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草莓小姐（1 / 1）
草莓小姐是一个相当平凡的人。她一向这样评价自己。除了拥有一个比较可爱的外号，其它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平凡到不能再平凡，长相、性格、学历、工作、家庭……
从小到大，她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既不漂亮也不可爱，既不调皮也不活泼，既不聪明也不太笨，既不招人喜欢也不讨人厌；长大后读了一所还算正规但不算出名的大学，学了一个不算冷门也不够热门的专业，学习成绩始终不好不坏；毕业那会儿正好赶上高校毕业生就业难，她干过无数份零时工，几经辗转，最后在凌芳菲的咖啡店落了脚，做起了女招待。
她的一些亲戚替她不值，说好歹是个大学生啊，怎么就沦落到给人端茶倒水的地步呢。曹湄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君不见清华北大的高材生还有出来卖猪肉开小店的呢，更何况她这么一个普普通通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思进取没背景没后台没门路也不会找出路的平凡人。
平凡的草莓小姐和她的父母住在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老旧的楼房总是显得阴森森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雨后的那个清晨，曹湄打开窗户往楼底下张望。果然，居民楼的出口处又积水了。这里的房子年份已久，下水管道成天堵塞，只要一到雨季，楼门外那条路总是积满了雨水。有人在那条路上扔了几块砖头，要是积水不深，就能踮着脚尖踩着砖块跳芭蕾似的走出去，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那几块砖头早就没在水里不见了踪影。
想要出门去，大概只能穿套鞋了吧。曹湄正想去鞋柜里翻找，忽然想起她的套鞋老早就被她扔掉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哪个年轻人会穿套鞋？就连她母亲都没有套鞋了。
曹湄叹了一声，忽然觉得没什么干劲。她给凌芳菲打了电话，说自己会晚点去店里，所幸老板没有说什么，还叫她干脆吃了中饭再去上班。
于是曹湄就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窝了一个上午，坐在床边翻翻杂志、看看书、吃吃零食、发发呆。
吃过中饭，地上的积水总算退去了一些，那几块救命的砖头也从水里露了出来。曹湄背起包出了门，还是昨天那身打扮，包里也还是塞着那把红伞。两点一线的生活很平凡，于是她每天也就这样平凡地过活。
跳下公车，走到咖啡店对面的路口，曹湄在交通灯前停了下来。路面上很空，几乎没有什么车，于是有不少行人也不管红灯依然亮着，便急匆匆地跑过了马路。曹湄站着没动，她循规蹈矩惯了，一向遵守交通规则。最后只剩两个人还傻乎乎地站在马路边等着红灯变绿，除了她，还有一个人。
曹湄一扭头。是咖啡先生。他正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一旁，和她一样闲闲地等着红灯变绿。
他也看到了她，于是微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你好。”
“你好。”曹湄同样礼貌地问候。
“昨天谢谢你了。”他说。
“不客气。”
“你现在才上班？”
“对。”
“雨总算停了。”
“是啊。”
他笑了笑，扭头咳嗽了几声。曹湄听出他说话带了点鼻音，他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怎么好。
“……感冒了？”
“有点……”
曹湄点点头：“这两天感冒的人很多。”
“是啊，天气问题……”他又咳了几下，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清了清嗓子，“幸好昨天有你帮忙……谢谢你。”
曹湄笑了笑：“不用谢。”
说话间，又有几个行人和他们一起停下来等着过马路。黄灯亮了起来，那几个人等不及地开步走。他们俩仍是站着没动。直到绿灯亮起。
原来这里还有和她一样遵守交通规则的人。曹湄心想。
两人走到小店，曹湄一迈进门去就觉得不对劲，赶紧缩回了脚。只见地上湿漉漉的，到处是水，她不免愣在那里。
“哎呀，这是……你等一下，先别进来！”她转头对他说。他脚上穿着皮鞋，踩水里就不好了。
他微微一愣，在她身后探了探头。“怎么了？”
店里空无一人。曹湄只好大声喊老板。结果安桉从里屋转了出来。
“哎呀草莓！你算赶上了……世纪末大洪水！”
“怎么回事？”
“里屋的水管爆了……我们在外边忙都没注意，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水漫金山了！客人都逃走了……”安桉踩着水跳舞一样来到她面前，又看了一眼还在门外的咖啡先生，“先生，内部装修，暂停营业，对不起啊。”
“哦……”咖啡先生点点头。
“要命啊，今天和水干上了……”曹湄嘴里小声嘟囔着，卷起裤脚小心地踩了进去。她穿的还是那双厚底旅游鞋，不怕水。
“老板在里边盯着水管工呢，我进去收拾一下，你就弄外边吧。”安按说完，又跳着舞进去了。
曹湄把包往桌上一搁，正准备挽起衣袖大干一场，一抬头，却发现咖啡先生并没有走，他仍站在门边，看着店里满地的水。
“……先生？”曹湄以为他有什么需要，试探地问道。
“我来帮你吧。”他忽然说。
“呃？”曹湄愣了。
“帮忙收拾。”
“啊……不用……”
“人多收拾得快一点。”
“这怎么行……哎，别进来，里面都是水……”
可他已经走进门来。曹湄心痛地看着他那双貌似不便宜的皮鞋就这么给泡在水里了。
“拖把呢？”他边说边卷起衣袖，不等曹湄回答，已经径自从柜台边取来拖把。
“等等……这怎么好意思，我来我来……”曹湄上前想要接手，他却笑了笑。
“没关系……快点收拾完，我还想喝咖啡呢。”
曹湄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却想不出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最后她只好感激地跟他一再道谢，然后自己也拿起拖把和水桶，两个人一起收拾起地上的积水来。
这种体力活儿对曹湄来说是干惯了的，小事一桩。但咖啡先生显然是个新手，用不惯拖把，拖把柄老撞着桌角。不过他的动作倒是很快，挥着拖把来回几下，然后到水桶前弯腰将拖把绞干，不一会儿就弄完了一大半，这倒让曹湄省了不少事。可就这么来回几次之后，咖啡先生明显有些气力不济了。他拄着拖把站在那里轻喘，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曹湄想起他得了感冒，赶紧说：“我来就行了，你坐一会儿吧。”
“没关系……”他笑了笑，额上微微泛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曹湄觉得很过意不去。“太不好意思了……本来不该让你帮忙的……”
“没什么，真的……”
可曹湄还是觉得让客人帮忙做事很不像话。“真是……不好意思……”
他笑了笑，“我是老主顾了，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这话耳熟，曹湄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谢谢。”
“不用谢……”他还是一笑，“我真是很老的主顾了……知道我有多老么？”
曹湄一愣。
“我开始在这里喝咖啡的时候，店里的老板还不是现在这位呢。”
这倒是没想到。“真的？”
他点点头，“以前的这家店也卖咖啡，那时候我就是常客了。后来虽然换了老板，可老习惯改不了……大概也是，对这里有感情了吧。”
“是这样……”曹湄听他说着，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为她们解围的事。难怪他这么关照她们，也难怪周围那么多高档的咖啡店他不去，偏偏对这家店情有独钟呢，原来是“日久生情”。看来他应该是个念旧的人。
“我的心态可能有点老吧，好像总是念旧，习惯了来这里，就不想换地方了。”他笑道。这番话倒是和曹湄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怪不得呢……”曹湄说，“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们店里的咖啡……”
“怎么说呢……喝惯了一种味道，要改变口味就很难了吧。”
曹湄点头，“好像是这样。”
“而且，你们店里的咖啡味道确实不错。”
“是吗？”
他点头，“虽然口味不能跟现磨的咖啡相比，可……别有一番滋味……”
“……怎么呢？”
“……每一杯，都是用心泡出来的。”
曹湄一愣，“这也能喝得出来？”
他点头，“有时候能。”
说实话曹湄觉得有点夸张，“……太神了。”
他一笑，“你不爱喝咖啡？”
曹湄摇头，“不太喜欢那个味儿……而且对身体又没好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喝。”
“喝咖啡……主要还是喝心情吧。”他微微一笑。
曹湄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说得虽然玄乎，但也不无道理。再加上她虽然不喜欢喝，却一直很喜欢看凌芳菲泡咖啡。或许，泡咖啡，也是泡心情吧。
有了帮手，地上的积水很快就被清干净了。咖啡先生又在他的老位置坐下，等着他那杯咖啡。凌芳菲和安桉还在里屋，曹湄想了想，决定给他上一杯现磨的咖啡。她的技术一直比不上凌芳菲，但此刻，她还是很用心地泡他那杯咖啡。如果泡咖啡也是泡心情，那此刻的这杯咖啡，会被泡出怎样的味道呢。
曹湄将咖啡端到他面前，“请你的。”
他一愣。
“谢谢你帮忙。”
他笑，“谢谢了。”
他端起杯子，浅啜一口，神色微微起了变化。曹湄忽然有点紧张。
“平时都是老板泡的，这杯是我泡的……”
他看看她，笑了，“很好喝。”
“真的？”曹湄有点高兴。
“好像有一股……草莓味儿。”
曹湄愣了，“啊……不会吧？”
“大概因为是草莓泡的，所以会有草莓味儿吧。”
曹湄再一次愣住，搞不清这话的含义。他却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因为老听店里的人喊你草莓。”
“哦……这个，是名字的谐音……请慢用。”曹湄对这个玩笑还是有点回不过味来，便木木地解释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开。
“草莓小姐……谢谢你的咖啡。”
曹湄回过身，对着他点点头，“不客气。”
他对她笑笑，又掩口低低地咳嗽几声，然后继续品尝起那杯据说是有着草莓味儿的咖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