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事故(1 / 1)
黑色与白色。黑色是长长的布条各自系在大门两端,白色是长长的挽联垂在大门两侧。中间是一张木桌上面摆着黑白的照片。照片定格着女孩羞涩的笑脸,只是这样的笑容再也不会在人间舒展开了。
薛晓佳。重症心脏瓣膜病,术后七十二天,因心内感染合并心衰死亡。万祁桀盯着那些本该出现在灵堂的东西,想起昨天自己填写的确定死亡的文书。
忽然有人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你这个该死的医生,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他记得这是这是薛晓佳的母亲。她每天晚上都回来陪伴女儿直到深夜。此刻她的头发散乱,双眼通红,就像疯了似的捶打着他。不远处,还有患者的父亲和一大帮子亲戚,他们的表情冷漠,每一个的脸上都因完全的绝望透出已经超越悲伤的麻木。
他没有挣扎,仍随那位伤心绝望的母亲在他身上拍打。直到警卫和其他人的人介入。
“万祁桀。”趁着警卫制住那位母亲的当儿,温良将他拽进了大门。
“你在发什么愣。想被打死吗?”温良没好气地问。转而看向已经被布置成灵堂的医院大门无奈说道:“看来所有救护车要走后门了。希望他们不会连几个偏门也摆上。”
“嗯。”万祁桀轻声回答。
“我还以为最近已经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最多就是在医院里闹闹。没想到小文鸟的父母竟然会摆灵堂。这样会延误其他病人救医啊。”温良摇摇头。小文鸟是他为薛晓佳取的绰号,他也没有想到手术好不容易顺利成功之后,依然无法挽救她的生命。虽然心里酸酸的,但好在他对生死也慢慢看淡了。如果真有所谓下辈子,就让她有一具健健康康的身躯吧。
万祁桀望着自己的手,默不作声。
“这样一定会引来记者的。”温良继续叹息。现在记者简直是闻到血腥味便会聚拢的鲨鱼。医患矛盾严峻,少不了这些人的功劳。“如果是那样,不管医院方面有错与否都免不了受到攻击了。”他说完望着万祁桀。“你还好吧?你有在听吗?”
“嗯。”
“对了。院长说今天的手术就由马医生替你。”
“为什么?”万祁桀疑惑地问。难道他被自己人怀疑了吗?
温良笑嘻嘻拍拍他的肩膀。“老大的考量也有道理。只是担心你在风口尖上有压力。”
“……”他低下头不吭声。
“他也是从大局着想。”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回答。他知道。
回到办公室,万祁桀静静地站在窗外,远距离的那着那片黑与白,以及旁边那些情绪依旧难平的家属们。他打开抽屉,那出几张纸。最上面的那张是前些天收到的自己的素描,下面的是之前薛晓佳送给他。那个女孩虽然一直身体孱弱,但笔下的世界却从不阴暗。其中一张自画像里,画中的人没有带一点病气,而是笑得那么灿烂的注视着远方。
“对不起。小文鸟。”他对着画里的女孩,低声说。
医院本来试图等病患家属的情绪平息下来,再行沟通。然而家属们的情绪却反而越来越难以控制,他们与前往进行和解谈话的医院代表对立着,还是不肯将医院门口的灵堂的撤去,让出道路。
“已经有记者来了。”午饭的时候,跑到万祁桀办公室串门的温良说道。唉,医院的饭菜比较清淡,他这个嗜辣的人倍感痛苦。
“是吗?”万祁桀若有所思地回答。
“他们还是不肯沟通。莫非要叫警察,然后大家一起上法庭。”
“他们不就是想要我吗?”他淡淡地说。“我是做手术的人,也是薛晓佳是主治大夫。”
温良张大眼睛嚷嚷:“你疯了吗?忘记之前儿科的杨医生被人打断鼻梁的事情吗?”
“我记得。”
“你现在出去大概就不止被人打断鼻梁了。更何况手术本身是成功的,对吗?在抢救小文鸟的时候,你也是尽心尽力的,对吗?”见万祁桀颔首,他更不能理解地说:“我们只是医生,不是万能的神啊。重症心脏瓣膜病由于瓣膜病变,心脏本来就处于高度超负荷,超耗能和心肌细胞大批衰竭、死亡的状态,有些变化是无法用人力逆转的。所以即使成功进行手术也会因为患者个人情况而决定。这本来就是术后死亡率较高的病症。这些基础知识上学的时候就应该清楚了吧。小文鸟的死你并没有责任。”
“我知道。”万祁桀平静地望进温良的眼睛里。
“你知道。你知道你跑出去送死?”温良搔搔头,怀疑眼前这位是神志不清了。
“我只是不逃避。”他回答。
逃避?逃避?这是哪门子的逻辑,哪门子的外星语言。他怎么听不懂?温良摇摇头。“这不是逃避,只是回避。避免正面冲突。毕竟对于前来蹲点的媒体而言,一旦出了岔子,他们就可以大书特书。好点的呢照实写,坏点的呢夸大歪曲。现在的有些媒体很没有职业道德的好不好?”医院重要的是名声口碑。
“我已经决定了。”万祁桀看着他。“如果下午他们还没有散去的话。我就去跟他们谈。”
“院长不会同意的。”
“他会的。”他平静地说。温良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的确,无论万祁桀谈得通谈不通,将矛盾转移到个人身上的确对医院本身比较有利。
“那我跟你一起去。”温良固执地说。
“你不要跟来。因为这件事跟你根本没有关系啊。”然而万祁桀淡淡地拒绝了他。
温良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用他不怎么惯用的严肃语气说:“万祁桀,你这个人啊。我真的搞不懂。看起来好相处,但真正相处起来一点都不是那么回事。”
“是吗?”万祁桀微微一笑。
“再加上这副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温良马上捉住证据,接着指控。
“我有吗?”
“当然有。”温良走近他,粗鲁地揪起他的衣领。“我就是搞不懂你这种不想跟任何人牵扯深的死样子。”
不想跟任何人牵扯?万祁桀没有挣脱,只听温良继续说:“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当你是朋友呢。你现在有事,我这个做朋友的说什么也要插一脚。懂不懂什么是义气?”他放开他,拍拍手,自顾自决定。“总之,今天下午你去见病患家属的时候,我也去。”
万祁桀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朋友吗?”他望着自己的右手,甩了甩头,不想让很久很久以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再度浮现。
*** *** *** ***
梁佩佩本来是在吃午饭的。事实上她正在跟汪晶莹争夺最后一颗美味多汁的小笼包。但一通电话让她在斗争中落败,只得眼睁睁看着小笼包进入别人肚皮里。
“你说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那只秃毛狗就拜托你了。万祁桀他要去送死。”已经回到自己办公室里的温良,歪坐在椅子上说道。
“送死?”她的重复,让整家包子店的人都抬头望着她。她只得拿着手机一路小跑到店外方才问道:“送什么死?”
“其实就是……”温良开始发挥他的八卦本色,添油加醋起来。说完他连一口水都顾不得喝。“我反正是劝不动他了,也搞不懂他的想什么。总之现在医院大门口是水泄不通,还有好事的媒体也聚集起来了。他要是出去凶多吉少。”
“啊。他怎么这样啊。”梁佩佩愣住。
“所以我才说那只狗就只有你照顾咯。因为他要是去了,回来大概要躺上个十天半个月。”温良继续添油加醋。
“那我,那我。”她有些着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报纸上医生被打伤的报道。
“你要不要过来劝劝他?”他给出一个选项。
“但是……”她有些犹豫,只觉自己过去有些不合适。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劝他的话,他大概会觉得她太过多管闲事了吧。何况万祁桀看起来好脾气,但坚持起来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总之他说那些人群下午还不散去。他就要出去了。”温良说着事实,一副让她自己选择的架势。
“那你在医院门口等我哦。我马上就去。”她挂断电话,飞快地奔回包子店。
“你干嘛?”汪晶莹望着提上包就往外跑的她。
“我去圣康。”梁佩佩匆匆回头。
“你去圣康做什么?”没病没痛的。
“万祁桀有事。”她回答,冲出门去拦出租车。
万祁桀有事?汪晶莹扬了扬眉。万祁桀有事关她什么事?还说他们之间没有“□□”。咄,骗鬼去。
*** *** *** ***
她抵达圣康的时候发现居然有人在摆灵台。门口更是挤了人。有病患家属,有前来协商的医院代表,有控制场面的警卫,还闻风而来的媒体记者,更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在附近探头探脑。怎一个乱字了得。还好温良早已在门口等她,将她领了进去。
“喏,他的办公室就在走廊尽头。”他指着不远处的白门,推了推她。
梁佩佩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只见那扇门是虚掩的。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应门。里头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背对着门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发呆。
她又轻手轻脚走了进去,直到她走到他身旁,他都没有发觉。万祁桀正望着自己的双手发呆,仿佛沉浸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万祁桀,你的手怎么了?”她小声问。“受伤了吗?”他听到有人说话,困惑地扬起头,那一瞬间的眼神有些迷糊,表情就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怎么了?”她轻摇他的肩膀,但见他的眼神慢慢清明起来。
“梁佩佩,你为什么在这里?”他放下手,终于开口。
“是温良给我打的电话。他说你的处境很不好。”梁佩佩实话实说,企图在他脸上找出刚才的迷茫,但却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那家伙。”万祁桀笑笑。“相信我。这并不是很糟糕。”
这还不算糟糕?她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也许他是在说实话。
“但是温良说你情绪很低落。”
“有点吧。我很遗憾自己救不了那个女孩。”万祁桀点点头。
“但是这根本不是你的责任啊。现在外面那些人情绪很激动。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她情急之下抓住他的手。
他望着她的手,轻轻笑开。“但是我想面对。”他的表情非常柔和,但语气很强硬。
“可是……”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经常作出意外的行为。那么大一群情绪激动的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已经不想逃了。”他别具深意地说。
“好吧。”她有些赌气地说道:“不过你可要全身而退才是。小葵我一个人可照顾不来。它有调皮,破坏力有强,我是不可能把它带回我那边养的。可儿他们都有猫狗过敏症。”她没头没脑地嘟囔。
“我知道。”他握住她的手,笑得更温柔了。
“最,最好是这样。”她被他的笑容电得七荤八素,结结巴巴地回答。在发现他们手握手的时候,刷的红了脸。
“你真是个固执的人。”她小声说。
“梁佩佩,谢谢你。”他却执着她的手,说着另一番话。
“受不了。结果还是改变不了什么。”躲在门外的窥探者不满意地摸摸鼻子。“算了,也不能算完全没有进展吧。”
最后万祁桀还是去了。
“就手术的技术而言,我是不会道歉的。”他语毕,在场众人一片哗然。有好几个病患家属都攥紧了拳头,愤怒得红了眼。
“我认为以目前的技术,手术进行得很完美。”他继续说,语调平和。
“那又怎么样,我的女儿还是死了!”悲伤的母亲哽咽着吼道。
“对于薛晓佳的术后死亡。我很遗憾。因为这双手并没有能够救了她。”他略略抬高音量。
“人都死了,还说什么风凉话啊。”患者父亲搂住近乎无法站立的母亲,质问。
“这不是什么风凉话。”万祁桀坚定地说。“薛晓佳入院之后一直都很坚强的接受治疗、手术,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所以当她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或许你们觉得很虚伪,但是在救治她的方面。我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然而这样的尽力还是没能挽救她的生命。我很抱歉。”他说完,压低身子,冲着所有病患家属微微一躬。
一片静默过后,薛晓佳母亲的口中溢出令人心碎的哭声。
“那孩子一直都很坚强,直到最后的一刻。她都是很努力地活着的。”他将那些素描双手递给家属们。那些画无论是画别人、自己都是笑的,无论是什么景物都被阳光普照。里面满满是的是对生命的希望与向往。
“她是多么想活下来啊。”孩子的父亲哽咽着说。
“我其实是知道的。手术很成功。”她的母亲的嗓音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我怎么样都没有办法接受,她就这么轻易的没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她梦呓似的重复,望着万祁桀。
“不是谁的错。”她留着泪,翻看写在那张画背面的字迹有些稚嫩颤抖的笔迹。
我有依照医生的嘱咐练习深呼吸、闭气还有咳嗽。护士姐姐说这是治疗过程。
今天天气很好,但是医院里很闷。还要吃规定的药片。什么时候才能不吃药呢?
手术前虽然很紧张,但医生一直安慰我,还要我适量吸氧,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大家都说我的手术很顺利,但还需要留院观察。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我很想同学和老师。再这样我就要成为留级生了。
我感觉不是很好。但护士姐姐还有爸爸都不肯告诉我情况。医生今天来看我,告诉我人的精神力很重要。
我真的感觉不太好。不过就像医生说的,我一定可以恢复健康的。谢谢你,万医生。
“并不是谁的错。”她怀抱着那些画,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切就这样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