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十一章 难以言说的苦涩(1 / 1)
在笑初对月兴叹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有一个人也同样的夜不能寐,满腹愁肠。
秦木石早已习惯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东西,效率比白天要高得多。可是,今晚,书房里跟以往一样安静,他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两个小时过去了,居然连三百字也没写完。
他心里一直在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下午是他的讨论课,他历来是每周找一个下午,把门下所有硕士生和博士生,包括访问学者和进修教师都集中起来,上一次讨论课。讨论的内容通常是上周下课时布置好的题目,他相信这种讨论会比单纯的授课更有效果。
他去的早了一会,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里面只有两个硕士生背对着他聊天,不知是她们聊得太专心了些,还是他走路的动静不大,反正,他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们还没感觉得到,自顾着兴高采烈地说话。
本来他想问一句,“聊什么这么高兴?”却突然听到她们在说自己的名字,结果他就愣住了,悄悄站在门口听了一会。
只听见一个女孩说:“秦老师真是清高,到手的官都不愿意做,别人抢都抢不来呢,他还放弃。唉,倒霉的是我们啊,如果他当了博物馆馆长,我们找工作时多方便啊。你看赵丁的研究生,哪一个混得差啊。”
另一个也接道,“就是,我也想不明白秦老师怎么想的。对了,你不知道,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碰见三研究室的一个博士师姐,好像叫什么尹笑初的,就是外校考进来的那个,你认识吗?”
“见过吧,有点印象,她怎么了?”
“她才搞笑呢,我一说秦老师不想当官,她就跳起来说了我几句,我当时都愣了,事后才想起来生气。你说关她什么事啊,真是的。”说话的女孩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
“她说你什么啊,真是多管闲事,她凭什么说你?”
“她说秦老师是天生做学问的人,要是去当官的话就浪费了。好笑吧,搞得跟她是秦老师什么人似的。哼,看她是师姐,没好意思反驳她。”
“这种人,别理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她来跟咱们换换看。咦,你说,她会不会对咱们导师有意思啊。要不这么护着他?”
“不会吧。管她呢,反正不关咱们的事,不说了,赶紧看看今天讨论的题目吧,我还没准备好呢,呆会要让我发言就惨了。”
秦木石听到这里,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感动混杂着难过,一时间只觉得又酸又甜又苦又涩的。他轻轻地退后几步,免得被屋里的两个学生发现他的存在而尴尬。
上完课,他又和今年毕业的两个学生一起谈了谈他们的论文,然后去食堂吃了晚饭,就回来写东西了。
出版社的编辑又打电话来催,这部书稿他其实早就写完了,但总有些不满意,几经修改,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最近一直在加班加点的赶进度。
刚开始的时候还静下心写了一会,后来,电话响了,他接起来一听,是妻子打来的。
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上来就问他,“还在写东西?”
他说,“嗯。”
“听说让你做博物馆馆长,你拒绝了?”她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木石有些奇怪,他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倒不是有意瞒她,只是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就没想起来说。
“我听你弟弟说的,你怎么没告诉我呢?”她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我觉得没什么要紧的,就没说,我根本就没想当这个馆长,既然不想当,还说它干嘛。”木石解释道,心里却在奇怪他弟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秦木石!”柳云英大声叫了起来,震得他耳朵一阵麻,赶紧把话筒挪开了一点。
“怎么了?”他问。
“你还问我怎么了?我真是搞不懂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去年让你当副主任你不干,你说你不喜欢管理。这次这个博物馆馆长有什么难当的了,你还不愿意,你知不知道别人让你当是看得起你,你这样左一次右一次地拒绝,把人全得罪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她厉声说。
“我说过我不喜欢做官,你不会忘了吧,博物馆馆长也是要做管理工作的,哪还有时间教书和写东西?”他说。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好,你不做官,你清高。等到那些不如你的人都做了官,正儿八经地管起你来,我看你是什么感受?”柳云英有些气极。
“谁想做谁就做呗,我教我的书,他们当他们的官,平白无故地管我做什么?”木石也气起来,大声说。
“我跟你没法说,随你去吧。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啊?”她挂了电话。
秦木石也放下话筒,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可是柳云英的那句话却一直在他耳边响个不停,“你心里除了你自己还有谁啊。”
他果真是像她说得这样自私吗?果真是除了他自己再也想不到别人?他问自己。
他知道很多人不理解他,觉得他是个书呆子,假装清高,他一直没当回事,就算是这世上的人都这么认为,他也不会在意。可是,他没想到妻子今天居然会这样评价他,就算她说的是气话,但也足够让他伤心的了。
其实她早就对他不满意了,只不过她一直忍着不说,或者是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才不说的吧。但他并不是个迟钝的人,他能看出她对他的那种不耐和隐忍,有时还混杂着一些怜悯和同情。从什么时候起,她看他的目光里就全是这种令他陌生的感觉了呢?
他想起刚认识她的时候,那时她的眼睛里可全都是热切的崇拜和欣赏啊,或许正是她太热情了,他也就不知不觉地陷了进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不擅交际,才华横溢且一心躲在书斋里的秦木石,为什么她却再也不欣赏他的这种才气了呢?究竟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或者他们都没变,而是这个世界已经悄然改变了。他不明白。
他知道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不够合格,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也没有能力给她们经济上的享受,妻子买车还有女儿学琴,这些花销全是妻子在维持。他固然不是个物质欲望强的人,可不能让妻子女儿也跟着他安贫乐道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失败,或许像他这样的人就不应该选择婚姻。
他紧皱着眉,跌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心里的无奈和悲哀直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下午听到的话,“...她说秦老师是天生做学问的人,要是去当官的话就浪费了。”
这句话其实很正常,可是这个时候想起来,却真是显得格外温暖。
为什么,为什么结婚十几年的妻子竟还不如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女孩理解他?难道这婚当真是结错了?
妻子脸上那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和笑初温柔明媚的笑容在他眼前次第闪现,他不由得一阵心酸。
夜深沉,窗外月明如水,屋内一片宁静。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却也是个寂寞的夜晚。
这时候,笑初会在做什么呢?他禁不住想。
昨天晚上,他抱了她,他不记得是怎样抱的,甚至,他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伸出的手,先伸的哪只手。当时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心几乎要跳出了喉咙,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他的怀里了。她柔软的身躯紧紧地靠着他,娇羞的脸上流光溢彩,一丝年轻女孩独有的体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鼻息之间,让他沉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现在想起来,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张手绘的铅笔画,淡淡的调子和线条,只要轻轻一擦就会消失不再。
他简直不敢仔细回想,怕想得多了彼情彼景会在他的记忆里抹去。
可是,他又禁不住总去回想,想那一刻的沉醉与悸动。
让她来辅导那个小姑娘的确是个托辞,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想起笑初了。其实完全不用叫笑初过来的,那些问题他随便给看看就行了,而且,也可以让自己的研究生来帮帮忙。可是,他还是给她发了短信。
一个月没见到她了,他很想她。明知道不应该想她,可还是想。
她瘦了好多,圆脸都变尖了,脸色也有些苍白,看他的目光里却有着从未见过的漠然和委屈,还有几分失望和倔强。很显然春节前那天他把她伤着了。
当着客人的面,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关切,其实,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有种莫名地欢喜,真想揽她入怀,虽然他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后来,当她终于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他有一种既不真实又很沉醉的感觉,他的心一直在剧烈地跳动,他忽然感到,已经消失很久的那种为爱而悸动、慌乱的感觉,又重新在他心里产生。
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时光倒流,以为自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年轻单纯的男孩,紧张又喜悦地搂着自己心爱的女孩。
可是他知道这世界上是没有幻觉的,他永远不可能再是那个一脸羞涩的年轻男孩,如今的他,有三十六岁的年龄,有妻子有女儿,还有抹不去的十年婚姻。
他的心里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昨晚送笑初回来后,他也是这样呆坐在椅上,愣了很久。极少抽烟的他甚至去找了半盒不知哪个学生扔在这儿的烟来,点了一枝,夹在手里抽了起来。
有多少年没抽过烟了,还是大学时宿舍里一帮人胡闹时,他跟着抽过几次,没上瘾,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从此再也不抽。可是今天这样的状态,似乎只有抽烟才能让他平静一下心绪。
事情怎么越来越不对了呢?他多少有些郁闷地想。
从元旦前他察觉出笑初对他的感情之后,他就告诉过自己,“这是个好女孩,你不能给她希望,不如早些让她知道。”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处心积虑地让她到家里来,让她看到妻子的照片,不动声色地说出自己已婚的事实,想让她尽早放弃。
可是,谁能知道后来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切都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了,甚至包括他的感情,他也无法控制。更糟糕的是,他知道,他再也放不下她了。如果说以前还是因为她对他的崇拜让他有种心理上的满足,那么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这个女孩了。
昨天夜里他居然不知不觉抽完了那半盒烟,嘴里苦涩难耐,可是也没想出来以后应该怎样做,在满屋子的烟气里,他无奈极了。
他怎么可能是妻子说的那种心里只有自己的人呢?但凡他能自私一点,他也就不至于这样痛苦了。秦木石默默地想。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缓缓升起,顷刻间遍布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