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家?(1 / 1)
恒江,春寒料峭。
江面上,还有些许流冰。
船夫没精打采的撑着船,他很不愿意在傍晚撑船,还要逆流而上。
船舱里,一大两小三个人。
“娘,还有多远?”七八岁的小男孩忽闪着大眼睛。
“不远了……”一个薄纱半掩的女子心不在焉的回答。
“夫人,我们……”
“嘘——”
坐在女子身边的少女刚刚开口就被打断——女子侧身贴近船舷,倾听着江里清浅的淙淙声。
“是恒江鱼群,是它们的叫声。”女子缓缓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惊世的容颜。
她十分年轻,完全不像个做了娘亲的人,她十分明艳魅惑,散发着致命的吸引。
但,她的眼睛,却氤氲着沉沉的雾气,给这张绝丽的脸,蒙上无法抹去的怨念。
“鱼群的叫声?”两个孩子斜睨着船舱外清冽的江水,疑惑的问着。
“是……”女子缓缓闭上眼睛,只是侧耳倾听。
她忽然记起,曾在盛夏,听到这样的叫声,那时,她好像还是个小姑娘。
没想到如此寒冷的初春,它们也会欢唱……
“要是能跳进江里,一定能听得更清楚吧?”小男孩学着母亲的样子听着。
女子微微张开眼,看着男孩儿胖乎乎的小脸,轻轻抚了抚。
“等天暖和了,我带你到江里去!”
“真的,娘真的要教孩儿闭息诀吗?”男孩儿一下子跳起来,搂住女子的脖子。
“嗯,要是我们能在这里住到夏天。”女子轻轻躲开孩子的搂抱。
她依稀想起,在男孩儿这个年纪,自己也曾经这样问过,也曾这样搂抱着那个教她神秘口诀的人。当时,那人俯下人,抱起她旋转。她还记得自己的笑声和心跳,却想不起那人的脸……
“到了。”她再次把视线落到舱外,看着不远处河岸边的春泥,轻轻说。
……
马车在泥泞中颠簸,小男孩已经睡着了。
少女看着一座又一座高山,在暮色中连绵叠嶂,四下里寂静的骇人。
女子轻抚着额头,神思飘渺的看着窗外。
“夫人,”少女不愿打扰她,但还是禁不住问道,“这里怎么这样静?”
“这个季节,山里是很静的,”女人捋了捋少女鬓间的碎发,“这里又是南北通路的一个死角,所以少有人烟。”
是呀,这里是个死角,淡淡的怨念爬上女子的眉心。这里,是她曾经的家,她的梁城,已经死了的梁城……
丢失的记忆在断断续续的回潮,一波一波冲刷着她本来清朗单纯的头脑,让她心悸目眩。
回到这里,到底是对还是错,是幸还是悲。
她无法解释,也不想思考。她只知道,蒙昧的记忆已经被那个可恶的家伙揭开一角,暴露出的那些片段,让她无法再安好的生存。
现在她只想一点一点撕开尘封的记忆,不管那里面流出的是血,是泪,还是什么混乱纠缠的情感!
……
一片昏暗的品茗轩,一点烛光,一抹艾香。
“她带着儿子和一个小女仆,还有,少许行李。”任海峻呐呐的开口,轻轻将手中的银针刺进连允农的身体里。
“噢。”阴影里,连允农的声音含混低沉。
“来的很快呀,你说呢?”
“嗯……”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海峻手指轻轻用力,毫无意外的听到连允农压抑的闷哼声。
“哼,你,手下留情,我还想,站着见她……”
……
天蒙蒙亮,连城城门。
羽裳望望城头蓝色的旗帜,再看看头顶蓝色的天空,却无意看见,城楼上,翻飞的旗语。
这一定是他的花样儿,什么旗语、烟火、响箭,还有呼哨。一丝无法察觉的笑意,涌上她的眉梢。
连允农,是他的名字吧,连城城主,恒崖山一带真正的王。
数月前的邂逅,她本能的感觉到他的不同,直到那日他昏厥中喊出“佑宁”。
这两个字,好像一道符咒,揭开她一直无视的前尘记忆。
她本来活得很任性,她本来不在乎、不需要、不牵挂自己失去的记忆。
但,他莫名其妙的来了,招惹了她,又莫名其妙的走了。
留给她的,是再也无法平复的心——佑宁,梁佑宁!另一个,痛得无法呼吸的,尘封的她……
顺着山麓她向半山腰远望,那里有两座相望的楼宇。
透过微曦的薄雾,她依稀看见连允农,穿着长长的黑色披风,站在楼栏边,深邃的黑褐色眸子,望着她。
羽裳低头轻啐,真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现在这个时侯,他,也许还在做梦呢。
马车进了城,齐整的街道,渐渐多起来的人,还有街边林林总总的店铺。
“夫人,这里,有点儿怪。”名叫小童的少女脸上现出丝丝警觉。
羽裳也觉得奇怪,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却透着一股神秘的宁静。
“这里很好呀,不像其他地方那么乱糟糟的。”小男孩睡醒了,精神很足,大声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是呀,身处乱世,哪里都不安宁。
可是,这里,让人觉得很静,发自内心的沉静。
这城,有那人的气质——宁静,淡定。
还有那么一股恼人的冷峻和疏离。
羽裳拍拍儿子的头,“布头儿可喜欢这里?”
小名布头儿的男孩儿使劲儿点力点头。
……
车忽然停下来,前面几个放羊的孩子,赶着羊群,唱着歌子,悠悠的从车辕两侧走过。
眼里忽然雾气弥漫,她侧身跳下车子,站进那一片咩咩添抵的羊群里,轻轻抚摸着柔软的羊毛。
小羊倌儿友好的走过来,把怀里的羊羔放到她手里,从袖囊里掏出两块乳黄色的硬酪递给她。
接过礼物,她把脸埋进羊羔温热的细毛里。
好像真的回家了,是回家的感觉……
她在这城里,肯定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想起。无声的叹息,还有纷扰犹豫的心。
带着布头儿和小童,一路闲逛,马车在身后尾随。
两个孩子新奇的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
而她,却在默默的找寻曾经的时光。
前面转角应该有家饭馆,那里的菜式她应该很喜欢,尤其清蒸恒江鱼,是她的最爱。
默数着脚步,一、二、三,转身——
一座檐角高悬的楼宇映入眼帘。
青砖红瓦,倒没什么不同。
只是那层层叠叠的檐角上鹊立的金鹤,份外抢眼。
那些鹤扑展羽翼,轻盈活泼,姿态各异。
灿烂的朝阳照着檐下金色的匾额,也映着羽裳轻展的笑颜。
羽化楼,一座妖娆娇媚的楼。
“羽化楼?”小童默念。
“来吧,我们进去看看!”羽裳拉着布头儿的手。
踏进羽化楼,感觉很好,很亲切。心不再惶惶然,好像这是她的楼,是她的一部分……
楼里一片静谧。
两个孩子左右张望,她的目光却西侧临窗的一面巨大屏风吸引——
巨大的屏风,几乎占据整面墙壁。丝绢质地极好,在朦朦的晨雾里闪着暗紫色的光晕。绢上,彩线金缕,飘渺若仙云神境。
屏中,一女子站在云霓之端,捻指轻笑,袅袅娜娜的俯身下望。她眉眼淡扫,唇角含笑,乌发倾泻而下,没有任何髻簪的约束,素雅精细的罗裙,绘着淡淡的荷瓣。和她相比,什么都失了颜色……
“夫人,那位,像您。”良久,小童低声道,好像怕惊扰了屏上美丽的仙子。
“那,不是我。”
羽裳定定的看着屏风,那女子眉间隐约可见一丝玫红淡痕,应是出生时就带着的浅浅痕迹。
虽样貌相似,但眼神却不同,羽裳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不会有那些柔美娇羞。
目光顺着淡笑的仙子游移,不期然,看到屏的下端,云霞之侧,绣着几行遒丽的字——
“日暮醉莫醒,意悠悠。对影揽玉镜,乐陶然。风卷云裳轻摇叶,仙霓翩然降洛川。点点娇嗔泪,声声笑吟碎。无忌心漫卷,乱扰相思雨,愁入离人骨。叹今朝,空幽立。”
梦魂香,羽裳心里默念着,没来由的,心里锥痛了一下。这词牌,很合这位仙霓的味道。
眼光游移,留款处,连允农三个字,闪进眼里。他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清减俊丽。
羽裳不禁反复品味这段词,记忆像一缕云烟,无法掌握。
……
不知何时,车夫已经将大大小小的行李搬了进来。
静立一侧,看着这三个临屏呆立的外乡人。
楼里的伙计也跑跑颠颠的出来迎客了。
“先把行李寄在柜上,我们吃点东西,再到城里转转。”
羽裳已经恢复了平静,转身,背对着屏风。
“夫人还用车吗?”车夫低头问道。
“不用了,一路上烦劳您了。”羽裳淡淡地答。
车夫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用了早饭,带着两个孩子在城里闲逛。
布头儿只要睡足吃饱,就只剩下撒欢儿了。
小童也露出孩子气的好奇和欣喜。
这是一座很大很有秩序的城,由连、任、许三姓城池合纵而成。这里叫做恒崖山四城,梁城偏居一隅,早年被大火焚毁,至今荒芜。
在滇南,她就曾听到些四城的事。传闻里,他把这一带治理的很好,好到当今的王上都要刮目相看,周边的诸侯也要敬他三分。
今天亲眼见了,细细品味,才觉得传言不虚。安静平和之下,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亲近热情之间,却含着小心的疏离。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城里鲜少老人家,女人和孩子也不多见。大部分都是青壮年和往来的商贾,他们三个女人孩子倒是显得分外惹眼。
她忽然想起在她府里,尹轶鸿,她的夫君,见到连允农时的情景——表面风平浪静,眼睛后面却暗藏杀机。
“娘,看那个!”
布头儿兴奋的指着前面一个摊子。
摊主人手里摆弄着各式各样的哨子,大的有蒲扇般,小的如小指指甲。
捏着一个虎头样的石哨,布头儿鼓着小嘴儿,嘟嘟的吹个不停。
小童选了个莺儿样的木哨,回头不好意思的谢着主人。
看着两个兴高采烈的孩子,羽裳暂时放下了思虑。
回到羽化楼,已是晌午时分。
楼里客人不多。
选了处临窗的桌子,羽裳点了几样咸香适口的小菜,估计两个孩子也会喜欢。
望着街上南来北往的人,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下一步呢,该怎么办?
去找他?告诉他,她想起自己曾经的名字了,想起小时候的片段?告诉他,她一直梦到梁城,梦到一场大火,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知道一切的吧,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就悄然的走了。
太多的问题,让她无法安眠,她心里是厌恶现在的自己的,但是,他开启了梁佑宁的符咒,她就再也做不回那个逍遥的羽裳了。
他要对她负责!
羽裳轻轻摇摇头,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吧。
刚才逛的时候听说,城里没有客店,可家家又都是客店——
只要看见哪家门前挂着红幡,就可以住。
客人住进来,门前就换上红灯,彻夜长明。
住在陌生人家里,肯定有诸多不便。
忽然又想起他,他门前,是不是也挂着红幡?
羽裳皱眉,无视尹轶鸿阴沉复杂的阻拦,自己这么冲动的追寻他而来,就只是为了得到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