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代价4(1 / 1)
墨轩和想容已经沉浸在柳暗花明后的又一番新言论中,青画待在御书房里不大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房里剩下的两个郎才女貌的人,想容比墨轩长了许多岁,看起来却还是娇美万分的,墨轩又天生带着股帝王气,两个人不得不说是英雄美人赏心悦目,可是……她想起了还有一个柔弱的身影,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她似乎已经很久没看到书闲和墨轩在一处了吧?
同样是宫妃,书闲的封阶还比想容高上一级,墨轩给的关爱却……
“陛下。”她犹豫了一会儿,轻声插口,“您是不是有些日子没去闲庭宫了?”照理,这事她是没有资格和身份插口的,可是……
墨轩和想容皆是一愣,良久,墨轩才涩然开口:“近来朕的确有些冷落了贤妃,朕今晚便……”
墨轩的口气透着一丝敷衍之色,青画心里的厌恶油然而生,“陛下,是青画冒犯了,青画也有
阵子没见书闲,先告辞了。”
她不想在御书房待久,墨轩和想容显然正在兴头上,对于她的告辞,他们只诧异了一会儿便
轻轻松松放行了,青画从挪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艳阳高照,时近初夏,宫里的花花车草
都已经没了精神,垂头耷脑地倒在花圃里。
青画在太阳底下闭着眼站了一会儿便感到有些晕眩,朦胧间眼里见着青青紫紫、花花绿绿一
片,她赶紧就着原地蹲下了身,一点一丝慢慢喘气,等到缓过神来,她才苦笑着站起身,这身体,
最近真的是有些糟糕了,也难怪司空的脸黑成那样。
骄阳如火,空气中的花草香味都变了些味道,让人烦躁,青画累极扶着过道亭上的雕花柱,
正思量着是不是要歇息会儿再回闲庭宫的时候,一片阴影透着清凉而来,遮住了烈日的烘烤。
“一个病秧子,除了会点儿医术,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才能让陛下和墨王爷都刮目相看。”
和清凉十分不匹配的,是一个很是嚣张的声音。
青画愕然抬头,一袭火红的衣衫就此进了眼帘,刺得她又是一阵恍惚,这宫中,敢穿得这么
红艳艳的只有一个人,杜婕妤,敢这么说话的也只有她杜婕妤;话虽难人,一把遮阳的丝伞却还
是挡在了她的头顶上,这让青画忍不住微笑起来,如果不是她脸上近乎别扭的厌恶之色太过明显,
她都险些以为是个毒舌的老朋友在关心她了。
她微笑,“多谢杜婕妤。”
杜婕妤厌恶地移开视线,从鼻孔里挤出一句嗯。
她这副样子,摆明着是要僵持,青画只得干笑一声道:“杜婕妤,你这是要送我去闲庭宫?”
“快走。”杜婕妤冷淡道,“我忙得很。”
“多谢杜婕妤。”
杜婕妤又是厌恶一眼,瞪眼道:“我叫杜蕊。”
“嗯。”青画在心底偷笑,不知怎的,她这副样子倒教她想起了一个许久不见的人,那个嚣
张跋扈的青云六皇子青涯,难免的,对杜婕妤的冷脸又多了几分亲切体会。
杜婕妤只送青画到闲庭宫门口就厌恶地走远了,也幸亏如此,她没有见着已经翻了天的闲庭
宫。
青画才步入闲庭宫,就被里面的场景震慑住了,不是紧张,而是……微妙,闲庭宫里,有个
穿着不等宫妃服饰的人跪在地上,书闲一改往常的柔弱,高高在上坐着,脸色阴沉,在她边上的
是……青持。
青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宁臣自然是进不了后宫的,所以他不是宁臣,可是他穿的却是宁
臣的衣服,只是那一张面具被撕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宁臣的打扮,青持的脸……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撕了面具,更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让他顾不得“太子失踪已久”的局
面突然出现在宫里,只是他站在书闲身边,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只是呆呆看着他,青持的
脸、宁臣的眼,她同样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以谁的身份站在这闲庭宫里,她该称呼他谁?他恐
怕……早就怀疑了吧,而她,真的不想去验证他的怀疑。
“郡主到了。”采采通报了一声。
青画不偏不倚,和青持对上了眼。
书闲是个温柔的女子,她虽然出身高贵,到了朱墨后也是堂堂三妃之中的贤妃,却向来没什
么架子,所以闲庭宫里向来和睦;采采是个老宫女,见惯了人情世故,对于真正温柔可亲的书闲
自然是十二分的感激,闲庭宫里是很少有什么事情需要跪拜请求的,今天堂上这一幕,让青画恍
了神思。
青持和她的目光撞上了,带着微微的出神,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又抬头看了青画一
眼,目光中透出一点点尴尬,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
青画闭上了眼,这样的青持太过狼狈,让她越发愧疚,她惶惶然移开了视线,又对上了书闲
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认得坐在正厅之上的那个人了,那是一个与平日全然不同的书闲,
她的眼里带着一分……说不清的东西,青画在心里轻轻掂量了一下用词,搜空心思只想到了一个
词,妩媚。
是的,是妩媚,不是媚君、不是媚人,而是媚事,这世上有少数人是天然的心计深沉的,譬
如墨云晔,他的眼里看不出复杂,心思是天生的七窍玲珑,而绝大多数人是后天的,随着年岁增
长、阅历增加而来的愈发深沉。
此时此刻,书闲的眼里是媚,这种媚是处事的圆滑,对每个人都款款而待,却带着某种高高
在上的威仪,后宫中人,哪个不是对着皇帝殷勤献媚、哪个不是对着比自己低贱的人威仪万分?
愚笨的人才会露出谄媚之色,聪明的人殷勤献媚的时候不着痕迹,给人不争名利的错觉:愚笨的
人轻视底下人会恃宠扬威,狗仗人势,聪明的人轻视底下的人却会带着威仪姿态,仪表堂堂,不
言而凤临天下;同样的一件事情,聪明人和愚笨人只是差了一份韵味而已,这份韵味,就是“媚”,
明艳高贵是媚,端庄娴雅是媚,把握好力度,风姿自然绰约。
看着高高在上的书闲,青画依稀见到的是很多年前,在阴暗灰冷的殿上,那个凤仪天下的女
人,那个虽然失去儿子、失去了所有随之而来的名利前尘,却仍然能让人本能地跪下去俯首称臣
的女人,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是那么高贵端庄,即便当年的青画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心智,还
是被震慑得跪在殿前,小心地为她打破一年的装疯卖傻的外壳。
青画还在出神,有那么一刹那,书闲和当年青云皇后的身影在那一瞬间重合了起来,同样的
端庄、同样的被岁月洗出来的深沉痛楚化成的淡泊,这是青画第一次有预感,书闲会在朱墨过得
很好,她也许并非池中物,也许她会……登上某个很高很高的地方。
“画儿,你来了。”书闲眉宇间的端庄在触碰到青画的目光的一瞬间,轻轻颤了颤,缓和下
不少。
“出了什么事?”青画疑惑地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顿时惊讶之色越发浓重,“是你?”
跪在地上的人面如死灰,甚至不敢抬头看青画一眼,青画却还是认出了她,这个人不是闲庭
宫的人,她甚至不是宫女,她是那日想容本来带着一起去汕溪的那个柔婉的女子,位列宫妃最末
的更衣,好像是姓……余?她和闲庭宫向来没什么瓜葛,怎么会……
“余更衣,你怎么……”余更衣抬头,像是被惊吓到了极至一般,她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
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望着青画不语。
书闲含笑的声音就从座上响了起来,她笑道:“画儿,你认得她?”
“在昭仪那儿见过一次。”此话一出,余更衣的脸色越发难看,书闲则是冷笑起来,她埋头
沉思了一会儿才抬头,脸上已经是和颜悦色,她说:“昭仪?余更衣,原来你和昭仪姐姐交好,昭
仪姐姐倒真是没什么架子,你说你冤,那需要我派人请昭仪过来听你辩解吗?”
“贤妃姐姐……”余更衣的脸色越发苍白。
书闲却在这时候从座上站起了身,冷颜道:“余更衣,你三番两次派人跟踪品香郡王不算,今
日还有意阻拦她回宫,甚至还对陛下说宁臣是朗月派来挑拨两国关系的奸细,你到底有什么目
的?”
余更衣沉默不语,脸色惨白。
青画站在一旁,飞快地整理着脑海里的思绪,余更衣三番两次跟踪她应该是宁臣发现的,但
他还来不及说……那就是最近的事情,阻拦她回宫更是昨天或者今天的事,说宁臣是两国的奸
细……那就是知道墨轩正在烦恼的事情后才能做的,这铺天盖地一样的阴谋,貌似针对的人是宁
臣,但其实仔细想一想就不难发现,余更衣所有的事情针对的人居然是……她?
宁臣之所以会来不及换装就直接撕下面具变成青持,是因为墨轩派了人去挟持他,逼他不得
不证明自己不是朗月奸细吧?这一切都来得太巧、太密集,如果说是墨云晔做的,那还可信,可
是余更衣不过是一介更衣,她有什么目的?
“画儿,你过来。”书闲的声音透着几分愠怒。
青画茫茫然回头,看了脸色怪异的余更衣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到了书闲身边,书闲轻轻松了
一口气的样子,在外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抓住了她一抹衣摆。
“余更衣,其实我不是个好事的,你这事我也不一定要请来昭仪。”书闲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声音居然成了和颜悦色,她轻道:“我停手,你也停手,这份人情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你最好不要再惹出事端,不然……”她轻声笑,“我家太子哥哥在江湖上还是有些交命的兄弟的。”
宫闱之中,所有的事情都讲究一个“理”字,讲究一个迂回,往往一件事情迂回来、迂回去,到最后连最初的目的都没了,只得关上几天禁闭了事;但是宫廷中人最怕的却是江湖中人,因为在江湖,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刀了事,死士更是没头没尾查不到底的一群人,一条命就此没了也查不出什么……
“你什么意思?”余更衣诧异抬头。
书闲轻笑,“我放你走,不予追究,宫廷中的事,有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既然我这儿没什么得失,我也不想深究,你且好自为之吧!”
余更衣瞪大了眼,定定地看着书闲,而后缓缓低下头行了个礼,告退了,临走前,她深深看了书闲一眼,眼神又划过青画,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她似乎有话想说,却还是忍住了。
余更衣一走,采采就随手关了闲庭宫正殿的大门,挥了挥手,带着一千宫女、太监都退出了正殿,只留下青持、书闲和青画三个人在宫里,当最后一个宫女退出正殿的时候,书闲忽然用手遮住了眼睛,像是要呼出毕生所有的气息一般,长长舒了口气,颓然地退到正座之上,借着椅背支撑着身躯,她的脸色早就没了刚才的光彩照人,而是浓浓的疲倦与一点点的颤意,此时此刻,清清楚楚写在她眼底的是惊恐与畏惧,她又回到那个柔弱的书闲,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梦幻一样。
“喂,秦瑶快倒了,你不高兴?”
青画沉默地喝下一口药汤,移开了视线,杜蕊的性子让人捉摸不定,青画至今猜不透自从她受伤后,为何杜蕊会成了闲庭宫的常客?第一次见到杜蕊,是她凶巴巴地把一堆药材砸到了桌上,说是几年前的药搁在宫里浪费,让它烂了还不如拿来施舍给她,青画沉默地收下了,上好的人参鹿茸,她还真担心会烂;有一就有二,一而再、再而三,当闲庭宫成了半个御医房的时候,杜蕊
也就彻彻底底地把闲庭宫当成了自己后院,再往后,就成了午后晒太阳,青画听、她兴奋地比划
的局面,当然,杜蕊的原话是她闲得很,施舍给没人陪护的病号一点时间。
“你为什么兴奋?”她可是忘了,第一次认得青画,是她和秦瑶联手用并蒂情莘在婚宴上下
毒?短短不到半年时间,她怎么就跑到了这边?
杜蕊一愣,揶揄地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刚入宫的时候并不得宠,正巧我宫里一个侍
卫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我就拜他为师便和他走近了些,在宫里赏花、赏月就足够让人打你下十八
层地狱了,有一次,被秦瑶撞见,我感恩她没找碴,就和她交好,她有事相托,我就当是还她人
情,用了并蒂青莘。”
“那你后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我差点死在了牢里。”杜蕊眼里的揶揄更甚,“你不知道的
是,秦瑶为了我和她合谋的事不败露,杀了先生,这样一来,仇就大于恩。”
“所以,你才与我走近?”青画迟疑道。
“错!”杜蕊大笑,“我杜蕊要报恩可以填命,要报仇自然也可以,何须他人相助!”
青画皱眉,“那你为何?”
杜蕊扬眉得意,利索地把杯盏收拾了,“是你郡主忒好欺负了,糯米团子一样,让我看着很不
舒服!”
杜蕊是个异类,至少在宫里绝对是个异类,青画放弃了去琢磨她心思的念头,闭上眼细细地
享受阳光,不知不觉,困意又席卷而来,近来她异常嗜睡,睡梦迷蒙中,她只听见杜蕊在她耳边
调笑,“喂,我听小道消息,说是墨王爷已经约见你好几次,大概是为了秦瑶的事,那毒是你下的?
什么毒这么厉害,让墨王爷都束手无策?”
青画这才想起,一晃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而七月流火,恰恰是半个月发作一次,比三月芳菲
正好快了一倍。
半个月的休养,青画的伤稍稍有了些好转,这半个月杜蕊日日都来,书闲和青持都没有再出
现过,严格说来杜蕊毕竟算不得熟人,有些事情也不能问她,所以,直到青画可以自己慢慢踱步
去闲庭宫外的时候,她才知道青持刚刚领了召,即将同青云。
青持要走,却没有来告诉她……青画不想承认心底还是有一点点的失落,就像是一粒石子落
入深潭,激起了一丝丝的涟漪,说不清的涩然,这份涩然一直延续到了青持到她面前,朝她瞪眼
的时候。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什么?”青画尴尬。
“锦儿!”青持很少发火,更少叫她的名,青画有一瞬间乱了阵脚,只能小心地躲开他的视
线,她当然知道他在问的是什么,验兵典上的那批死士是问他借的,她只说了拿来用,却没和他
细说要他们来不是杀墨云晔或者朝臣,而是请他们伤她;不是她有意隐瞒,而是一旦说了,这釜
底抽薪的计划就连试试的可能性都没有了,青持根本就不会同意……所以,她才偷偷来,只是她
没想到,早在东窗事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的准备,因为这半个月的风平浪静而消失殆尽了,面对
他罕见的怒火,她又只剩下慌乱与歉意。
“对不起。”未了,她只能低着头喃喃。
青持苦笑,“自从认出你,你似乎总和我说对不起。”
“我……”
“和我一起回去。”青持的神情僵硬,语气中也带了一丝颤,他微微停顿才道:“这儿已经不
是你的故土,青云才是。”
他难得穿着华贵,穿上朝服总算是透了一点帝王气,只是说话的时候,那一份小心翼翼却依旧是属于宁臣的。
“青持,我……大仇未报。”
“我替你报。”青持沉道。
“我不……”
“锦儿,你究竟是想替满门报仇,还是……只是想打败墨云晔?”青持的笑越发苦涩,“你这
些年学的是些个医蛊之术,单纯杀他对你来说不难不是吗?你从朝廷上下手,用最无力的的途径
去对付他,宁愿让所有人都提着性命陪你一起慢慢折腾,拖着宁府满门在天之灵不慰借,都不愿
意用最简单的办法,你对他到底是家仇多还是私怨多?”
青画愣了,慌乱之间揪紧了衣摆,诧异地抬头望着青持,记忆中他很少对她说重话,他从来
都少言寡语、从来都是个好性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这一番不算重的话带给她的惊诧是前所
未有的……
你究竟是想替满门报仇,还是……只是想打败墨云晔?你对他到底是家仇多还是私怨多?青
画扪心自问,却只触着心里惶惶然一片,没有答案。
青持的脸上渐渐浮现了一丝羞赧,他犹豫片刻轻声开口:“锦儿,父皇来信笺,催促我们早日
完婚。”
在青云,青画能和“司空嫡传弟子”相提并论的另一个名头是“未来太子妃”,青画比任何人
都清楚,这名头背后代表着什么,老皇帝并不是戏言,青持娶了忠烈之后的确能让他取得青画父
亲一帮出生入死的武将兄弟的扶持,让他的江山更加稳固,所以她才不辩解,任由这太子妃的名
头在“青画”头上扎根发芽,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完婚”二字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被提起。
与青持完婚,与宁臣……青画发现自己肩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这疼痛传到身体的其他地方
又成了针扎一样的彷徨,她慌乱地移开视线,“青持,我还没报……”
青持弯腰抓住了那只死死揪着衣摆的手,把她的指头一根根轻轻掰开来,放到了手心,他说:
“锦儿,我们相识十年了。”十年,她心里藏着的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心思,他怎么可能看不透呢?
青画低头看了一眼被挪了位的手,想了想,没有抽回。
青持淡笑,犹豫片刻伸手点了点明显还慌乱着的某个脑袋,很轻却很执着地把那只手握紧了
才抬头斗你心虚的时候,总是改不了揪裙摆的坏脾气,这习惯以后记得改改,被人看穿了,不好。”
“青持?”
“你不喜欢芭蕉味儿,你睡久了会头痛,你常常爬墙的时候上得去、下不来,你要小心思的
时候总是会握着拳头,你染了伤寒的时候不用吃药直接睡上三天就会好……锦儿,这些,墨云晔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追着他跑的时候不曾回头见着过我,现在呢?”
现在呢?青画没来得及回答,因为采采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闲庭宫后院,匆匆禀报:“郡主,墨王爷和瑶夫人求见。”
距离验兵典正好半个月过去,今天正好又是七月流火发作的日子,青画对墨云晔的来意了然,冷冷地勾起一抹笑,她想立刻出去见他们查看情况,却被青持拉住了手腕,她回头,对上青持微显执狂的眼,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一股柔韧的力道,牵进了一处温暖的地方,肩膀被环了一圈,带了一丝丝的颤,她只花了一刹那去适应,继而闭了眼;青画不是没有碰过青持的怀抱,只是……没有单纯的被拥过,他的身上有一丝草香,很浅很轻,却让人心安。
“青持……但求一试。”最后的最后,是他的气息在她耳边缭绕,“青持但求一试”,他是这么说的,这份卑微让青画心酸得想哭,“但求一试”,短短四个字,出自一国的太子,他究竟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好。”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飘散开来,连自己听着都有几分不真切。
青持的手僵了几分,他沉默半晌,缓缓地笑开了。
闲庭宫的前厅内,墨云晔和秦瑶已经久候,采采早就准备的清茶只有墨云晔端了,秦瑶坐在座上一动不动,大概是被七月流火吓破了胆儿,不敢动闲庭宫的东西,她的脸色泛着青黄,一副吃了不少苦头的模样,一双明眸成了鱼目,定定地停留在厅上一处画屏上,连青画已经从侧厅进到前厅都没有察觉。
墨云晔发现了青画,他抬眸一笑,轻轻阖了手里的摺扇,“郡主有礼。”
“王爷有何贵干?”青画也学着他露出几分笑。
“云晔此番是想问郡主要个不大打紧的东西。”
“嗯?”
“解药。”他莞尔一笑,“七月流火的解药。”
青画不答,笑吟吟地扫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瑶一眼,她正死死抿着唇,拳头已经握得发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墨云晔之前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明明已经气得姣好的面容都成了青色,却依旧不
肯吐出一丝声响,她这副憋屈的模样,青画看得很是受用,眯眼抬头回望墨云晔,“七月流火是什
么东西?”
秦瑶的胸口剧烈起伏,倏地从座上站起了身狠狠瞪着青画,目光之凶狠,仿佛要把她活生生
撕裂一般。
青画讪笑,“这名字倒好听,王爷家丢了东西怎么找到闲庭宫?莫不是……咳咳……”逞强的
后果,是突如其来的咳嗽,青画咬牙强迫自己止住了咳嗽的时候,额头的汗已经出了细细一层。
“你还没好?”墨云晔轻声问,神情居然带了几分认真。
青画听着笑出了声,像是听了从没听过的笑话一般,“王爷可以亲自试试。”刺客的剑伤不重,
为了这场戏更加真实,那伤也不轻,短短半个月,养好的顶多是个脸色,真要跑跑跳跳恐怕还早
得很。
七月流火的解药并不比三月芳菲来得容易,青画在身上也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粒,都随着那
日摄政王府西院大火而毁于一旦了,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看看,秦瑶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除了
洛扬她还剩下什么能让墨云晔如此相护?这份小心思夹杂在血海深仇之中,卑微且好笑。
“郡主是不打算与云晔合作?”墨云晔放柔了语气,“郡主,云晔并不想与你为敌。”
“多谢。”
“郡主,瑶儿之前多有得罪,还希望郡主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岂敢?”
墨云晔冷笑,“郡主,云晔自认为并没有什么地方开罪于你,你这般相逼究竟是想怎样?”
青画只是笑,看着墨云晔的脸色越发阴郁,也不知怎么的,她没能忍住心底的憎恶脱口而出:
“墨云晔,你滚!”满门血债,家破人亡,假如这还不算开罪,到底算什么?
墨云晔诧然,长长的金丝袖摆在空中划过轻飘飘的弧度,到最后还是垂落下来,在他面前的
女子脸色苍白,神情却是少有的桀骛,他从不是真正的温顺雅士,她一番言语若放在平时、放在
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他早就不会留她性命到此时,他知道自己该发火,只是某些东西像一根丝
线,在他心尖上绕了个弯,牵上了一角,太过熟悉的感觉已经日积月累成了隐隐的慌张。
有些东西,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
他只是……对她一次次手下留情,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巧合,他低头,叹息一样
地吐了一句,“青画,你可愿到云晔身边?”
一片寂静。
闲庭宫的前厅内没有其他人,墨云晔的声音本来就偏柔,听在不同的人耳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瑶,她似乎是忍无可忍,浑身都已经颤抖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圆着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墨云晔,而墨云晔的目光却是落在青画身上,有意无意地带着笑意扫视着她的眉梢,盯着她每一丝的反应。
摄政王墨云晔,他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有谁会拒绝这邀请,但是对青画,他不得不承认,心里始终是悬着一线,就像是……当年揣着“念卿”、“思归”站在相府门口的忐忑,只是这忐忑,因为他是墨云晔,所以没人看得出来,久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曾经忐忑过。
“王爷!”秦瑶终于忍不住尖声叫起来,一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云晔低眉浅笑,“郡主,可否?”
青画已经想笑了,她深深吸气开口:“墨云晔,你滚。”
“啪!”秦瑶狠狠站起来带翻了雕花木椅,她脸上的神情已经是狰狞,似乎是忍无可忍,她尖声叫:“王爷,你不能娶她!她知道宁锦的事情,她是为宁锦来报仇的!这是她亲口说的,她会杀了你……会杀了我们所有的人!”
青画久久地沉默,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辩解,只是冷冷地看着秦瑶疯子一样狰狞着嘶喊,
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她的目光扫过墨云晔,轻飘飘移开了。
墨云晔的目光却霎时凌厉得让人心惊,他鲜少沉下脸来,平日里哪怕是看对手的目光都是三月春风,这会儿却仿佛成了冰寒三尺的的入骨寒。
沉寂的厅堂里,打破寂静的是采采,她掀帘入内,盈盈俯首轻声道:“郡主,太子告辞,想与
您道别。”采采来得巧,想来是青持的意思,青画想笑,眼里噙着的淡漠被这一句小心眼的话冲
淡了,僵硬的眉梢柔和下来,嘴角忍不住弯翘,他难得花心思,这会儿却为了怕她和墨云晔起冲
突想了这么个法子,着实难为了他。
“我马上过去。”她轻声道。
墨云晔冷眼看着青画一瞬间的变化,眼睫微阖,长久才硬声道:“云晔告辞。”
“王爷!”秦瑶慌乱地跟上墨云晔的步伐,再也掩盖不了眼里的恐惧,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
么后悔过,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的心思她从来猜不透,但是有一点却几乎是王府里每个人都
知道的,西院、王妃、宁锦,这三个几乎是他的死穴,府上因为犯了这个禁忌而被撵出去的人已
经不计其数,而她刚才,的的确确在冲动之下做了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王爷、王爷!等等我……”她慌慌张张跟上他,她的身体被七月流火折腾得大不如前,从
闲庭宫到宫门口,几乎是一路跌跌撞撞跟随着他,路上摔了好几跤,到未了精疲力尽地扶着宫墙
瘫软在宫门口。
墨云晔不曾停留。
秦瑶恨恨捶了一拳自己的腿,怨毒的目光透过层层守卫望向闲庭宫的方向,她恨,六年前是
宁锦,六年后是青画,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墨云晔的眼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她的影子,一
次都没有。
“王爷!”秦瑶早就顾不得礼仪举止,忍着眼泪朝那个已经越走越远的绛紫身影喊:“王爷,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墨云晔停下了脚步。
秦瑶就趁着他妥协的短短时间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跟上他的脚步,她走得极慢,别别扭扭、歪歪斜斜,每一步都像是学步的小儿,这副样子她曾经在宁锦身上见过,三月芳菲,或者说是七月流火发作的前两个月里的确会让人丧失行走的能力,她只是不曾想到,有一天这毒会落到自己身上,而这些,全部拜青画所赐!
终于,她跟上了他,上了回府的马车,她才气喘吁吁地拉住他一个衣角泪眼盈盈,“王爷……不是瑶儿不想跟你,只是瑶儿现在每迈一步都疼……这毒,好疼……”
墨云晔眼里闪过一丝异色,轻柔道:“你很疼?”
他的语气透着一丝关切,秦瑶惊喜地抬起头破涕为笑,没多久又委屈地噘嘴。“好疼,不仅疼,而且骨子里都冷透了,发作的时候,像是要死掉一样,王爷,您一定要救瑶儿,瑶儿以后还要侍候您……”
墨云晔的神情一怔,良久才轻声问:“有……多疼?”
秦瑶撑起身子稍稍靠近了他几寸,借着他今日难得温存,壮着胆子依偎到他身边,眼泪盈盈,
“生不如死。”
墨云晔忽而浑身僵硬,“生不如死……”墨云晔干涩地念了一遍,目光却没有落到秦瑶身上,而是……空洞一片。
秦瑶忽然彻骨的凉,不是七月流火、不是三月芳菲,而是他……他问疼不疼,原来,竟不是问她,她知道他真正问的人是谁,所以浑身凉透,不寒而栗。
马车回到摄政王府已经是黄昏,一路上,墨云晔都没有一丝声响,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摄
政王府,他还是没有开口,唯一一次开口,是问秦易要了坛逐英散,让她送到他房门外的紫藤亭
石桌上。
六年来,墨云晔的房间从来都是不让人进的,能靠近的只有秦易一人,就连她秦瑶都不行,
哪怕是秦易,也只能走近到紫藤花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探听为什么,西院之外,
那是又一个禁区。
“王爷!”临分别,秦瑶忍不住心里的惶然,颤声道:“王爷,那个青画……她认得念卿,
您还记得她初来王府的时候,强要那个仿制的念卿去吗?王爷……那个不是巧合,除了纵火
那日,我、我之前在西院见过她好几次……一个人,她一个人出现在……那个人的院子里……”
一个装疯卖傻的痴儿,假如认得“念卿”、强要“念卿”算是巧合的话,那鬼鬼祟祟出现在禁
地就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意外。
墨云晔骤然间握紧了拳头,抿唇不语,黄昏起了点风,吹得院落之中树叶沙沙作响,硬生生
地透出几分萧瑟来。
“王爷……她是来报仇的,她知道念卿、知道三月芳菲……她知道是我对宁锦……”秦瑶
恍恍惚惚,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深深吸气后才继续道:“王爷,请您先下手为强,不然、不然我
们……”
“下去。”未了,他冷道。
他的眼色寒冷,秦瑶却没有错过他眼底深处划过的那一丝下易察觉的慌乱,那一丝慌乱就像
是一个小火苗,把她心里一直深深埋着的某些情绪给点燃了,一点燃,就是燎原的大火,她苦笑
起来,“王爷,她不是宁锦,六年前你为了宁锦险些乱了全盘计划,六年后你为了青画又想做出什
么?王爷,瑶儿一直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看过我?”
“下去。”
“宁锦已经死了!”忍无可忍,秦瑶终于尖声了出来。
墨云晔身上的气息骤然间变得像刀锋,仿佛一靠近就会划破人的皮肤。
“啪!”一抹红晕在苍白的脸上渐渐晕开来,秦瑶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捂住自己的的脸,
她愣了片刻,尖声叫,“秦易,你好大的胆!”
打人的是秦易,默许的却是墨云晔,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那个目光怨毒的女人,没
有精力,或者没有心力,他现在只想喝酒。
“王爷,你还挂念着那个险些毁了你一切的贱人,是不是?”秦瑶眼里的怨毒更甚,他的眼
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其他人,她早该知道的。
“住嘴!”秦易冷声喝斥。
秦瑶却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重重喘息,继而大笑起来,“墨云晔,我伴了你十年,我也忍了十年!
这六年来,每年的五月十六,你去了哪儿?六年不碰晚膳,你为的什么?我已经……六年不曾踏
入你房间半步了,墨云晔,你怎么做得下手!”
五月十六,他都会去汕溪;摄政王府里没有晚膳,只因为摄政王不喜;紫玉束发六年不曾离
身,只因为“思归”不在。
墨云晔,堂堂一个摄政王,所有的习惯都只为一个人存在,哪怕那个人早就不在世上,哪怕
那个人尸骨都已经冠上了别人的姓;一切的一切,即使她想装作看不见都做不到,他做得太过明
显,明显到她一开口,就会让自己颜面无存,她还怎么开口、怎么去争取?对她,他就像一个结
了冰的湖面,永远不可能有波澜,她不甘心,死了都不甘心!与其一辈子战战兢兢,不如豁出去
一搏。
只是,最厉害的兵刀不是刀剑,是不作为,墨云晔没有理会,他甚至没有听到一般,从秦易
手里提了酒,走进了他居住的别院,而她,只能颓然地瘫软在地上,不敢踏入。
“王爷,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末了,她苦笑。
院子里花开无数,斜阳衬着花影摇曳,安静而祥和,墨云晔静静坐在亭中,缓缓倒了一杯酒,
酒香渐渐飘散开来,一丝丝勾起氤氲;逐英散是种烈性的酒,滋味不知道比醉嫣然浓烈了多少,
六年前他独爱醉嫣然,六年后,醉嫣然换成了逐英散。
一坛酒见底,墨云晔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散开来,风渡月影,送来阵阵花香,醉人心脾,这
样的夜总是让人迷醉,但有些时候心里藏多了事就会越见麻木,酒不醉、月不醉、花不醉,解脱
不得,也清醒不得,这是谁给的,他记得,不想记也记得。
“叮。”一抹荧紫滑落,是“思归”,它跌跌撞撞一路响去,掉入了花丛中。
绛紫的衣袖终究垂落,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喘息声,“生不如死”,秦瑶用这四个字概括了七月
流火发作时的痛苦,那个人生不如死不能离摄政王府,所以选择了死离,当年的他用她的命来赌
江山,如今的他,却连唤一声“锦儿”的勇气都没有。
“我……相信。”他信。
第三章
殿上寂静一片,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良久,书闲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来,她说:“画儿,我
以为我会坚持不下来。”青画沉默地看着她,最后轻轻环住了她的肩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
去安慰这个正在努力适应后宫的怯懦女子,她也没有精力去照料她的一切,只能默默站在她身边。
书闲在她的肩膀上低声叹息,“画儿,这宫里真的好多牛鬼蛇神,你知道吗?如果不是皇兄的
身份没人知道,他撕下面具的时候坏了那个人全盘计划,下一步他们就会陷害你了,我连他们为
什么要陷害你、是谁在陷害你都不知道……”
“画儿,这宫中好像一张网,我们都是里面的鱼儿,你说,出口在哪儿?”
“画儿,没有出口,我们是不是也得依附到网上去?”
书闲似乎是有些失神,她一直靠在青画的肩膀上絮絮叨叨,声音原本有些沉重发颤,到最后
却渐渐轻松了,她低着头轻笑,“画儿,你是没看到,当那群人把皇兄押到玄华殿上的时候,皇兄
当众撕了面具,我看到所有人的脸都白了,说他是朗月奸细的人没有想到他是青云的太子吧……
我想,那个撒网的人应该是作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个变故,真是好笑。”
青画静静听着,不自觉的,她回头看了青持一眼,他还穿着宁臣的衣裳,像是宁臣一般,默
默地以一个侍卫自居,他的眸光沉静,且只落到她身上。
“画儿,你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书闲轻道:“我已经没事了,一点都没
事。”
“好。”青画没有精力去追究书闲刚才的举措究竟有何深意,她真的已经累极,也不知道是
怎么回事,只是从司空那儿到宫里短短的一段路,她现在却连站立的精力都没有了,她深深吸了
一口气,犹豫着向前迈了几步,还没有到偏殿的门口,就腿下一软,瘫坐在殿上。
她跌倒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跌倒之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咬着牙,小心翼翼地用手支
撑起自己瘫软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养足了精力,一点点试着迈步,边走边苦
笑,都说病来如山倒,她这副样子,倒像是又回到当年中毒后废了双腿、慢慢学步的时候……
宫里的墙是冰冷的,哪怕是夏日,但凡是宫墙,都透着一股森冷,青画哆嗦了一下,只是出
神的工夫,一双手从身后扶住了她,她手上的触感是冰冷,身后的触感却是如同一二月的阳光一般
温煦;那双手扶着她的肩,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很熟悉的气息,她知道那个人有早上练剑的习惯,
所以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露珠青草的味道,没想到以前是这样,当了太子后……还是这样。
“我带你去。”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青画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不知道怎么应对,在她作出反应之前,那双手就已经托住她的腿
踝和肩膀,她整个人都被他抱了起来。
“太子……”她只来得及惊讶。
青持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他没有张口,只是低沉着目光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抱着她
离开了正殿。
青画妥协了,实在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也不忍心去挣扎,从正殿到她的房间隔着
一段长长的回廊,青画闭了眼休憩,怎么都甩不开前世的记忆,仿佛时空交错一股,她分不清究
竟是宁臣抱着宁锦去晒太阳,还是青持抱着青画去休息,两个人的脸都变了,照理,她不该有这
样的错觉的;既然不是脸,不是身份,甚至不是情境,那究竟有什么东西没变呢?
“好好休息,我不能在宫中久留。”
“嗯。”青画了然,他易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虽然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是一个堂
堂太子易容在别国已经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为了避嫌,他是不能再多进宫的了。
青持把她送到房门口,未了临走,他低沉道:“你看见我这身装扮,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该来的总会来,青画眼里的光芒微微颤了颤,本能地伸手扶住门框,她闭眼道:“没有。”她
早就不需要问了,不是吗?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是苍白无比,却只能扶着门框险险站着,
不管如何、不管他知不知道,有些事情,她绝不会自己去捅破。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未了,她听到青持温和隐忍的声音,他说:“好,不问,你……快去休
息吧。”他没有追问,没有用怀疑的目光去直视她,甚至没有一点点多余的言语。
“嗯。”青画抬眸挤出一抹笑,看着眼前穿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太子,眼里露出的温和神色,
还有一丝微微的欣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便知道,她青画就算终其一生,都还不清他的债了。
青画累极,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睡了多久,只是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围了一圈的人,熟的、
不熟的,都在房里,书闲红了眼,想容坐在桌边,就连司空都来了。
“师父?”青画低低喊了一声。
司空轻轻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戳了戳她的脸,“瘦了。”
“啊?”
“你已经昏迷了快六天。”
六天?青画诧异地瞪大了眼,却也没有从司空眼里看出一丝其他的东西,他的神色正常,不
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发火她把自已的身体搞砸了,这一切都有些诡异。
“好了,六天不吃不喝,饿了吧?”司空笑道:“吃了东西就下床吧,应该没有大碍了。”
青画皱眉道:“师父,你做了什么?你用了什么东西?”这样的身体,她自己也知道已经虚弱
到什么地步了,可是刚才醒来却一点乏力都没有,除了饥饿外,别的不适都一扫而光了……如果
真有什么好药,他不可能让她拖着这身体回宫才治,他一定是用了什么一般不会用的东西。
司空眯眼一笑,白眉轻轻一挑,“学艺不精,自己猜去。”青画顿时泄气。
就如同司空说的一般,这身体似乎是真的没有大碍了,书闲早就派人准备了饭食,她一醒,
宫女们就陆陆续续地端了上来,饭菜皆是在云闲山庄时青画最爱的,她瞥了一眼司空,后者眯着
眼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既然如此,她也不再客气,一顿饭、几道精致的菜被她席卷一空。
酒饱饭足后,房里的人才陆陆续续散了,司空厌恶宫廷,也急急出了宫,只留下书闲还待在
房里,揉着通红的眼睛看着青画。
“怎么了?”青画诧异。
书闲似乎是忍了忍,才开口:“画儿,余更衣死了。”
“怎么会……”
“是悬梁自缢。”书闲涩然道:“宫女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过来了,就在你昏睡的第二天。”
青画沉默地看了书闲一眼,轻声叹气,这么个大好的宫妃,自缢想必是真被逼到了绝处……
“画儿,我……”
“不是你。”青画知道书闲在想什么,一条人命,对她来说真的是有点残忍了,她轻声安慰
她,“你不过是保护自己,不是吗?她做了亏心事,总要遭报应的,书闲,你做得很好了。”
书闲低头沉默半晌,眼泪终究还是落下了。
“是,不关我的事,我不过是保护自己。”未了,她道。
青画这一病,宫里似乎也像是静默了一般,余更衣的死没有激起一丝的涟漪。
又过几日,从摄政王府送来了一封信,打破了青画罕有的几日养病时光,墨云晔约见她和……
青持,信上清清楚楚写的是青持,信却是送到她青画的手上。
去不去?书闲曾经脸色复杂地问她。
青画只是苦笑,青持是宁臣的事情恐怕已经很多人知道了,她还能有不去的理由吗?只是这
一去,恐怕……会风云变色。
青画只在闲庭宫里休养了几日,墨云晔派人送了第二封请东来约见她和青持,请东上带着一
股淡淡的书墨香味,青画几乎闭上眼就可以想像得出墨云晔写这封请东时的表情,她皱着眉头看
着它,想了想伸手去撕,书闲在请东裂开一条口子的瞬间伸手拦下了她,她急道:“画儿,别冲动。”
请东已经有些皱褶,青画沉默了半晌还是松开了手。
“约见的日子是明日吧?”青持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他今日依旧是穿着江湖剑客
的衣衫,却没有戴上面具,他的日光轻轻掠过她手里的请东落到她的脸上,眼里有淡淡的疼惜。
青画终究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一日黄昏,宫里又有人送了封书信到闲庭宫,这次是司空,司空信上说他要远行,半年为
期,青画愣了半晌,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漫长的等待中,第二日终究还是来了。
出宫后,青持谢绝了墨轩备下的马车,而是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匹的缰绳交到青画手上,“你
会骑,对吗?”
青画默认,翻身上马,她对马向来没什么研究,能骑已经是极限,只是很多年前的宁臣很热 哀于各种宝马,她也硬生生被带出了一点点看马的能力,那是一匹高大漂亮的马,看得出是一等 一的名贵品种,想来他这些年这癖好还是没改,她不觉地微笑起来。
青持在前,引的却不是去摄政王府的宫道,而是一条穿过僻静小巷的捷径,这条捷径青画自然是认得的,宁锦刚刚嫁入摄政王府的时候,还经常偷偷溜出王府,走的当然不是宫道,这条捷径也是许许多多次的经验累积成的,最便捷、人最少的路途,这条路就连墨云晔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有宁锦和宁臣。
青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青持在试探,她知道,可是她阻止不了,司空到底对他说了多少她完全不知道……
她彷徨的时候,青持在前面勒紧了缰绳,急急地停了下来,彼时天色尚早,阳光刚刚攀爬过
两边低矮的废弃木屋,投射到他的眼角发梢,透着一点点的暖;他回过头看着她,眼里透着一丝
闪动,像是最深的寒潭被光亮投射,泛出一点点荧亮来,他默默盯了她半晌,轻轻打开随身的包
裹。
青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静谧的空巷里轰然作响。
青持从包裹里取出一件蜜色的东西,捏在手里,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闭上眼,把那件东
西覆到脸上,他稍稍作了些调整,再抬头时,已经是……宁臣。
他把他最大的秘密就这么展现在她面前,几乎以一种赤裸裸的方式,把自己的咽喉要塞、致
命弱点曝露在阳光底下,这过程很简单,但假如青画不是宁锦,假如青画怀有一丝丝别的心思,
那就是赌命……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陡然跃动几下后停滞了,无声无息,空旷的巷子里只留下风呼啸过耳
边,吹得她本来就没怎么梳理的发丝乱作一团,她茫茫然伸手去理,却是越梳理越凌乱,到最后,
她干脆放弃了,只是徒然睁着眼,看着那一张丑陋的脸,那是宁臣,是她十年的至交宁臣啊!
“你不问我走错路?”青持轻声问她。
青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响:“对不起。”
青持微微出神,他又问:“你认得这儿对不对?”
“对不起。”
“上次在相府,不是偶然,对不对?”
“对不起……”
青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其实,不是为故交报仇才来朱墨的吧?”一句话,在死寂的巷中
却没有激起一丝回荡,只是衬着落叶的沙沙声,透着说不出的凄凉与颤意。
青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拽紧了缰绳,事到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到了一个关口,容不
得她不作出选择了……良久,她才艰难地开口,却还是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对不起。”
“不需要对不起。”青持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只要是你的事,不管是当年还是今日,宁臣……
都愿为小姐效犬马之劳。”
终究……还是成了这样子啊,青画抬眼看了—眼天空,任凭复杂的情思牵着在心里缭绕缠紧,
未了,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垂眸道:“走吧。”既然怎么都躲不了,她也不想再躲了,一切就让
老天爷去定夺吧。
“是。”
摄政王府里,墨云晔已经久候;青画和青持被引到约见的厅堂时,来迎接的却是秦瑶,她穿
着一身明艳艳的鹅黄,看见青画她的眼底露出一分厌恶,却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跃动的笑意。
“郡主来了,怎么不见太子?”她温婉笑着,目光落到青画身后的青持脸上,顿时白了一张
脸,“你……”
青画低眉一笑,回头见着的是青持面无表情的脸,他正冷眼看着秦瑶,一双眼就透着隆冬腊月的寒冰味道,他冷道:“好久不见了,瑶夫人。”
“你还活着?”秦瑶的面上露出了狰狞之色,却因着青画在场而不好发作,她狐疑的目光一直在青画和青持之间徘徊,未了才讥诮一笑道:“郡主,你怎么养了这么个下人,一点礼数都没有。”
秦瑶和“宁臣”自然是认得的,而且还是很多年的仇敌,这一点青画再清楚不过,她看着秦瑶微显苍白的脸,正想开口揶揄,却不想对上一双温润的眼,墨云晔居然就跟在秦瑶身后,只是刚才久久没有露面,不知道打的什么心思。
“郡主有礼。”墨云晔的眼睫弯翘,嘴角带着明月的皓洁弧度,抬眼见着宁臣打扮的青持,他低眉一笑才道:“太子有礼。”
“太子”二字,让秦瑶的脸色越显苍白,她瞪大了眼仔仔细细盯着青持看,嘴角都已经被她抿得泛了白,青持只是低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伸手到耳边找了找,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这一切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生的,摄政王府里已经有丫鬟小声惊叫了起来,秦瑶更是已经
说不出话,只有墨云晔神色不改,没有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去猜测这个看起来温文
尔雅,实则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的摄政王的心思,场面就这么僵持了。
青画第一个出了声,她轻笑,“王爷,你家王妃脸色不太好。”
墨云晔低眉轻道:“瑶儿,还不快多谢郡主关心。”
“不必了。”青画挑眉,“王爷这次叫我和太子来不只是赏花、赏月吧?王爷想做什么不妨直
说。”
墨云晔轻笑,“郡主好才智,云晔请殿下与郡主来,正是赏花。”
青画冷笑,“陵香花吗?”
陵香花是喜阴的花,没有固定的花期,而且一般开花是晚上露多的时候,青画本来只是想借
机讽刺上次墨云晔设计查她懂不懂毒性,却没想到墨云晔当真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下子,她又
不知道该怎么下台面了,难道真的在摄政王府等到晚上?
“不如去西院吧。”僵持的时候,宁臣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记得锦儿向来讨厌陵香花,
不过却有一阵子在西院也种了一些,逼自己去适应它的味道,还病了一场;这些年来,那儿也该
多长出些了。”
青画一愣,才记起一些往事来,当年宁锦不知医理,却天性讨厌陵香花阴柔的味道,无奈墨
云晔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去陵香花海坐上一会儿,她也想作陪,就让秦易从南院搬了几株陵香花到
西院,放在西院最偏远的地方,那时候的她是想慢慢适应那股味道,过阵子去南院陪墨云晔喝酒
的,可是后来……就发生了一些变故。
当年的宁臣和宁锦都不知道陵香花有毒,现在想来,只怕后期宁锦的病情加剧得如此之快,
和西院里滋长的陵香花也是脱不了关系的吧?也难怪,当年秦瑶见到她找秦易搬花时,脸上的表
情很是奇特,她的东西她样样都想要,独独没有拿走的是院中那几盆每夜都开得芬芳的陵香花。
墨云晔第一次没有作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沉默不语。
青持淡道:“王爷,锦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我去看看她,不是吗?我想去西院看看,
慰锦儿在天之灵,希望王爷成全。”
墨云晔不知何时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青画几乎是怀着恶劣的心思盯着他的脸,他几乎时时刻刻都是笑着的,但是现在却是面无表
情,他的肤色本来就偏白,看不出到底白了多少,但是,他到底还是少了点东西;他手里的玉杯
轻轻颤了颤,却在一瞬间被他放到了桌上,他的指尖还带着一丝丝的白,似乎是方才捏的。
“在天之灵……”墨云晔没有抬头,轻轻的笑声在殿上飘荡开来,透着一丝阴瑟。
青画愣愣看着他,觉得有几分不认得墨云晔了,秦瑶惨白着一张脸,怯怯看了墨云晔一眼后
悄然离开了,连同殿上所有的丫鬟侍卫一起:墨云晔就是有这样的能力,不说二日、不看一眼就
能让身边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留,当年不知好歹看不懂的,也只有宁锦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此番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种感觉,不能靠近他,这样的人太
过恐怖,她也许可以在朝政上与他对抗,但是却不能近身与他相交,不然陷进阴谋诡计的圈子里
的只可能是她。
“好。”墨云晔抬眸一笑,又是风淡云轻。
青画的心却跳得很是纷乱,西院……他不可能知道她是谁,但是约见到西院,他到底……想
做什么?青持他又想做什么?
时值六月,晚上无风,摄政王府的西院却是阴冷无比的,月已经东升,懒懒地挂在树梢,摄
政王府的几个丫鬟打着灯笼,引着青画和青持到西院的时候,墨云晔已经等在西院入口的那个朱
木亭中。
几个丫鬟只引路到西院的入口,就把手里的灯交到青画的手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告退了;
月色如霜,墨云晔一个人站在那儿,颀长的身影透着说不尽的距离。
这样的夜、这样的人,青画皱着眉头稍稍停顿了脚步,只片刻,青持就跟了上来,对着她轻
轻点了点头。
亭中的墨云晔显然也已经看到了光亮,他低头相迎,“郡主、太子。”
青持道:“王爷,不是说要去赏陵香花吗,怎么在这儿出了神?”
墨云晔稍稍一愣,居然有几分尴尬,他眯眼笑道:“我出神了?”
青持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鲜少来西院,定是不清楚锦儿把花种在哪儿,需
要我带路吗?”
他这番话,俨然是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青画看着想笑,憋在肚子里闷得慌,只好抬头瞪了
青持一眼,而墨云晔的神色却淡得看不清,未了,他才轻轻浅浅地道了一句:“有劳太子。”
青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觉,他那语气居然带了几分冷冽……她当然也知道,西院入口自然
是没有陵香花的,宁锦当年对这花的厌恶可不是一点、两点儿,但是她骨子里又倔强,既然开始
了就下不了台面,几经纠结,最后她把种花的地点选在小院后园最小的角落里,当初墨云晔还笑
她,说她这是叶公好龙,只可惜陵香花不是龙,宁锦也不是叶公,所以自从后园种了陵香花,她
就鲜少再涉足了,即便如此,偶尔还是有些微的陵香花香会透到屋子里,那时候的宁锦不知毒性,
而墨云晔他……也没有说明。
到了后园,青画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宁锦让人从南院搬的不过是
三、四株陵香花而已,时隔六年,没想到那儿已经是一片陵香花的海洋了……数不清的陵香花,
根根叶叶交缠,叶上生花、花端挤着花叶,一股浓郁的香味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让人晕眩。
青画可不会忘了这只是微毒的陵香花,曾经让她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的事,她第一个反应是从
怀里掏出块锦帕捂住了口鼻,又从随身的药包里拿了两粒药丸,一粒急急吞下,还有一粒递到青
持的口边,她焦急地看了他一眼,早就管不了什么礼数上下,见他没反应,她皱眉急道:“张口!”
青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那么一刹那,他的眼里迸发出一丝亮泽,整张脸都带了柔和的光
晕,他微微颔首,很温驯地张了口,接过青画递上的药丸,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就放进了口中。
这药是司空临走前配的,连同那封书信一起交到青画的手上,他的药向来没什么问题,青画
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才犹豫着回头望了一眼墨云晔,他站在那儿,衣袂轻扬,仿佛和所有的人都
不在一块儿,他静静看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一丝神情。
所谓赏花,不过是在花边傻傻站着,青画不经意的转身,发现墨云晔早就在后园备下一坛酒,
酒边放着三个荧荧发光的杯子,衬着月色分外的诡异。
“夜光杯?”青画小声念了一句。
墨云晔已然斟好了酒,递到青持面前浅笑轻语:“云晔此番请太子过来,是有几个疑问想请太
子不吝赐教。”
青持接过酒不饮,只是施施然道:“王爷请讲。”
墨云晔垂眸,似乎是思量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问:“思归是太子送还到云晔这儿的吧?”
“王爷难道查不出?”
墨云晔的神情微微一滞,拿着夜光杯的手稍稍抬了抬,才缓道:“本王只是想问,既然‘思归’
在你手上,为什么六年前不送还,六年后却要送还?本王以为,这六年与太子并无瓜葛,‘思归’
送还,是太子自己的主意吗?”
青持的脸色冷淡下来,他冷笑,“王爷直说您怀疑‘思归’的主人不是我就得了,何必拐弯抹
角?”
墨云晔噙笑轻扣酒杯,“太子多虑了。”
青持的脸上露出几许蔑视,他突然嗤笑出声,直视墨云晔的眼一字一句道:“是王爷多虑了,
三月芳菲发作,缓过一天已经是极限,王爷的猜测是不是太过天真了?当初我从这里抱走的,是
锦儿的尸体。”一句话,在静寂的夜里响彻,衬得陵香花的香味越发阴冷。
墨云晔沉默不语,青持静静等待着也没有开口,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也变成了轰然入耳的巨响。
青画知道自己的心跳在听到“锦儿的尸体”几个字的时候,狠狠地停顿了几下,又慢慢复苏,
复苏之后是彻骨的凉,就好像又回到隆冬时节一样,身上轻薄的纱衣早就遮不住寒意入体,好在
桌上放着酒,她悄悄给自己斟了一杯,闭上眼慢慢咽下那明显有些烈的酒,好一会儿才稍稍暖和
了一些。这酒,味道是醉嫣然,却比醉嫣然浓烈了许多,早就过了时节,也不知道是墨云晔从哪
儿弄来的。
“王爷明明是相信的吧?”良久,青持冷淡的声音在园中又响了起来,“王爷想必已经去青云
打听过了,青云太子六年前回朝,究竟是为了谁守丧一年,这‘思归’,本来我是打算埋在锦儿身
边的,可是……我想锦儿不会喜欢带着它,所以送还给王爷;至于纸条,是舍妹不懂事、不知道
好歹,没想到造成了王爷的困扰。”
“你……”第一次,人称风致无双的墨云晔没能答上话来,他只是静坐在椅上,眼色凌厉:
半晌,才涩声道:“太子误会了。”
“误会?”青持笑了,“王爷有话,不妨直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青画看愣了,确切的说,是看青持的举动看呆了,他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分那个木讷
的侍卫的样子?知进退、会曲折,他……其实还是有变化的,五年的太子生涯,他经历的肯定不
是寻常人的日子,她想过他会有点变化,却没想过,他居然已经可以把墨云晔逼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他正好抓住了他的痛脚。
“这儿的陵香花没想到会开那么多。”墨云晔轻飘飘地转了话题,目光落到被忽略了许久的
青画身上,“郡主,你可喜欢?”
青画的呼吸微微停滞,只片刻就挂上了微笑,“不喜欢。”
墨云晔垂眸笑道:“为何?”
“因为这花有毒呀!”青画几乎是捂着肚子笑了,“王爷,这花寻常人闻了也就难受一天两天,
可是久病的人闻了就会寒毒慢慢入体,倘若是中毒的人,那效果自然加倍,哪怕那个人侥幸存活,
恐怕也活不过三年,而且是日日被寒毒纠缠的三年,摄政王府里种着这种花,王爷还真是志趣奇
特。”
“这毒……会发作?”
他居然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这让青画愣了神,她道:“会,不过……和三月芳菲比,这毒不
算什么。”墨云晔良久没有说话。
这一夜赏花,青画没有看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却好歹看出他并没有什么涉及朝政的大事,
他似乎……只是想验证“思归”的事情而已,这么简简单单的动机,让他耗费的精力却绝对不比
一次大阴谋来得少,她也有些疑惑,究竟是什么原因值得他请上邻国的太子和郡主,冒着被朝中
人猜疑的险,只为了求证一份故人礼。
“思归”、“念卿”,这并不是情意相投的定情信物,恰恰相反,这是宁府上下几十条人命牵连
的物品而已,本就是……不祥之物。
三百两句漫无边际的闲谈,赏花完毕出西院已经是月当空,那夜,墨云晔盛情相邀青持与青
画在摄政王府里住下,青画本不想,临走却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闪,偷偷进了西院,她又改
了主意,笑眯眯回头答应:“好啊。”
摄政王府本来是她的恶梦,可是如今她是青画,她对这里只是厌恶,却不再恐惧,即便如此,
青画那一夜还是无眠,不是因为心慌,而是因为那天是十五月圆之夜;每每月半,她总是得等夜
半之后才会渐渐平息下心里的忐忑,稍稍休息上一会儿,在宫里每逢月半她都会待在房里亮着灯
直到天亮,但是在摄政王府却不行,墨云晔生性多疑,他现在的注意力在青持身上才忽视了她,
倘若他真怀疑了,恐怕……
“郡主,想什么呢?”秦易笑着掀开水晶帘,眼角带着一丝亲昵。
“我在想,你家王爷究竟怀着什么心思?”
秦易眼色一闪,“你说对太子?”
“嗯。”
“王爷他其实没恶意的。”秦易柔柔道:“郡主,其实你是我见过第二个王爷会迁就的人,已
经很不容易了……”
“第二个?”青画苦笑,“第一个呢?”
秦易不说话,只是脸色却暗了下来;即使她不说,青画也知道,这第一个早就死了,她不想
为难秦易,只好一笑而过,秦易是个聪明的丫头,也许是上次拴在同一根绳上的经历,又或许是
因为上次只有她一个人在宁锦的忌日穿素,青画对她是怜惜居多的。
若要说了解墨云晔,恐怕没有人比得过秦易,既然她说这次墨云晔没有恶意,那么十有八、
九是真的了,青画轻轻松了口气,看着几个丫鬟已经整理好床铺打算往门外走,她犹豫着开口:“小
易,你陪我多坐一会儿,行吗?”
秦易抿嘴笑,“郡主寂寞?”
“嗯。”青画尴尬点头,她不能说是因为要为彻夜独身点着灯找个理由,秦易是墨云晔最信
任的,她证明就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秦易没有多怀疑,搬了张椅子坐到桌边笑,“郡主想聊些什么?”
青画想了想,吐出两个字:“秦瑶。”
秦易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她说:“郡主,秦瑶有什么好谈的……大晚上的,郡主干嘛不
让人睡安稳觉……”
青画被秦易的模样逗得直笑,好半天才接着问:“秦瑶都这么多年侧妃了,怎么还没升?”
“呵,她?”秦易嗤笑,“怎么可能,王爷他……”
“怎么?”
“王爷他也是个倔强性子,有时候太过偏执,唉。”
倔强?青画在心虚暗笑,墨云晔他那哪是倔强,他是当全天下人都是糟糠,独独他一个是人,
他的东西,他如果不想给,恐怕就是血洗他都得夺回来。
对于墨云晔,青画没有多少兴趣谈论,她饶有兴致地换了个问题:“小易,我刚才……看到秦
瑶进了西院。”
秦瑶向来对西院厌恶至极,她深夜进西院,这件事可是有趣得很,青画已经很久没有超过玩
心了,只是这次却掩不住眼里的恶劣光芒,她很好奇,秦瑶身为墨云晔的侧妃,到一个废弃那么
久的正妃院子里去做什么?墨云晔明令所有人都不得进入西院,她向来唯墨云晔的话马首是胆,
这次居然会冒这么大的险进西院,还真是……有趣。
“郡主,你变了许多。”秦易撑着下巴笑。
“嗯?”
“我记得你上次来,还不怎么会笑的,脸上笑,眼睛也不笑,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神色
却很老练,做事也……”秦易脸色微微变了变,想起上次的事情。
青画敛眉笑,朝她招招手,“小易,帮我个忙……”
“帮什么?”秦易顿时警觉。
“小忙……”
第二日,下起了倾盆大雨,不得已,青画和青持的行程又被延期,这也正合青画的意思,昨
夜她本来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偷偷潜到西院去看看秦瑶到底在捣什么乱,想拜托秦易替她支开
门外守候的丫鬟、侍卫,哪里知道秦易一脸的惶恐,咬着嘴唇不肯答应。
她说,上次郡主的一次小忙要了洛扬将军一条命,这次小易可不敢再给郡主开方便之门了。
墨云晔在太阳刚刚东升的时候从外头回到了王府,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个青嫩翠绿的莲
蓬,笑吟吟地派秦易找了个瓷瓶,把还带着杆的莲蓬插上,莲蓬上依稀还带着几颗露珠,晶莹嫩
绿,衬着他的脸色更加鲜绿。
青画远远见过莲蓬、吃过莲子羹,却没这么近距离见过孕育莲子的莲蓬,一时间忍不住好奇
心多瞅了几眼。
“想吃?”墨云晔微笑。
青画顿时防备,谨慎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才清声答:“可以吃?”
“自然。”
“王爷不吃,我这做客人的怎敢腧越?”话一出口,青画就已经有几分尴尬了,她知道自己
方才的模样是什么样子,那分明就是派初出茅庐的耍赖模样,她没想到的是,墨云晔居然真的摘
了个翠绿的莲蓬,从莲蓬里扒出颗青绿的莲子,剥了外层的绿衣把莲子放到了嘴里,他低眉一笑,
轻轻抬手,眼角带着细细的弧度。
青画知道自己的笑有些干涩,无奈之下从墨云晔手里接过莲蓬,赌着一口气也从里面挖了一
颗,放到鼻下嗅了嗅才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顿时,苦涩的味道在口里渐渐蔓延开来,她顿
时皱了眉头哭丧起脸,好苦!不是莲子芯那样清凉的苦,而是带着鲜嫩的露珠味和荷叶汁的那种
涩涩的苦,这味道……亏墨云晔能咽得那么面无表情。
“如何?”墨云晔扬眉。
“王爷志趣果然特殊。”
墨云晔的目光落在她紧锁的眉头上,久了居然有了笑意,她穿着一身的绿锦,和莲蓬几乎是
一个颜色,难得露出稚嫩神情的脸上满是厌恶,就像是个孩子见着了厌恶的东西,又不能远离的
神色;他认识她已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她的成长他看在眼里,也暗暗惊讶着,她已经开始学会
喜怒不形于色,学会把对他的憎恶慢慢藏到纯然的笑脸后,可是现在的模样却是少有的单纯,即
使是单纯的讨厌,她的眼居然剔透得会衬出莲蓬的微光。
有些人天性适合官场,有些人则恰恰相反;这样的喜怒形于色,曾经何时……他见过的,这
样的青画太简单,简单得就像……
莲蓬被墨云哗插回了瓷瓶中,他低眉道:“吃得苦中苦,不一定能成为人上人,你还……太年
轻。”
太年轻?青画想笑却没笑出来,“王爷对我说这些可有深意?”他对她叮嘱“你太年轻做事不
要冲动”,这岂不是太好笑了点?
墨云晔似乎是被戳到了痛脚,一瞬间眼色凌厉起来,嘴边的笑也变了一丝味道,青画却不以
为然,报以一笑,把手里的莲蓬往地上一丢,“托王爷福,苦我已经吃够了,就等着成为人上人。”
宁锦一条命,还不够苦吗?那一刻,青画心里是有火的,火气一上来,她的眼里都带了光泽,
墨云晔却不知为何,只是凝神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不再辩解,一场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碰面,
终究是不欢而散。
即使是如此,青画仍然不想离开摄政王府,不为墨云晔,而是为秦瑶,六年前的宁锦没有半
分防人之心才会被秦瑶给牵着鼻子走,害了自己不算,还累及她腹中……这笔帐,要说不想算,
怎么可能?上次是为了去墨云晔的左膀右臂洛扬才放她一次,这次……她不会再姑息。
秦瑶不是个聪明人,至少她公然挑衅邻国的郡主就不是个明智的选择,青画想不通,这样一
个人,六年前是怎样才能把宁锦治得死死的?如果她当真是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所有的事情,那么
时隔六年,她偷入西院又是想做什么?
很多个谜团,一个个在青画的心里打了结,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那夜趁着月色,她在西
院门口一处隐蔽的角落里站了半夜,只为等可能出现的秦瑶,陪她一起等的,还有心不甘、情不
愿,但是被她一句“真的是小忙”骗来的青持。
“你真是……”青持轻声叹着气,眼里有无奈。
青画抿着嘴笑,“你放心,我这次不闯祸。”
青持看着她少有的神情微微出神,良久才问:“你到底想做什么?”青画偷偷握了握怀里早就
藏好的东西,笑了。
秦瑶终究是没让青画失望,到了夜半,她的身影就出现在西院的入口,似乎是稍稍踟膑了一
下,她才进到西院的范围里面,她没点灯,只是借着点月光,辨认西院杂草丛生的路径。
青画悄悄拽了拽青持的衣角,轻手轻脚地跟上去,青画跟她到了那间破败的屋子,小小惊讶
了一番,居然也跟着踟蹰了几步才咬咬牙踏进内院;秦瑶不仅是去西院,还是去宁锦生前住的屋
子,她看起来有点紧张,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长长的衣摆拖过院落里的杂草显得有些耷拉,
她在院中停留了片刻,走到院里那株梧桐树下,蹲下身细细找寻着什么。
梧桐树下,往昔的小榻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一个木架子,秦侧妃倒也不嫌弃木头腐烂的
气味,扶着那张小榻蹲着身子一点点地翻过那丛生的杂草,有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的身子颤了颤,越发僵硬了。
青画站在不远的地方,俏无声息地站着,静静看着秦瑶在地上翻找东西,那棵梧桐树不如果
要有什么东西的话……大概就是六年前,那个装着三月芳菲解药的瓶子,可是时隔六年,她找来
有什么用?
“谁、谁在那儿!”秦瑶的声音霎时慌乱。
青画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警觉,也许是太过紧张反而疑神疑鬼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撞倒了树
下的木榻,木榻倒地发出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很响亮。
“你还敢来西院?”青画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透着几分揶揄。
“你……”一瞬间,秦瑶似乎是惊恐无比,“你是谁?”
青画低头笑,“你说呢?”三个字,被轻轻吐出来,借着午夜一点寒意,透了几分诡异。
秦瑶不动了,她僵硬地往后退,直到靠上梧桐树,月光淡淡地披洒下来,照在她紧紧抓着衣衫的手上,让她的慌张原形毕露。
“宁……锦?”
青画知道自己现在站的这地方秦瑶是看不清脸的,但是她会猜宁锦……还真是匪夷所思,她想笑,咬着嘴唇憋着气,却被青持按住了肩膀,稍安勿躁,她明白他的意思,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秦瑶的情绪一直很怪异,她似乎是忍无可忍,战傈着开口:“你……你为什么还要回来!都已经……六年了,你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青画嗤笑,“散不了,怎么办?”
秦瑶几乎是尖叫:“宁锦,当年的事情是你自找的!我不过、我不过顺着王爷的……他都知道的!”
“铮!”一抹寒光在漆黑的夜里衬着月光在一刹那贴上秦瑶的脖颈,执剑的,是青持,就在刚才,他还按着青画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结果秦瑶一句“宁锦是自找的”居然让他乱了阵脚,拔剑相抵,青画心里微微一动,有些酸楚,悄悄走到他身边,陪着他站定了。
秦瑶也终于看清了他们,脸孔狰狞,“是你们,西院是禁地!”
“是。”青画冷笑,“怎么,许你来还不许我们来?这禁地墨云晔为你开了方便之门?”
秦瑶说不出话,只是狠狠瞪着青画的眉眼,仿佛结了几辈子的仇怨一般,她的眼光堪比地狱来的魔煞,她无视脖子上的剑已经有几分划入肤里,阴恻恻盯着青画,从眼角眉梢到身上,一寸
寸打量过她,她说:“我和你有何冤仇,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青画笑了,“血海深仇信不信?”
“你……”秦瑶语结,良久才狠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等我出去,必定禀报王爷你们夜闯
禁地的事,还与宁锦那贱人有关系!”
“宁锦有得罪你的地方吗?”青画冷笑,当年秦瑶还是个小小丫鬟的时候,宁锦的确是喜欢
秦易多于秦瑶,可她却从来没有错待过她,就连到最后她下毒嫁祸,甚至之后的种种凌辱,当年
宁锦怀子心伤,早就收敛了心性,也从来都没对她做过什么报复,她居然口口声声的贱人,这点
不得不让青画忿然。
“宁锦她本来就是个狐媚子、贱人,又何须你为她开脱!”
冥顽不灵,一瞬间,闪过青画脑海的是这四个字,她已经没有耐心再听她宛若重新羞辱一般
的咒骂,想伸手打却又险险停手,一巴掌,实在是太过便宜她了,而且,她还有用,她不能冲动。
青持的脸色也很僵硬,看得出是愤怒到了极致,他剑已经划入了她的脖颈,只要再用上一分
力,秦瑶的命就危在旦夕……青画怕她真的会丧命,轻轻拽了拽青持的衣袖,青持却茫然不觉,
只是神情凌厉地盯着秦瑶。
“太子……”青画轻声叫,青持不为所动。
青画轻道:“宁臣……我好好地在这儿。”这是她第一次承认那个她一直逃避的事情,在寂静
的王府西院,梧桐树下、木榻边上;剑,颤了颤,青持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他沉道:“怎么处理?”
青画眯着眼想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纸包,笑眯眯递了上去。
没有章法的反抗、气急败坏的控诉,这个人……真的是能配出三月芳菲的秦瑶?青画心里有
疑惑,不知不觉看多了几眼,才发现秦瑶的脸上已经紧绷得如同鬼吏,她这副样子全然是个心狠
手辣却有勇无谋的人,墨云晔居然会允许她在他身边那么多年?而她当年居然可以在宁府一门的
血案里推波助澜……这着实有些奇怪,除非秦瑶有两个,不然怎么看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你们想干什么!”秦瑶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
青持接过纸包,用一个巧妙的姿势制住了秦瑶的手脚,顷刻间,那包药直接进了她的口中,
秦瑶咳嗽不止,瘫软在地上,拼命抠着自己的咽喉想要吐出来。
“不痛的。”青画轻笑,“而且吐不出来。”
“你……咳咳……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
“你……杀了我,王爷咳咳……不会放过你的!”秦瑶口口声声的王爷,让青画眼底的嗤笑
意味越来越浓,她在她身边蹲下身,笑了,“他最好不要放过我,否则就是我不放过他。”
气氛终究是僵持了,青画没有等秦瑶下文,她站起身踱步到了屋内,从怀里把刚才就准备好
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火摺子,还有一块染了灯油的帕儿;昨日不过雨,屋外仍然有些潮湿,
但是屋子里却是干燥的,点火……也不是什么难事,青画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破败的
西院屋子,她也知道,青持就等在外面,看着她亲手在屋子里点燃了第一个火苗,火,终于熊熊
燃烧。
秦瑶的脸惨白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青画。
青画再度在她面前蹲下了身,轻声告诉她:“瑶夫人,你得想法子和墨云晔讲西院大火和你脖
子上伤口的事,不过,可别提我们哪。”
“你妄想!”
“我是妄想。”青画冷笑,“你别忘了刚才咽下去的东西,我要是不能妄想,就让你没得想。”
秦瑶的脸惨白无比,她似乎是经历了一番挣扎,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开了,至于是去找人救火,
还是找墨云晔哭诉就不得而知。
青画当然也知道火光已经很是明显,假如不赶紧离开,怕是真的会有麻烦,可是……她回头
看了一眼背后的破屋,心里居然还是疼的,她以为很久之前早就放下了的东西,却没那么篙单,
恨也好、爱也罢,羁绊还在……这让她心惊肉跳,她想起了孩子,那个曾经差点儿就出现在这世
上的她最亲的人,那时候她就躺在这榻上,孩子就在她腹中……而如今,她一把火会毁了这所有
的记忆。
鬼使神差地,她低头看了一眼属于青画的平坦腹部,眼睛干涩。
青持似乎是有些无措,他显然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慌乱道:“你……别难过……”
青画轻轻摇头,抬眼时已经没有情绪,她强笑道:“我不难过,他要是来到这世上,我才会难
过,我带着他死,才是不害他。”直到今日,她仍然是感激的,当年宁锦怀子只有三月,血脉未
成,她一死,万般皆了。
第四章
摄政王府大火,一夜之间传遍了许多地方。
青画却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直到秦易脸色很苍白地到她房中,没有半分礼数地把她给摇醒。
“郡主,这该不会又是你的小事情吧……”秦易的脸色不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
得青画想笑,自从上次在一条绳子上待过,秦易对她倒是有几分像自家人了,但是再自家人,也
及不上她对墨云晔的忠心耿耿,青画只得装出副睡意朦胧的模样,揉揉眼睛道:“什么小事情?”
“你让我帮的小忙!”
“嗯?”
秦易似乎是吓得不轻,纠结许久才开口:“西院大火,昨夜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心惊胆颤,拼命救火,王爷大怒。”
青画垂眸道:“救下来了吗?”
“其他地方倒还好,就是主屋彻底毁了……火源是主屋。”秦易皱着眉头犹豫,“郡主,真不
是你?”青画笑而不语,一件一件慢慢穿着衣服。
“墨云晔怎么处理的?”
秦易的脸色变了,眼光有些躲闪,她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勾起了青画的好奇心,她甚至有些
期待秦瑶能想出什么两全的办法,去应对墨云晔,只是,她不能去打听,做为摄政王府的一个外
客,哪怕墨云晔可以查出是她所为,在他找上她之前,她都不能主动去打听;同样,墨云晔哪怕
确信是她做的,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他也不能贸然来问她,否则就是于礼不合,有失国之大体,
除非,是他丢了王爷架子、乱了阵脚的时候。
青画怀着有几分恶劣的心思慢悠悠地用过了早膳,正想出门看看情况的时候,再次见到了秦
易,这次她的脸色更加诡异了,她犹豫半晌才开口:“郡主,王爷他……请您过去。”
“你给秦瑶……下了毒?”秦易支支吾吾,终究是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反正也已经东窗事发,青画无意再瞒,轻轻颔首。
“是什么?”
是什么呢?青画细细想了想,笑了,“七月流火。”
秦易瞪大了眼,“这是什么毒?我只听说过三月芳菲。”
青画整理完妆容才缓缓道:“所谓七月流火,自然是药性比三月芳菲强上两倍的毒药。”七月
流火,这个名字是当初司空取的,意在与三月芳菲一比高下,比三月芳菲要高明上几分的区别是,
七月流火死不了人,这也是秦瑶欠她的。
秦易久久没有出声,只是细心地替青画整理梳妆,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却始终没有开口,
一直到她临出门,她才轻声道:“郡主,你就那么恨王爷?我其实,很想你能陪在王爷身边……这
么多年,除了宁王妃他只对你一个另眼相看过,你们如果不斗,多好……”
“没有可能。”青画的眼色霎时冰冷,秦易轻轻叹了口气。
秦瑶的毒未解,她却把事情真相告诉墨云晔,这一点青画漏算了;墨云晔相邀,青画是不能
不去的,只是临行前她还是偷偷去了趟西院,大火把西院烧了个遍,从破屋到梧桐,火源那儿是
片甲不留了,原来是屋子的地方只留下一片焦土和几根嶙峋的梁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烟味儿:
青画站在屋前本来是笑的,眼里却尽是涩然,未了,她轻轻蹲下身,悄无声息地把头埋进膝盖里。
烧西院,并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早有预谋,墨云晔已经手握兵权,并且在朝廷中稳固了势力,
现在的他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但是他没有动作,也就是没有破绽,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只是防
而不攻,所有的事情都在原地打转……万事无不先破而后立,她烧西院,为的不过是一个突破,
他或许会彻彻底底赶墨轩出皇城,又或许会做些别的什么,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她设计的。
上辈子的宁锦不常走动,几乎只在西院里过日子,而这一把火,毁的是她在摄政王府里所有
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说不想哭是不可能的;西院已毁,这摄政王府就和她青画
再没半点联系,以后抄家也好,火烧也罢,一切的一切都与宁锦无关、与青画无缘……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的焦土味道,青画蹲着身子浅浅吸进了几口,一不小心被呛着了,无奈
之下拿袖子捂住口鼻。
她没注意到的是,就在不远处,站着个绛紫衣衫的身影,那个身影无声无息,如同鬼魅一般
站在断壁残垣边上,眼色凛冽到了极致,就连初升的太阳也没能在他漆黑翻着寒潮的眼眸中留下
半分光辉,他静静站在那儿,目光掠过一片片的焦土和毁于一旦的西院,眼里翻滚的是前所未有
的情绪,而当他看到焦土之上那个缩成一团的绿纱衣,眼里的寒潮顷刻间成了杀意。
这一切,青画都不知晓,她在西院静静待了一会儿就去了正殿,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就在她
走后,那个绛紫色的身影迈步到她方才蹲着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凝视着早就空荡荡的院子。他轻
轻合上了眼,整个人一瞬间柔和了下来,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染了焦上痕迹,也没能换来他一点
一丝的目光。
人都有三魂七魄,他独独少了一缕,不知道去了哪儿,他还记得,秦瑶张惶失措的神情,她
狼狈不堪,几乎是跌撞到他面前,她说,王爷,西院、西院着火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还是笑着的,又或者……他已经不会思考“西院着火”是什么意思,他问
她,哪个西院?
秦瑶吓得跪到了地上,王爷,是西院,是禁地西院……
禁地西院是哪里呢?他记得自己愣了片刻,没笑、没怒、没有思考,他看见自己绣着金线的
衣襟,看到自己腰间的玉佩,看到自己的摺扇上画满了荷塘月色,看到执扇的那手苍白如死尸,
看到……什么都看不到。
他闭着眼伸出了手,像是在触摸虚空的东西,渐渐地,他勾起一抹弯翘的月牙弧,眼睫轻颤,
东边是花架,有层层叠叠的紫藤花,就因为太过茂密而挡着花,有一次被那个人扯光了叶子;西
边是荷塘,夏天的时候那个人喜欢扯着裙摆下去采莲蓬;南边是梧桐,那个人最简单的时候曾经
躺在那儿苍白笑着说,秦瑶的毒不是我下的,晔,你信我……
风吹过,焦土的味道一阵阵袭来,老天爷用一种近乎是残忍的方式把他拉回了现实,几乎是
同时,手抓空了,他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笑意收敛,陡然间张开眼,眼里寒光毕现,惊破天地,
“青画??”
这变故青画不知道,她在正殿等候,从丫鬟到侍卫,偌大的正殿里没有一个人,她心里隐隐
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这静谧而又冰冷的殿上,她想发抖。
摄政王府的正殿似乎发生了一点点的变化,但这变化她看不出来,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不安,
这样死寂的正殿,她不想在这儿多待哪怕是一刻钟,她想定,然而就在她往回定的第一步迈出的
刹那问,有一股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在殿上响了起来,“啪!”那真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却足够让青
画警觉,那是一种竹筒相互碰撞的声音,出自房梁上!
她几乎是一瞬间离开了原地,急急退后了几步猛然抬头,房梁上果然系着两个青翠的竹筒,
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线绑着它们,竹筒外,两只颜色艳丽的虫子正相互碰着触角间或扬动着翅膀,
诡异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
蛊虫,青画并不陌生,她过去五年来天天都是与这些东西为伴的,她陌生的是在朱墨看到这
些东西,这种长相鲜艳的蛊虫叫“花翎”,都是一雌一雄分开装在两个竹罐里的,两只不能放在同
一个地方,否则虫子便会破竹罐而出,交合之后雌虫便会钻入最近的一个活人身体里产卵,而雄
虫则会钻入那人口鼻,毁尽那人容貌……必死无疑!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这花翎小虫,而是墨云晔他竟然想直接杀她……他已经顾不
得朝廷大局了吗?
花翎虫静静地攀爬在那两个竹罐上,时不时小心翼翼地靠近青画一些,又慢慢爬上去,它们
并没有立刻攻击青画,而是在静静地判别她是敌是友,但凡与蛊虫为伍的,身上的气息是与寻常
人不同的,蛊虫首先辨别的不是人息,而是同类的气息,这一点,墨云晔不会知道。
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点点药粉涂抹在手上,搬了张凳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伸到了竹罐下缘,花翎仿佛是受了蛊惑一般,一点一点地从竹罐上爬了下来,到她的手上;青画微微勾了勾嘴角,朝它们轻轻吹了口气,这举动取悦了花翎虫,它们扬扬小翅膀,在她的手心里打起了转儿。
青画不担心蛊虫会伤她,却担心这殿上还有些别的什么,她细细扫视了一圈,才慢慢一步步沿着雕花的支柱退到了门口。
“铮!”一抹剑光闪过,青画几乎是本能地把手里的花翎丢向身后,紧随而来的是惨叫声,
一个执剑的黑衣人丢了剑,捂着自己的耳朵嘶声吼了起来,青画冷眼看了一眼,却发现就在那人
身边,还有一个黑衣人,花翎只能对付一个人,还有一个的剑已经出鞘,明晃晃地向她袭来。
青画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恨自己没有学武,她的头脑清醒无比,甚至可以看到日光投射到那人剑上的光彩,但是脚下却好像瘫痪了一样,不知道是那个人的剑太快还是她的脚已经黏在了地上,她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那个人的剑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浑身冰凉。
“叮!”两剑相抵的撞击声清脆响起,也就在那一刹那,有一股很大的力道拽着她转了几个身,险险地避开了那要命的一剑,青画只看到那一抹青灰的衣摆,就已经认出了带她离开鬼门关的人,她脱力地倚着那个人重重地喘气,青持,他终究是发现她不见,及时赶到了。
“躲好。”青持沉声道:“小心。”
青画点点头,合作无间地退到他身后几步,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能护着又不用担心她被波及的地方,青持凝神闭气,顷刻间挥剑如流鸿,三十招内,招招凌厉、式式要命,在一记釜底抽薪的
绝杀中,他的剑终究是刺进了那人的咽喉,血溅三尺。
青画靠在青持身边面无表情,心思却是起伏不定的,除了墨云晔,谁敢在摄政王府的正殿里
摆不绝杀阵?他们一个是堂堂青云的太子,一个是郡主,是当朝皇帝的贵客,他居然真不得了杀
手!雨波退了,第三波、第四波呢?她不会武,青持也没法时时刻刻盯着她……虽然烧西院是她
故意想激墨云晔有所行动,但是这样的结果却不是她预计的,她没想过,他居然会不顾后果直接
对她和青持两个身份特殊的人下杀手,“太子……”
青持冷笑,“墨王爷,你打算看多久?”
正殿上依旧是死寂一片,没有一点一丝的声响,青持低哑的声音在正殿里轰然乍响,一遍遍
回荡着:良久,一声极轻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纸扇合上的声音,就在青持目光所及的方向,那一
袭绛紫的衣袂闪了闪,一缕黑色的青丝首先跃入了殿上两人的眼帘,墨云晔,他像是没有气息一
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外,眼里没有一丝的光亮。
这样的墨云晔,比平时温煦的他阴冷了不知道多少倍,不管是青画还是宁锦,都没有见过他
这如同地狱归来的罗刹一样的神情,她本能地退了几步,撞上身后青持的胸口才止住了脚步,几
乎是同时,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她脑后响起:“墨王爷,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墨云晔眼里无波无澜,只是冷笑,“敢问太子,你们的为客之道又是什么?”
为客之道,就是烧了西院禁地,逼你不得不动手!青画在心里暗笑,眉宇间露出少许难掩的
嘲讽,他这副模样,究竟是痛惜西院被毁乱了方寸,还是愤恨有人胆敢在他的地盘上撒野呢?她
悄悄定了定神,朝他微笑道:“王爷,不过是个破败的院子,是我一时兴起玩焰火,不小心点了,
还望王爷不要与青画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儿家计较才是,那院子反正破旧了,烧了正好修个富丽堂
皇的,王爷若是嫌铺张,我可找青云的工匠可以代为修建。”
一句话,字字句句间最为刺耳的是“破败的院子”几个字,墨云晔的神情一滞,良久才冷道:
“你以为重建得了?”
青画巧笑,“我听说西院的主人在王爷你和瑶夫人婚典那日就已经病死,连尸体都不翼而飞,
王爷,这西院不吉利。”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听到话末“不吉利”几个字的时候他的眼神颤了颤,未了他抬眼冷笑,
微微抬手,他身后就涌现了十数人,他们个个带剑,眼神肃杀,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些都是一等
一的高手,此时此刻出现在正殿之上,就十有八、九是江湖上的杀手,看这副样子,显然是并不
打算放任他们活着出摄政王府。
青画咬牙,“杀了我们,你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墨云晔稍稍勾了勾嘴角,他说:“辰时太子与郡主的马车已经出摄政王府,至于去了哪儿,与
我摄政王府无关。”能出此下策,他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秦瑶的性命你就不管了吗?没有我的解药,恐怕她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墨云晔抬眸冷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也就是说秦瑶的命,于他并不算什么……青画想笑,埋着头收敛着面上嘲讽的神
情,她早该知道的……他可是墨云晔,当年他可以毫无半分愧疚地利用宁锦,秦瑶又如何?他真
正放在心上的只有这朱墨的江山,只有这人上人、呼风唤雨的快感而已,他是墨云晔,在朱墨这
三个字代表的是皇权、是兵权,是对至高无上权利的一手掌握,除了这些,墨云晔还有谁能知晓
一分一毫吗?恐怕……没有。
青持已经浑身的戒备,那十几个黑衣人挥剑的一刹那,青持就把青画往正殿最深处狠狠一推,
自己去抵挡那十数人的剑雨,青画一时脚步不稳,跟舱地栽倒在地上,两眼昏花,等她从剧痛中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抹冰凉贴上了她的脖颈,青持疏忽了,他不该把她推到自以为安全的
地方,因为墨云晔从来不孤注一掷,有一批,就会有第二批待命,第三批暗藏,所以,当那一抹
冰凉贴上脖颈的时候,青画只是微微愣了愣,而后很镇定地随着那剑站起了身,直视墨云晔。
“画儿!”青持的步伐霎时乱了,连退几步。
青画却顾不得去看他,因为墨云晔已经到了她面前,抽了他身边一个黑衣人的剑,直指她的
胸口,他轻笑,“郡主年纪尚小,本就是爱玩的天性,你就是把整个摄政王府给烧了,我都不会计
较,可是你不该动西院。”
那剑,就在胸口,青画还不够镇定,她没法在自己命系一线的时候还侃侃而谈,她选择了沉
默,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不见底的眸,咬着嘴唇抓紧了自己的衣摆。
“不求饶?”墨云晔低声问。
陡然间,青画恍神了,这样的情景她似乎见过的……不知道多久之前,久到那时候宁锦还是
个野丫头,她爬上相府最高的围墙,在那儿采一束出墙的野花却忘了下去的路,那时候他也是轻
声笑着问她,你求不求饶?你真的不求饶?
“不求。”一如当年一般,她闭上了眼,咬牙倔强。
顷刻间,杀意陡然弥漫,青画知道自己的性命很有可能丢在这一次的失策上,恨自己不会武,
否则也不会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可是时到今日,所有的事情都晚了……
墨云晔的剑稍稍挪动几分,只要他稍稍一用力,眼前的这个稚气尚存的小女子就会血溅当场,
她真的还小,可是眉宇间的某些东西却深沉得仿佛被故意刻上去的一样,他本来早就刺了下去,
不管她求不求饶,她烧了西院!可是……那一声“不求”,和她闭眼之前,眼里的那一抹倔强,却
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手,僵持住。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看这个稚气未脱的堂堂青云郡主。
青画,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青云的郡主,青云未来的太子妃,是青云放到朱墨的微妙棋子,也
是拉拢青持、牵制墨轩最好的锁链……这一切,墨云晔都知道,可是他不想停,不想留下她性命,
太子妃又如何?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火烧西院!他想杀了她!
可是……执剑的手却比他想像中要僵硬上许多,她的眉头紧锁,脸上苍白,明明是落魄到极
点,却不知怎的还是浑浑沌沌一片,她的命明明就在他手里,可是他却抓不住她,她的眉宇间带
着一分稚气和纯然,即便是被层层修饰遮掩着,这样被逼近了看,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还是遮掩不
起来,这一丝微小的神情,让他的手颤了颤,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发作起来……
不安,墨云晔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这种情绪了,他甚至不确定此时此刻心里的颤动是不是叫
作不安,可是……杀不下去,这是事实,他不清楚这感觉背后藏着的是什么,却不打算无视它。
剑已经划破她衣衫,绿锦裂了一条线,墨云晔冷眼看着青画近在咫尺的脸,杀意一点点在他的眼里泛滥成灾。
“我和你有何冤仇?”最后,他浅声问,很多时候很多人他都是看得透的,独独她,他派人
查了许多,都没有查出她和摄政王府或者他有什么冤仇,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费尽心思从
青云到朱墨,联合墨轩一起来对付他?
青画咬牙不语,脸色苍白。
“不说吗?”墨云晔冷笑,手上稍稍用了几分力,剑就划入了绿衣。
青画皱着眉头咬牙,胸口已经有些疼痛,碎锦声在空旷的殿上轰然入耳,让她浑身都起了战
栗,不用看她也知道,胸口那一丝丝的热是剑已经划入肤里,不深,却足够让她手脚冰凉、浑身
乏力,这是第二次,离死那么近,近得就像恶梦重来……第一次、第二次,带来这战栗无措,把
她活生生从人间拽下炼狱的都是他,墨云晔!
“真不说?”
“除非你死。”青画陡然睁眼,昏暗的视野霎时光亮,她看到了墨云晔阴沉得如同黑夜一样
的眼眸,这样的墨云晔是她不熟悉的,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那儿已经渗了血,绿锦染了
红成了一种近乎是深棕的颜色,沿着剑慢慢晕成了一圈;血在医中多是毒,但是在蛊中却都是药,
她给秦瑶下过蛊、给洛扬下过,但是对墨云晔,她并不打算用这种方式……可是此时此刻,已经
容不得她有选择。
殿上死寂,只剩下呼吸声,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润泽,手腕一翻,剑几乎就要刺入。
“墨云晔!你不能杀她!”最最紧要的关头,青持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殿上响彻着。
所有的人都停滞了一瞬间,墨云晔微微扬了扬眉,轻轻浅浅道了一个音:“嗯?”
青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你会后悔杀她。”
墨云晔低眉略略沉思,终究是没能刺下那一剑,他敛超神情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沉思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青画,也仅仅需要这一眨眼的间隙。
“晚了。”回答他的是青画的笑声。
很久很久以后,墨云晔还记得当时见到的情形,他这一辈子见过许多花、看过许多景致,花间轻蝶;柳下美人、荷塘月色,入眼的多,入心的少:五分春、三分夏、两分隆冬,他无不细巧赏过,乃至于人情世故,也鲜有沾衣,但是那时候青画的眼色却是鲜活无比的,她嘴角的弯翘衬着她葱翠的绿衣,让人如临时夏。
也就那突兀的一抹笑恍了他的神,给她换了一丝丝的间隙,让她很是灵巧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剑锋,她衣袖如云,洒下的东西却让他的眼里瞬间刺痛无比。
他的视野霎时昏暗,最后见到的是那个被他的剑架着的女子,眼里含笑却怨毒无比的目光,让他心惊;许多年后,这双眼依旧是他多年来心中最为深刻的画面,只是,当时不知青画为何而怨,或者是知道了,却没能察觉出其中的深意。
紧接着,迎接他的是肩上一阵剧痛。
离开摄政王府,青画已经有些狼狈,没有香车软轿、没有随行侍从,只有一个青持;青持没
有问话,只是在她走不动的时候蹲下身抱起了她,一如当年一样,他身上有伤,青画清楚地看到
他的眉头紧锁,但是还没等她开口,青持就已经堵住了她所有的问话,他说:“无妨。”
他的脚步不停,青画越发彷徨,“宁臣,我疼。”
这一次他总算停下了脚步,把她放到路边一块巨石旁,犹豫开口:“我去找大夫?”
“不用。”青画摇摇头,“不需要。”
料理伤口的药她向来是随身带的,这也是司空的要求,恰巧边上有条蜿蜒的小溪,她想了想,
慢慢解开自己的衣带,找了块手绢沾了溪水,轻轻地把胸口的伤口清洗了一遍,又抹了些止血的
药才把衣衫整理好,青持早就背过了身,他拄着剑站在不远处,身影如松柏。
“太子,我这里有些止血的药。”
青持的身形微微一顿,犹豫半晌才转过身,闷声不响地走到她身边。
“脱衣服。”青画忍不住笑,“先洗洗,我给你上药。”他功夫很好,以一敌多也没有吃多少
亏,只是那几道伤口似乎都在背上,他自己恐怕涂抹不到。
青持瞪大了眼,没有动作,他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眼神狼狈,未了更加躲闪地移开了视线,
涩声道:“你别叫太子,青持,或者宁臣都可以。”
“好。”青画微笑,眯眼摇了摇装药的瓶儿。
青持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乖乖脱了,只是动作笨拙,好像一个刚刚学会穿衣服的孩童,
他踟蹰了片刻,才闷闷开口:“墨云晔……”
“没有大碍的。”青画低头道:“那只有暂时的失明。”虽然他们安然离开是她威胁墨云晔那
是要命的毒药,但其实那只是吓吓人的玩意罢了。
“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来只准备了秦瑶的药。”青画低声笑了笑,一点一点地把药抹到青持的背上,“而且,太
便宜他了。”
她眼里涩然,手劲却是不大的,青持没有多问,只是闭上了眼,收敛起了从方才到这一路的
凌厉,变回了驯良温顺,半晌,他抬眸问:“回宫?”
青画思量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们两个在朱墨的身份微妙,受伤带来的盘查恐怕会徒增更
多的麻烦,倒不如借着“暂住”摄政王府的名头在外面逗留几天,等伤势不会被人瞧出来再回去
为好;青画把这想法告知了青持,青持的眼里多了几分笑意,他说:“我知道这儿有处漂亮的村庄。”
青持口中的漂亮村庄叫花田村,是宁锦在朱墨的都城混迹了一辈子,都未曾进过的一个偏僻
小村落,她进了村才发现花田村这外头看起来破旧不堪的村落,里面却是家家有花、户户穿溪的
好地方,这儿的人也许是少见外人进村,男女老少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偶尔目光碰上了也
是微微一笑,并不失礼。
青画悬着的心放下些许,她不禁微笑,“要是能来这儿安家就好了。”
青持若有所思,良久才道:“你想住下来?”
“想想罢了。”大仇未报,这种日子,又岂是她能奢望的?青画笑着摇头,把目光移到了别
处,不知道是风声还是铁匠铺里传出的声响,盖过了青持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花田村三日,青画过得悠哉无比,只是三日过去,当伤势已经不大明显的时候,她心里本来
压着的石头又一枚一枚压回了心上,隔了三日,负重又多了几倍不只,她站在村口跳望村外,青
持骑着马伫立在不远处,静静等待着。
村里去城里的人回来说,近来朝野动乱,百宫人人自危,又有人说朝野之中无缘无故起了一
批肆无忌惮的官员,尤其是几个武官更是嚣张,陛下大怒,把那些乱党都调成了文官;验兵典已
经近在眉梢,摄政王却身受重伤,没有人知道这是福是祸。
青画知道,这一切都会在她回到宫廷中的那一日爆发,火烧摄政王府西院已经是先破之举,
伤墨云晔更是强行打开了这一场较量的开端,她如果想保住小命,回宫之后就唯有主动进取,再
不能后退半步,她身后所有的退路,都已经被她自己亲手斩断了……现在的她只剩下破釜沉舟这
一条路。
“我能不去吗?”青画埋着头自嘲。
“能。”青持轻道:“只要你想。”
青画只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抬起头眯眼望着马上的青持,告诉他:“我不想。”
“我作陪呢?”似乎是冲动地,青持神情僵硬,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道:“锦儿,大仇要报,
却也……不一定要你亲自动手。”
他喊的是锦儿,青画的心被这一声陌生的称呼激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不管是青持还是宁臣锦
儿这声称呼出自他的口中都是陌生的,青画想答他的话,却不小心对上他盈亮的眼。
他说:“锦儿,其实青云……也有像花田村一样漂亮无争的地方。”
青画低眉静静听着,呼吸轻轻浅浅,青持给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有花、有草、有溪流,日日
春、年年朝,这世上也许有和花田村一样漂亮无争的地方,可是她也知道梦越真实,梦醒的时候
只会更加的瘾。
“回宫吧。”她只能这么告诉他。
“好。”青持依旧是笑。
朱墨的宫里已然是翻了天,宫女太监们每一个都行色匆匆、面有异色,见着青画和青持,他
们也多半是惶惶然行礼,每一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宫里的守备比往常森严了好几倍,三
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的人都眼生得很,像是从外头被调进宫的。
青画带着疑惑到了闲庭宫里,却不见书闲,闲庭宫里只有几个新进的宫女在打扫着院落,清
冷得很,青画拉住了其中一个问:“贤妃呢?”
宫女低着头颤颤巍巍答:“娘娘在陛下寝宫照顾陛下……”
“照顾?”青画诧异,“陛下他……”
宫女像是一下子戳中了痛脚一般霎时脸色苍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求郡主不要为
难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的墙多,不透风的却几乎没有,宫闱之中许多地方看似闭塞,小道消息却是极多的,
青画还没来得及打听的时候,墨轩手下的亲信太监已经急急忙忙到了闲庭宫,狠狠一眼瞪退了就快开口的宫女,对着青画谄笑道:“郡主,陛下有请。”
青画心里惴惴不安,默默跟着太监到了墨轩的寝宫。
墨轩病重,这是青画前所未料的,身为一国之君,他即便没有实权,但是病重依旧是可以在朝野中激起极大的波澜,寝宫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从御医到太监、宫女,几乎能站岗的地方都站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
“郡主请。”太监俯身道:“奴才下便进入,还请郡主独自进屋子。”
青画点点头,抬步绕过重重守备进了寝宫,与宫外截然相反,墨轩的寝宫里寂静空旷得很,本来繁杂的雕花青瓷、梨花木饰画屏等等都不见了,只留下最简单的朱木桌椅,朴素得全然不像是个皇帝的寝宫,这样的处置大约是怕有人借机放毒或者放其他不该放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失了帝王家的颜面,墨轩会做到如此,显然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青画没有走几步,想容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穿着一身的素白,脸色也微微苍白,只是那双眼里透着的睿智光芒依旧带着往昔的昭仪影子,苍白却不脆弱,她见了青画露出一抹笑,柔声道:“画儿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内殿里,墨轩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沉默不语地坐在床边,他身上的不是皇袍,而是最最简单的一件宽松的袍子,见青画进门也是微微一笑,他的脸色说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没有半分重病的模样,书闲就坐在他身边,是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不笑的,她是这房里三个人中最为精神的一个,无论是脸色还是衣饰,她都是鲜亮无比,一双眼眸明亮如镜。
“陛下有礼。”青画轻道,目光投向的是书闲,这些日子她与书闲是聚少离多,每一次相见
她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变化,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看得出是越来越适应这朱墨的皇宫,对
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少,这一次……她居然连一声“画儿”都没有叫,这些变化,她不能说不替她
高兴,但是却也会不安。
墨轩勾起一抹笑,“火烧摄政王府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为何?”
青画低眉道:“先破后立,破釜沉舟。”墨云晔早就根基深埋,大权在握,撼动不了这一棵千
年的古树就只能放火烧枝条,虽然小火无害,却好歹可以让古树重新动起来,只要动了,就还有
机会去找着奸细慢慢斩除。
她的声音不大,在静默的房里却带了一点点的颤意,墨轩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扯出一
抹僵硬的笑,“这一次,的确是破了。”
“怎么说?”
墨轩稍稍踟蹰似乎是在斟酌说辞,想容接了话,她抿嘴笑道:“画儿,墨云晔他……像是被踩
着尾巴的猫儿,从他早期的党羽到朝廷里的对立党羽,几乎是卯足了劲儿,要彻底肃清我们安插
到武官里的几个心腹,能死的都死了,侥幸躲过的也多半成了无关痛痒的文官,他以前都是放任
自流的……而且,这几日宫中屡屡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前几日陛下寝宫里的随身太监死了一大
半,我和陛下都怕是前些日子朗月使臣的事情败露,他打算亲自……画儿,你可能……已经把沉
睡的狮子给吵醒了。”
青画静静听着,已经有些理解墨轩装病的理由,墨轩是何等的架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
他自以为隐蔽的几个亲信都被连根拔除,除了装病把墨云晔的目光吸引过一些,他的确已经被动
到了极点,所有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团线,她相信无论是墨云晔还是墨轩都找不着线头在哪儿,如
果她能把最近的这些变故串起来……
“验兵典,是什么时候?”良久,她道。
验兵典的确已经近在眼前了,“夺天舞”青画并不熟练,祭祀台她也不曾见过,就连墨云晔现
在是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在闲庭宫休息几日,她已经开始渐渐感受到宫里细微的变化,也许是
生在宫闱中,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对时事变故虽然不能说了解,却多多少少有所本能感
触,宫女、太监们时而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青画的不安书闲似乎不知晓,只是短短几日的工夫,闲庭宫已经不再是往
日的模样,素朴青绿的后园摆满了各色名花,往来进出的嫔妃许许多多,都是一脸笑意晏晏的,
见着书闲娇滴滴地喊一声“贤妃姐姐”,珠宝首饰往来不绝,书闲似乎也颇为习惯,笑吟吟地与她
们寒喧,对青画却鲜少有话;于此,青画冷眼以待,书闲……也许并不一定再需要她这比她小了
好几岁的故友帮助。
验兵典的那一日,宫里总算是恢复了少许生气。
青画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像中的紧张,那天,想容把典礼上要穿着的衣饰都送上了闲庭宫,
那是一件火红的衣裳,流苏迤逦,彩珠轻垂,青画不大习惯戴繁杂的首饰,一切穿戴整齐的时候
她已经满头的大汗,一整套的衣服很是厚重,层层叠叠的金银珍珠更是重得很,好在一路之上都
有软轿相送,这才免了又一次大汗淋漓。
“郡主,你不和墨王爷去见个面吗?”临到场,随轿的宫女轻声道。
验兵典尚未开始,论理她这跳“夺天”之舞的角儿,的确该和弹“思慕”的墨云晔合计合计
的,青画微笑,“好。”
墨云晔不在兵场之内,而是在兵场一里开外的亭中,青画摒退了左右独自前往,第一眼见着
的是他那一袭绛紫衣衫,他一个人坐在亭中,神色安详,亭中石桌上放着把朱木雕花的七弦琴,
琴上的手纤白如玉,稳而不乱。
“小易?”墨云晔踟蹰着出了声:“替我斟茶。”
青画静静站在亭边,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瞪大了眼,她屏息靠近亭心,盯着他的眼一刻都
不敢放松,世人皆知朱墨摄政工墨云晔是个翩翩佳公子,一双眼中三分闲七分雅,而如今他的眸
中却不见丝毫的光泽,就如同一潭死水一样,他的眼……
“小易?”墨云晔的话里带了疑惑。
秦易其实并不在这附近,青画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因为她已经在接她的时候被她随身带的几
个侍卫给制住了手脚,为的是让她“单独”见见墨云晔,而如今,唯一能替代秦易的人只有她自
己,她踟蹰了片刻,终于悄声上前,从石桌上拿了茶壶往杯里倒了些水,斟完她才记起来,此刻
墨云晔是看不见的,他的脾气自然不会去自己摸索杯于在哪儿,她又端起茶杯,送到了他面前。
墨云晔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落空了,不动了。
青画无计可施,只好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咬咬牙拉过他的手,把杯子送到了他手心,墨云晔
的手冰凉,这触感让她的心颤了一下,她抓紧了衣摆屏住呼吸。
“小易,咳咳……”墨云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他的脸色霎时白了
几分,空暇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上了胸口,连唇色都白了,良久,他才止住咳嗽开口:“小易,
扶我起来。”
看样子,他不仅是眼睛没有痊愈,连身上的伤都没有好,青画冷眼看着,勾起一抹笑,她以
前没发现,假如他的眼睛一直看不见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配合地去扶住他的胳膊,使了些力
气扶他从石凳上站起身,正悄悄使些迷醉的花粉让他的神智稍微恍惚一点点,让她把秦易演得更
实在些,没想到站直身子的片刻,她突然被一股力道给牵制住了身体,只是一瞬间,她的肩上剧
痛无比!
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反手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压制下来,她的手脚都被牵制住,肩胛
骨磕上了冰冷的石桌。
“唔……”青画咬紧牙关,差点就破声。
“知道你的破绽是什么吗?”墨云晔的眼里依旧没有光泽,嘴角却挂着一丝嘲讽的笑,青画
只看得见他绛紫的衣摆,她不甘地奋力抬头,瘪得眼眶都湿润了,这样的人,即便是看不见都能
把某些东西抓在手里,凭什么?
“你知道尽量少触碰我,却不知道避免我怀疑的尺度……秦易从不敢把杯盏交到我手上,也从不敢这么个扶法。”他轻声笑着,缓缓伸手触碰上青画的脸,微微一滞,“你是谁?”
“王爷认不出我了?”
墨云晔的眉宇间已然没有当初东窗事发的时候那种冰冷刺骨,却依旧是乌云密布,他只是敛眉收敛了神色,淡道:“是你。”
青画强笑,稍稍调整着身体的弧度避免疼痛,“杀了我,不好交代的。”她敢出声,就是赌他不敢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特殊的情况不要她的命,而且他现在眼瞎,假如不能一记让她丧命,那么不利的只会是他。
果然,墨云晔稍稍迟疑后还是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他从石桌上抱起七弦琴稍稍退役一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她在的方向,“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
朝阳初升,露光衬着嫩芽滑落草间,溪水潺潺,一去不返,金霞递天,天边有飞鸿、流云,不见景致,只见景韵。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向哪儿,耳边只回荡着墨云晔似乎是漫不经心,骨子里却已经是怀疑到了极点的一句话。
“宫里。”她强迫自己用最镇定的声音答覆。
“当个痴儿?”墨云晔轻笑,“我不知道原来我已经能被一个痴儿玩弄得团团转。”他定了定神,凝眸冷道,“青画,你到底和我有何冤仇?”
青画落荒而逃,她不知道他怀疑到了什么程度,只是很单纯地,不想把自己最深的秘密曝露
在日光下,自然,她也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身之后,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划过的复杂神情,
那是厌恶至极的神情,却不是对着她的。
“啪!”精致的玉杯被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墨云晔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里杀气
毕现。
当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验兵典正式开始,与别国不同,朱墨每年的验兵典都是夏日炎炎的
季节,因为朱墨有座高山叫湖眉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湖眉山脚下四季如春,长年花开,在炎炎
夏日里不见半分燥热,古往今来,这都是个谜。
青画拖着繁杂的祭天衣饰,登上那高高在上的领军台的时候,墨云晔已经安然地坐在台上的
角落,他神情淡然,下喜不愠,没有光泽的眼里空洞一片,倒显得整个人越发遥远;台下,是千
军万马,整齐地罗列着方阵,寒光毕现,铁骑嘶鸣,长枪、茅盾、战车,几乎是最强大的兵刀和
将士都整整齐齐站在那儿,如洪流临海,气势如虹。
青画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这样的时候,说悠哉自如是不可能的,她有几分怯场,却不得
不这自己去适应台下所有将士的目光,在领军台上,朝中文武百宫大臣们分居雨侧,高高在上坐
着的是墨轩,陪伴在侧的是想容与书闲,再往下是其余几个王爷的妃嫔,包括秦瑶,她与杜婕妤
坐得极远,两个人像是从来不曾是好友一般,连余光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一许。
秦瑶虽是侧妃,却也是摄政王府里唯一的女主子,她坐的位置是墨轩几个受宠的更衣边上,
衣着鲜亮,春风得意,只是对上青画的目光的时候脸色僵硬,神情也有些喷限。
时辰已经接近午时,在墨云晔的一声琴音中,准备已久的演练终于开始。
青画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眯起了眼,她身上的鲜红的衣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在日光
下隐隐反着光,刺得她自己都睁不开眼;乐声一起,万马齐鸣,铁枪声轰然作响,半盏茶的工夫
后将士们集体静默了下来,马蹄兵响依旧回荡在山坳,良久,只剩下墨云晔的琴音,青画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迈开了“夺天舞”的第一步。
“夺天舞”,夺心为上,直到踏出第一步,青画才彻彻底底地了解想容为什么在上次演练过后
就再也没有询问过她进程的原因,“夺天舞”之所以夺人心,恐怕绝对不只舞姿飒爽这一点,所有
的动作她只是依稀记得个大概,却在听见墨云晔的“嗯慕曲”之后停不下来……“思慕曲”的前
半阙柔美,她的动作还是少许的舒缓,到后半阙的时候剑舞已经几乎成了舞剑。
青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武,但是假如不会武,那此时此刻剑气四溢的人又是谁?如果说上
一次演练她已经能察觉一丝丝的身不由己,那此时此刻换了身祭祀的衣服,站在这最正规的领军
台上,面对着台下的干军万马,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已经脱缰。
青画停不下手脚,却可以清晰地穿过几个配合“夺天舞”的舞姬,看到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
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可以透过黑暗见着某些东西一样,他的神色安详,宛若置身清风溪
水边上。
午时已到,青画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一、二、三……从一数到九,午时已到,阳光煞是明
亮,从领军台上方忽然传来了骚动!
“瑶夫人!”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为骚乱的声响,杯盏瓷盘随着桌幔一泻而下,破碎的声音
在“思慕曲”中午然响起。
青画知道自己在微笑,微笑着刺出每一剑,袖摆划过空中,遮住了秦瑶狰狞的脸,也遮住了
墨云晔的神情。
“来人啦,快、传御医!瑶夫人!”
“夺天舞”不能停,“思慕曲”也不能,做为青画,她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朱墨朝中大事她
大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墨云晔却不能,墨云晔脱不了身,他不能开口、不能视物、不能发号施令,
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把“思慕”、“夺天”的仪式进行到最后。
青画冷眼看着眉头已经锁起来的墨云晔,笑了。
相府悬疑、入住摄政王府、给秦瑶下毒、朝中墨轩亲信武将肃清,当所有的这一切都能连成
一条线的时候,时机就已经成熟,继洛扬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真正动手,就从现在开始。
七月流火,两倍于三月芳菲的药效,发作起来的样子和三月芳菲相差无几,先是浑身骤冷、
骤热颤抖不停,继而是要命的疼痛、四肢无力,那个时候,只要周围有刀器,恐怕十个里面有七
个会选择自己了结性命来摆脱痛苦,所以那时候宁臣会用软布条把宁锦的手脚束缚在床上,还拿
了椅子挡住床沿,怕的就是她发作起来痛苦得滚下床去。
秦瑶在尖叫,她阴毒的目光甚至来不及触到青画,几乎是同时,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滚倒
在地上,艳丽的衣衫在地上滚成一团,漂亮的发髻也乱了,连同周遭的人、周遭的物一起杂乱起
来。
“御医,快叫御医!”乱成一团的领军台上有人高声叫着。
晌午是太阳最为猛烈的时候,青画看到自己的衣摆在阳光底下划涡一个又一个弧度,明明是鲜红的衣服,被
最猛烈的阳光照射居然泛着隐隐的青绿色的光芒,她不去看秦瑶,七月流火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样
子,她比在场的任何人都了解,她只是闭气凝神,用心去踏实每一个舞步,不闻不问、不看不言,
宛若与喧哗的世界隔离。
领军台下八千将士,无不肃穆凝神,兵刀寒光毕现,沙场之势寸寸入骨。
假如“夺天舞”跳到极致是身不由己,那么“思慕曲”也如是,很多时候,很多匪夷所思的
事物都不是凡夫俗于能理解其中奥妙的,如“夺天”、如“思慕”,越是离奇莫测的事,越是恐怖,
但此时此刻,青画庆幸自己这一局赌对了,因为墨云晔依旧不动声色,即便秦瑶在尖叫中喊着王
爷救命,他的眉梢眼角都不曾露出一丝变化,因为,“思慕曲”已经到了高潮。
而青画,算计的就是这可能只有一刻钟短短的重合瞬间。
“铮!”一剑划破长空,一个黑衣蒙面人从领军台之下忽然闪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
墨轩!其势之猛烈,宛若雷鸣电闪,暗青色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地直指墨轩而去。
“护驾!”
“保护陛下!”
所有人都慌成了一团,方才围着秦瑶的人惊恐地发现皇帝身边只剩不为数不多的守备,虽然
也是几步一哨,但是对方是迅猛至此的杀手!这惊变,让所有人惊慌失措,此时、此刻、此地是
朱墨验兵典,底不是朱墨最为精锐的军队,是能以一抵十,让别国闻风丧胆的常胜军,有谁能想
到有人胆敢当着八千精锐的面公然弑君?
几个武官是新任的,对守备布置还不是很娴熟,即便是墨云晔亲自调教的人才,在危及至此
的关头还是没有长久培养的默契,禁卫军和守卫,将士与宫中守备,这些人的掌控人平日是不会
碰头的,加上新宫上任,不可能有默契,而验兵典是唯一一个可能把这些人聚集起来的机会,当
这些人一起有动作的时候,场面已经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黑衣刺客剑如流鸿,转眼间已经斩杀守卫无数,只片刻工夫,领军台之下又涌上十几个同样
的黑衣蒙面人,顿时刀剑相抵的声音响成了一片,八千将士中有坚持不住的,已经乱了阵脚。
青画的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因为“夺天舞”已经到了最末,她的身体已经彻彻底底脱
离了自己的掌控,明明已经累到了极点,看起来却是身轻如燕,在领军台上如同翩飞的蝴蝶,衣
抉飘扬。
她望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墨云晔,然后静静地、小心翼翼地闭上了眼,等待这出“夺天”、“思
慕”戏中最为关键的一步到来;“夺天舞”只剩下最后三式,青画发现自己听不见场上喧闹,听不
见刀剑声,听不见“思慕曲”,万籁俱寂,所有的事情,就只差一步,那一瞬,青画忽然想起了一
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当她还是宁锦,墨云晔还是那个温文的王爷,在那王府的紫藤花架下,他曾
经问她,锦儿,假如有一天本王待你不好,你会如何?
年少的宁锦咧着嘴笑,先劫色,后要命,浪迹天涯,再找一个。
墨云晔笑得眼睛成了月牙,拿着扇子戳她的脑袋,傻锦儿。
其实有许许多多的事,现在想来都是有端倪的,只是那时的宁锦太过天真、太过憨傻,而今
生,青画只能扬起苦涩的笑,闭着眼挥出最后一记抛袖;舞罢,剧痛如期而至,她不需要睁眼就
可以想像得出,此时此刻肩口的疼痛是一把刀,直直插入,她重重地呼吸,却是越来越痛,到最
后只能无力地瘫软在领军台上。
第五章
在朱墨,比墨轩出事更容易牵连武官的是外使出事,而外使中最容易让青云好好利用,借机挑起事端的,是她青画,青云未来的太子妃,墨轩不过是个引,“皇帝遇刺”为的是让事件看起来最严重,真正最关键、最起作用的其实是这一剑;她位不重不高,却微妙,她有未来太子妃的名头在、有忠烈之后的名号在、有帝师司空徒弟的身份在,她这大庭广众之下挨的一剑,足够让青持以青云太子的身份,要胁朱墨朝廷惩办守备武官。
她所做的,仅仅是把某些可以利用的东西串成一条线,赌注是她自己。
“思慕曲”响完了最后一个颤音,青画躺在地上强撑着睁开眼,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看到的最
后一眼,是墨云晔的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指尖发白,他瞪圆了眼,眼里似乎有疑惑,目光却是
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一般,他骤然站起下身,剧烈的动作带翻了七弦琴,
琴弦尽断。
“青画!”领军台上乱成一团,没有人想到,青画倒在地上的时候,第一个叫出声的会是墨
云晔,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叫出这一声,只是……失控,莫名其妙的、毫无源头可言,
也许是看见了血,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血。
本来不能视物的眼睛在“思慕曲”到未了的一瞬间,突然看见了强烈的光,他吃痛地眯起眼,
第一眼见到的,是那个他怎么都看不透的女子最后一式舞姿,几乎是同时,一抹寒光划破长空,
一柄剑刺穿了她的肩膀,他甚至能听到锦帛被撕裂的声响,那一刻,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就像
是奔跑的人滑倒的一刹那,明明还没有落地,却慌张得浑身都会酸痛起来,这感觉,和上一次在
摄政王府里一模一样,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人,明明她恨他、恶他,却……下不了手、见不得血、
看不得伤。
甚至,他还为她一次次的挑拨给自己找了借口,留下她性命,洛扬的死、秦瑶的毒、“念卿”
的挑拨、尹欢的查案,乃至于火烧西院!她一天天成长,他一日日……厌恶自己,而如今,她就
倒在他眼前,血流了一地……
墨云晔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上前查看,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被一群禁卫围在中间,不知
怎么的咳嗽了起来,良久不止,他的眼死死地锁在被御医包围的青画身上,眼神莫测。
就在刚才,他问她,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可惜,她落荒而逃。
短短十数步,隔着禁卫与御医,其实很远很远,只要这样一想,墨云晔就发现自己止不住咳
嗽,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痛的不只是咽喉。
“来人!”他沉道:“传令下去,禁卫剿清残余刺客,兵将原地待命,侍卫把守出口。”
“是。”
“增派御医,找宫外名医进宫!”最后一句,他是咬牙狠道的,眼里有一抹藏得很深的慌乱。
验兵典,终究被血染透了。
青画作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粉色纱裙的时候,小小的粉团子趴在窗
棂上,瞅着阴暗的屋子里那个黑漆漆的盒子,揪着自家爹爹的胡子奶声奶气问,爹爹呀,那个里
面装的是唱戏的皇帝穿的衣服吗?皇帝为啥要送到咱家来?要让爹爹做皇帝吗?
那时候,宁相白了脸,拉过粉团子的手狠狠拍了几记才警告,锦儿,不许乱讲!
粉团子委屈得想哭,泪汪汪瞅着自家爹爹,末了,换来爹爹叹息一样的一句,伴君如伴虎,
就是提命、忠也是提命啊……锦儿,所以爹爹从不让你入宫与皇子为伍。
粉团于怯怯噘嘴,那、这个皇帝衣服锦儿不能拿来玩罗?
宁相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叹气,锦儿,那个黑盒子见光的那一天,就是爹爹命丧的时候,爹爹
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成家,不在宁府……
这些事,早就沉浸在了青画记忆的最深处,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原原本本地返还了:
青画被记忆惊醒过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是回荡着“思慕曲”,就像是魔音环绕一般,挥之不去,首
先入眼帘的是轻纱垂幔,熟悉的景致她花了好些时候才辨认出来,这是闲庭宫里她自己的房间。
青画知道自己的伤势其实并不重,那些刺客都是专业的死亡,这点儿分寸还是拿捏得准的,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手腕,立马被浑身的疼痛折腾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不仅仅是肩上的剑伤,还
有一场弹精竭虑的“夺天舞”带来的酸痛。
“郡主醒了!郡主醒了!”守在床边的小宫女发现了她的动作,惊喜地朝房外跑了开去,不
一会儿,几个熟悉的身影就进了房里,墨轩、想容、书闲一字儿在床边排开了,墨轩欲言又止,
想容红肿着一双漂亮的眼,书闲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伤心或者哀怨,只是噙着一抹安抚的笑,
目光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光泽,三个人里,居然是书闲最为镇定沉稳。
墨轩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半晌才道?这是……你的计划?”
青画躺在床上看了一眼包扎完好的肩膀,轻轻点点头。
“接下来呢?”
接下来?青画几乎想笑了,这个皇帝没有半点儿皇帝的城府,但是他的父皇却能把皇袍送到
自己亲信的丞相家里,如此的城府,也在墨云晔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她凝神闭眼,再睁眼时
已经没了嘲讽,她轻道:“追究有人在验兵典上企图弑君的责任,给青云郡主遇刺最大力度的交代,
严办新任武职的官员责任,该免的免、该斩的斩,如果墨云晔阻拦,就让青持太子施压。”
“验兵典上染血,找些会唱词谱曲的,宣扬朝中妖孽横行,国将不国,到民间去唱……还有,
彻查当年宁府满门抄斩的事,审墨云晔的侧妃,查她的底细……”
长长的一段话,青画分了几次才说完,墨轩与想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两两相望,没
有应答,良久,墨轩才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为今天的事情作准备的?”
“不久前。”
“多久?”
“不知道。”青画闭上了眼,“我不记得了。”
“陛下,画儿还需要好好休息,陛下您也得快些去解决接下来的事情……”书闲柔婉的声音
如同久旱甘霖一般地响起,带着说不出的安抚,她看了青画一眼,微微一笑道:“就让画儿先休息
几日吧。”
显然,书闲的安抚起了作用,墨轩紧皱的眉头松懈了下来,他颔首微笑,“郡主好生休息,朕与想容会处理好这些事。”
“等等!”墨轩出门的瞬间,青画想起了一些事,支撑着坐起了身,对着回头的墨轩又加上
一条叮嘱,“对外……一律称我伤重垂危,真实伤情……只告诉青持一人就够了。”
“好。”
对外宣称伤重垂危,是为了计划更好的手段,对青持不隐瞒,是因为她已经隐瞒了他太多的
事,这次的机会其实是她先斩后奏,否则以青持的脾气,又怎么会允许她拿自己的身体去换一场
赌局胜利?要是他误听谣言认为她性命垂危,她不敢想像他会成什么样子……
验兵典在一片混乱中结束,然而整个计划却只是打开了匣子,剩下的事才是最关键的,青画
恼怒自己的伤势让她只能躺在床上,哪怕身体允许她可以支撑着去听墨轩审问墨云晔的党羽,情
理却不允许;她现在是“伤重垂危”,只能待在闲庭宫里,所有的事情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刻,她却
只能远远观望。
转眼间,十二个时辰过去,青画盯着乌木雕刻的床上精巧的纹路,发了一天的呆,没有人探
望,甚至没有多余的宫女进出,闲庭宫里静得像是无人之境,她知道,墨轩定然是下了不许探望
的命令,这是为了配合她“伤重”的说法,宫里的消息向来是如同春后的野草一般蔓延的,十二
个时辰,足够消息传遍整个都城。
青画想过青持会阖进来探望她,想过书闲回来陪她说话,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进房间,第
一个进来的人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不是墨轩、杜蕊,而是……墨云晔。
她出神了一整天已经昏昏欲睡,眼睛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隙,勾勒着床上的轻纱褶皱,一只
纤白的手掀开了垂幔,随之而来的是一双通透的眼,三千如墨发丝,墨云晔。
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最深邃的寒潭,他……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与往常不同,他的眼里
有狂骛的光芒,像是审视猎物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不开口、不通传,甚至没有多余的动
作,只是如同鬼魅一般地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青画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外面的守备呢?通报的宫女呢?他的眼睛好了?她
的心里乱成了一团,眼睛却保持方才一条细细的缝隙没有睁开,在墨云晔的目光中,她缓缓地、
很小心地闭上了眼,尽量让他把这一次当作是睡梦中的小动作,伤口在这时候痛起来,让她皱了
眉头,脸上也有了些潮湿。
青画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进到房里的,他到底会在床边站多久,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但至少她可以装作是在睡梦中,把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细汗伪装成是被恶梦所扰,墨云晔站在床
边,她就只能等,等他离开,或者是……做点什么。
毒,她不怕;如果是刀……
然而,墨云晔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头,轻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呼吸声一直不远
不近地响着,青画不知道自己的伪装能坚持多久,只能暗暗地祈祷他快些有动作。
墨云晔静静地站在床前,沉默不语。
青画的脸色苍白,嘴唇裂了好几处,瘦弱的身子深深地陷进被褥里,额头上晶闪的是细不可
见的汗珠,这副样子,不像是装病,这认知让墨云晔微微乱了阵脚,他听得见她的呼吸,看得到
她胸口每一次起伏,却独独听不见自己的。
他忘不了验兵典上她中剑倒地的刹那,那份心跳搏动,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思去面对,这……并不合常理;青画,这个名字只要念在口里,就代表着一次次的手下留情,是变故,代表着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牵绊,包括在他听闻朝中传遍的青画郡主伤重病危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慌乱。
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根本就没有彻查御医,就动用了宫里很多年没有再启用的暗线,安排自己进到这房里,做……愚蠢的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掉头就走,结束这一次意外的行动,却动不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诉说,她伤重垂危……
“青画。”仿佛隔了几辈子的洪荒,他总算是开了口,“你不睁眼看看吗?”
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丝丝的薰香,透出一股子旖旎,青画知道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微微的潮湿和压抑的气氛让她想皱眉想睁眼,理智却阻止着她,在微妙的气氛中,久久的沉寂。
一个奄奄一息,一个悄然无声,房里的窗户并没有敞开,空气中带着一丝燥热,还有……慌乱。
良久,是墨云晔的一声轻笑,“你真打算让我去亲自查看?”
听他的语气,想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甘休了,青画仿佛被泄了底气一样,在他的注视中慢慢睁
开了眼睛,瞳眸深处那一抹光亮跃动起来,她抿嘴露出笑脸,毫不遮掩的把讥诮写在眼里,“王爷
安好。”
这个过程来得极快,前一刻还是面无生气的垂危之人,下一刹那生气就点燃了她整张脸,就
好像是神医的妙手回春之术,她一笑,脸上的苍白都被她眼梢的生气给遮盖了过去,一双眼睛漆
黑乌亮,明迟着一股子幸灾乐祸的狡点。
墨云晔稍稍出神,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嘴角却不可抑止地弯翘起来,“郡主好才智。”
“王爷过奖了。”青画眯眼笑,墨云晔天生就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她从来没想过可以在事后
瞒过他,这次的事只要事前就已经足够了。
“伤重之说,也是郡主杜撰?”墨云晔的笑变了味儿,“倒教云晔担心得紧,多亏贤妃娘娘告
知郡主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你……”青画大惊,书闲会不会把她伤势不重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即
使恋慕墨云哗,也不可能对墨云晔说出实情,除非是逼供,墨云晔怎么进来的、墨云晔怎么知道
她的伤势不重?
“你对书闲做了什么……唔……”她一着急就想坐起身来,结果动作大了,牵动了伤口,剧
痛从肩上传来,疼得她的脸瞬间惨白,有那么片刻的工夫,她两眼泛花看不见东西,耳朵轰鸣,
肩膀上的痛也蔓延到全身,让她支撑着身子的手也跟着不住地颤抖,她看不见、听不见,所有的
感官就只剩下剧痛。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也许是动作太过剧烈,到未了她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她死死撑着手
紧闭着眼睛不肯放弃,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她身体底子差,她知道这一放松,很可
能是晕厥过去,而现在墨云晔在房里,他还没说书闲怎么样,她不能……
一抹微凉润滑贴上她的后颈,继而是手腕被凉透的手抓住了,轻轻一牵,有一股柔韧的力道
把她按回了床上。
“躺好。”有个温润的声音这么说。
青画没了力气,只能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睁开眼,墨云晔的眼近在咫尺,略略噙
着一抹润色,就是这一抹润色,让她从手心凉到了后脑勺,彻头彻脑的冰。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的是复杂,他犹豫了片刻才缓道:“青画,你没告诉我,十岁之前……你在
哪?”
“宫里。”
“那,司空为何专程去收徒?”墨云晔轻声笑,“你以为帝师司空十数年不涉足宫闱,会
真的去赴区区一个宫宴,嗯?”
“无可奉告。”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了嘴唇移开视线,司空当初为什么出现在宫
里她的确没有深究过,但是无论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都轮不到墨云晔来过问。
墨云晔久久没有开口,青画只见到他绛紫的衣摆轻轻动了动,划过一个踟蹰的弧度,片刻后
是他几乎轻不—可闻的问话:“你我非得为敌?”
青画累极,脑海里浑沌一片,她睁不开眼,听不见多余的声响,只能奋力抓着自己身下的一
方被褥,到未了,连这丝力气都消失殆尽了,最后的最后,她只听见墨云晔略显诧异的声音,青
画?
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不知何时敞开的窗户外有虫鸣鸟叫,声声入耳,记忆中
站在床边的墨云晔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淡淡的花香从窗户外头攀爬进屋子,淡淡的雅致,
花香之中还混着一丝别的味道,似乎是补血的药车味。
青画发现之前挣扎撕裂的伤门已经被人包扎过,房里的雕花木桌上多了个陶瓷罐,显而易见
的,药草味就出自那儿。
屋于里静悄悄,空无一人,连个侍候的宫女都没有,她躺在床上思量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
子,咬咬牙从床上下了地,一步一步靠近桌子,这诡异的安逸让她心慌,这个时候,闲庭宫里怎
么可能没有一个侍候的人进房呢?书闲在哪里?采采呢?桌上的药是谁煎的?墨云晔……到底有
没有对书闲做什么?
从床到桌子只有短短的几步路,青画走得有些费劲,等到她安安稳稳坐上桌边的椅子的时候,
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到缓过气来,饥渴就一丝丝蔓延开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过陶瓷罐闻了
闻,仔仔细细查看,斟了一杯灌了几口,苦涩的滋味渐渐在舌间弥漫开来,她咬咬牙又站了起来,
扶着墙一步一步靠近门口。
她肩上的伤原本不重,只是几次撕裂已经足够让她这身体禁受不住,在门口一时脚步不稳,
狠狠栽倒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在落地前,一双手扶住了她。
“你受了伤,就不要乱跑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温柔缙蜷,却透着一丝说不清的疏离,居然
是书闲。
青画诧异地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这音调居然出自书闲的口,她迟疑地缩回了靠她扶持着的手,
呢喃道:“书闲?”
书闲是明艳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眉宇间的怯懦柔婉已经成了精明温煦,这样的书闲
不是她熟悉的,这些日子她的确有些忽略了她,却也不曾有过半分让她误解的地方,论理也不该
有生疏的地方才是。
“父皇托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信笺询问你病情,既然你醒了,我想你亲自回信会妥贴些。”
“好。”
书闲递上来的是青云老皇帝的信笺,青画默默接过了,并不急着拆开,而是踟旷着看了一眼
书闲,犹豫道:“书闲,墨云晔……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书闲一愣,倏地巧笑,“你多想了。”
“书闲?”
“我这几日会住在陛下寝宫,闲庭宫里会留下几个宫女照料你起居。”
青画不着痕迹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书闲来得匆忙,去得更加匆忙,书闲走后,一起来的想容却没有随她走,她非但没走,还上
前几步轻手轻脚的,把青画扶着门框的手拉了下来放到自己肩头,朝她轻浅一笑,扶着她踱步到
床边,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绸布包递到她怀里。
“饿坏了吧?”想容轻声笑,在她诧异的眼光中打开了那个绸布包,五色的糕点,是玲珑糕,她居然还记得这个。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脸上有尴尬之色,“谢谢你。”
“药是我午后托了宫外的名医配的,一会儿记得喝。”
“嗯。”
“这几日,宫里不甚太平,你能不出门尽量别出门了。”
“嗯。”
“好好休息,贤妃妹妹那儿……她也许是被近来的事吓着了才会反常……”
“我明白。”
想容看着,青画尴尬不过,只好回到桌边又斟了一杯药,缓缓送入口中,药罐里的药是补血益气的,混杂着能治伤的洒丝草,闻起来带着一股苦涩的气味,这浓重的味道的确不是宫中御医惯有的顺口甜蜜,倒像是江湖上的名医术上调配的,药没有异样,想容的热情却来得有些奇特, 虽然她向来是个热情性子,但是这般明显和书闲对着行事的作为却不多见。
青画喝完了一杯,在想容含笑的眼神下又斟了一杯,这药性子不烈,想必也没什么剂量的说法。
“秦瑶毒发,听说是去了半条命。”想容突然道。
青画一愣,慢慢地把杯盏递到口边,沉默地喝下,七月流火不比三月芳菲,三月芳菲毒发几次后没解药会丧命,七月流火却不会,只是七月流火发作起来药性却比三月芳菲强了数倍,论痛苦,秦瑶的确是会去半条命,这结果,她早就知道。
“墨云晔并没有追查下毒之事。”想容又道。
“那又怎么样?”
想容低眉轻笑,拿过青画手里的杯盏替她斟上一杯,贴近她呢喃:“画儿妹妹,墨云晔该不会是对你怀了什么心思吧?”一句话,惊醒了青画,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书闲写给墨云晔的那张信笺,想起了她方才的淡漠,而后是良久的沉默;想容一直静静等着她答话,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皱眉咽不已经让她有些作呕的药,半晌才道:“验兵典上的事陛下作何处置?”
“昨日审了,青持太子协助,总算是拿下了墨云晔的几个党羽,如今重职空缺,正挑着人选顶上。”
“墨云晔……没有阻拦?”
想容巧笑,“青持太子顶着,陛下遇刺众所皆知,你重伤是事实,他再通天也拦不得。”她稍
稍停顿,才轻声道:“画儿,你这招着实足兵行险招……说到底,未免太过危险了些,倘若墨云晔
追究秦瑶身上的毒和火烧摄政王府的事,你恐怕也……”
青画咬咬牙撑着回到了床边,倚着床拦撑着身子喘了口气,低头不语,苦涩的药让她本来浑
沌的思绪渐渐清晰明了起来,她垂着头匆匆搜索着记忆,不期然的,一个很小的线头露了出来,
这问题实在是太过小,乃至于从情理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有些事情,禁不起任何一点
点的误差;她思量片刻,抬眸眯眼细细打量房里的另一个人,与书闲相反,想容这几日脸色不大
好,穿着也朴素了许多,却依旧掩盖不了天生丽质,她的眼时而是睿智的,但大部分时间是一个
宫妃特有的柔婉,知书达理、才智聪颖又不骄不躁,这样一个女子,据说是墨轩从民间青楼画舫
间挖来的,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我说过秦瑶身上的毒是我下的吗?”青画眯起眼,极轻地问了一句。
想容面色不改,只是微微怔了片刻,笑了,“画儿,你没来青云之前,我也是有自己的人脉的。”
朝政上的事青画是插不得手的,就连青持也不行,所以验兵典后的三审,青画只能通过偶尔
会来探望的杜婕妤知道近况,验兵典后第二日一审,墨云晔以新官上任、情有可原为由,鼓动朝
中七成官员请命,几个武官原职不动;验兵典后第五日,青持插手,以青云郡主遇刺为由,要求
朱墨朝廷负责,否则结盟一事就此搁置,墨云晔总算是退了一步,答应由他亲自挑选接任人选;
第十四日,朱墨、青云结盟,青持公然挑衅墨云晔,以书闲之前在宫中几番遇害为由,令墨云哗
交出秦瑶,就地正法,理由是……莫须有,摆明着是借势杀人。
这进程,出乎了青画的意料,她呆滞良久才勉强笑了笑,把手舞足蹈的杜蕊、杜婕妤快戳到自己的手挡了开去。
第六章
院门外守备森严,秦易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片刻后到达的探子犹豫着,望着没有人敢涉足
的院落,最终选了在秦易面前跪礼,“秦姑娘。”
“怎么样?”秦易抬眼。
“青画郡主……”
秦易的脸色微微一滞,听完探子的回报后咬咬牙进了院子,所车,墨云哗还在亭中,那是她
能触及的最深入的极限,他的脸色不好,神情也……不如常,她悄悄提了一口气,轻轻跪在亭旁,
“王爷。”墨云晔没有一丝反应。
“王爷,前几日第三批探子回报,青画郡主她……十岁前确实是个痴儿,虽然民间传闻是被
帝师司空所教化,探子抓了青云前皇后的贴身陪侍,查出十岁那年她就已经神智如常,是领青云
前皇后的意思,以正常神智拜师于司空门下,这些,依小易推断,是她九岁那年,一次溺水险些
身亡开始的。”
墨云晔冷道:“你想说什么?”
秦易深深叹了口气,“王爷,小易知道您这些天在查的是什么,王爷,既然您不肯信,为什么
要查?既然查了,您为什么又不肯信?”
“秦易,你这些年管理府中事务是不是太过忘形了?”
“秦易不敢。”她咬咬牙磕头,抬起头盯着墨云晔的眼道:“王爷,九岁还是痴儿,一次溺水
后像是开了天眼,十岁就懂得装疯卖傻骗过整个皇宫里的人,假如不是天纵奇才,您猜是因为什
么?王爷,我一直瞒了一件事……青画郡主,一直觉得王妃忌辰是五月十五,王爷,这世上所有
人都知道,王妃的忌辰是十六。”
“王爷……”
“下去!”墨云晔的脸色铁青,一瞬间秦易只能想到这两个字,“失态”,她屏息沉默了一会
儿,才轻道:“是。”
叮
闲庭宫里,只剩下青画一人,采采和几个常在的侍女都被书闲调到别处,整个闲庭宫就像是
一个被搬空的地方,只是和搬空不同的是,这儿是青画能在皇宫待的唯一一个地方,书闲假如不
想见到她,只需要离开闲庭宫就足够,她虽是身份特殊,墨轩也曾经开过口要配几个宫女侍候,
但是她都推却了,有书闲在,她自然乐得来去自如。
青画桌上放的是醉嫣然,这酒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托了于伯的福,才得以以秘方保存至
今;一壶醉嫣然见底,青画发现自己少见地有了些醉意,依稀间还见着许许多多平日里早就忘却
的事情,青持白日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她再清楚不过,只是……
青云的老皇帝前几日的书信中其实只提了两件事:一,早日回国成婚:二,倘若不回国,那
就让青持早日回青云:一转眼,她来朱墨已经将近半年,而青持身为一国太子,哪怕只是几个月,
也足够让所有人非议。
然而青持却失踪了一般,又是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青画已经习惯了闲庭宫独自一人的日子,虽然杜蕊为了这事已经闹腾了很久,但终归都没能
劝动她搬到她宫里,又过许久;她伤势好得差不多时,久不见踪影的墨轩突然派人前来召见她。
“什么事?”
召见的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陛下急着见郡主。”
青画想了想,点头,“好。”
那是个普通的黄昏,她一点都不曾想过,这会是她茫然无助的复仇路上,一次情理之外的攻
守易形。
御书房里依旧是书闲、想容陪伴在墨轩左右,房里多了个画屏,昼屏上细细的针脚绣着一派
黄昏景致,依稀可以让人认出是个小山村,昏黄中透着几抹淡紫的薄纱衬着雪白的木雕,整个画
屏透着诡异的狰狞,不像是皇族惯有的雍容高贵之气;青画在画屏前驻足,不消片刻便有一阵轻
笑声从画屏那头传来,笑声如银铃,脆而媚。
书闲?她不可置信,绕过长长的画屏,第一眼见着的是穿着华贵无比的金丝瑶华的书闲,她
手里拿着几个荔枝,纤白的手衬得荔枝越发鲜艳,恰若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青画永远都想像不出,此时此刻这个倾倒众生、巧言娇笑的,会是那个连开口都会羞涩地拉着她衣摆的书闲,那个她认识了六年的冷宫皇女、弱质女流,她现在的样于……已经十足是个得宠的媚妃模样,在她的脸上已经再也寻不着一丝过去的痕迹,她甚至,没有瞧上青画一眼。
想容很静默地俯身在案旁,提笔正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她的目光淡淡地划过书闲,落到青画身上带了点笑意,“画儿妹妹来了。”
“陛下。”第一次,青画的目光略过了书闲,直接落到了墨轩身上。
“郡主,朕这番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得郡主一臂之力。”墨轩的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
青画沉吟片刻,还是颔首,“请说。”
西南大水,墨轩第一件开口的事远远出乎了青画的意料,朱墨的西南虽然临近大海,却向来 是个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小桥流水风光无数,被世人视作是世外桃源, 几百年来,无一处水灾、无一处早灾、无一处蝗灾,是个福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天灾;这次水灾来势之汹涌,让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民间有传言,说是“夺天”、“思慕”不仅仅是验兵,更是祭天,验兵典上的祭天仪式染了血、惹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一场天灾,一时间,声讨无数,民心大乱。
即使墨轩不细说,青画也了然,越是天灾大乱,越是人心为上;成,则收人心,败,则人心尽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墨云晔和墨轩要抢的,正是这民心,“赈灾”两个字,重如泰山。
“朕希望,郡主可以为我朱墨行这个方便。”
“我并不能代表陛下。”青画皱眉,她不明白,假如墨轩要抓取人心,为什么要选她?她只是个邻国的外使,让她出面……绝对是个尴尬的存在。
墨轩笑道:“可是你能让天下人看到,青云是站在朕这一边,朕能使得四邻和睦。”
“你想怎么做?”
“朕不会让你独行。”墨轩提笔在案上一勾,抬头笑了,“朕只需要你在内。”
青画越发迷惑不解,但是墨轩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朝想容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方才她一直在写的金丝锦缎,拿过国印在上头结结实实地盖了个印,交给了身旁候着的太监,太监领了旨,又毕恭毕敬地递给青画。
青画迷惑着接过了金丝锦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它,锦缎上写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虚话,只有只有一句是实在的,兹以青画为“怀仁使”,应天而设“怀仁阁”,并柳叶、温琴、顾莘三人 领国库十万金,以慰苍生。
“怀仁阁?”青画疑惑道。
墨轩苦笑,“是个虚名头,不过百姓却不知,柳叶、温琴、顾莘是被墨云晔撤离的三个朝廷官员,犹如被弃的棋子,总得找个最好的时候再放回棋盘,虽说现在武臣更迭,大局却依旧是在墨云晔手上。”
“所以你想以退为进?”青书恍然,设立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头,也许是他唯一能在自己的能力之内,在朝政上作出的最大变动,恐怕这一次的武臣更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解了自己和摄政王的差距,他开始走另一条以退为进的道路;兵力上、势力上他不及墨云晔,他就想用民心捆绑,让墨云晔没办法“告理弑君”吧。
设立“怀仁阁”,貌似孩童天真家家酒一般的折腾,却也未必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
还是太过儿戏了点。
“我是女子。”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宫的礼法,他这样的折腾未免荒唐。
“那便称怀仁阁主。”墨轩轻轻叩打着桌面,冷笑道:“不过是个虚名,郡主大可当作是
唱出戏,朝中想必也不会有人与朕计较,女子为臣,朕就是要一个荒唐!看看墨云晔究竟现在敢
不敢废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帝。”
“陛下……”
“墨云晔少了几个左膀右臂,如今正是他手下调度最繁杂的时候,我们唯有这时候趁乱行事,
才有必胜的把握,郡主肯答应朕的这个不情之请吗?”
“谁的主意?”青画终究是松了口。
墨轩敛眉笑,抬眼一瞥,“贤妃。”
西南之行已经不可能再有变更,也没有拖延的时间,青画思量许久,终究是妥协答应了墨轩
的请求,一来是因为这计划虽然荒唐,但总归是透着点说不出的微妙,二来朱墨好歹是她故土,
百姓流离失所毕竟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她只在闲庭宫逗留了一日,收拾些日常的物品,第二日
就踏上了去西南的马车,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拦路的。
青持,他拦道带了三两个随从,如松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黎明的宫道上,直到马车的声响撕
破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车上的人沉默不语。
青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犹豫着看着脸色有恙的青持,沉默半晌才道:“青持,我给你留了书信。”昨日匆忙,她来不及去告知他赈灾的事,只要写了封信托了采采,让她有时间转交给青持,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我要回青云。”良久,青持涩然道。
青画诧异,“回去?”
青持沉闷地埋首,言语中带了一丝颤意,“父皇……病重。”
青画陡然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老皇帝病重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所有的争斗都将提到最高点,该上天的、该入地的、该见血的,所有人都是提了性命赌这一场;青持是三皇子,他上有二哥,下有四、五、六皇子,无论哪个有心,成败都是在这一举,如果不利,那生死也在此一举。
“我……”青画想开口,我要不要和你回去?可是……青持的脸色僵硬,不知在隐忍着些什么,她心上有些涩,咬咬牙开了口:“青持,我和你一起……”
“锦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二皇子心术不正。”
“好。”青持微笑起来,一点一点的笑意满满爬上他的眼角。
青画惶然,“青持……”
“好。”
他笑得出来,她却笑不出来,天色尚早,风还有些凉,青画知道自己起了一身的战栗,他只说这一字,只赌命;青持的承诺重于泰山,青画再了解不过,那样一个青持啊……她低叹,阖了
眼上前,轻轻抬起手环抱那微凉的身躯,青持一动不动。
这不是第一个拥抱,却是她第一次怀着疼惜去靠近那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
青画闻见青草香,带着一点儿露珠的潮意。他没有喘气,没有呼吸,只留下心跳声还依稀入
她的耳,青画想笑,奈何于情于理都不合,只好在他胸前低了头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憋死。”
居然连换气都没有;良久,依旧没有。
“不会。”未了,是青持沉寂的声音,他居然真的乖乖答了,有些笨拙。
青画哭笑不得,不得已松开了手,日出,朝阳跳跃着落到他的眼里,一动不动;时候已经不
早,青画却在原地犯起了踟畸,到最后却是青持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她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不
需要”,青持这样讲,而后起身上马,飞奔而去。
青画坐在马车上一路向西南,忽然了然他这番究竟是来做什么,他不是来邀她一起回青云,
他甚至是来阻止她回青云的!老皇帝病危,他这太子少小离家,为一个外人守陵一年,更把朝政
搁在一边,委实不是个好太子,所以并不得民心,他这些年毫无太子模样,即便有老皇帝诏书,
他也不一定真能登上那个万人跪拜的座位,可是他身为太子,假如不能登上那位置,那等待他
的……
所以,他问她“你怎么想”,而她答的是:“二皇子心术不正。”
放弃荣华富贵不再回国,留得一生安稳,而她答的是,我要你登上九宝。
他说好。
青画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马车外头是柳叶,马车后面还有温琴和顾莘的马车紧紧相随,还有几乎倾尽墨轩亲信的数十侍卫,她不能。
西南之行是赈灾,越往西南越是荒凉,本来一片宝地成了一片荒芜的沼泽,依稀还有良田房屋的残骸留在原地,越发凄清,受灾的百姓从西陵郡到南都,一路上三三两两衣着破烂:道上的千年古树不知道被连根拔起了多少棵,歪歪斜斜躺倒在低洼的地方,半棵水中、半棵泽上。
青画能做的其实不多,十万金从沿途未受灾的地方买了许多的粗布衣衫和干粮,马车队能运的东西并不能够与墨云晔麾下的赈灾军比,所以她自作主张将大部分用来买了药材,大水过后,最恐怖的不是流离失所,而是瘟疫,她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地控制最初的伤寒发热,最大程度地降低瘟疫范围扩大的可能性。
然而要杜绝,却是不可能的,人人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说出来,乱的不仅仅是灾民,还包括深入灾区的所有人。
过了西陵郡,青画一行已经不能坐马车,只能改坐船了,江南宝地已经成了一片沼泽,七分水三分地:这三分地是往常的山丘,山丘上头还蜗居着死里逃生的灾民,水不算深,所以船也不能太大,青画乘船在水上行路的第一二日,遇见了一个故人。
那人白衣飘飘,手拿一支青笛,见了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青画郡主!”
居然是尹欢,青画勉强笑着,心里清醒得很,尹欢一介史宫自然不会插手赈灾的事,他会出
现在这不可能是为公,而是为私,墨云晔!他堂堂摄政王,难道会亲自……这真是狭路相逢,冤
家路窄。
水上就两艘船儿,想要装作没瞧见自然是不可能的,青画淡淡扫了一眼同在船上的另外三人,
除了柳叶,其余两个人都用一种看叛徒的目光防备地看着她,眼神之犀利,像是要把她的脑门看
出一个洞来,也难怪,他们都知道尹欢mN墨云晔的人,而他与她居然看起来相交甚熟,也不能怪
温琴和顾莘眼里充满了防备。
只可惜,尹欢似乎没能察觉对头船上的诡异气氛,他笑得越发灿烂,朝着青画抱拳行礼,眼
眸如皓月,他说:“郡主,许久不见,甚为挂念,可否船上一叙?”
青画沉默不语,只是尴尬地看了柳叶一眼,柳叶了然笑了笑,微微颔首。
“郡主不肯赏脸吗?”尹欢笑道。
青画回了一个笑,伸手道:“尹大人请。”
尹欢一愣,雪白的衣摆在空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他眼里透了点无辜,讪笑道:“郡主,我其
实晕船,好不容易找到条让我不晕的船,你让我过去不是遭罪吗?还是郡主过来吧,我这儿备了
美酒,上次郡主送上寒舍的那坛好酒还未开封,今日正好带了,与郡主共饮。”
青画皱起眉头,他不肯换船,大概船上还有另外的人。
在温琴和顾莘忿忿不平的目光中,青画终究是上了对头的船。
尹欢在船里放了一张红木桌,桌旁坐着个人,绛紫的衣裳,一双手纤白如玉,他低着头,如
墨的长发掩去了他的神情,他很静,如同摆设一样坐在船舱最角落里,听到声响也不曾抬头观望;
倒是尹欢,见着青画掀帘而入,他的笑带了几分森森然,“郡主,好久不见,可安好?”
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个人青画当然认识,墨云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更不知道
这次的相遇是巧合还是陷阱,他不动,她也不敢;他不开口,她就只能移开视线回了尹欢一个笑,
“托尹大人福,我这些天一切安好。”
“郡主,尹欢其实一直想问,上次郡主从寒舍掏走的那册子可看完了?”尹欢的眼角透着一
点点光,狡点无比,“久了我不好向上头交代。”
青画一愣,释怀地笑了,“还没,过些日子还你可好?”那册子当初是青持从他府上偷来的,
她想过墨云晔会帮他查出是谁拿的,却没想到他会挑开了讲,如今一切敞开了,反倒自在,尹欢
这人,性子是习了些,骨子里却是个潇洒,这一点颇得她心。
尹欢听了眉开眼笑,笑眯眯斟了一杯酒道:“郡主真是坦率。”
她笑道。“尹大人也很爽快。”
船舱中的红木桌上摆着几个不同的酒壶和几个杯盏,酒壶有红铜的、有白玉的,还有几个看
似翡翠的,每个都是精巧无比,杯盏则是一律用的白工,雅致得很;除了酒壶与杯盏,桌上还放
着几个糕点,玲珑剔透五颜六色,沁人的芳香夹带在酒香里,平添了不少滋味。
青画对酒不大懂,但却不怎么易醉,白玉杯很小,只有两个指头一般大小,所以当尹欢拿过
翡翠的酒壶替她斟上酒的时候,她只稍稍迟疑辨了辨有没有毒就一饮而尽,只是她没想到那酒很
烈,喝在口中就如火烧一样,从舌尖一直到喉咙底,让她呛得眼泪都溢了出来,两眼发红,有苦
说不出。
逐英散!咳嗽之余,青画在心里狠狠咒了一递这酒名,咬咬牙强挨着撑过了酒劲儿。
“郡主请。”尹欢莞尔一笑,又换了个白玉的酒壶斟上第二杯。
青画不敢大意,只轻轻抿了一口,却倏地诧异起来,这第二壶酒居然是这时节本不该有的醉
嫣然,除了于伯,这世上还有谁知道酿这酒的偏方?
尹欢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他笑道,“这酒还是郡主上次送到寒舍的那一坛。”
“原来如此。”
尹欢低眉笑,“我还以为只有朱墨的女儿家才喜欢醉嫣然,原来郡主也喜欢。”
“好酒自然香远。”
“郡主有所不知。”尹欢眯眼,手指轻轻叩了叩酒壶,笑了,“这酒,本不该留到现在的,只
是啊,那时候我正巧想开坛喝了,结果有个疯子不让,威胁我说要是胆敢喝了就有办法停我三年
俸禄,这才留得给郡主。”
尹欢的声音总是透着股江南的呢喃调儿,带着一丝润滑、三分缆蜷、七分闲适,他缓缓道来,
狡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手里的白玉酒壶一般。
青画突然有些冷,不知道是起了风,还是因为一直沉默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那个人的缘故,
尹欢口中的疯子是谁她大约也猜得到,只是……猜不透,也不想猜,她扯了一抹笑,举杯一饮而
尽,“时候不早,叙旧酒也喝过了,我还有几个病人要救治,尹大人、墨王爷,相遇不巧,青画只
能告辞了。”
“郡主……”尹欢似乎是急了,回头匆匆望了一直沉默的墨云晔一眼,神色莫名。
时候的确还早,青画却不想再多留一刻钟,她眼睁睁看着一直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的墨云
晔缓缓抬了眼,他的目光终究是落到了她的身上,如冬日流水,清寒中带着一丝波澜,在几乎是
窒息的船舱里,他略略沉吟,绛紫的袖摆划了个不算流畅的弧度,落到了红木桌上,他从尹欢手
里拿过了白玉的酒壶,默默替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了杯酒。
白玉杯被递到了青画面前,执杯的手骨骼修长纤瘦,手的主人眼色如水,不见底。
“醉嫣然。”
“多谢王爷好意,告辞。”青画的匆匆离去没有在船舱里激起一丝声响,自然也没有人挽留,
只是本就不大的船舱里霎时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良久,尹欢才轻笑一声推开船舱的窗户,三丈
阳光跳跃到红木桌上,桌边的绛紫身影还手执白玉杯一动不动,静得如同死物,只有跃动的阳光
落到他的一抹衣摆上,耀眼万分。
尹欢嘲讽地笑,“云晔,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船舱闷热起来,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云晔?”
顷刻间,白玉杯子被狠狠砸在船舷上,碎了,几办碎片跌落到水中,发出“噗通”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青画已经上了小船去对面,听见声响再回头时,她只见着那精致的大船窗棂边
,一抹绛紫的衣袖和几缕长发。
柳叶见青画上船,匆匆道:“郡主,刚才侍卫从水里救上来个晕迷的女子……”
“什么?”
西南水患源头是朱墨的河流决堤,他们此番为了方便行路才走了河道,灾民多半是在山上或
者远些的沼泽上,这茫茫大水里哪来的人呢?青画怀着满心的疑惑,跟着柳叶进了船舱,虽然早
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初见那个救上来的灾民,她还是结结实实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个……活物,
只能这么形容,因为那人浑身上不已经看不见一点完好的皮肤,只有纤瘦的体型依稀可以让人辨
别出,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身上的伤不是皮肤的毛病,而是血淋淋的刀伤。
“怎么回事?”青画皱起眉头问女孩身边的温琴。
温琴的眼里满是讥诮,他冷道:“你不会自己看吗?”
话音未落,女孩陡然间睁开了眼,她僵硬着打量了四周一会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爬到
青画脚边抓住她的衣摆,满眼的惊恐,她的脸上也密密麻麻布满了刀疤,整张脸皮开肉裂,血淋
淋的伤口已经被水浸得发了白,异常的狰狞。
青画被吓了一跳,在女孩又惊又惧的目光中蹲下了身,轻声问她:“你……怎么受的伤?”
女孩张了张口,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哆哆嗦嗦地把血淋淋的手往上挪了几寸,一路攀爬上青
画翠绿的衣摆,她这副样子像是惊吓过度,七分像人、三分像鬼。
“柳大人,找点干净的水来。”青画皱眉叮嘱柳叶,凝神看着不人不鬼的女孩,指了指她身
后的床榻,轻声道:“床,躺着,好不好?”
女孩愣愣看着她,极其缓慢地挪开了视线,顺着青画的指尖望向床头,又极其缓慢地挪动了
脚,一步、两步,慢慢爬到了床上,柳叶派人打了干净水来,青画咬牙往纱巾上倒了些去腐肉的
药,狠下心按到了女孩伤口最为泛白的双腿上。
“啊!”女孩痛得眼泪进出,狠狠抓着被褥尖声叫起来,这一声仿佛为她的喉咙开了匣子,
她狠狠揪住了青画擦洗的手,尖声叫:“救救我!救救大家!求你快带救救我的家人!求你……”
青画松开了按着纱巾的手,“慢慢讲,怎么受的伤?你的家人在哪里?”
女孩的身体猛的一颤,眼里的惊恐霎时被点燃到了极点,用力揪紧了青画的衣摆,“他们……
他们带着刀,杀了好多人……大水……没吃的了……他们抢光了村里所有的吃的……还想吃……
人,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女孩放声尖叫起来,声音之刺耳,让所有人心里
一片冰凉。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又陡然跃动起来,天灾是恐怖,但更恐怖的是天灾之后的
人祸,古就有易于而食,人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候会做的事情,完完全全是个罗刹:西南的大水把
所有的灾民都赶到山丘之上以躲避洪水,一个山丘与另一个山丘就成了孤立的小岛,衣食住行,
抢的何止是钱财。
“你的村子在哪里?”
女孩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指着船舱外一片茫茫大水,“前面……”
“你想去?”温琴冷笑,“光凭我们几个,能救不多少?阁主,属下希望您能好好思量。”
温琴的敌意青画一直都知道,他本是朱墨的郎中令,年纪轻轻就宫居要职,自然心高气傲得
很,眼下被墨云晔设计丢了宫职就罢了,还被墨轩调度到她一个女子手下,他会不服是肯定的,这一路他处处与她作对,言语相讥更是家常便饭,无奈她不以为然,这怨恨就越滚越大。
青画淡道:“那又如何?”
“你……”
“温琴,陛下给了你可以随时腧越上下的密旨吗?”
“你……”温琴似乎想发火,被顾莘紧紧抓了手臂往后拉了几步,气呼呼退出船舱,女孩在方才一番激烈挣扎下,已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只手却依旧抓着青画的衣摆不放,那手微微泛着青色,像是中了什么毒一般,青画凝神思量片刻,还是拉过被子帮她盖严实,有没有毒,她再清楚不过了。
在船上的第一夜,青画彻夜未眠,顾莘与温情在船上安睡,只有柳叶踱步到船头,坐到了她边上,静静地等待着。
“想我怎么做?”良久,柳叶轻声问。
青画眯眼笑,“怎么?”
“你不是鲁莽地弃船上山的人。”柳叶微笑,顾莘和温情或许不了解这个年纪不大的青云郡
主,他却是实实在在见过她嫁祸墨云晔、杀洛扬,这样的青画,或许聪明才智不及墨云晔,却也
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受伤女孩,就把整个船队带到未知的地方去;所以,他等,可是一直到晚上都不见她开口,不得已他才深夜到船头。
“郡主难道看不出可疑?”
“有。”青画冷笑,昏迷着被人抬上船,却依旧能在醒来的时候指出村子的方向,见谁都不尖叫,却单单要等到她进房的时候才揪着她喊,去腐的药疼痛难当,她却没有一丝诧异,乃至于后来她的手,都昭示着这个女孩不简单,可是……很多时候,意识到不一定是好解决,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她纠结的不过是在船上杀了她,还是留着当人质而已。
探子回报,说见到了至少两艘船不远不近地跟着船队,晚上的雾出人意料的浓,船队之间并没有接着缆绳,一不小心就会失散,倘若今晚动手杀了那女孩,那么如果有夜袭,就很可能输得很惨烈,假如不杀,那就只得顺着她设下的陷阱将计就计。
青画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人想拦下这一趟南行,不为财,为命:她猜不到那个人会是谁,她不知道除了墨云晔,还有谁会想要她的性命,假如是他的阴谋,他该避嫌,白日里的相逢显然不是意外,但那女孩……就很有可能不是墨云晔派来,那会是谁?
“那郡主打算怎么办?”
“等。”青画皱眉。
“郡主,属下一直想问,郡主和墨云晔究竟是何冤仇?”
这一间问倒了青画,良久,她才淡道:“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啊……”柳叶轻声叹了口气,微笑起来,“这就好。”
“柳大人为什么这么问?”
柳叶笑道:“郡主还记得洛扬将军吗?”
“记得。”
“假如有个机会能让墨云晔身败名裂,郡主可愿意依计行事?”柳叶的眼里泛着一丝微光,
青画陡然间明白了他的话中意,不寒而栗,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个记忆中正直的书呆,这些年已
经成了堂堂国之栋梁,心思缜密的朝臣之首。
青画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点头答应了,她留下墨云晔一条命不下毒、不下蛊,为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无名无利。
柳叶满意地颔首,俯身到她耳边轻声叮嘱,青画凝神听着,脸上的神色除了惊奇就只剩下战
傈,其实柳叶的计谋并不算了得,不过是借这次女孩的事嫁祸给他而已,但是也就是这么一个简
简单单的计谋,在西南大水这个微妙的时候显得异常尴尬,女孩的伤、可能存在的灾民和夜袭,
或者还有……其他更加麻烦的事情:怀仁阁现在是她青画这个“外人”带着头,本就是借仁义之
名广施皇恩,只带着“责任”之名的墨云晔要想与青画相比,就矮了那么一截。
既然山上的“灾民”是假,那么假如这群“灾民”被毒杀,那就真的成了灾民,她要做的,
其实不是什么良善事,不管那群人和墨云晔有没有关系,她都要他们和他直接关联,要想墨云晔
落入这陷阱,前提是他也会去往那个女孩指路的山头,这一点,青画确定不了。
船上一夜在静谧中流定,东边的朝霞递天的时候,一座小山头赫然出现在船前方,此时船已
经出了河道,底不依稀可以看见原本就在的房屋林立,大船已经不能前行了,无奈之下,柳叶备
了一些急用的药,找了两艘小舟缓缓靠近那山头。
柳叶与顾莘和女孩一船,青画与温琴一船,这船柳叶划得极快,相反地青画却划得极慢,直
到女孩频频回头催促,她仍然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行着,水面上还有丛生的树木歪歪斜斜躺倒着,
用不了多少工夫,两条船之间就隔开了一些距离,被一丛丛的树梢影子遮挡住了,再也瞧不见对
方。
温琴显然是急了,他的眼里有焦急之色,皱眉厌恶道:“阁主,你没有力气大可以叫上属下。”
青画微微一笑,伸手往把船桨调了个头,划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小船在晃晃悠悠中转向了另
一个方向。
“喂,你……”
“温大人会武,是吗?”青画不理会温琴要吃人的眼神,眯眼道。
“是。”温琴的口气不善。
“那一会儿还请温大人代为开道了。”
青画与温琴一船是柳叶有意而为的,温琴是三个被贬的武职中功夫最好的一个,由他来保护
她再好不过,将计就计并不包括“意外”,青画的意外便是与柳叶“失散”,另寻小径上山,这是
冒险,却也是在我明敌暗之下的无可奈何之举。
青画选了处灌木丛生、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上了山,她拿了药包,温琴拿刀,在不算和善的氛
围里慢慢向山上开拓;西南多雨温湿,树木长得极其高大,地上满布的藤蔓多半带刺,上山异常
的艰难,青画与温琴在藤蔓中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两人的脚上就已经被扎得出了好几处的血;
温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未了把剑一摔,恶狠狠看着青画,“郡主,让温某陪着你玩些拙劣的计谋
好玩吗?”
“这是柳大人的意思。”青画弯腰捡起刀递到他面前,“温大人,我们的时间不多,还请温大人莫要折腾坏了大事。”
温琴的脸色越发难看,“我堂堂……需要你这女流之辈来教训?”他嘲讽地看着身边的绿衣女
子,她年纪实在是太小,个子又小,恐怕是刚刚及笄的年纪,这样一个空有地位的绣花枕头、千
金小姐却来对他指手画脚,让他着实不爽快。
“温大人……”青画心里焦急,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倘若是柳叶先到山顶,那不出片刻,
山上的人就会来找寻,所有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她咬牙,狠狠朝空有一副武者皮囊的温琴瞪
去,却不想这一瞪,倒让她看见了一抹翠绿正缓缓靠近温琴,是蛇!这水灾的山上,怎么可能没
有这种东西呢?
温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点都没有看见正悄悄靠近自己的危险,青画急得心跳加快,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的灌木,无奈温琴早早停了手,周围根本就没有斩断的树枝!情急之下,
她狠狠折了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段树枝,树枝上的刺刺进了她的手上,殷红了一片却仍然不见断裂。
“你……”温琴诧异地出声。
蛇已经靠近到了极限,青画几乎能想像得出它下一个动作是扑上去,温琴的刀再快,也需要
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时间,青画想了很多,最终的决定是松开了树枝几步上前,抓住温琴的臂膀
借了一丝力,用力朝那一抹绿色踢了开去,脚上的剧痛告诉她,没有逃过。
“你!”温琴再迟钝,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拾刀把那蛇砍成了两段后,慌慌张张在已
经蹲倒在地上的青画面前蹲了下去,急道:“你怎么样?”
青画很痛,却没有失去神智,稍稍调息了之后,她拿了随身的匕首割开脚腕上的布,在伤口
上划了几刀,让血顺着伤口淌出来,又从包裹里找了些药粉,一半洒在伤口上方几寸的刀痕上,
一半送到嘴里咽下了,这才重重地喘息着靠着带刺的灌木无力地躺倒了。
温琴气得满脸通红,张口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未了爆出一声吼,“你这是干什么!”
“你中毒……我们都走不了……”青画强笑,“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用踢的……手比脚有
用……你放心,这点毒我还能解的……只是,会有一阵难受……”清毒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蛇毒蔓
延,这是事实。
“疯子!”温琴气得说不出话,良久才把刀狠狠插进土里,“我背你走!”
“嗯。”青画趴在他背上的时候能感觉得到温琴在发抖,这个见惯了血的大男人大约是被气
的,只是这一番下来,倒化解了这一路的冷嘲热讽,开始了真正的赶路,倒也值得。
蛇毒大半已经被药压制,只是毕竟是毒,后劲儿还是有些的,青画知道自己在发烧,四肢酸
软,眼里见着的东西也都带了一圈光晕,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被温琴背着走了多久,直到温
琴停下脚步,她才恍恍惚惚睁开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面断崖,说是崖其实并不算,那只是个
几十丈高的崖壁,对于会武的人来说并不算高。
“怎么办?”第一次,温琴用商量的口气与她说话。
青画想了想,缓道:“你先上山,我休息好了自己上山。”
“这怎么行!”
“你带人绕开这儿,记住,我一会儿顺着东边绕开这断崖壁……你千万不要让人往那儿找……”
温琴咬牙,“你胡闹!”
青画冷笑起来,“温琴,你堂堂男人,难道连这点搏命的勇气都没有?”
温琴沉默起来,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狠狠瞪了青画一眼,把刀摔在了她面前,只靠着
一双手攀爬上了那段崖壁,消失了。
青画靠着树枝无力地坐下来,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拄着温琴特地留下的刀,一步一步顺着崖壁朝东面走,绕开它,总会有路的……只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出了点汗,冷风吹过瑟瑟发抖,而过于滚烫的额头告诉她,蛇毒很可能还是残留了一点点,不重,却让她走得十分吃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终于支撑不住,连不重的药包提在手里都犹如千斤,无奈之下,她找了处还算干净的石头,靠着它闭上眼休息。
这一休息,睡意犹如秋后风霜一般袭来,几乎是一瞬间,小睡成了昏睡,睡眼朦胧中,她依稀听见有人叫青画,她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等她再醒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满天,有个模糊不清身影坐在不远处仰头望着夕阳,绛紫的衣裳和青山绿水几乎要融为一体。
墨云晔!他怎么会……青画几乎一瞬间清醒过来,慌乱地找到贴身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墨云晔也听到她醒来时候的声响,他站起身踱步到她身边,神色复杂,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你醒了?”
青画咬牙不语,警惕地看着他,墨云晔像是浑然不觉她防备的目光,只轻手轻脚递上一个囊袋,柔道:“水。”
青画一愣,敷衍地笑,“多谢王爷好意,我不渴。”
墨云晔像是被踩了痛脚,神色僵了许久才极轻地道:“没毒的。”
“多谢王爷,青画不渴。”
僵持了一会儿,墨云晔终究是放弃了,他安静地看着青书,直到她的神色已经起了厌恶,他才轻道:“你脚上的伤……”
“无妨,多谢王爷关心。”三句话,三个“多谢王爷”,句句透着显而易见的憎恶,墨云晔默不作声地盯着倚着树干,刚刚转醒的绿衣女子,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她的脸色苍白,娇小的身上衣服已经被划破了好几处,脚上渗着一丝血迹,明明是一副虚弱到不行的模样,眼底却藏着一丝光晕,执拗且顽劣。
她向来顽固,顽固得……让人以为她很坚强,这一抹太过熟悉的光亮让他心上一紧,涩涩地疼痛起来;墨云晔凝望着青画的时候,青画已然撑着不多的力气借着石头站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前走去,他几乎是立刻跟上了,扶住她的一只手臂,没想到只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下一刻就是一道凌厉的寒光闪过,匕首划过他的手腕,留下一道血痕。
匕首的主人盯着他目光凛冽,仿佛是看着洪水猛兽一般,这目光让他着实不舒服,心里的涩
然更甚,然而更让他涩然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她冷道:“王爷,告辞。”
墨云晔退后几步,扫了一眼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露了一个笑,“郡主多想了,云晔……并无恶
意。”
青画回了个笑,讥诮道:“王爷也多想了,我只是告别。”她一步步朝前走,一步比一步吃力,
到后来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只要熬过这几个时辰,蛇毒就会彻底清了,但是这几个时辰里,她几
乎是待宰的羔羊,她恨自己带了伤走不快,更恨自己的脚步带了跟舱,让自己的狼狈赤裸裸地曝
露在最憎恶的人眼里,但是即便如此,也好过和他待在一处。
墨云晔没有再跟上,青画撑着最后的力气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半道上,苦笑着闭上了眼,时
辰已经差不多,假如没有什么洪水猛兽,那再睡上一觉应该会好上许多了……她昏昏沉沉陷进睡
梦中,依稀还作了个梦,梦里慈祥的爹爹抱着半大的小宁锦坐在相府的花园里,唱着一首说不出
名字的童谣。
花开了一地,爹爹采了一朵给小宁锦戴上,抱在怀里摇啊摇,轻声问她,锦儿,你喜欢爹爹
当赌鬼还是乞丐?
小小的宁锦巴着爹爹的衣裳不放,凑在他颈窝里吐舌头,乞丐脏死了!爹爹走丞相,才不去
当乞丐!
那,赌鬼要是输光了钱呢?锦儿会不会恨爹爹?
不会。小小的宁锦斩钉截铁,爹爹偷偷和府里的人掷骰子锦儿都瞧见了,爹爹赢了,嘿嘿,
爹爹最厉害了!
梦魇来得极快,她却有几分沉醉在其中,乃至于天上下起了雨,她都没能睁开眼,任凭雨砸
在身上,把一身的衣裳都淋了个递。
后来的事青画记得不多,后来南停了,雨声仍在,却没有雨滴砸在她身上,有个人在叹息,“你
真的……恨我至此吗?”
一夜风雨,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初阳东升,鸟鸣虫叫空山寂静,虽然淋了一夜雨,身体
却已经好上了许多,余毒的劲头也已经过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儿已经不大烫了,身体也
有了力气。
隔了一整个晚上,虽然没被山上的人找到是一件幸事,但现在山上是什么状况她已经摸不准,
一夜的差距实在可以改变许多事、决定许多生死,她甚至不能肯定柳叶、温琴、顾莘是否还安然
无恙。
好在崖壁不算太长,青画花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缺口,顺着缺口上了山,没过多久,一排排
简易的木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男男女女都在忙碌着,虽然狼狈却并没有女孩口中的“吃人夺食”
场景,这一切让青画不敢向前,只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们。
假如他们都是手拿兵刀,十步一岗、百步一哨,那她大可以偷偷找到水源下剧毒,要了这些
伪装成灾民的刺客的性命,但是现在这副样子……她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灾民,如果
是真的普通百姓,她怎么下得了手?
青画小心翼翼地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柳叶一行人的踪影,他们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一般,又好像是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山。
难道……上错了山?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灾民众居的地方?柳叶和那个女孩上了另处山?
这个念头只在青画的脑海里徘徊了一圈,因为她看见了一滩暗黑,一滩血迹!虽然被草木遮
盖了,但是她这些年与蛊虫相伴,对血异常的敏感,青画提了心、屏住呼吸,顺着这一点点的血
往村民聚居相反的方向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小身影,那是个七、
八岁的女孩,身上的衣服结了块,黑乎乎一片。
女孩发现了青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别怕。”青画柔声安慰,不急于靠近,“我不是坏人。”
女孩还是很惊慌,却没有尖叫,她只是防备地盯着青画,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时间,良久,她
才眨眨眼,眼泪一下子决堤了,“爹、娘……”
青画趁着这机会小心靠近女孩,柔声问:“爹娘怎么了?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女孩身上没有
伤,这血应该不是她的。
女孩陡然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开了口:“爹娘……不知道……香儿在米桶里……桶里下血
了……爹娘不见了……村长的腿少了一条,掉了……”
女孩断断续续讲述着并不通顺的话语,青画却听得浑身发冷,待到女孩再也讲不出什么的时
候她已经彻底通凉,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她:“村里的那些人,香儿都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到未了又摇头,“爹爹的头不见了……可是爹爹在盖房子……”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搂住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个……可能是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
“告诉我,你们煮饭的水在哪里?”
女孩只有七、八岁,是刚刚能辨事的年纪,她缓缓点了点头,犹豫着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瑟
瑟发抖地拉住青画的手,指了指远方。
“那里有人吗?”
“有。”女孩稚声道:“好多刀……一把刀一条胳膊,红了……”
那就是有人把守,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仔仔细细把女孩的身体检查了个遍,确定她没有伤口
后,又找了处凹地上的灌木丛,用手拨开一个洞,轻声对女孩说:“你乖乖待在这儿不要出来,好
不好?”
“嗯。”女孩点点头,乖巧地钻了进去。
青画思量了片刻,又把和药包在一块儿的水囊和一包糕点送到了灌木丛里,叮嘱她,“记住,
除非是我来,否则不要出来知道吗?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动,能躺着就别蹲着……吃的省着点
儿,饿了、渴了才吃,别馋。”
“嗯。”
“你……听懂了吗?”青画犹豫道。
灌木丛很浓密,加上又是个凹地,女孩身躯本来就很小,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她,只是透过层
层叠叠的枝叶,依稀可以看见一双滚圆惊恐的眼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能确定七、八岁的女孩究
竟能不能把她的一番话理解透了,只好尽量简单地说明。
“嗯。”女孩似乎只会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又是闷闷一声,带着一点点颤音。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地把灌木拨乱了些,彻底遮盖了女孩的身影,正午的阳光炙热
无比,她已经有些晕眩,咬咬牙走到树荫下稍稍休息了会儿,才朝女孩指的方向前行;一路上,
她浑身酸软,饥渴难耐,本来也不至于这样的,只是水和吃的都已经给了女孩,就如同破釜沉舟
一般,她只剩下往前走的路。
女孩很聪明,至少她懂得把自己藏好,浑浑噩噩行路的时候,青画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涩,
一眨眼的工夫,眼泪就再没止住,生死攸关的时候,过往的许许多多事情犹如云烟一般过眼,她
几乎是怀着苦涩的心去臆想,假如当初嫁的人不是墨云晔,而是宁臣,是除了墨云晔外的任何一
个人……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假如……假如那个连墨云晔都不知晓的孩子没有随着宁锦
一起死在三月芳菲下,他也该……有六岁了。
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七章
女孩指的方向是村落的最深处,越靠近,路途越是泥泞,到尽头是一个几十丈方圆的湖,湖
旁有几间低矮的房屋,看样子是村民临时搭建的公灶,煮饭食的地方,屋旁站着几个不普通的村
民,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他们每个手上都拿着一把刀,眼神之犀利,与之前村落里的村民截然
不同。
青画俯身在丛生的杂草中,静静地等着他们放松的一刻,她靠得极近,以至于那几个人的对
话都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其中一个说:“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漏网之鱼,为什么要这么严防死守?指
不定那妞已经被蛇给毒死了。”
另一个嬉笑,“主人说了,那可是个会下毒的妞儿,咱这吃的、用的可得守紧了,不然,有咱
兄弟受的!”
“会下毒的妞和不会下毒的妞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女人一个!女人啦,都麻烦!”
“哈,你这话说得可不精准,那妞可是司空那老混球的徒弟!”
看守的人笑成了一团,大大咧咧地在屋门口摆开了几壶酒,喝得正酣,青画屏息静静等着,
却良久没能等到那几个人酒醉,他们的话来得蹊跷,她没有精力细想,只好咬咬牙往后退了一些,
靠在一片低坡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等待那群人喝醉的时候。
良久,屋旁的声响总算是轻了下去,几个人聒噪的嗓音总算相继弱了,鼾声传来,青画勾起嘴角,悄悄绕过低坡小心靠近屋子,那几个人果然已经趴在桌上酣然入睡,有两个没入睡的也已经是满脸通红,她不需要直接经过他们,她只需要靠近那张桌子就好了……只要能到蛊虫看得见的地步,她就有办法让他们真的一睡不醒。
一步、两步、三步,青画屏息靠到了最近,从贴身的小袋里挑了个小瓶,轻轻地把里面的东
西倒在了地上,她埋头尽可能地把自己陷进草丛里,在心里暗暗数着,从一到一百,再抬头时剩
下的两个人也已经趴在了桌上,那不过是从脚趾钻入身体里,让人暂时昏睡的小小虫儿,伤人是
难的,那也正是她想要的,要想顺利地下毒,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看守的人安然。
屋子里果然有一口水缸,这次南行青画带的多半是治病的药材,好在临出门的时候也记得带
了为数不多的毒药,而这其中,药粉只有残花,这残花无色无味,约莫服用后三十个时辰才发作, I
使人癫狂,不分敌我,洒在水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完药,青画又轻手轻脚离开了湖畔,在等待毒发的这三十个时辰里,她无处可去,只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只是她没想到,没有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队村民,没有人出声,青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紧紧揪了揪裙摆,咬咬牙沉默。
也许是她的一身狼狈和“郡主“这光鲜的身份相差甚远,半晌,村民中有人问:“你是谁?怎么来的这里?”
青画急中生智,咬牙冷道:“我的行踪主人尚且不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过问了?我倒要问问,你们这个时候不去搜捕,到这里来做什么!”
几个村民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带头的犹豫道:“难道你是主人亲使?”
青画冷笑,“你说呢?”
村民脸上的神情很是怀疑,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眼里的犹豫越来越浓烈,青画趁着这机会几
步向前,淡道:“若是不信,请看信物。”
所谓信物,不过是一包毒粉而已,她眼睁睁看着几个村民倒地前惊恐的眼眸,狠狠皱起了眉
头,直接用洒的,这剂量着实让她心疼,她身上的要命的东西只剩下几只小虫和两包毒粉而已,
说不定不能熬到安然离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的的确确是在赌命。
尸体是不能留在半道的,青画咬咬牙把几个人拖到路旁的灌木丛里遮盖住后气喘吁吁,大汗
淋漓,她低着头抓着一段树枝喘气,抬眼时心跳骤停,一抹绛紫。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了风,穿透的却不只是耳,青画清晰地感受到浑身的刺痛,因为这突如
其来的不速之客,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你知道他们说的主人是谁吗?”那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青画冷笑回眸,“你?”
墨云晔轻轻摇了摇头,带得腰间的“念卿”发出清澈的声响,他见青画回头,眯眼笑了,“不
是我,他们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高人,你那些小技俩赢不了的。”
青画冷笑,“多谢王爷关怀。”
墨云晔对她的嘲讽不以为然,只是低眉轻抬手,微笑道,“青画,跟我走。”
“王爷在说笑?”
墨云晔走近几步,几乎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防备至极的娇小身影,她很狼狈,比之前狼狈了
不知道多少,然而即使是这样,她那一双眼还是清亮无比的,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甚至
是慌乱,但是本能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给她离开的机会,不管……不管她是不是……
他不能容忍,“青画,你以为凭你一人,动得了我在朱墨的根基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会丢了性命。”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即使我不想,也有我护不到的地方。”
墨云晔的话说得正直无比,青画却听得笑了,笑得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儿,跌落在手上,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嗤笑,笑人生一场戏,若她真只是个看戏的,倒真以为是她青画不知好
歹,辜负了堂堂摄政王的一番君子意,她嘲讽地抬眼,“王爷美意,青画怕没这命享受,告辞。”
“青画!”身后墨云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寒,青画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穿过层层灌木往
深处走,直到她听到他不轻不重的一句,“郡主仁义,难道就不想看看香儿现在如何吗?”
青画的脚步陡然停滞。
墨云晔的小舟堂而皇之地停在上山的正道上,上船前青画心里挣扎得厉害,最终的最终,她
还是妥协了,山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做了,现在只有等,更何况她不想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
有事,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墨云晔走。
大船就在河道口,青画惊讶地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艘更大、更豪华的船,比之前那个
大了不知道多少,船上挂了绳梯下来,她犹豫片刻,在墨云晔柔和的目光中慢慢爬了上去。
一上船她就咬牙问他:“香儿呢?”
“饿坏了吧?”墨云晔淡笑,“船上有醉嫣然和玲珑糕,还有几道青云的点心,你可以挑着习
惯的吃。”
青画用力攥紧了拳头,“我问你香儿呢?”
墨云晔不再说话了,他只是挥手摒退了正要上前侍候的侍从,自顾自进了船舱。
“墨云晔!”
一桌精美至极的糕点,青画没有想过跟他上了船会是这样一个情形,墨云晔只是告诉她,在
她填饱肚子之前,香儿也会陪着她一起挨饿,这威胁其实很好笑,但是青画也知道,墨云晔不是
在开玩笑。
一桌的糕点有大半是宫廷样式,从青云到朱墨,几乎有点名堂的都包括了,她也的确饿了,
这一顿糕点下肚,精神倒恢复了不少。
“香儿呢?”她第三次问他。
墨云晔微微一笑,“我请大夫帮你诊治蛇毒。”
“我就是大夫。”青画咬牙,“香儿呢?”
“她很好。”墨云晔总算松了口,“她染了风寒,我已经让大夫妥善照顾。”
“那……”青画倏地站起身,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一阵晕眩,脑袋轰的炸开了锅,眼里的景
物成了花花绿绿一片,所有的声响刹那间遥不可及……几乎是同时,她双腿发软,再也没能坚持
住清醒。
昏迷,青画想过自己会体力不支倒在路边,想过会被巡逻的假村民抓住,却怎么都不曾想到
她会在酒饱饭足之后,晕倒在墨云晔的船上,而那一顿点心中绝对没有半点毒,等她终于能够睁
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张床上,身不久违的软席让她几乎不想动,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坐起身,
咬咬牙下了床。
“你先别动!”
青画的脚还没落地,一个声音就匆匆打断了她,是尹欢,他依旧是一身白衣,一派绒裤子弟
模样,一手拿着他不离身的玉笛,另一只手却拿着个碗,见她转醒,他笑眯眯把碗递到他面前:“喝
了吧,你的身体大夫说弱得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什么良丹妙药让你能跑能跳。”
那药是活血化瘀、清心润脉的,药是好药,只可惜主人却是墨云晔,青画勾唇笑了笑,拨开
了尹欢端着药碗的手。
尹欢不坚持,只是眯眼笑道:“郡主,这药我要是不喂你喝了,云晔那针眼心回来怕是要找我
报复。”
听尹欢的话中意,显然是墨云晔不在船上,这认知让青画心里窃喜,可是下一刻所有的喜悦
就被湮没,房门是锁的,不是从外,而是从内,显然是尹欢进房后才锁上的,等他出去就会从外
锁上,一瞬间,她感到的是绝望。
“放我走。”青画不想多纠缠,直接挑明。
尹欢笑得肩膀都颤了,他说:“郡主可真是有意思,郡主不知道尹某和云晔是一条船上的吗?
只有郡主是客人。”
青画苦笑着低了头,的确,她青画和尹欢根本就是仇大于义,而尹欢和墨云晔却是年少的时候就相识的知己,怎么可能要求他违背墨云晔的意思放了她呢?可是现在墨云晔不在,假如此时不走……再找机会怕是难了。
她埋头轻道:“尹欢,当我求你。”
尹欢笑得越发莫名,他无奈道:“郡主,莫要与在不为难了。”
“尹欢,倘若我和你的交情不比墨云晔来得少呢?十几年交情够不够?”鬼使神差地,青画喊出了这么一句。
“郡主什么意思?”尹欢渐渐收敛了一派不正经模样。
“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抬头望进尹欢的眼,一字一句道:“宋尹,你真不记得我?”世人都知道史宫尹欢,却不知道他几年前原本不叫尹欢的。
“你!”尹欢大惊失色,脸色霎时变了,“你究竟是谁?”青画苦笑着低下头,每个人都喜欢问她这个问题,久了连她自己都在问自己,你究竟是谁?走青画,还走宁锦?报仇雪恨的是宁锦还走青画?
良久,青画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呢喃一般开了口:“宋尹,我是宁锦,这个理由够不够让你放我?”
药碗从尹欢的手上跌落,砸在地上成了碎片,浓稠的药汁飞溅了一地,连同尹欢雪白的衣摆都染了污渍,他瞪圆了双眼,眼里透满了不可置信,半晌才低哑着嗓子开口:“郡主,这个玩笑不
好笑!”
尹欢根本不信,青画唯有苦笑,的确,假如对调了身份,让她相信眼前的人是许多年前早就
过世的故人借尸还魂,任凭哪个有几分神智的都不会相信的,可是,她今天却要逼着他信,逼着
他放了她。
她撑着几分力气下了床,抓住尹欢的衣袖,伸手指着他的上臂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小尹,你
这里的疤还在吗?”
尹欢猛然间一个踉跄,“你……”
“那弓我偷偷埋在你家老宅的院子里,我射伤你,怕爹爹责罚……墨……又不肯帮忙,我只
好从陈大夫那儿偷了些药来,还威胁你说不许说出去,否则以后永远不溜进你家找你,你……记
不记得?”
尹欢浑身僵硬。
“你后来外出拜师,临别前还留了封信给我,皱巴巴的一封信,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鼻子……”
青画抓着尹欢的衣袖,一字一句问他:“你信不信,信不信?”
尹欢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他的眼神颤动,面色苍白,到最后只是干瞪着眼,投降一般地从
喉咙底挤出艰难的一声:“锦……儿?”
“放了我。”到最后,青画用这三字结束。
房间里的气氛僵持着,像是被点燃了线的火药,一触即发,没有人知道,房门外有一抹绛紫,
静得要融入夜色。
墨云晔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只是颓然地借着船舱上的昼屏支撑整个身体,
即使再怀疑,那始终只是怀疑而已,他不敢去查、不敢去信,即使这样都已经失态那么多次……
但是,当不敢触碰的怀疑成了现实的时候,他连推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是六年前,那个被原配索要休书的婚典,那样一个鲜
活的人,仿佛前一刻还是凶巴巴缠着他闯江湖的顽劣丫头,后一刻已经成了那副模样,鲜血染湿
了她鲜红的衣裳,她本来清亮的眼里浑浊一片,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那双眼却好像死透了一样……
万般的春色霎时成了烟灰,喜乐听在耳里是刺骨的疼,那样一个人,她还死死瞪着浑沌的眼,问
他要一纸休书。
他其实……不想给的,他几乎是怀着憎恨威胁她,是要当他的王妃,还是当一个丑仆的糟糠?
结果,他输了,一败涂地。
他亲眼看着她血洒婚场,亲眼看着记忆里那个扛着一把绣花剑,背着个小包裹,七分笑三分
顽劣的小女子,痛得滚下了婚场的椅子,再也没有动作。
艳红喜庆的婚场成了一片死灰。
他召集了宫中最好的御医,救他的夫人,结果,只换来一天,连十二个时辰都不曾满……
房里,尹欢的神情总算是恢复了正常,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轻声叹道:“你好好休息,我把钥匙交给你。”
“香儿呢?”
“香儿她不在船上。”尹欢轻道:“云晔把她送到附近的一个山头,那儿会有人照顾她。”
“你……”青画气得说不出话,张了张口只带出一连串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她已经大汗淋漓,尹欢把钥匙交到了她手里,她咬咬牙接过了朝门口走,没走几步就栽倒在地上。
“锦儿!”尹欢急忙去搀扶,“明天吧,明天再走,船……已经在河上了,即使你通水性,夜色茫茫也不一定能找到那座山,而且你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的,云晔他回朝了,后天才会回来,明天、明天我想办法帮你找个小舟,送你离开!”
青画默默听着,停止了挣扎,她是厌恶这儿,可还不至于失去神智,尹欢的话句句在理,这个她懂,晚上出行的确会有太多意外,更何况……墨云晔他此刻不在船上,蛇毒才清,如果能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定了?”尹欢小心翼翼问。
青画犹豫着点点头,任由尹欢抱着上了床,床榻用最好的料子,她依稀可以辨出枕头里棉絮里还加了些助眠的药草,她的身体向来极差,自然挡下了这药车的效果,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平缓起来。
尹欢定定地看着睡梦中仍然一脸防备的青画,忍不住叹了口气,吹灭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一出房门,他毫不意外地见着了房门外犹如青松一样,巍然立着的墨云晔,他的脸上毫无半分表情,面如死灰。
尹欢忍不住冷笑,“这才是待她特殊的原因?”
墨云晔不吭声,他甚至没有呼吸。
尹欢嗤笑出声:“你这副样子做给谁看?墨云晔,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上的风有些冷,吹得人遍体生凉,墨云晔一动不动,宛若木雕,尹欢不想再理会,他冷笑
一声绕过他,临别不轻不重地丢下一句:“不管你怀着什么心思,我明天会放她走。”
夜渐渐深,船上除了几个船工,所有人都已经回房安睡,只有明月如灯,依稀勾勒着船上每
一处雕花,不知过了多久,墨云晔才轻轻笑出声,笑声低沉,犹如冰下流水,他缓缓伸手构着门,
却终究没有推门进去。
一夜,安然过去。
青画这一夜睡得不是非常安适,胸口闷得慌,待到黎明前夕才恍恍惚惚陷入了梦里;醒来,
是因为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在她脸上游走,酥痒难耐,她朦胧睁眼,见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站
在床边,一只肉嘟嘟的手正细心地替她梳理着鬓角凌乱的发丝。
“香儿?”青画诧异。
听见自己的名字,香儿兴奋地点点头,奶声奶气,“姐姐,不要走。”
“不要走?”青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
香儿瘪瘪嘴,伸手环住青画的脖颈,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因为爹爹的头不见了,山上、山上所有人的头都不见了,姐姐的头还在,香儿的头也在,哥哥的头也在,我们一起跑掉吧!”
“他们的头在哪里?”
“地下,好多头……头挤着头,爹爹在下面……”
香儿的话总是诡异万分,青画也知道她说的一定是真话,只是不一定能够把事实说出来,香儿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她实在想像不出她描绘所有人的头不见了、但是身子还在是怎样的画面,她的话中意究竟代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柳叶、温琴和顾莘去了哪儿。
“姐姐带你去找爹爹,好不好?”青画微笑。
香儿咬着手指想了想,委屈地噘起嘴点头答应了,拽着她的一个衣角,跟着她出了门,到了甲板上:日出,甲板上的尹欢已经把小舟备好,静候在一旁,青画整理了一些药材,牵着香儿的手朝他微微颔首致谢,就要踏上小舟。
“青画。”临走,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带了一丝颤动声音,没有下文,只是隔了很久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青画。”
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她当然知道,只这短短两个字,就足够让她心惊胆颤的没有第二个人,只是她不想回头,哪怕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箭她也不想。
上小舟、放缆绳落水、拾起船桨,青画发现自己的耐性见长,因为从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回头看上一眼,手没抖、心没慌,一步一步做完该做的事,划动了船桨。
“哥哥!”香儿趴在小舟上挥着肉嘟嘟的小手。
“姐姐,你看呀,哥哥在看我们。”
“姐姐,你回头看呀,哥哥的模样好凶哦……”
“姐姐,哥哥他……是不是快哭了?”
朝阳似锦,水波成了金鳞,晨风吹散了雾霭,水旁是沼泽,沼泽上稀稀拉拉露着几枝树梢,
一片青葱:也不知怎的,青画忽然觉得一身的轻松,仿佛乱成一团的麻线,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
线头一般,心似明镜平。
皓皓长空,蔚蓝如洗,再见到那座熟悉的山丘已经是晌午,二十个时辰已经过去,假如不出
意外,山上的人该是已经伤亡过半,为求安然,青画还是选择了那日温琴开道的小径上山。
山上的防备比上次森严了不知道多少倍,青画她拉着香儿屏息藏在一处灌木后,小心翼翼看
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全无一点中毒的迹象,行走之自如,就好像完全没接
触过剧毒之物似的,这一点,着实让她诧异。
香儿乖巧地蹲着,小心地伸出一个指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村民轻声开口:“爹爹。”
青画顺着香儿的手指望去,发现那儿站着的是一个拿刀的村民,那村民着实奇怪,明明是炎
炎夏日,他却穿着厚厚的秋衣,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是你爹?”她轻声问香儿。
香儿皱起眉头,十分懊恼地揉了揉脑袋,支支吾吾道:“爹爹,又不是爹爹,头不是爹爹……”
“那那些呢?是不是村子里的人?”青画指着很远地方的一小队村民问她。
香儿摇摇头。
青画心里一凉,强压下喉咙底的恶心尝试着问:“是不是……穿着厚衣服,遮住脖子的人都是
村子里的人?露出脖子的不是?”
“嗯。”香儿干干脆脆点头,“脖子,有疤,难看,遮起来。”
头不是头、身子不是身子,一半和一半……青画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吐出来,她终于
明白了香儿反反覆覆说爹爹的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这认知让她遏制不住地恶心,她想起了墨
云晔之前的话,说他们所谓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这世上人人都知道帝师司空,只是因为
司空年轻的时候调教过几个出色的帝王,然而司空真正厉害的不是帝王策,而是医蛊……在医蛊
道里,和司空其名的的确还有一个人,蛊医甘苗。
她小时候也曾听司空提起过他,说是此人最擅长的不是医活人,而是……医死人,只要凑齐
四肢和头脑缝起来,他就能用控脑的蛊虫“做”出一个人来,江湖中,提起蛊医甘苗,无人不惧。
如今看来,这个主人十有八九就是甘苗了,青画不明白,这个从来不外出的邪魔为什么会突
然针对起她来?只是因为她是司空的弟子吗?
香儿伸手轻抚青画的背,“姐姐,你难受?”
“香儿,你有没有看到那群人把几个外来的人关起来了?”
“有。”香儿眨眨眼。
“在哪儿?”
“水里。”香儿指着一个方向稚声道。
那方向青画认得,是上次下毒的那个公灶,她还记得那儿有个大湖,难道柳叶他们竟然是在
湖底?好在公灶那儿已经没有多少人把守,青画用了仅剩的一个装着蛊虫的瓶子,总算是让那几
个人失去了意识,香儿显然是熟门熟路,她牵着青画的手跌跌撞撞地绕过公灶的屋子,沿着屋后
宽广的湖面一路走,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下了脚步。
青画疑惑地看着前方,眼看着香儿拨开挡路的芦苇,露出藏在芦苇后面的一个小潭,柳叶、
温琴、顾莘居然都完好无损在水里!
“你们……”
“郡主?”柳叶抬头看见了青画,惊喜过后是惊慌失措地喊出了声:“不要过来!”
青画险险地止住了脚步,警惕道:“这水?”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伤口,甚至没有锁链牵制着他们,但是每个人都温顺地把半截身体
浸在水里,这样的情形着实诡异了些,那水,初看没什么特别,细看之下却似乎泛着一股子幽绿,
深潭之水自然是幽绿的,可是这水潭是在是浅得很,这种颜色让人不寒而栗,青画看着起了一身
的鸡皮疙瘩,柳叶提醒之下,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是。”柳叶苦笑,“我们都成了水草,一离开这水不到十步就会浑身刺痛,生不如死;这几
日多亏了这个孩子带些野果来,我们才不至于饿得昏厥……”柳叶说的是香儿。
“那柳大人,你们能走吗?”
“能!”温琴狠狠一拳砸在岸边的石头上,咬牙狰狞道:“腿脚都没事,可是……离不开这水!
那个人连防止我们逃脱的守备都没有,就是因为我们一旦进了这水潭就再也离不开!”
柳叶沉道:“郡主可知道这是什么?有法子可解吗?”
“有。”青画轻声道。
如果说刚才见着穿得厚实无比的村民,她还仅仅只是怀疑那个“工人”是甘苗的话,那此刻
她已经完全确定那个人就是甘苗,司空曾经提起过,甘苗此人有两宝,一个是毒药“天残”,一个
是毒水“地养”,前者奇毒无比,天下无人能解:后者只要加一点进死水,人沾了就能成瘾,一离
开就是撕心裂肺,柳叶他们现在所在的水牢,十有八九就是传说中的“地养”。
一瞬间,青画忍不住想发抖,难怪墨云晔会如此笃定她比不过那个“主人”,他是甘苗,就连
司空都得让他三分薄面的甘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