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　长痛不如短痛（1 / 1）

秦木石关上门，走到阳台的窗户前，他撩开窗帘，看见笑初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越走越远，阴沉沉的冬日下午，她穿着乳白色羽绒衣的柔弱身影是那样让人心酸。

他知道她喜欢他。她可能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对于一个中年已婚男子来说，年轻女孩的那些细微情愫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呢？从她给他打电话时小心翼翼的语气，还有她那一次给他送药时慌乱的样子，他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今天让她来家里，其实也是他左思右想之后做出的决定。

他不知怎样才能让笑初知道，他已经结婚了。直接说出来，好像有些太明显了，不是明摆着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了么？这样会伤害她的自尊心的。可是一直不说，万一她对他的感情更深了怎么办，不是会更加伤害她么？

他真是有些为难，那个时刻，他居然生出一种如果自己还是单身该有多好的想法。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多么的无耻。

后来，他还是决定让她到家里来一趟，他故意把妻子的照片找出来放在书柜上，又故意说去烧水泡茶，让她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然后又恰好在她看见那张照片时走进来。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只是，看见她好久才转过身来，假装平静地微笑时，他的心里猛然刺痛了一下。这个女孩坚强得让人心疼。

叹了口气，他把书柜上的照片拿了起来，看了一会，又轻轻地放了回去。

他和妻子是大学时的同学。他读书早，入学时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女生都喜欢开玩笑地喊他弟弟。那时候，他是个害羞的小男孩，很单纯，学习又用功，平时不怎么跟女生来往的。可是，也不知为什么，系里倒是有些女生喜欢他。那时候大学生都流行看《围城》，也学着书里说的那样，用借书来表示相互的好感。他因为成绩好，又喜欢买书，常常会有女生来找他借书。妻子是另外一个班的，平时跟他并不太熟悉，可是她似乎很喜欢他，隔几天就来找他，她跟他不同，他内向羞怯，她却性情活泼，胆子又大。就这样，书借了再还，还了又借，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好上了。

如今再回想那段恋爱，他只能用少年怀春来形容了。

毕业后，他留校当了教师，她却去了一家报社。她说自己性子急，不喜欢教书。工作还不到一年，她的报社正赶上分房子，听说是最后一批房，下次就没有了。两个人家都在外地，能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一间房自然是相当重要的事情，那个年代，谁能买得起房子。于是，为了想分到一间房，两个人赶快领了结婚证。一年后，又生了女儿，就这么一直过了下来，算算都十来年了，可不是么，女儿都十一岁了。

十一岁，秦木石吓了一跳，马上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他站起来，到书桌上拿起一个相框来，那是女儿去年生日时拍的，十一岁的大姑娘了，个子都快赶上他了。女儿长得像他，一样的娃娃脸，一样的黑眼睛，都说女儿长得像爸爸是福气。他不知道。

但每每听见别人这样说，心里总还是高兴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将来福气好呢？跟妻子的感情虽说淡了，可女儿总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跟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对女儿也有着绝对的宠爱，虽然平时工作很忙，没时间跟女儿在一起，但是无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她玫瑰般的小脸，心里总是一阵甜蜜。因为这甜蜜，他觉得自己对婚姻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是啊，抱怨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怎样抱怨还不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也许，这世界上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吧。日子平淡如水，虽然平淡，倒也安稳。跟别人相比，好不到哪儿去，可也差不到哪里。就这样过吧，人总得学会知足。

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听见妻子的声音，“在干嘛呢？”她问道。

“写点东西。”他简单地回答。

“我这个元旦要加班，不能带萌萌去你那儿了。”她说。萌萌是他们的女儿。

“唔，我元旦也要赶个稿子。不过你加班，萌萌怎么办？”他问。

“只能让她回爷爷奶奶那儿了。没办法，我太忙。我挂了，你早点睡。”她挂了电话。

木石放下话筒，愣了一会，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之间的谈话就变得这样公式化了呢？是从她当上新闻部主任开始还是他们两地分居之后？记不清了。以前也有过无话不说的日子吧，但想起来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了。反正现在就是这样，固定的一周两次通话，除了说说女儿就没什么了。可是他们只有女儿么？

摇摇头，他不知怎么想起笑初来了，那个年轻的女孩，总会让他的心有一丝丝甜蜜的悸动。

那天在长城上，一袭红衣的她是那样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可是在同他合影时，她又显得有些羞涩，弄得他也紧张起来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息，这种气息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所没有的。他当然知道她是从南方那个大学考过来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显得独特吧。

从那天起，他记住了她。后来，她打电话给他时，一说起名字，他就想起长城上那个穿红衣的女孩了。

和她通话是种享受，她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聪明，悟性强，又非常善解人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很崇拜他。对中年男人来说，年轻女孩的崇拜是最好的兴奋剂，令人无法拒绝。其实他知道，学校里崇拜他的女生很多，有偷偷把情书放在他信箱里的，也有下课后大胆地向他表白的，面对这些小女生的炽热，他不过是一笑置之。为什么这一次，他却对笑初难以释怀呢？他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她和她们实在不一样吧。

起初他们只是在谈学术问题，她问他问题，他回答。后来，他们除了历史以外也开始会谈些闲书，说些闲话。他喜欢听她在话筒里温柔的声音，更喜欢她或惊或喜的反应，这会让他有继续谈话的欲望。常常的，他们会不知不觉打上一个小时的电话。

每次和她通完话，他放下话筒，坐在桌边继续写东西，总是觉得下笔格外流畅，即便是写到深夜，也不会觉得这个夜晚有任何寂寞。有时候，晚上她没打电话来，他会不由自主地在写作时抬起头盯着桌上电话发上一阵愣。

那天上课，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可能是睡迟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来了，乱蓬蓬的披在肩上，倒是别有一番味道。没穿红衣服了，换了件白色外衣，脸上却是粉中透红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只是他一看过去，她的眼睛又滑走了。那个样子，现在想起来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其实他没太注意她的模样，因为他对女生的长相也向来不太在意的。他不喜欢太漂亮的女孩，而且他的潜意识里也总是认为，漂亮的女孩子是不适合做学问的。

他知道自己这个理论曾经被很多人讥笑过。去年招生时，有个报考他博士生的女孩，大家都说她长得漂亮。可能就是因为太漂亮，她极其自信，面试时像在主持节目一样造作，当时他就皱起眉头了。最后他坚持给她的面试打了个低分，没录取她。很多人都不理解，但他很清楚，研究历史其实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不静下心来是做不出什么的。可是漂亮女孩，又有几个能静下心来的？

不过这个尹笑初倒是很沉静，一点也不浮躁。他忍不住想。她漂亮么？好像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并不是那种醒目亮丽的女孩，她是清新，像一池纯净的湖水。还记得那天她温温柔柔地站在他面前，他一转身，正看见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是的，笑靥如花，这就是他对她的印象。笑初，这个名字倒真起得好，跟她的人一模一样。

拿起桌上的笔，他信手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来，“不笑也嫣然，却是难思量。”写完后才觉出不对，自己在做些什么？他自嘲地笑笑，把纸扯下来，揉成一团，随手抛进纸篓里。

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水里有股药香，是笑初送他的膨大海。其实这东西他以前也喝过，在学校医务室开的，后来觉得没多少效果就不再喝了。可是现在喝着，倒好像有些作用似的，喉咙凉凉得很舒服。

他知道她喜欢自己，可是，他却不能让她喜欢。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他的情况实在是复杂，结婚十几年了，有妻子有孩子，她却那么年轻美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喜欢上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让她痛苦一下也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