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阴天(1 / 1)
“二小姐?”苍老的声音,有些迟疑。
佑宁转头望去。
身侧,一个老人垂手而立。
缓缓站起身,她扶住老人,四目相视。
这是连允农家的老奴,连伯。
是婆婆的弟弟。
佑宁轻轻吸了口气——
婆婆,那个知道她所有小秘密的婆婆,那个舍了性命保全她的婆婆。
眯眼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连伯和婆婆长的很像。
小时候听婆婆讲,她姐弟俩是孤儿,要饭为生。
连家好心收留,他们也忠心在连家为仆。
佑宁出生后,梁夫人身体虚弱,连家特意派婆婆来帮忙。
没想到,婆婆和佑宁有缘,最终留在了梁家。
还记得那个傍晚,她悄悄溜到井边。
没来由的,就想在井壁的暗槽里过一晚。
那地方她以前下去过,凉凉滑滑的,黑黢黢的,很是有趣。
怎奈紧跟着她的婆婆不允,只让她呆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是她儿时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记忆。
随后,她听到异响和低沉的呼喝,心里没来由的恐惧起来。
紧接着,就是,婆婆高大的躯体,坠井的声音。
井里本是黑冷的,婆婆背上的火,灼热了井壁……
佑宁皱眉,生生的阻断了自己的回忆。
回忆的起点和终点永远都是那场无妄的大火。
“连伯,您坐。”牵着老人的手,她让他坐下。
老人惶恐的怔了一下,不知所措的坐下。
“二小姐?”
他有些疑惑,面前这个美轮美奂的女人,是那个瘦小干枯的梁家二小姐吗?
还有她的优雅和谦和,是那个嚣张跋扈的二小姐吗?
“伯伯,身体好吧?”温声的问候,心底里追念的还是救她性命的婆婆。
“好,好,二小姐,可好?”老人定下心神。
“您老看呢?”
她轻轻旋身,摸了摸布头儿的小脑袋。
老人这才注意到小男孩儿。
布头儿忽闪着大眼睛,调皮的笑着,嘴里脆生生的喊着,老爷爷好。
“好好……”
老人一叠声儿的应着,脸上的皱纹都乐得伸展开了。
~~~~~~~
顺着老人的意思,佑宁上了马车,连家的马车。
老人说,连允农想见她,好吧,那就见见吧。
人都回来了,躲,又能躲他多久呢。
路上的时间真短,心,还乱乱的,家,就到了。
下车,动作矜持优雅。
轻轻扯一抹笑,拜他所赐呀,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做个女人。
缓缓地的抬头。
笑,僵在脸上——
瘦削欣长的他,就那么立在她面前。
墨色的大氅在春风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紧绷的身体,传递出隐忍和无奈。
还有眼底里一抹惊艳,投在她身上,凝成无数的不可置信。
是惊艳吧,这眼神,她经常看见,并且非常厌倦。
那些愚蠢自大的男人眼里,她,永远只是个美丽的外壳。
不过,这倒也保全了她。
在尹家那个变态成群的地方,她只要摆好姿势,笑,或者哭,就会安全了。
笑,慢慢融进她的眼睛里,他怔怔的注视,让她感觉很奇妙。
也许他也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自大、愚蠢、贪恋美色……
如此在心里损毁他,真是很开心!
脑子里忽然升起戏谑的念头——
才一起意,眼睛里就凝上雾气,笑容下,点点凄凄惨惨的哀怨,让她整个人都笼罩进楚楚可怜的境地。
哼哼,她不信,这样的演技,他会不动心!
果然,有那么一瞬间,面前这个怔立的他,好像有些身形不稳。
缓缓收了视线,连允农低首默立片刻。
再次对上那双清灵的大眼,他强忍着笑意——
虽然早有准备。
但真的亲眼见到,还真是被她的外表吓到了。
他的顽劣野性、瘦小机灵的宁儿呀,怎么可以变得这么,这么,像个女人。
但一转眼,她就露出顽皮的本性,那个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知会骗过多少英雄少年。
他站在原地,心情忽然愉悦又轻松,他的宁儿,终于回来了!
伸展双臂,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暖笑容——
“宁儿,等你很久了,终于,肯回家了?”
只是一句话,只是一个窝心的表情,她,就沦陷了。
漂泊了八年,
成长了八年,
等待了八年,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为他沦陷……
狠狠的咬住牙关,她把身体钉在地上。
八年前,她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奔进他的怀里,赖着他,转上好几圈。
但是,现在,不,不行!
对他,她始终无法释怀。
这些年,他从未找过她,即使知道了她的下落,也没有,找她。
是厌恶,是疏离,还是像尹轶鸿说的那样——
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更令人气愤的,这些年,他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连城。
心里,是恨他的,恨得时时彻夜难眠。
恨他的抛弃,恨他最后那晚的狂躁和决绝。
更恨他现在,云淡风轻,看破一切的了悟。
她对他而言,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那个一目了然的顽童。
“在家里听说很多连城的事,忽然想来住几天,”按下怒气,她不耐烦的客套着,“来的冒昧,打扰您了。”
听到这话,还有她对“家”的注解,允农心里一疼。
她脸上那份冷淡,是真的。
“好,好,住几日也好,”自己还求什么呢,毕竟,分开这么久,事事变化呀,“落香阁已经收拾好了,今天也累了,明天,我带你好好在城里转转。”
“城主费心了,我已经打点好住处了。”回头指了指连伯,连伯尴尬的朝着他的主人笑了笑。
好,她就喜欢看他脸上那份无措又落寞的表情。
以为她是流浪狗吗,回来讨他的欢心!
再次怔怔的看向她,连允农无奈的领略着她的恨意和疏离。
她恨他,这让他疼的几乎无法呼吸。
在她出走的第二年,终于知道她确切的下落。
他执意让海峻,想办法弄来她的绣像。
看着身着罗裙,快乐顽皮的她,连允农疼到了心里——
自己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一个如她的孤苦孩子,自己怎么忍心骂她,怎么忍心逼她,怎么忍心……
还有那个小婴孩儿,虽然心里诧异,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里,他感到她对那个孩子的爱。
是她和尹轶鸿的孩子?这个疑问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如此的满足和快乐。
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报仇,让他失去了很多,失去了生活,失去了她。
第一次,他思索,报仇,对他,对佑安,对佑宁,对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选择放弃,放弃仇恨,放弃欲念,只要能好好活着,能简单的快乐,就足够了。
他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放她自由自在,而不是疯了似的把她抢回来。
与神秘的尹家对立?挑起本来可以避免的纷争?让更多的生命惨遭涂炭?
不,他没有那么做。
虽然她在那里,除了快乐,也有危险,也有诡计。
可是,她好像总是享受着那份刺激。
但,每个彻夜不眠的夜晚,他仍那么自私的渴望,她,就在自己身边。
“好,好吧,”再次移开视线,他选择退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城主刚刚说的对,我们今天确是累了,改天吧,改天再到府上叨扰。”
她知道他想她,也感觉到他心烦气躁。
嗯,这样,挺好。
“来客人了,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不知道从哪里跑出个腰系嵌玉锦带,身着湖蓝绸衫的矫情公子。
还有一阵奇异的香气。
是,任海峻。
佑宁斜睨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变态——
他竟一手搂住允农的腰!
连允农怔立在那里,非但没有挣脱那只咸猪手,还轻轻靠向他。
虽然动作很小,但,她看出来了!
“我说是谁,把我从落香阁赶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小妖怪。”
任海峻声音阴沉冷郁,但那话说的就像吃醋的小媳妇。
佑宁觉得阵阵恶心。
无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连城主,你们忙,我告辞了。”匆匆转身上车,再不回头。
“宁儿!”
“连允农!”
两声呼喊已经落在身后。
佑宁催促连伯,快一点儿离开这里。
泪水扑扑簌簌的流下来,他竟让任海峻这么欺辱她!
她才刚刚回家呀,他怎么就不知道,她想要宠溺和娇纵!
八年了,她委屈呀,还不能好好的发泄发泄吗?
那个阴魂不散的任海峻,早晚有一天,扒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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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一阵疾风吹阴了恒崖山。
初春第一场大雨,就这么急急的来了。
“她连孩子都没带着,怎么可能听你的安排。”
昏暗的品茗轩,海峻阴沉的声音。
“小住几日就走?她的话,只有你信。”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应和着他。
“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吗,我是帮你,”侧身看着床上的连允农,任海峻叹气,“这大半夜的,还得陪着你熬夜。”
“吉丽亚回来了?”
良久,允农沉闷的问。
“在路上,明早到。”
不知为什么,提起自己的这个女奴,任海峻总是觉得有些气短。
“秀峰的事查的怎么样?”
“还不没查到,我还是怀疑有奸细。”
“秋怡呢,她怎样?”
“还好,怎么也是结发夫妻,伤心是肯定的,但不至于像你……”
“师父呢,回去了?”
没有理会海峻的跑题,公事公办的继续问。
“是,他老人家放心不下,山那边更需要他。”
轻轻挑亮烛火,任海峻凑近允农。
“你真该早点儿把那丫头了结了,明知道是个祸害。”
“师父怎么说?”
“就远处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允农沉默不语。
“那个孩子,大概不是她和尹轶鸿的,这也是她回来的一个原因。”海峻继续自己的话题。
“那老家伙向她发难吗?”躲出来,难道尹轶鸿不能保全她,还要让她四处躲藏?
“也许吧,尹家守得很严,有这些消息已经很不错了。”
“允农,你为她已经丢了半条命,不要再为她涉险了。”这真是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