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五卷 囚笼篇 第六节(1 / 1)
那天,我看过婉容后回来,滞着步子往缉熙楼走,脚步沉重。婉容抽烟越来越严重,坂桓送来了很多大烟,从膏到丸,到粉到散,我拦不住。更何况确实是婉容自己要抽的。
她坐在长榻上吞云吐雾,闭着眼睛,脸上露出欲/仙/欲/死的神情,仿佛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梦里贪欢,遨游蓬莱,不知人间几何。
我声声唤她,她媚眼横生的斜视我,哑哑的问我:“什么事?且别管什么事了,好妹妹,你也来尝一口,真是好东西!”
我躲过她递过来的烟枪,神情哀痛泫然,她嗓子里嘿嘿笑了几声,不以为忤,又闭上眼睛抽了起来。
如此几番,我也劝阻不了,婉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眼眶沤着,颧骨越发高耸,粗粗的碧翠莲花描金珐琅镯子吊在削瘦的手腕几分可怜,我心疼她的憔悴,每每熬了些滋补的汤配些调理的中药送去,必然哄她喝下一些。
北方的冬末仍是寒风呼啸,屋檐庭院台阶池沿残雪凄凄,我的寝室窗外有几株玉兰,光秃秃的干子,被雪水沁的黑黑的,张牙舞爪,阴郁缭乱,毫无美感。窗隙挤进丝丝寒气,钻进领子里,袖口里,我拢了拢薄袄,掸了掸裙子,往怀远的屋里走去。
进门前看到袄上多是折皱,又扯了扯,用手去抚平,突然怔了一下,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傻气,便笑自己。
怀远的屋子温暖如春,烘着几个大炭火盆。本来有个壁炉,可怀远自从上次生病,就一直体质不佳,总是容易感冒着凉,政王怕怀远怕冷,便命人多置几个大炭盆在怀远的屋里,我本推辞,说怀远就要经受些才不娇气,怕这样呵护着,宠着,身体更娇弱。可偏偏那天溥泽也在,顺应着政王的话说:“就先添置着,怀远现在还小,等大些再锻炼也不迟。我回头就叫内务府备置这些东西。”
听他如此说,我倒再没推辞,只是心里思忖,打什么时候开始,溥泽来缉熙楼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溥泽来缉熙楼,有时会跟政王聊天,多是政事,且低声避人,我明白在这种环境下,议政是敏感的,所以并不相扰相询,只做些端茶递水的事。有时政王会引谏一些旗中老臣给溥泽,溥泽微微鞠躬示意,客气温和,并不像一个皇上。倒引得那些老臣惶恐,慌慌跪下行礼,溥泽便弯下腰扶起老臣子,露出宽厚恬淡的笑容来。
总是会被这抹笑所吸引,隔了点距离,看得反而更真切,风清云淡的,和煦送暖的,心底有暖洋洋的感觉溢了出来,慢慢温暖了心房,直至四肢百骸。体会到这种感觉,便很享受,驱散了最冷的寒,融化了最彻骨的冰凉,怔怔的发着呆,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噙着笑。
溥泽来缉熙楼,有时会看些书册奏章密信,那些东西他不敢带回他的地方看,只敢在政王这儿看。听说日本人给溥泽安排了贴身侍卫,名曰“御用挂”。我张大了眼睛问:“什么挂?”
政王重复:“帝室御用挂。”
“帝室御用挂”本来是关东军的一名参谋,是日本那边的职位名称,没有可直接译过来的中文翻译。日本也有,但叫“皇室御用挂”,但日本人觉得满洲是日本的下属国,所以只肯把溥泽身边的叫“帝室御用挂”。
当溥泽接见中外人士时,“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便站在侍从武官和侍卫官最前面,主要是监督作用,也是日本关东军和溥泽之间的联系人。因时刻陪在溥泽身边,所以溥泽的行动起居受到了监视,有些政王想给溥泽看的东西,溥泽便在政王这儿看。
听了这些,我不免有些嗤笑。以前在日本,是政王安排人监视溥泽,而当溥泽跟政王同在一条船上时,便被日本人监视。多少对溥泽产生了一点好奇,他可曾怨怼过什么?
还有些时间,溥泽是很轻松的。偶然怀远拾起了滚落在地上的毛笔,便拿起来,跑到墙上去画,我放下手中的针黹去哄着夺下怀远的手笔,怀远不依,撇嘴要哭。
溥泽走过来看了看墙:“不要夺他的笔,给他些宣纸吧。”
于是怀远便拿着毛笔,坐在地上挥毫绘画。我怕他冷,总在他屋里加厚地毡,在旁边守着他。怀远画了会儿,调皮起来舞的两手脸上都是墨,咯咯笑的叫:“额娘,额娘。”
我看他大花脸猫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拧了帕子揩去他脸上的墨迹,小心翼翼的,轻轻的。孩子的脸上嫩滑无比,帕子擦过的皮肤湿润润的,带着莹白的光泽,我爱怜的吻吻怀远,把他抱在怀里一阵亲吻,怀远肉嘟嘟的双手环着我的脖子,一边笑一边唤:“额娘,额娘,亲亲!”
闹够了,把怀远放膝盖上坐着,溥泽站在帘边定定的看着我们,我一阵局促,站了起来,微有赧色,偏偏怀远拉着我的手,指着画着:“额娘,看我的画!”
溥泽的神情有点奇怪,怔怔的,发呆?出神?在回忆着什么吧。
我收敛神情,去看怀远的画,纸上乱七八糟的线条,勾勒着是一只动物吧,我疑惑着说:“是一只咕咕叫的小鸡么?还是一只小鸭子?不对不对,小鸭子是扁扁嘴,那还是一只小鸡,对吧?怀远?”
怀远嘟起了嘴,跺了跺脚,我被他逗笑了。我想起婆婆说,儿子多数像母亲,怀远的眉眼神情确实多像我。
溥泽走过来,蹲起来摸着怀远的头发说:“是小鸟对吗?怀远?”
怀远展开大大的笑容,重重的恩了一声,然后扑到溥泽怀里,扭着身子:“我画的是黄黄。额娘救的黄黄。”
“哦?黄黄?”溥泽好奇的问。
“是黄黄,她是黄色的,额娘取的名字,她是天上掉下来的。”怀远越说越夸张,我听了笑了。溥泽则是越来越惊诧。
“黄黄是一只小鸟,去年秋天时,怀远在殿外那片杉树下发现的,应该是从窝里摔下来的,可怀远总是说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杉树那么高,而且黄黄毛刚长满,还不会飞,摔下来时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我和怀远就带回来养了,月余养好了。后来黄黄会飞了,就还把他放回去了。”
“原来是这样。”溥泽说。
“恩,怀远抱着黄黄回去的,黄黄一下子就飞过围墙了,那么高的墙,黄黄一下子了就飞过去了,后来就看不到黄黄了,怀远想黄黄,怀远也想飞,飞过墙,去找黄黄。”
我听了愣住了。
殿外的围墙非常高,我时常站在围墙边,仰视阻隔的的蓝天,就想起自己在海宁乡下的时候,跟婆婆坐在坡头吹着风,眼前一望无垠的田地,风拂过发丝绕在脖子上痒痒的,微眯着眼睛,看眼前的稻田随着风一波一波的荡漾,温柔的像海,柔顺的像美人的发。当时只道是寻常,在失去时才觉得,那种自由的无边界的感觉真的很惬意宽怀。
可回忆是回忆,当黄黄飞过围墙的时候,我羡慕她有一双翅膀,可我也知道那只是种羡慕,我呆呆的看着黄黄飞过围墙的地方,然后抱着怀远再回到缉熙楼。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童真,我自己也没发觉。慢慢适应了很多事情,甚至开始麻木起来,怀远的话就尤其让我嗟叹。
我蹲下去去安抚怀远的额头,怀远的发稀疏却很柔软,我一直觉得他缺少些什么,也许缺少的就是自由和辽阔吧。大人逐渐适应了囚笼,排散郁积,是刻意为之,可小孩子的渴望是种本能,是单纯而明烈的。
溥泽握住怀远的双臂,让他的站姿像个小男子汉,气息笃笃的说:“怀远,你是新生的一代,不该像我们这样被人囚滞,有一天会飞的,不会永远都被绑住翅膀,到那时,怀远,你想飞到哪?掠过雪山?还是翱翔大海?还是畅游原野?”
“要跟额娘一起飞,可以吃枣子。”怀远捂着嘴掩不住的笑声。
我听了直笑他馋嘴猫,忙解释:“殿后林子边有棵冬枣树,怕是有些年头了,平日没人采摘也没有人嫁接,零星结些枣子,待红透了,挂在枝头红红的好生漂亮。我用竹竿打过给怀远吃,怀远就站在树下拾,拾到不洗就塞嘴里,可不是小馋猫么,呵呵。”
溥泽微笑,定定的看着我,仿佛要说些什么。可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急促,我避嫌的退后几步,正看到苏管家进来,到底年纪大了,喘息未定:“福晋,不好了,王爷,王爷出事了?”
“什么?!”我大惊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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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怀远跟苏管家到了王爷的卧室,溥泽紧随着。屋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在伺候着,有幸的是山田医生居然在。上次山田医生医治怀远,,又加上托他帮婉容寻些戒抑大烟的药,他都明着暗着帮忙,在这种环境下,还能摒弃国界,摒弃政治救死扶伤,确实让我感动感激。
我上前察看,王爷双目紧闭,嘴歪眼斜,嘴角溢涎,我懂些望切,再加上王爷之前发过这样的病,我着急了,忙问:“山田医生。。。”
哪知山田医生及时阻止了我的话:“福晋,病人需要安静,我们到外室说话。”说着,把下人们都清出了屋子,只留了一个小丫头守着。
大龙带着子书也赶过来了,我把怀远交给大龙,让他先带着孩子们去玩。
我跟山田医生,苏管家,溥泽到外室,山田医生这才开口:“王爷恐怕不好了。。。听苏管家讲,王爷以前发过一次中风。这次突然中风比上次严重,恐怕有颅内血管破裂和脑膜炎。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还有糖尿病,肝硬化。”
“那能不能治好?”我问。
“王爷年龄这么大了。。。并发症很多,治愈率非常低。如果有机会到国外,进行手术,再用最先进的药和辅助仪器,应该可以延续生命。”山田医生低低的说。
有一阵子沉默。
我只觉得天昏地暗,扶着桌子顺势坐了下来。
溥泽问:“还有多长时间?”
山田医生沉吟了一会儿:“三个月,保守估计。当然,病情会跟情绪有很大的变化,还有,我想你们也知道病人需要静养。王爷这次发病应该跟他过度紧张和疲劳有关。你们要让王爷保持在开心,轻松的环境之中。”
溥泽点了点头。
苏管家跟王爷从儿时就是玩伴,好友,虽是主仆,却胜兄弟,听山田医生的诊断,伛偻着身子耸着肩低着头,竟忍不住的涕泣起来,急忙用手捂住嘴巴,抹了眼泪,收敛哭声,怕王爷听到。
山田医生看我们的样子,也不禁叹了口气:“我替王爷准备些药品,先回去了。”鞠了躬,山田拎着药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