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之痕(1 / 1)
血池的结界光芒像将熄的炭火,一点点敛去最后的温度。初阮芊扶着初艾特伦往密道出口挪步时,脚下的青石板仍泛着温热,那对银狼银狐交颈的图腾被两人的影子覆盖,又随着步伐错开,露出底下细密的纹路——像无数条纠缠的血脉,在石面上静静流淌。
“慢点。”初阮芊侧头看他,指尖不自觉地拂过他臂弯处的绷带。昨夜血池里的腐骨毒虽被月露之力压下,但毒素侵蚀过的皮肤仍泛着青黑,像覆着层薄冰。“别扯着伤口,守护兽不急着见我们。”
初艾特伦的手臂搭在她肩上,闻言低头时,鼻尖差点蹭到她发顶。她发间别着朵半开的月露草,是银铃今早从密道旁摘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散出清冽的香气,混着她身上独有的、带着淡淡奶香的气息,比祭坛最纯净的月光石更让人安心。
“我母亲说,这条密道是两族用指甲抠出来的。”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像是被血池的水汽浸过,“当年银狐族逃到银狼谷时,教廷的追兵就在身后,老人们用爪子刨,用牙啃,硬生生在岩壁里开出条路来。”他抬手抚过身旁的石壁,指尖陷进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里,“你看这些坑洼,不是石头本身的纹路——是银狐族的尖爪和白狼族的獠牙留下的印子。”
初阮芊果然停下脚步,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刻痕。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名字,旁边画着小小的狼头或狐狸尾巴,显然是用来区分族属;有的是简短的符号,像“左拐有泉”“此处易塌”,笔迹仓促却清晰;最深的一道刻着“狐族永护狼族”,六个字被磨得发亮,旁边画着个歪脑袋的小狐狸,尾巴翘得老高,爪子里还攥着根狼毛,憨态可掬。
“是银铃母亲刻的吧?”她轻笑出声,指腹摩挲着那只小狐狸的尾巴,“连傲娇的神态都刻得一模一样——你看这尾巴翘的,像是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护着狼族似的。”
初艾特伦的笑声震得胸腔发颤,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了声,却没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他低头看着她发间的月露草,忽然想起银铃今早把花别在她发间时,偷偷跟他说“阮芊姐的头发比月光石还亮”,此刻看来,果然如此——阳光从密道缝隙漏进来,在她发梢跳跃,像撒了把碎金。
“我母亲说,盟约就刻在这道痕里。”他的指尖划过“永不相负”四个字,那里的刻痕比别处深,边缘还带着点暗红,像是用血沁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当年银狐族被赤血族追杀,全族只剩下几十只,是白狼族敞开谷门,把最温暖的山洞让给他们,把过冬的肉干分一半给他们。老族长说,两族歃血为盟那天,用的就是这石壁上的血——银狐族的血是红的,白狼族的血带点金,混在一起,就成了这道暗红的刻痕。”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后来教廷围剿妖族,银狐族说‘狼族有幼崽要护,我们去当诱饵’,全族留在谷里,把教廷的人引向反方向。我母亲躲在密道里,听着谷里的惨叫声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三天三夜,没停过。”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没有一只银狐冲出谷门——他们怕啊,怕一跑,教廷的人就会顺着踪迹找到密道,找到我们这些带着幼崽的狼族。”
初阮芊的指尖停在那道暗红刻痕上,忽然觉得指尖发烫。她想起母亲玉佩里的画面:一群赤红色的狐狸站在谷口,浑身燃着熊熊烈火,却死死咬着冲上来的教廷士兵的脚踝,哪怕被烧成焦炭,牙齿也没松开半分。领头的那只狐狸脖子上戴着串狼牙项链,正是白狼族老族长送的信物——此刻想来,那项链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像条燃烧的盟约。
“所以你才总跟银铃抢狼崽?”她忽然明白,那些看似幼稚的争抢里,藏着两族血脉里的羁绊。银狐族没了,银铃是仅存的血脉,初艾特伦的争抢,或许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让她记得自己不是孤族——白狼族还在,盟约还在。
初艾特伦愣了愣,耳根悄悄泛红,连耳尖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她总说自己是孤族,我怕她忘了……忘了谷口那片埋着银狐族的山坡上,每年春天都会长出狼尾草。”
密道出口的光亮越来越近,狼崽们的嗷呜声也越来越清晰,像串挂在风中的银铃。初阮芊刚迈出出口,就被扑来的小狼崽缠住裤腿——最小的那只“雪团”顺着她的腿往上爬,爪子勾住她的衣襟,最后蜷在她肩头,用蓬松的尾巴扫她的脸,把她刚别好的月露草都扫歪了。
“看来守护兽没为难你们。”她笑着扶正发间的花,看向蹲在不远处的银铃。银铃面前摆着堆野果,红的是山莓,紫的是蓝莓,都是她今早带着狼崽们在林子里摘的,此刻正用爪子给狼崽们分食。听到声音回头时,赤红色的瞳孔亮了亮,却没像往常那样炸毛,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让出块铺着软草的空地,草上还放着片巨大的梧桐叶,显然是特意为他们留的。
“守护兽说,等我们把盟约刻进血脉里,它就不用守在这里了。”银铃的声音闷闷的,尾巴尖却不自觉地晃了晃,“它说自己守了三百年,早就想睡个好觉了——昨晚我给它讲我们在血池里的事,它听得打了好几个哈欠,说‘终于等到这天了’。”
初阮芊这才注意到,出口旁的巨石上坐着个半透明的影子,像是只巨大的银狼,足有三人高,毛发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它正耷拉着脑袋打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投下大片阴影,周身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摇曳的烛火,显然快要消散了。
这是白狼族的守护兽,以魂魄为契,守着密道出口三百年。据说当年盟约立下时,它还是只幼崽,如今已是满脸皱纹,连打哈欠都带着苍老的迟缓。
“怎么刻进血脉里?”初艾特伦问,他的伤在月露之力的滋养下好了大半,说话时已不用再刻意压低声音。他扶着初阮芊的手臂站直身体,目光落在守护兽身上时,对方恰好睁开眼,巨大的狼眼像两潭深水,映着他们交握的手。
守护兽忽然抬起头,声音像风吹过岩层,带着岁月磨出的沙哑:“很简单——让狼族的血,混着狐族的血,流进同一个伤口里。”
初阮芊和初艾特伦同时低头,看向彼此交握的手。昨夜在血池里,为了启动石碑上的盟约,两人的手掌都被石碑边缘的尖角划破,此刻伤口虽已在月露之力下愈合,但那些渗出来的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混在了一起,顺着石碑的刻痕,融进了“永不相负”四个字的凹槽里,在月光石的照耀下,泛着金银交织的光泽——那是狼族血脉的金和狐族血脉的红,终于在此刻彻底相融。
守护兽的影子开始变得透明,它晃了晃巨大的脑袋,嘴角似乎勾起抹笑:“原来早就刻好了……是我守得太久,眼睛花了。”它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飘散的绒毛,“你们要记得啊,盟约不是刻在石上,也不是刻在血里,是刻在……”
“刻在心里。”初阮芊接过话,看着守护兽的影子化作点点星光,飘向夜空,与真正的星辰融为一体。那些光点掠过狼崽们的头顶时,小家伙们纷纷仰起头,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在为守护兽送行。
银铃忽然指着初艾特伦的手臂,惊呼出声:“你看!”
初阮芊转头,只见初艾特伦臂弯处那道被赤血族骨鞭抽的旧疤,此刻竟泛起银光,上面浮现出细小的狐尾纹路——红得像血,软得像绒,与他原本的狼族图腾交织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那些狐尾绕着狼爪,狼爪护着狐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而她自己的手腕上,海棠花印记旁,也多了道银色的狼爪痕,三趾分明,爪尖带着点弯钩,触之生温,像是刚从皮毛里伸出来的,还带着属于狼族的暖意。
“这是……”初阮芊的指尖停在狼爪痕上,能感觉到那温度顺着皮肤往血脉里钻。
“是盟约痕。”初艾特伦摸着手臂上的纹路,眼里的震惊慢慢变成了然,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等你看到狼族的疤上长出狐尾,狐族的印旁卧着狼爪,就知道盟约活了——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死物,是长在血脉里的活物。”
他低头看着臂弯处的纹路,忽然笑了:“我母亲说,这印记会跟着血脉传下去,一辈辈,一代代,只要还有一个狼族或狐族活着,它就不会消失。”
狼崽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围过来,用鼻尖蹭他们手臂上的印记,发出亲昵的呜咽声。最小的雪团甚至跳上初艾特伦的膝盖,伸出粉嫩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他臂弯的盟约痕,惹得初艾特伦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银铃看着初阮芊手腕上的狼爪痕,忽然跑过来,抓起她的手和初艾特伦的手,把它们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的皮毛下,藏着块淡淡的疤痕,是小时候为了保护狼崽被教廷士兵砍的,当时深可见骨,如今只剩层浅粉色的印。
“那我的疤会不会也变成盟约痕?”她的声音带着期待,赤红色的瞳孔里映着初升的朝阳,像落满了碎金。她胸口的皮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把两人的手裹在中间,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初阮芊看着朝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条看不见的锁链,把白狼族、银狐族,还有仅存的银铃,牢牢锁在了一起。影子里,狼爪与狐尾交缠,海棠花与狼牙并立,再也分不出彼此。
“会的。”她肯定地说,指尖轻轻点了点银铃胸口的疤痕,“只要我们记得——记得谷口的狼尾草,记得密道的爪痕,记得血池里相融的血,它就会变成盟约痕。”
初艾特伦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他手臂上的狐尾纹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随着血液流动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在生长,仿佛在回应着千年前的誓言。
初阮芊忽然想起审判长逃跑时的不甘咆哮,想起教廷藏在暗处的野心,想起那些还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但此刻,她看着交叠的影子,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忽然觉得那些都不怕了。
盟约刻进了血脉,伤疤变成了印记,还有什么能拆散他们呢?
朝阳彻底升起,照亮了银狼谷旧址的断壁残垣。倒塌的石墙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银狐模样的鸟,正歪着头梳理羽毛,见他们看来,忽然振翅飞起,发出清亮的啼鸣,声音里带着“狼狐同生”的古老韵律,像是在为新的一天,新的盟约,送上跨越三百年的祝福。
初阮芊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狼爪痕正随着脉搏轻轻跳动,忽然明白——属于他们的故事,不是长不长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结束。
因为血脉不断,盟约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