩往前走,御用挂和侍卫官跟在后面。
溥泽回头说:“莫要太近。”
那两人果然滞了步子,远远跟着。
我稍释紧张,却不敢挣脱溥泽的揽怀,往前望去,真是大吃一惊。
密山府本就建在群山之中,冬日积雪难化,群山相连似白龙蜿蜒,绵延皑皑,日光落在雪山之上闪着莹白的璀璨。
溥泽看我的呆样,好笑了两声:“可不要老是盯着雪山瞧,待会儿花了眼。”
我收回目光,腹诽道,这光天化日下全都是雪景,不看雪,难道只盯着你瞧么?想着,溥泽的面孔浮现在我面前,倒让我心里一紧,咬了咬唇。
溥泽揽着我,轻声耳语:“密山府修在光绪年间,当时慈禧太后挥霍无度不说,大清无能,签署各国条约,赔偿巨大,国库空虚,幸朝上一班老臣忠心耿耿,揽下兴掘大清祖宗发祥地之责,秘密建立密山府,采煤挖矿植树养蚕植棉播谷,倒也给大清做了不少贡献。后来宣统登基不久被军阀逼宫退位,军权丧失,随着老臣多逝,密山府荒芜许多,子辈圈地私界,四分五裂。
政王找到宣统时,日本人本不欲政王与皇上势利汇合,但政王奉献了这片宝地,日本人喜出望外,这才同意了政王跟你们留在皇宫。政王一面帮助日本人管理密山府,协调前朝臣子或任职或留驻,一面开发密山府原有的物业营生。有大半每年需要运至江州港口,再经过海运供奉天皇,后来政王找了运送物品理由,复修铁路,日本人同意了,政王便兴建了更为成熟的运输线。而且脱离政府,独自运营,创收得来的钱则补偿运送货物成本,现在已经成为了辽京重要的交通工具。
从密山府出发的火车,每日有四班火车,三班在白天,一班在晚上,在凌晨一点十分左右,那班车货仓多,关键是车上人员少,又兼是晚上,所以比白天铁路通畅快捷。”溥泽介绍完,微顿了顿,用低声说,“说来政王步步为营,绸缪已久,有时,我对他不得不佩服。”
我听了心头突跳,是了,回京路途遥远,既然是私逃,就不能再像来时那样慢吞吞的明目张胆的了,再加上现在辽京路线已多,日本人未必会猜到我们会从哪条路逃跑。
正说着,已爬到了山坡,此座山坡高度颇低,陡度很小,车子开到山腰才改徒走,眼下爬了片刻便到了山头,举目望去,层峦叠障,一片冰封,群峰晶莹耀眼,玲珑秀丽,碧空澄澈高远,偶有云雾缠裹,白纱横腰一围,风姿婀娜,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女神态。
最令人振奋的是山风凛冽,直吹的人衣袂翩翩,飘然若仙,我站在山头,大好景色纳入眼底,欲乘风归去,心胸广阔,前尘俗事一应清扫,仿若尘埃尽去,胸臆空荡荡却又灵气盈满怀的感觉,只能用叹息来抒发。
溥泽拍了拍我的肩头:“平日看你总是失神落魂,神色两离的模样,总是心有不忍,偏偏那样的地方实难让人展颜,找不到法子逗你开怀。我来密山府几回,早想着带你来看看,此回如了我愿,不知如不如你愿?”
我几分感动,却几分怯怯,溥泽话中讨好的语气前所未见,陌生,几分欣喜,却不敢承接,我纳了个福:“谢皇帝。”
“不要叫我皇帝,以后都不要叫我皇帝。我是什么身分,你又不是不清楚,便是皇室的血脉,在这样的牢笼,头衔又有什么意义呢。昨日你跟我说宜远,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别扭,赌了气不想理你,偏偏你还叫我皇帝,真是怄人。”溥泽几句话冲出口来,脸色微急促微慌乱,颊上还生了一丝红,让我看得又迷惑又心跳。
“不叫你皇帝又叫你什么呢?”
“溥泽,叫我溥泽。”
“这不合礼数。”
“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臣妻跟着皇帝游山又是礼数了?哪管这么多去。”
他一明说,我倒慌了,虽是知道他想带我熟悉逃跑的路线,但明面上,却是这样的,确是如此荒唐的,但荒唐的事情又何止一件。我揪着帕子,低头不语。
“你也不用顾念许多,你来密山府是政王授意的,那也是同意了你同我,同我在一起的意思。”溥泽平日少语,忽说如此直白的话到底面薄,自己倒先吞吐羞赧起来,偏他梗着脖子眨着眼睛硬撑,“王爷早就看出来我的心意了,偏偏你个丫头笨的老是拿礼数来拒我。最可恨的,昨天还在我面前讲那样的话,我的心底是又急又怒,再不提点你,怕你永远都要绕进个死胡同出不来了。”
“怎么可能?王爷怎么可能同意我与你一起。。。”我有些呆。
“哎,傻丫头,王爷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王爷心疼你年龄小命运却坎坷多舛,虽不明说,却一直把你护在他羽翼之下。现在遇到我,自然是想你有个好的归宿。”
我抬眼看了下溥泽,心中流转很多想法,曾几何时,王爷也曾想把我许给史密斯,我相信王爷希望我有个好归宿,但这种希望之中有多少交易的成分在里面,王爷的计谋策划周密,他毕竟不可能是单纯的为了我,在周密之中怜悯我,给我个好的结局,是他的尽力而为,我是应该感激了吧。我叹了口气,不语。
溥泽拿手我碰了碰我的脸颊,带着疑问和不确定,我想起从见他到现在,他何时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心底泛了柔柔的情绪,笑了笑去安抚他,果然他轻轻松了口气,也笑了。
我再次面对群山,溥泽与我并肩而立,我低低说:“我,我有很不堪的过去。。。”
溥泽用力揽了揽我的肩膀,轻轻说:“婉夫人曾经拿着尔福的坠子问二贝子,你的哥哥是不是还有一个跟这个一样的坠子,上面刻着齐字,王爷便留了心,去风月楼打听坠子的事情,偏偏风月楼被查封,王爷的人在风月楼附近找到了沦落行乞的老鸨,那老鸨说确实有个丫头有这个坠子,名叫齐清。后来王爷与大使馆偶然看到公益金发放的布告,上面有你的名字,所以王爷才得以找到你在的学堂。再后来王爷亲自赶到江州时,你差点出国。后来认你做孙女,到婉夫人揭露你的身世,你的事情王爷都告诉我了。那只是人生命的轨迹,谁都会有,我也有。有时,我在想,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我便遇不到你了,这世上的事说起来真是奇异又巧合。”说完溥泽调皮的笑了一下,“我初初来新京皇宫,得知你是福晋,好奇了许久的,昨天你告诉了我你在青楼的事,什么时候把你在家乡的事也告诉我吧。”
我突然有种被看透看穿的感觉,背过身子反抗:“我干吗要告诉你!”
“唔,这样啊,那我再带你去个好地方,你再考虑告诉不告诉我好吗?”溥泽对着我笑,那笑真甜真暖,直把我的心都融化了,我咬着牙,几分懊恼,我自觉历事坎坷,心态已老,怎会如此容易失守,不可能。
溥泽兴冲冲的拉着我向山下大步走去,御用挂和侍卫官询问了一句,溥泽口气高昂难抑:“容我再转转,就回去。”
溥泽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几次三番挣脱不得,只好由他,绕了山头,竟见大片树丛,丛山中温度低,那大片树丛枝桠凝霜,远远望去,玉树琼枝,冰凌璀璨,在冬末初春的阳光下折射着五彩的光芒。溥泽放慢了步子,松开我的手,我目瞪口呆的踱向林子,眼前此等仙境,不禁神为之夺,魂为之销。
“白杨垂柳染琼花,素裹枝桠绽洁葩。千剪万裁妆艳丽,清新绒白溢芳华。”我感叹道,“雾淞,真美啊。。。”
溥泽跟上我的步子,低低说道:“景美,人更美。。。”
我回头正对上他炽热的眸子,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慌乱,闪躲的避开,转投向林中。林中闪烁的光芒斑斓瑰丽,隐约有莹光在流窜,我定睛一看,仿佛是个动物,再仔细一看,天呢:“是,是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