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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代价5(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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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画不得已,带了个傻子出门。

时过境迁,她已经有三年不曾踏足朱墨,这次回到朱墨第一桩大事,便是去买上十斤八斤的

玲珑糕!

朱墨边境的小镇街道热闹非凡,湖眉山脚下的那家玲珑糕特色的小店面,隔了那么久依旧在;

青画早早起了床,一开门,就见着了万年的尾巴,那个曾经风采翩然的,这会儿已经成了个痴呆

的云哗公子,这会儿正睁着纯良的眼,很认真地盯着她房门。

“怎么这么早?”

傻公子墨云晔不说话,只是露了个笑容,见她没有发火的迹象就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抱住。

“放手。”

墨云晔在她肩头摇摇头,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放手你能怎么着?

还是早年的时候,她有几次下定决心把这落魄王爷打包送回皇室,他虽是逆贼,却好歹是皇

室的血脉,既然疯了就没有再为难他的道理,可是每次好好地把人交给了宫里的人之后,第二天

就会发现眼睛红红的墨云晔站在她门口,她一出门就死死抱住,一次、两次、三次,最后青画放

弃了,他这习惯却还是没改,许是又回到朱墨了,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笑,“我不跑,我就下楼买些吃的。”

墨家王爷终于松了手,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把她瞧上了几遍,最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又抱上

了,显然,青画的信用已经……相当不行了,青画咬咬牙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看着他白兔一样

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乖。”

墨云晔扭头,不信。

“一起走吧。”青画于是认输。

墨云晔的眼眸闪了闪,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笑意,等到青画已经走在前面,他垂眸低笑,掩去

了眼里满溢的笑意,才在后面慢慢跟上了,她今天穿了件翠绿的纱裙,整个人清爽无比,下楼梯

的时候,客栈底下有几个男人在自家桌上窃窃私语:“看,是那昨日那带着傻子出门的妞儿……”

青画已经出了客栈门,自然是听不见客栈里那些男人的污言秽语的,墨云晔不紧不慢跟着她,

在路过那桌客人的时候淡淡地投上了一眼。

那桌客人顷刻止了声,良久之后,其中一人才迟疑地出声:“大、大哥……这年头,傻子都这

样吗?”

墨云晔早已出了客栈门,不近不远地跟着,阳光把前面青画的身影剪成了一抹青绿,她一直

走在前面,脚步却不是很快,没走多远,她似乎是不经意地回了回头,朝他在的方向投来一眼,

墨云晔眯着眼遮去阳光,懒洋洋地笑了,心满意足。

香儿紧紧抓着青画的手,“姐姐……”

“郡主,你快些逃吧。”一直沉默的顾莘终于开了口斗我们三个在这儿已经商量过了,倘若……

倘若我们不能熬过这一劫,郡主,“怀仁阁”还是要靠你撑下去,陛下他这次是兵行险招……他已

经输不起了;回宫,然后把这里的一切昭告天下,就说墨云晔勾结巫蛊,祸害我朱墨江山!如果

没人信,大可以让将士前来替我们收尸!郡主,你要活着回去,否则朱墨与青云邦交不保,更是

雪上加霜……”

静谧的潭边,只回响着顾莘颤抖的话语,青画蹲在潭边苦笑,“顾大人莫要欺青画年少不更事,

这勾结巫蛊的罪名能定墨云晔的罪吗?顾大人只是想让青画安全离开吧。”

顾莘沉默了,干瞪着血红的眼,用力抓了一把泥土。

“柳大人,如果墨云晔谋害朝廷命官,勾结邻国使臣意图谋反,加上……残杀数百灾民呢?”

柳叶眼中一亮,片刻后又闪灭了,他叹道:“本来下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但如今我们失败了,

墨云晔又怎么会……”

“会的。”青画轻声道:“他会的……”那些人,本来就是死人,根本不需要他下手。

“郡主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青画茫然站起身,仰头望了一眼蔚蓝的天,闭上了眼,性命提在手上的滋味实在是

有些沉,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良久她才幽幽道:“我想去见见那个主人。”

甘苗所在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后山腰,与山顶上层层守备截然相反,山腰只是杂乱地密布

着藤萝,几处湖泊泥沼中丛生着层层叠叠的芦苇,一条婉蜒的小径绕了不知道多少弯,终于绕进

了芦苇丛,望不见尽头,芦苇丛边左右分别守着两个侍卫,目光阴森。

青画悄悄隐藏在芦苇后面,屏息打量着,他们穿得极其厚重,看样子不是活人,毒药应该是

对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唯一可行的是她身上唯一剩下的蛊虫,这是最后一罐,她除了孤注一掷再

没其他选择。

所幸,蛊虫起了作用,几个穿得诡异厚实的村民相继倒下了,青画绕开他们悄悄顺着弯弯曲

曲的小径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一片芦苇的海,风中芦苇翻滚,沙沙声不绝于耳,无边无际,铺天

盖地,青画有些发冷,轻轻拽紧了衣服。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香儿?你怎么……”青画皱眉,她明明已经把她安放在安全点的地方,让她好好躲着,没

想到她居然偷偷跟了上来。

香儿的脸红红的,眼里透着一丝水盈盈的光,她摇摇青画的手,奶声奶气,“姐姐,香儿怕。”

“别怕,你好好待在……”青画想让她回去,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让她冒险回到

当初让她躲藏的地方,还不如就地找一个;她左顾右看,最后找了个芦苇丛生的地方,指了指,“你

去那块石头后面躲着好不好?等到日落,如果……如果日落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就去找刚才那三

个人,知道吗?”

香儿犹豫地瞪大了眼,最终还是乖巧地点头,“嗯。”

青画松了口气,看着香儿照她的意思躲藏好了,她才继续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芦苇丛

总算见了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溪,溪水隔了芦苇和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

一座小小的竹屋,没有一个人把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几分心慌,却并不影响她继续往前走。

风吹得芦苇声声作响,青画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按在腰间的口袋上,那儿是她仅剩的毒

药,她不能肯定这毒药能不能拿甘苗怎么样,但至少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怎么,不往前走?”陡然间,一串笑声飘散开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司空的徒弟,

就这么点胆量?”那笑声如游蛇一般的滑腻,不辨男女,只是到开口时才让人依稀可以确定是个

女子,青画握紧了拳头,忍住了回头查看的慌乱之举,咬咬牙迈开第一步。

那声音又是一阵嬉笑,“不回头看看吗?我在你身后呢。”

被发现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仍然抱着偷偷接近的心思,那到最后真的可能

会死得很惨,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逼自己不去听,几乎是木然地,她迈开第一一步、第三步……

一直到竹屋前,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她叩响了竹屋的门。

几乎是同时,身后那柔腻的声音霎时停滞,不仅是嗓音,就连风声、芦苇声都停滞了,气氛

沉寂到了让人心慌意乱的地步。

“你是来送死的?”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沙哑无

比的声音让青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青画勾起一抹笑,一步踏进了竹屋。

出入意料的,竹屋里是一个雅致至极的世界,墙上挂着几幅字、几幅画轴,屋子里一张竹桌,

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在竹屋窗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好大的胆。”那人冷声笑,回头对上青画的目光。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真实面目,她本来以为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老者,但没想到她只

是长了满头的白发,她的脸是三十上下年轻女子有的,配着她苍老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甘苗?”青画抬眼问,悄悄握紧了手里仅剩的那包毒药,她已经不用听她回答就几乎

能肯定她就是甘苗了,这世上被称作高人的人很多,但真正是童颜鹤发的高人她却只见过司空一

人,这女子是第二个,向来也只有与司空齐名的甘苗才能配得起这副容貌。

“司空的徒弟?”甘苗不答,只是用讥诮的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青画,从眉眼到腿脚,没有一

处落下,到未了她轻笑一声,淡道:“吊着命的病秧子,司空可真舍得下本。”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青画皱眉。

甘苗娇笑,“你居然不知道?司空什么时候成了施恩不求报的好人了?”苍老的声音在竹屋里

回荡着,一遍一遍不绝于耳,青画听得心里渐渐起了慌乱,她知道自己不该相信甘苗这蛊惑人心

的话,可是……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的的确确是个吊着半条命的病秧子,不管是

用毒还是用蛊,她都学得异常艰辛……前阵子她的身体更是到了随时都会倒地的地步,只是这一

切都结束在某一次晕厥之后,从那以后,不管身体再差,她都不至于垮掉……这其中说没蹊跷,

连她自己都不信。

“仔细瞧了,原来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司空挂在心上。”甘苗的笑变了味儿,她缓步走到青

画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娇嗔,“可惜呀,他这番牺牲,不过是为我作嫁衣。”

青画递体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甘苗巧笑着凑近她,“司空把他养了十五年的保命蛊给你续命,你居然不知道?”

青画的呼吸一滞,再也没开口,她的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很多早就淡忘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

再见司空时他的愤怒、那日醒来时他笑着说,“一日定不会有大碍了”的神情,她一直以为是他医术

了得,却没想到,他是把他十几年的心血给……

“你的身体还真是万药养,倘若去了脑袋,会是最好的……”

青画忍不住战栗,甘苗的手指冰凉,划过她的脸上引得她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她几乎是没有

任何犹豫,倏地退后想定,只是来不及了,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门上赫然爬满了蜘蛛,每一只都

是色彩斑斓,不仅是门上,连窗户上也全是,她几乎能想像假如她强行出门,会是怎样的结果……

“为什么来?”甘苗巧笑。

青画淡道:“别无选择。”

“好个别无选择。”甘苗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杯茶,眼角笑意,她说,“我给你个选择,你

是想去了脑袋变得和外面那群人一样,还是冲出门去试试看会死得多难看?”

青画闭上了眼,她当然知道甘苗不是在开玩笑,门上的彩蛛她认得,是一种产在极热之地的

食肉蛛,她此刻身上没有好药,只要被它咬上一口,就算是十个青画都活不了的;两条路,一条

早死,一条受尽折磨而死,她问她,选哪个?

不论她选哪一个,都是一个死,青画缓缓睁开眼,对着甘苗扬了扬手,笑了,她清声道:“你

是要一个死人,还是一个让你杀得有价值的人?”她的手里是她仅剩的毒药,威胁甘苗的却是她

自己的性命,她赌,赌她不会甘心让到手的猎物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世上能杀人的东西多得

很,但是能让她费尽心机得到的人偶却只有她一个,与其被逼着作出无论哪个都是死路一条的抉

择,她宁可把这抉择还给对方。

甘苗一愣,忽而笑出了声,“你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是。”青画冷笑,手指稍稍用力,纸包发出轻微的声响,只要她再用上一分力,指甲就会

划破掌心,人一死,不管身体里有多么宝贝的东西,都会随之灰飞烟灭,这一点甘苗肯定比她清

楚。

良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未了,甘苗笑了。

“先放了柳叶他们。”

“好,成交。”

扯线的木偶制作尚且需要许多道工艺,民间有传闻,为了让木偶有“灵魂”,还会有个“开魂”

的仪式,而甘苗所做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木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偶,自然要比木偶来得繁杂,

于此,青画才得了半天时间的修养。

半天后,开魂准备妥当,依旧是几个穿着笨重的人找了根绳子,把她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他

们的手脚都很僵硬,眼神无光,凑近了连呼吸都没有,青画逼自己不战栗,尽量让自己的手脚下

至于被绑得毫无挣扎的余地。

“那三人已经上船。”临走,甘苗淡道。

“多谢。”

青画被推到房门外头的一处高地之上,高地上绑着一根木桩,青画就被那些人偶绑到了木桩

之上,烈日炙烤着大地,风带不来一丝清凉,青画却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甘苗如

她所料没有跟上来,周围把守的只有三个人偶,如果要逃跑,这时候是再好不过的了……

唯一剩下的那包毒药能让东西化腐,青画小心翼翼地在纸包上扯了一个洞,一点一点转着微

小的角度,尽可能地避开另一只手,把毒药洒在那绑着她的绳子上,手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药粉,

火辣辣的疼,她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已经开始晕眩,绑着她的

绳子终于断了。

人偶不聪明,不能从细微的地方看出绳子断裂,他们只要她仍旧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就不会发

现,她借着木桩稍稍恢复了点力气,瞅准了一个时机,把剩下的药粉对着人偶奋力洒去!虽然他

们不会中毒,但是这药粉至少可以腐蚀了他们的眼睛。

人偶一个个开始动了,却是相互碰撞找不到方向,青画就趁着这个时机掉头就跑,穿过小溪、

穿过芦苇海,她一路急急忙忙奔跑,心惊胆栗,终于,芦苇的尽头已经在前面。

“香儿!”青画急急忙忙喊,却没有见到那小小的女孩出现,她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已经不

在原来躲藏的地方,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找找……“香儿!你在吗?”她翻递了那周围,依旧没

有看到一丝痕迹,看样子,香儿已经的确不在那儿了。

青画急急往前跑,不期然地脚下一软,浑身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顿时,她疼得

眼里都起了花,耳鸣不断,这一跤来得有些蹊跷,青画只觉得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得如

同棉絮一般,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脱了鞋袜去查看脚踝,那儿果然有个青色的印记,不痛不痒,

模样却异常的狰狞,那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本能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远处已经传来了寒宪串宁的声响,想必是追赶的人跟来了,青画不敢久留,匆匆忙忙穿上鞋

袜,咬咬牙站起身继续向前跑,几乎是同时,一个兴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姐姐!姐姐在

这里!”

是香儿,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那一抹绛紫。

“姐姐!”香儿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死死抱着青画的腰肢不肯放手,一张小脸已经哭得脏兮兮的,眼睛泛红,“姐姐,天都快黑了,你还不来……”

“我没事。”青画轻声安慰,目光却锁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一抹绛紫身影上,他站在那儿,没

有一点言语却透着一股威仪,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是王侯将相,也许生来就此常人高上那么几寸,

就是那几寸的高,让他能踩世人如蝼蚁。

“青画。”他低眉轻声开了口,两个字,无比的清晰。

“姐姐,哥哥在找你。”香儿泪眼汪汪地从她腰间抬起头,“哥哥一直在找姐姐。”

找到了,又如何呢?青画冷笑,与墨云晔隔着短短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拉着香儿往前走。

“青画……”他似乎只会讲这两字,同样呢哺一般的口气,同样温润如水的眉眼。

青画本不算理会,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堵截的人已经在她耽搁的这短短时间里,把这片芦苇层层包围起来了,她……走不了了。

“出尔反尔,司空的徒弟就这品性吗?”甘苗的笑声滑而腻,拨开层层的芦苇透到了每个人

的耳里。

司空的徒弟,青画突然发现,不管是青画郡主还是青画太子妃,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这个身

分更让人关注,帝师司空的徒弟啊,她想笑,无奈身上有一点点涩疼,让她的笑带子几分怆然,“谁

规定司空的徒弟就活该被人当药引了还不能反抗?”明明是死到临头,她反倒镇定了起来,几乎

是怀着恶劣的心思嗤笑,“我就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阴险狡诈怎么了?”让她先放柳叶他们是

一回事,她打算束手就擒是另外一回事,与其被这老妖婆做成了人偶,她还不如早些自行了断。

“你好歹是名门之后……”甘苗的声音带了愠怒。

“名门之后就该风度翩翩自寻死路?”青画眯眼笑了,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四周的空隙,一手

抓着香儿一手攀了根树枝,屏息后退。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甘苗的声音高了几分,“还想逃?”

甘苗的话音未落,忽然间芦苇海里吼声滔天,所有的人偶在这一瞬间狂乱起来,每个人都像

是被砍了一条腿的狗儿,尖声叫着在原地打着圈儿,香儿被眼前这一切吓坏了,呆呆愣了一会儿

后也放声尖叫着哭出声。

青画无能为力,只能抱着香儿咬牙忍着,逼自己静下心等待渺茫的生还机会,可是那些人偶

乱则乱,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一丝空隙,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要命的东西了,区区一个柔弱的身

躯,怎么可能冲破那堵连人都不能算是的墙呢?

“甘苗!”陡然间,墨云晔罕见的响亮声音在人偶的喧哗中响了起来。

青画听到甘苗很是诧异地“嗯”了一声,没过多久,尖叫的人偶们纷纷停下了声响,又回到

了最初的模样,甘苗略略嘲讽的声音从芦苇后传了出来,透着一丝丝的妩媚,她说:“墨王爷莫不

是想和我抢这小娃?”

“是。”墨云晔淡道,深邃的目光飘过青画的眉眼,却闪了闪躲到了别处。

甘苗娇笑,语气丝丝入扣,“墨王爷,这孩子可是我做娃儿的好材料,这身段虽小,骨子里却

是被药草蛊虫薰大的,去了脑袋、变得听话了,她可以当我最好的一个娃儿呢。”

“你敢?”墨云晔的话里忽然带了无尽的戾气,他没有多说任何字,只是沉下了脸色,如同

三月晴好的天忽然起了雾,一片阴云笼盖四野,十里昏暗风雨欲来一般,他这副样子青画见过的,

许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也曾经用这种口气威胁几个拦路的恶霸,那时候,他就是七窍

玲珑了。

“墨王爷,你忘了你我的约定吗?”甘苗的话锋一转,尖锐起来,“十年磨一剑,墨王爷凡事

还是斟酌着点,莫要一时冲动坏了大事。”

墨云晔淡道:“那又如何?”

“墨王爷,这些年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再过几年你就会鸿图大展,这个节骨眼上,王爷真要

和甘苗争上这口气?”

太阳终于落山了,荒芜的山上一下子静谧下来,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带了凄厉,就如同甘苗所

说的,在这节骨眼上,青画也是不愿意多出声的,直到她听到甘苗那句“你忘了你我的约定吗?”

原来,墨云晔和甘苗早就相识;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是同盟!十年磨一剑,十年前墨云晔不过十

六、七岁,他居然从十年前就策划了一个直到今天尚且无法达成的……阴谋?

不是灭宁府,甚至不是当上摄政王,他十年磨的究竟是什么?

“姐姐,你在发抖。”香儿轻声道。

青画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的确,它们在发抖,但,不是害怕,如果不是香儿提醒,

她自己根本无法觉察到这细微的颤抖,明明恐惧还不足以让她失态,但是腿脚却仿佛不受控制一

般地在一点点地被抽去力气;疑惑间,她想起了刚刚见着的脚上的青色印记,顿时心里凉了,她

早该料到的,几个人偶押着,甘苗怎么可能会放心地待在屋内,她根本早就在她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这东西是毒还是蛊,青画尚且判断不出来,但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墨云晔听见了香儿的话,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温煦,稍稍靠近了几步,微笑着道了声:“别怕。”

青画咬牙抬头,对上墨云晔温润的眼,“墨云晔,你们到底有什么约定?”需要……宁府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墨云晔微微变了脸色,似乎是有几分难堪,又有几分执狂,他犹豫良久,终究是没有开口,他的眉宇间有一抹倦色,藏在温和的眉眼间,也许只有凑近了才会被察觉,他盯着青画,轻轻抬了抬手想触碰她,撞着她霎时防备的视线,他勾了个苦涩的笑,放弃了。

甘苗诡异的笑声突然飘散了开来,她滑腻腻的嗓音传入每个人的耳里,包括青画,她说:“墨王爷雄才大略,早就有一统之心,我和他的约定,自然是我助他大业,他助我当上四国国师,赶尽杀绝所有蛊门之士,尤其是你师父司空,这个告诉你也无妨。”

墨云晔沉默着,没有反驳。

甘苗又笑,“墨王爷,不过是个小丫头,和你的鸿图相比,孰轻孰重您可得思量仔细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想来我徒儿也已经对你交代清楚,本就是不需要墨王爷你出面的事,王爷此番突然插手是为了什么?”

“原来真是你。”青画苦笑,她原本一直好奇,为什么从岭南开始,墨云晔的船就巧合一样的一直在她的船附近,前一次她和温琴秘密上山晕倒在路旁,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也是他,他知道香儿躲在哪儿、知道她做的每一件事,所有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巧合,她天真地想把杀难民、杀朝臣的事嫁祸到他头上,没想到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

她恨,恨他够狠、够绝,更恨的是自己无用,家仇难报、私仇难报,重生至今她每每动手以为可以撼动他,结果每摧毁一层,却发现那不过是个假象,真正的墨云晔……远比她想像中的厉害、狠绝;这种落差让她想哭,无助地找不到途径宣泄,她几乎是怀了所有的恨盯着他的侧影。

墨云晔垂眸不语。

青画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柔软的树枝已经不能负担她浑身的重量,到后来,她的双脚也没能撑住身体,她瘫软一样地坐到了地上,脚虽然不能动,这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她心慌意乱,这种虚浮的感觉,这种从脚开始的过程,除了刺痛不再,她几乎就要认为那是三月芳菲了,力气虽没,神智却没有恍惚,倒地的一刹那,她抬头去望甘苗,正巧对上的,是甘苗嘴角得逞似的笑。

“姐姐,你怎么了?”香儿一急,眼泪又要出来。

青画还在看甘苗,看她眼里清清楚楚的玩乐,她面前撑起一抹笑,轻道:“没事,跑的时候摔伤了腿脚,站不稳了。”话音未落,脑海里却一阵翻滚,晕眩袭来。

墨云晔似乎是在犹豫,他死死盯着青画的腿,脸色渐渐苍白了起来,末了他几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冷道:“她的命我要保,甘先生若强要,我也不怕违约。”

“你想过河拆桥?”甘苗冷道。

“拆不拆,全凭先生一念。”

“墨云晔,你好大的胆!”

“先生不妨一试。”

气氛凝滞起来,空气中的杀意陡然加重,所有的活人都有几分喘不过气。

“好。”甘苗少顷似笑非笑,“我这次就卖你一个面子,暂且放过这丫头,只是别怪我没提醒

你,英雄难过美人关是真,墨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不回头看看那丫头看你的眼神呢?”

墨云晔的神情总算是带了颤抖,为了甘苗一句漫无边际的话,那个人……是用怎样的目光在他身后看他?

锦儿,第一次,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惶恐如同他早就意料的那样席卷而来,这个

名字他六年来都不许人提,不提、不想,只留了一处禁地,不仅仅是王府,还包括心里,到如今,

她就在那儿,他却仍旧不敢出口喊,甚至依旧不敢想,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甘苗把最尖锐的

问题血淋淋地切碎了砸到他心头,答案他不想知道!所以,他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甘苗抬眼一笑,

“多谢甘先生成全。”

不回头看看吗?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盘桓不去,墨云晔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经是春风和煦。

“走吧。”他轻道。

许久都不见青画跟随,他心慌回头,才发现那人已经皱眉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他稍稍踟蹰,

缓缓到她身边俯下身,把那个过份纤瘦的绿衣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太轻,可是他抱着却步履维艰,只因为他已经分不清触碰到她是什么感觉,他分不

清那感觉到底是喜还是疼,是怒她隐瞒至今,还是侮当初年少轻狂,到最后,只剩下酸涩。

“哥哥,你别哭哦。”香儿拽拽他的衣角,仰着泪汪汪的眼。

“没有。”墨云晔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哪里有眼泪?抱她在怀里,他根本……就没有力

气去宣泄情绪。

“哥哥,我们快回船上!”

“嗯。”

第八章

朱墨夏日炎炎,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终于来到了。

青画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昏昏沉沉中萦绕在脑海的是一片混乱的喧哗声,宛若回到了验

兵典上,八千将士刀尖霍霍,厮杀声、刀剑声不绝于耳,那样热的天、那样猛烈的太阳,兵刀上

的寒光刺痛人眼,盔甲上的反光像是会灼烧,烫伤眼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反反覆覆,直到

浑身的酸疼已经到达极限,她才猛然惊醒。

一片轻纱垂幔,青画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身不是柔软的被褥,

身上是纱帐,这是一个精致的房间,从床到桌椅画屏,无不是精妙绝伦,房间里弥漫着一阵淡淡

的薰香,透着一丝丝熟悉的味道,这份熟悉让她心里渐渐起了不安,毛骨悚然。

房间里空无一人,青画咬咬牙掀开了被子才发现,身上摸爬滚打脏兮兮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

一件雪白的绸衫,脚上的青色印记还在,像一只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脚踝上,不痛不痒,

碰了也没有触觉。

这是哪儿?她仔仔细细搜索着脑海里仅存的记忆,可是无论怎么去想,回忆都停滞在山上和

甘苗对峙的时候,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地

方,是被谁带来的?为什么……

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了,进来的是个熟人,尹欢,他看到青画坐在床边似乎颇为惊讶,

愣了好一会儿才笑了,“锦儿,你醒了。”

“这是哪里?”青画揉揉酸痛的胳膊问。

尹欢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良久才轻道:“锦儿,你……不记得这是云晔的房间了吗?这是……

你和云晔的主卧。”

摄政王府!青画的心一下子跌落,砸在地上,她几乎是立刻挣扎着下了床,披上挂在床边的

外衣往外走,她一定是睡了很久,明明前一刻还在岭南,再睁眼的时候居然是在摄政王府了,时

隔这么久,不知道柳叶他们有没有事……

“锦儿!”尹欢慌了神,“你现在不能走,你中毒了!”

“我知道。”青画捶了一记有些麻木的腿脚,几步上前打开了房门,甘苗下的毒她当然知道,

虽然她不能辨识,但也知道那是种诡异的毒,只是甘苗的毒再诡异,她也不想在摄政王府停留半

刻,这地方她只待了那么短的日子,却填上了一条命,还不够吗?

“锦儿,云晔在和御医商量治病法子,你先稍安勿躁好不好?”

“不必。”青画淡道。

“锦儿,我知道你想报复的是什么。”尹欢拦在她面前,盯着她的眼道:“如果你介意的是宁

府灭门,我身为史宫,可以用性命担保告诉你,宁府灭门虽然云晔他揭发是起因,但灭门之事他

并没有参与!朝政之事原本就难辨善恶,假如云晔当年软上一分,那死的就一定会是他。”

青画停下了脚步,忍不住浑身的战栗,如果神识有躯体,那尹欢此举无疑是把最大的伤口血

淋淋地扯了开来,如果神识看得见,那她此刻一定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锦儿,你还记得从我那儿偷定的史册吗?宁府被灭门是因为私藏龙袍,意图谋反!你……

走之前,宁相不过是入狱而已,我回到朱墨那年正好是六年前,编纂史册的前任史官毁了这段史

实,我这些年都在修复它,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云晔他的确是爱权,也的确为了摄政王之位与

宁相敌对甚至娶你,但是你家满门抄斩当真和他……关系不大。”

“锦儿,官场上,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成王败寇,这个,你这些年是在皇宫里过的,应该

比我了解;我猜想,宁相当年和先帝可能有过什么秘密约定,然后……宁相输了,所以龙袍被翻

出来了……”

“锦儿,我不是想你原谅云晔,只是……希望你别被家痛遮了眼,我希望你能留在王府,云

晔可以网罗天下的神医替你保命,锦儿,我只是希望你活下去。”

尹欢长长的一番话说得气喘吁吁,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情绪激烈之下脸色已经白了,靠在门

上神色虚弱,他的眼里有泪,晶莹剔透,这样的尹欢让青画想起当年的病弱公子宋尹,他每每被

她欺负得急了都是这样一副泪汪汪的神情。

还好,她比他先哭了。

“那又如何?”青画仰头不让眼泪继续没出息地往下淌,她的脑袋一片混乱,混乱过后却是

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尹欢激动的情绪相反,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她甚至扯了袖子替那个长

不大的孩子擦了擦眼泪,轻声告诉他:“那又如何?”

私藏皇袍的时候她早就知道了,即使不是墨云晔陷害,那又如何呢?他是第一个把阴谋用到

宁府上的人,这就够了,往昔的爱没了,恨消散不了,墨云晔要的不仅是她一条命,还有一个孩

子,为人母,即便那是个没有到世上的小生灵,也足够让她恨上他一辈子。

“锦儿……”尹欢瞪大了眼,似乎是不理解。

青画冷笑,“哪怕我宁府满门不是他做的,那宁锦的性命呢?”说到底墨云晔不过给了她一场

欺骗和一个摄政王妃的头衔,她就端着心儿把身家性命填上?

“总而言之,我不让你走了去等死!”尹欢放弃了解释,咬牙切齿,“你厌恶云晔就厌恶,忍

着!”

他这副模样哪里还有朝野上下传闻中的尹欢的模样?青画却笑不出来,她只是苦涩地勾了勾

嘴角,涩声问他:“尹欢,我记得我们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笑话你不像男人,还推了你一跤,

你记不记得?”

“嗯。”

“我记得宋伯母当时揪着我的耳朵骂野丫头,就连我爹爹出现她也毫不畏惧,一个小小史官夫人对着当朝丞相吼‘管好你家千金’,好一副护犊模样。”

尹欢踟蹰,半晌才答:“天下慈母皆如是。”

青画狠狠擦了擦眼泪,笑得哭了,“那如果你死了呢?你娘会不会不记仇?”

“你……”尹欢的脸色霎时变了,“难道你当年……”

“只这一条,我宁锦如果不记仇,枉为做人!”

终于,尹欢没有阻拦,他缓缓地让开了道路,开了房门却是自己先急急迈步了出去,消失在回廊上,青画累极,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养足了力气离开房间。

屋外紫藤花谢了,只留下一地青藤,地上繁花逻布,小小一个院子亭台楼阁无一不全,她苦涩笑了笑,毫无留恋地走出了那个院子,这地方果真是墨云晔住的院子,院子里从来是没有人把守的,他素来洁癖,不喜外人进到院子里。

出了院子才渐渐有侍卫把守,一路上把守的人不少,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人敢拦路,直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青画没有忽略那个人,而是停下了脚步,因为那个人是秦易。

秦易眼里带笑,只是淡淡问了句,“不想留?”

“嗯。”青画毫不遮掩眼里的厌恶。

秦易叹了口气,“郡主,您的身体……郡主,听小易一句劝,人啊,总是没个完好的,教训过了便罢了,亏待自己才是无止境的啊。”

青画说不出话,只是静默地站在路边撇开视线,秦易的话中意她明白,想来她也是知道她和墨云晔有私仇,但是她不想去遵循。

“小易,亏待自己,总比九泉之下不瞑目好,不是吗?”

“郡主……”秦易轻轻呢喃了一声,眼里的光芒渐渐弱了,未了她轻轻行了个礼,退到路边,青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绕开她到了王府门口。

门口有匹无主的马,她一到那儿,牵马的家奴就直接把缰绳交到她手里,这马不知道是尹欢还是秦易备下的,青画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有推辞,牵了马迈出摄政王府的大门,骑马到宫门费尽了青画的力气,只是临到宫门口,她却不想进了,进了能如何?闲庭宫里已经没有人

了……书闲她也不见得会见她,墨轩给的任务她只完成了一半,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

她在宫门口停了许久踟蹰不前,直到两个宫女从宫门口神色怪异地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谈

论着什么,依稀提到了“贤妃”、“杜婕妤”她才疑惑地凑了上去。

“怎么了?”

两个宫女防备地看了她一眼,犹豫着相互看了看,又匆匆忙忙、拉拉扯扯地跑开了,宫里的

事情有太多是祸从口生,一句话可以要了一个人的性命,也可以要了十几、二十几条性命。

书闲和杜蕊有事?青画只依稀能判定这一点,这成了她进宫的动力,只是这一次她进宫花了

些力气,因为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墨轩给的权杖不知道丢在哪里,她花了些口舌和守门的侍卫

解释,却久久不得进入,赶巧撞见了太医院的一个老太医出宫,这才证明了她是“青画郡主”,侍

卫又去寻求使臣馆的人验证才勉强放她进门。

一进宫门,青画就急急忙忙去了闲庭宫,只是没想到的是待在闲庭宫的不是书闲,而是杜蕊,

她见了青画眼神恍惚,似乎是不敢相信,良久才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哑声道:“你可回来了……再

不回来,见到的就是我的尸骨了……”

杜蕊是个飒爽的女子,青画鲜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她好像是受了伤,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

即使是如此,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道:“你回来了就好,我就怕你被她们害

死在路上!”

“她们?”

“你的好姐妹贤妃和昭仪。”杜蕊似乎是牵动了伤口,脸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她无力地

靠在椅边,喘了口气才接下文,“青画,你不该回来的,赶快收拾一下行李,跑吧。”

“怎么回事?”书闲……对她不利?

杜蕊不答,只是苦笑,“你别管怎么回事了,这宫里哪来的一辈子的好姐妹呢?青画,我敬你

对我有恩,也很喜欢你这干干净净的性子,否则我也不会淌你这个没底的浑水,我不是什么良善

好人,但这次我不骗你,你赶快走吧,不要去见她们任何一个人,能回你的青云去当太子妃就去

当太子妃……”

“我不能走。”青画轻道,她还有大事未完成,怎么能功亏一篑?

杜蕊的脸色很是苍白,眼里布满了血丝,从始至终,她都在微微颤抖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她的肩膀上殷红了一片,青画见了皱起眉头,热门熟路地到了闲庭宫的房里,取了些药来,小心

地撕了衣服给她上药。

杜蕊吃疼地咬住了嘴唇,眼睛睁得像要爆裂开来一样,却始终没有哭,她肩上的伤一直蔓延

到了后背,像是……鞭伤,那条条杠杠的血痕遍布了整个脊背,狰狞万分,看得青画心里凉飕飕

的,她好歹是个婕妤,就算是当年入狱都不曾有人敢在她身上施鞭刑,除了墨轩,谁敢?

那药是烈性的,青画当然知道杜蕊现在有多痛,她犹豫片刻才开口,“别忍着。”没想到这一

句话让那个烈性的女子眼泪霎时决堤,她的手心已经被她掐出了血,血在手心晕染开来,艳红得

让人心寒。

未了,她妥协似的喘了口气,拿袖子胡乱擦了一气眼泪,挑眉哭着笑了,“青画你说,好歹我

和他三年夫妻,被人在他眼皮底下陷害折磨成这样,他是知情的啊……他怎么舍得下心?”

“你……”

“昭仪给了我一箱子珠宝,为了让我在今天杀了你。”杜蕊苦笑,“我不同意,她就用私刑,

在陛下面前随便给了个我偷她宫里名贵香料罪名,把我降了好几级,谁不知道我爹爹是管香料的?

她让我看清我在陛下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今天,是想来……”青画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是,我受不住私刑,只能先答应着。”杜蕊的笑顽劣起来,“然后我后悔了,不买那贱人帐,

既然你不走,她想除去你这绊脚石,我就是填上命也保你绊死她!”

“青画……你还记得很久之前,昭仪落水的事吗?我当时匆匆忙忙从御花园小道儿逃跑,我

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昭仪和摄政王在一块儿,她是后来才到御花园门口迎了贤妃……

我一看到她自己跳下水,我就知道出大事了,呵呵。”

“青画,我其实……很羡慕你,真的羡慕。”

“青画,心里藏的事太多会变得优柔寡断,如果我不是有伤,我真想打你……”

“青画,你常常自以为聪明,其实是最傻的一个,这样的人真教人放心不下……”

“所以,小心点……特别特别小心。”

杜蕊絮絮叨叨,边哭边说,让青画慌了神,只能笨拙地避开她的伤口抱抱她,安慰她,“好,

我小心,你好好养伤。”

想容,青画在心里悄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平地起了一阵的寒意,想容自然是个不简单的人

物,可是……听墨轩讲,他是从青楼挖来这通晓帝王道的女子进宫,可是却没有人知晓她进青楼

前是什么来头?她通晓“夺天舞”、通晓帝王道,这样的人物又岂会甘心入青楼?

只是她不明白,她青画不过是个邻国的使节,还是和她站在同一面的,她为何会想杀她?现

在她有些明白了,她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墨轩的“太傅”!她很有可能是……墨云晔的人,故意

落水是为了嫁祸书闲,乱墨轩和青持联手的阵脚,提议她一个“痴儿”去摄政王府是为了送一个

把柄给墨云晔,好警告书闲稍安勿躁……乃至于后来的许多事情,都是她一手协调雨方面的落差。

这设想实在是太过恐怖,让青画毛骨悚然。

青画在闲庭宫没能安然待上多久,半日的工夫,墨轩已经派人来召,杜蕊早早地回了自己的

寝宫,她的伤势实在是有些重了,只是在临走前告诉她一个消息,书闲要择日册封皇后了。

依旧是御书房,依旧是那三人行,青画默不作声进房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是书闲,又是一阵

子不见,她的眼已经深得望不到底了,她没笑,只是微阖眼脸,仪态风雅地退了一些,让开了路,

而想容,她的目光却是森森然的,也许是因为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到来,也许是别的什么,她的眼

里是露骨的厌恶,和往常那个柔美亲和的昭仪天差地别。

“郡主受苦了。”墨轩莞尔一笑。

青画默不作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墨轩笑道:“柳廷尉他们已经回朝和朕说了郡主的计划,甚好,只是朕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

等时机成熟之时,郡主能亲自上堂指证,不知是不是太过为难了些?”

“好。”青画答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想起杜蕊的话,墨轩眼睁睁看着想容陷害杜蕊却不阻

止,明知道想容动了私刑却装作不知,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过熟悉,这些都曾经发生在宁锦身上,

墨轩和墨云晔论血统是叔侄,两个人本就长得有些相像,都是皇族的教化不成长的,墨轩……根

本就是另一个墨云晔。

身为摄政王,斩杀数千难民、勾结邪魔外道、陷害当朝丞相、迫害贤良、行刺外使、意图谋

反,这一条条在一块儿,足够让墨云晔一败涂地,或许还能要了他的命,只是她不能确定,假如

真的帮墨轩铺平了他的千秋万载基业,究竟值不值得?

她的确要墨云晔输得惨烈,但墨轩的品行……

“郡主?”墨轩的声音把青画从杂乱的思绪中惊醒,她低头一笑,“陛下,您快些准备吧,我

的时日不多。”

墨轩大笑,“自然,朕听说青持太子已经登上大宝,郡主连太子妃册封可以直接省了,大婚之

后想必是青云的……”

这消息来得不意外,悄悄掐了一把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的腿,心酸一点点爬进心里,他以为

她说的时日不多是要回国大婚,没有人知道她说的时日不多……真的是时日不多。

“没什么事,青画就告辞了。”

“等等!”墨轩急急叫住她,“下个月朕要封贤妃为后,郡主可否留到那时候?”

书闲为后,青画悄悄望了沉默不语的书闲一眼,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丝的表情,她就像

是一尊最精美的瓷偶,一言一行优雅大方,却没有一个人该有的情绪,她想开口恭喜,却突然记

起现在她才是被丢的那个,她的恭喜人家也许早就不需要,“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用来形

容她和书闲,真是再恰当不过。

最终,一直到出了御书房,青画还是没能开口对书闲说上一声恭喜,只是临走前轻轻地把早

就准备好的一个香囊放在了她身边的座上,那香囊是她方才急急配的,比之前的多了几味药,那

个曾经畏畏缩缩的小女子,终于要坐上朱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了,她该高兴,只是想

起杜蕊一身的血淋淋却笑不出来,她不怀疑杜蕊的事书闲也有参与,但是她的高高在上总归是……

断送了杜蕊一生幸福。

“保重,书闲。”御书房门口,青画停下了脚步,轻轻对着里面道。

保重,书闲,这宫闱风云尔虞我诈,高处生寒,你都要一个人好好算计了,你这辈子不可能

不富足,却也不可能轻松,而我,只能陪完你这一程,接下去的路,不由人,由天。

在这朱墨的皇宫里青画牵挂的人不多,杜蕊是一个,杜蕊真心待她,她自然是感觉得出来的,青画不曾踏足过杜蕊的秋雅宫,也许是今天心神俱疲,想找个除了闲庭宫外的地方休息,问了好几个太监之后,她总算是找到了秋雅宫的方向。

临到门口,青画却惊呆了,一片白绫!

“怎么回事?”青画揪住正在挂白绫的太监急问。

太监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娘娘刚刚去了……”

“去了……”青画恍惚,“她的伤没到……”过世的地步啊……

太监一时脚没稳住,从梯子上跌落到了地上,他干脆瘫坐到地上嚎嚎大哭,“娘娘她是悬梁自

尽的……娘娘是个好人,虽然性子急了点,但是对下人都好!娘娘是被诬赖的!”

青画几乎是推开守门的几个太监奔到屋里,那儿俨然已经是个灵堂,杜蕊她……真的已经去

了,只是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前她还在闲庭宫里和她说要打她,几个时辰后她却冷冰冰地躺在灵

堂上……她的话还萦绕在耳,挥之不去。

她的一字一句,明明像是在交代遗言,青画捂住口鼻阻止眼泪倾泻,那个时候……她怎么没发现她的异样呢?

悬梁自尽的人脸色都是恐怖至极的,所以杜蕊的脸上盖了一块布,青画没有勇气去掀开它,

只是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咬牙憋住眼泪。

“谢谢你救命之恩。”她轻道:“我会小心,我不自作聪明,你放心。”杜蕊,请你放心。

杜蕊死后,青画病了一场,御医诊治了一个月无果,查不出缘由,只是无缘无故地身体虚弱,

这一个月里,书闲不知道是忙于册封典还是别的什么,一次都没有在闲庭宫出现过,于此,青画

已经没有多少感悟,她只是晒着秋日里柔和的太阳,在寂静的闲庭宫里等待着某些潜移默化的东

西。

墨云晔消失不见了,他就像是沉船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青画的视野里,一起消失的还有

柳叶一行人,这一个月,墨轩派人里里外外把闲庭宫围得严严实实,连飞鸟都不能进入闲庭宫,

听守备的统领说,这个月已经有三、四波人马夜袭闲庭宫,都险险地被拦下,青画由此知晓,有

个人急着想要她的性命,已经乱了方寸。

御医不来的时候,她常常仔细地查看脚踝上的印记,那青色印记已经成了暗色,狰狞地盘桓

在脚踝上,这也是她不大走动的原因之一,她的那双脚其实已经不大能走动了,就如同当年中了

三月芳菲一般。

盛大的册封典来临之前,闲庭宫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客人,不是墨轩、不是书闲,而是一个情

理之中却也有些微妙的人,昭仪想容;想容踏进闲庭宫门的时候,青画正坐在院中的亭台里,趁

着黄昏让阳光温暖微凉的身躯,秋风送爽,这平静无波的日暮时分太过安详,她已经昏昏欲睡,

斜阳如丝,青草挂了金,直到厚重的大门被守门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打开,发出吱嘎的声响,这才

惊醒了她。

“画儿妹妹,我听说你身体不适?”想容就站在门口,她的唇边噙着一抹笑,一身的金丝锦

缎,眼角层梢风韵十足,不得不说,有一种人,天性就是适合金色的,想容就是其一,她穿得明

艳万分,走起路来步步生姿,如果不是略显沧桑的脸泄露了一丝丝的疲倦,她依旧是那个春风得

意的昭仪。

此情此景,青画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眼熟到她心里的某一处被狠狠揪了一下,很久很久以

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躺在榻上,秦瑶穿着一身金灿灿,笑靥如花。

“你来做什么?”青画淡道。

想容淡笑,“看看画儿妹妹。”

“看什么?”青画忍不住皱眉,她有些不安,虽然不知道不安的源头在哪儿,但是隐隐的直觉告诉她,想容今天来得不寻常,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想容轻柔一笑,微显得苍白的脸上,闪过几丝别于她平日的神情,她笑道:“我来看看,天残究竟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的厉害。”

“你说什么?”想容的话很轻柔,在秋风里并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但青画听清了她的话,而后是彻底的凉,“天残”,她早就猜过了,甘苗既然会对柳叶他们用了“地养”,那她这连她自己都辨识不了的毒会不会是“天残”,但是猜测不一定代表她能确定,她不明白,她和甘苗无冤无仇,为什么会……

如今,她却有几分明了了,“是你。”青画暗地里使了些劲儿。

想容笑靥如花,微微倾身靠近了几分,“是什么?”想容一靠近,就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青画在她靠近的一刹那使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拿起石桌上的一壶酒狠狠朝她泼去,浓烈的酒香盖过了她身上的淡淡的气息,想容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青画还有力气能站起身,她愣愣凝神了她一会儿,忽然捂住了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想容痛苦地蹲在了地上,一时站立不稳,她的手被地上的酒壶碎片划破了血。

“你!青画,你竟敢!”她作梦都不曾想到,她明明中了“天残”之毒,照理早就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人居然会突然袭击她!“天残”毒发作只需要一个月,先是脚软、四肢无力,到后来的眼盲、思维迟缓,一个月,足够她真真正正成为残废和傻子了,她不明白,为什么……

眼睛里传来剧痛却是那么的真切,这酒有毒!她睁不开眼睛,只能摸索着在衣服里找了瓶药,

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倒了些在手上,一股脑儿盖到眼睛上。

青画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还清楚地记得想容曾经说过她不谙药性,一个不谙

药性的人会随身带着厉害的解毒药吗?一个不谙药性的人会算好“天残”发作到最厉害的时间,

不早不晚地来探望吗?这世上有巧合,却绝对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合。

想容她不简单,比任何人都不简单,她瘫坐在地上只一会儿,脸上就已经收敛了狼狈。

青画不由微笑,在她面前露出个嘲讽的笑,轻声细语:“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失去知觉吗?”

想容缓缓站起了身,浑浊的眼里已经有了一丝丝的光芒,浮现在她刚刚清晰的瞳眸里的情绪

已经不再是惯有的温柔,而是冷厉傲艳,配着她一身的金锦熠熠生辉,她终究是在青画的注目中

撕破了最后一层面纱,把最为凌厉的神色曝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想容,你既然懂药性,不会不清楚书闲婚宴上的青莘吧?”青画冷笑,“你默许杜婕妤害

书闲在先,后来又嫁祸她推你下水,设计我去摄政王府,为的是什么?”

想容的神色微微一滞,敛去了眼眸深处的一抹凛冽之色笑了,“你想说什么?”

青画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停滞了几分,不只是婚宴上的毒香和之后的落水……想容这个“太傅”

似乎从没有真正做过什么,或者可以说,从来没有在她们面前做过什么,但是墨轩怎么会对她心

服口服?唯一的解释,是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与他们商讨决策的可能性……

“你为的什么?”青画站得有些吃力,她悄悄抓了一把自己的衣袖,暗暗使了些劲儿才勉强

站稳了身子。

“你活不长了。”想容的眼里闪过嘲弄。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一些……奇异的东西,想容眼里的东西她见过的,那是嫉恨,很多年前,她曾经在秦瑶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

“墨云晔?”青画盯着她的眼,轻声道出了她最不愿意去设想的念头,“你是为了墨云晔?你其实是替他做事?”

想容的神情有片刻的呆滞,未了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执狂,埋头轻笑起来,“是,要不是我学艺不精、不善医蛊,你早就死了几次了!”

青画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僵声问:“那夺天舞呢?”

想容娇笑,“那不过是吸取你精力的一个阵法,只可惜被司空看出了破绽,提前替你稳住了心脉……只可惜你要死了,天残之毒无药可解,青画,事到如今,是你和青书闲逼我的……”

想容的神色已经接近疯狂,这让青画心惊,假如她还有些许理智,她就该知道此时此刻青持将登基,她的身份特殊,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长久以来,想容想必已经静下心来不动杀机了……她不明白,这次让她失去理智接二连三派杀手的动机是什么?

“你不能杀我。”青画如实以告。

想容却只是冷笑,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轻轻地,几乎是沉醉其中地打开了瓶子的木塞,一股暗香渐渐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几乎是同时,青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却仍然阻止不了那透骨的香气溢满整个庭院。

想容已经是个疯子一样的神情,她出神地笑,柔声开口:“不用怕,这是暂缓天残毒的解

药,我还不想要你死,他还没亲眼看着你命丧黄泉,怎么会死心呢?”

石桌之上,还有一坛酒,这酒同样是用了一点点的毒,青画盯着它良久,终究是犹豫不定,

只好偷偷拽上了坛子的环儿,警惕地靠近了一些;想容原本的计划一定不是这样子的,究竟是什

么事让她乱了方寸?

想容像是一座精美的雕像,华丽的衣裳,虚假的神情,以及没有任何光泽的眉眼,这副模样

想必任谁见了都会退避三舍,长久,青画终于苦笑出声,“你爱上他了?”

一个当朝皇帝的宠妃,墨轩暗地里口口声声信赖着的“太傅”,爱上了死敌摄政王墨云晔……

何其荒唐!

想容却只是冷笑,她的目光落在青画的手上,又渐渐移到她的脸上,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汇拢,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虽不是美艳动人,却透着朝阳一样的青涩,就是这份青涩,让那个人……动

了心吧?他一次次手下留情,犹如针扎一样,一次次在她心头留下印记,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

她和他相识不过几个月,她怎么能?怎么敢?

更可笑的是,让他另眼相待的是一个傻子,而这个傻子恢复神智的那一天起,他的目光就再

也没离开过她,鲜少有人能进那个人的眼,以前是宁锦,宁锦过后却不是陪他十几年的她,而是

一个处心积虑要他性命的人!

所以,她设计她学“夺天”,她甚至故意在她南下的路上节节拦杀,却因为那个人的阻止,功

亏一篑,她的确要疯了,在看到他抛下和甘苗的约定,插手这件事后:在他急匆匆跟着她的船南

下的时候,在他丢下所有人,陪着她只身闯甘苗的地盘的时候!

这个人凭什么?她以为她能忍,在他回朝后,她也只求见他一面、听他打算,他居然避而不

见,她找了所有的人脉去打听,却听闻摄政王轻骑南下的消息,他是去找甘苗了……为了救一个

处处要夺他权力、害他性命的人,他只身赴甘苗约!多么可笑,多么嘲讽?

“为什么要杀你?”她放声笑,“你和宁锦一样该死!”

太过相似的夕阳,太过相似的疲惫,太过相似的别院,还有,太过相似的人,青画没有给心

上的惊愕喘息的机会,因为在她出神的一瞬间,想容从袖口里抽出了一抹冰凉的寒光,那是一把

匕首,衬得她几近狰狞的面容变了形,一时间,冷彻骨的杀气在宁静的小院中肆虐滋长。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疯了,青画悄悄掐了一把麻木的腿,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匕

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跑不了,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身上的蛊,甘苗的蛊她用尽了所有的法

子,都无济于事,刚才的躲闪已经是她的极限,如今的第二次袭击,她恐怕……

她只躲开了几寸的距离,却很巧妙地让匕首刺了个空,想容不会武,这一刺空让她的身体失

去了重心,她跟舱着跌向她身边的石桌。

青画利用的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空隙,她夺过了想容手里的匕首,咬咬牙,在想容惊恐的目

光中狠狠将匕首刺进了她的后肩,匕首刺破肌肤,划进了肩骨的间隙,带来手柄微小幅度的粗糙

感;青画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她绝少用如此血腥的方式去冒犯死神的威严,除了心惊,还有一

丝很微妙的东西,她说不清,只是所有的一切仿佛顺理成章,想容这一刀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

一刀下去,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酣畅淋漓。

为什么?青画在心里问自己,从小到大,司空不只一次嫌弃她不肯拿人当养蛊的容器,她从来都以为她不是个好血腥的人,可如今这一刀,她居然……毫无愧疚和慌乱。

血,霎时涌出伤口染红了金锦。

“你竟敢!”想容的脸色苍白,眼睛里透着血丝,不可置信地看到自己的肩头血淋淋。

“谁告诉你宁锦该死的?”青画冷道,手上一用力,把匕首拔出。

随之而来的是想容忍无可忍的痛苦呻吟,她扬声大叫,“来人!救命!”

闲庭宫外守备森严,想容的呼救还在回荡在院子里的时候,门外的一队侍卫已经出现在青画面前,他们手拿兵刀,神色凛然,见了里面的情形却没有慌乱,显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你们还不快杀了这个行刺本宫的冒牌郡主!”想容冷笑,支撑着站起身退到了侍卫身后,

隔着守备和青画遥遥相望,“你这冒牌的,把画儿藏到了哪里?还……不快招来!”

青画不答话,她的目光落到她依旧不断淌着血的肩头,暗自懊恼,如果这一刀再正中一点点,

她也许早就没了在这儿挑拨是非的能力。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所有人都静默着,良久,想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白纸的时候,带

头的侍卫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犹豫片刻,拄剑单膝跪在了青画面前,沉声道:“郡主安生歇息,

月后就是皇后册封典,陛下叮嘱末将好生保护郡主,属下不会再让人来打扰郡主。”他朝着手下

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卫才扶起想容出了宫门,他是最后一个走的,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未将的

家,在岭南。

青画知道自己赢了,无论是之前的救灾还是之后对柳叶他们的救助,不论她是真是假,至少

在某些人眼里,她和想容的可信度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这个点救了她一条命。

青画忍不住微笑,抬眸的瞬间对上了想容最后一个眼色,那颜色怨毒无比,却透着一股子金

灿灿的明艳,这眼神让她想起了记忆中的一个人,她虽没在那个人脸上见过这神色,但却本能地

知道,她该是这样子的……秦瑶,只有她,她太过暴躁,所有的行为都毫无章法,她也曾经好几

次怀疑这个秦瑶是不是真的能把宁锦置于死地,如果摄政王府里待着的那个秦瑶是……

可是,这可能吗?

侍卫终究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几天后的夜晚,闲庭宫里迎来了第二个客人,青画并不知晓,

不久前的几次搏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日落的时候,几个侍候的宫女搀扶着她进了房,收

拾了餐点和洗漱就扶她上床。

月光洒进窗户留下一层轻纱,她就盯着这轻纱渐渐沉入了梦乡,她实在是太累,就连梦里都

疲惫;梦里的青画因为学习走神而被司空处罚,司空总是有法子让她的身体不受一点儿损伤,有

时候甚至是调养她的身体,却让她的知觉产生无尽的折磨,梦里她被喂了一颗强行调息的药丸,

休息的时候躺在床上痛苦地抱着被子直打滚。

那药太过烈性,能让人忍冷忽热,胸口刺痛,甚至喘不过气来,小小的青画泪眼汪汪却倔强

地不肯哭喊出声,只是死死咬着被角干瞪着眼,最后还是司空先投降,他恶狠狠拍了一记她的小

脑袋,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叹气道:你性子太软,脾气却太倔强,这样下去,长大了后还不把自

己给折腾死?

小小的青画只是喘气,脑海里飞快掠过的是很久之前的紫藤花架、三月芳菲。

还有满目的血。

那药虽是好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烈性,司空最后还是没忍住,把自家徒弟抱了起来,轻抚

她的脊背替她顺气,看着她满脸通红浑身颤抖的模样,他轻声问:疼不疼?很难受?

温暖的怀抱,还有轻声的关怀,小小的青画忍了很久的委屈忽然被开了一个口子,她揪着司

空的衣襟嚎啕大哭。

疼,好疼……师父,我好难受……师父,我又要死了吗?

不会,不会的。有个温煦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荡着,如春风和着细雨,久旱的贫瘠之地里

开出的一朵花。

梦里浮生万千,青画没有精力去细数水深火热中,究竟生生死死了几辈子,只是每一世她都

只有过去,只有小小的、背着莲蓬的女孩儿,黏着泥斗的脏兮兮小鬼一般,一身青绿藕荷色的少

女,再之后的……一次都没有。

后半夜起了风,吹得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青画旱在这时候醒来的,枕边湿了一片,不知道

是汗还是梦中的泪,这一场恶梦让她大汗淋漓,却出乎意料地让已经许久没有知觉的腿脚利索了

些,夜风有些凉意,青画随手披了件外衣下床去关窗。

窗户不远,她走着不算吃力,只是房里没有亮灯,她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一瞬间软了腿脚,

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迎接她的不是剧痛,而是一堵透着一丝丝温暖的墙,还夹带着一

股书墨的清香,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铃声,在静谧的房里乍然响起“念卿”或者是……“思归”。

青画昏昏沉沉地稳住了重心,摸着黑在房里找到座椅坐下,桌上有个茶壶,她找到它,狠狠砸到了地上,茶壶碎了一地,破碎声在夜里响彻。

“我只是来送药。”预料之中的温和声音在房里响了起来,只这一声,就已经让青画浑身僵硬,她努力平复自己纷乱的心跳,冷道:“深夜闯入女子闺房,这就是朱墨皇族的教养,墨王爷?”

良久的静默,房间里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青画屏息听着,久久没有听到半点声息,在她快放弃的时候,才听到墨云晔宛若认输一般地一声轻笑,他说:“青画,我是来送药的,并无恶意。”

“我不需要。”青画没回头,只是低头淡道:“墨王爷,我想安歇了。”

“天残。”墨云晔念了两个字。

“我不需要。”

“我并没有拿到解药,但是寻到了延缓的药,青画,你向来聪明的,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墨云晔的声音透着一丝蛊惑,音调却有些沙哑,夹带着遮掩下了的疲惫,他已经消失很久了,久到青画以为他又在酝酿什么惊天的阴谋诡计,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深夜见到他,空气中透着一丝丝腥甜,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血的味道,他似乎是受了伤。

他的身影埋在黑暗里,只留下一抹瘦削的轮廓,青画想了想,从桌上摸到了火摺子,却没有点起蜡烛。

“别点。”那个突然到她身边的声音在她耳边沙声响着。

“你走。”青画淡道。

“吃药。”墨云晔似乎很坚持,他凑近找到她的肩,顺着肩膀找到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僵

硬,排斥显而易见,他苦涩地笑了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个瓶子,倒了一粒药在手里,按到了

她的手心,“香儿她还在我府上。”

青画一动不动,宛若死人。

墨云晔的呼吸顿了顿,轻笑出声,笑声有几分凄冷,他引了青画的手放到她的唇边,小心地

把那药推进她的口中,桌上的茶杯里还有未喝完的茶丁他犹豫片刻,还是拿超了茶杯,送入她口

中一些。

房间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没有,墨云晔微笑起来,轻轻握住那一只僵直的手,闭上眼不去

看青画比手还僵直的背影。

“青画……”他轻声叫她,“我不害你,我……算计过很多,成功的多、失策的少,可是失策

再少,一次就能让我满盘皆输;墨轩他最近做了许多事,我只有往前……你知不知道?青画,你

想让我输吗?这真是你自己的意愿?”

青画知道自己在发抖,因为很多无可预计的恐惧,她怕墨云晔,这种恐惧不仅仅是因为恨,

而是某种比恨更加直接的东西,比如说,活着的本能;不管是不是换了个身体,她的心底早就记

住他最为恐怖的模样,只要他三昴近,身体就自然而然地回到当时暗无天日的情境中,止不住的

战栗,这种害怕无关仇恨、无关心智,而是心底最诚实的本能。

“你怕我?”良久,墨云晔低沉的笑声才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

感触到那上面的湿意,指尖颤了颤,“哭了?”那语气,柔和得宛若桃花林里一壶桃花酿。

青画一动不动,只是干涩地挤出下怎么完整的一句话:“是汗,你离我远点。”

冰凉的指尖陡然僵硬。

那药,似乎是真有几分效果的,青画即使不愿意仍然喝了许多进腹中,少顷,一股暖意渐渐

地在她的身上蔓延开来,手脚暖和了,居然动作也灵活了一点点,她甚至觉得连力气都回来一些,

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这滋味儿就像是久旱逢甘霖,或者是有瘾的毒药得到了暂时的解药,既让人

舒坦,却又仿佛坠入另一个更深的深渊。

墨云晔终究是在她身侧伸开了手臂围住了她的肩膀,他的下颚支撑在她的肩上,鼻息在她耳

畔,比一般人要慢上许多,一个拥抱,很轻很浅,带着淡淡的凉意和几乎可以忽略的气息。

不许点灯,或许是他现在的模样与往常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腥甜,青画几乎可以断定他

受了伤。

良久,他轻声询问:“好些了?”

青画的回答是一柄极快的匕首,抵上他的脖颈要害,她的手脚果然是灵活了一些,至少可以

让她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下抽出匕首。

“你别害怕,解药我半月之内必定……咳咳……”墨云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陡然间加剧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一点没有停息的徵兆,青画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听到桌幔被

指甲划出细细的声响,而后是一片寂静,她不能确定这片寂静持续了多久,“天残,让她的听力

也有些受损,直到整个房间里只留下清风越过窗棂,她才点亮了第一根蜡烛,房间里空无一人。

桌上静静地躺着个锦布盒子,显然是墨云晔留下的,青画盯着它良久,终究深深吸了口气打

开它,盒子里有一粒药,散发着她唇齿间还残留着的异香,药旁静静躺着的是一抹荧紫。

“思归”,这铃铛很久之前她丢弃了,真的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都快忘了怎么去辨别真假,

只是指尖温暖的触感,却犹如冬日里的暖阳一般把所有的记忆都开了闸,紫玉是暖玉,曾经她为

这玉暖了心,为这玉丧了命,这“思归”篙直是梦魇一样的存在,墨云晔……送这“思归”是什

么意思?

青画在闲庭宫躺了半月,那粒解药让她的身体渐渐开始恢复,等到半个月后她已经能行动自

如;半个月后,宫里早就被遮掩不了的喜气冲得人人脸上笑开了桃花,无论是真桃花还是假桃花,

皇帝封后大典在所有人的期待不到来了。

盛典那天,上到妃嫔不到宫女,每个人都有忙不完的事情,青画是个尴尬的存在,吉时到来

的时候,所有的妃嫔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前殿去参拜道贺,青画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云裳里,隔

着层层障碍,见到的是书闲穿得雍容华贵,一派威仪之风。

她犹如一只凤凰,清高带着端庄的眼神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眉眼,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看到了

自己,并为她眉眼里藏着的那一抹淡淡的和睦微笑而心情飘忽。

青画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书闲落到她身上的目光,她突然尴尬起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

已经算不得熟悉的一国之母,而书闲很快移开了视线,没有一丝笑意,青画有种感觉,她好像成

了……不被待见的人。

墨轩身着皇袍,与书闲笑着对视,恩爱之态溢于言表。

“皇后金安。”在所有妃嫔的跪礼之中,书闲终于名正言顺地母仪天下。

整个封后典,青画都没有抬头。

第九章

封后典后是晚宴,这国宴不是人人去得的,论理是该有皇帝和皇后的邀请,每个嫔妃都以能

有一纸去赴宴的圣旨为荣,也许是墨轩实在是宠爱书闲,这次晚宴书闲几乎请遍了三宫六院、七

十二嫔妃,算上文武百官,排场之大,史无前例。

青画去不得的,因为她没有收到请贴,闲庭宫里被遗留的几个宫女脸色有异,偷偷摸摸地在

指指点点,青画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赏了她们一些银两安抚,关于书闲,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探

寻她究竟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她,看着她终于登上了一个女人最高的地位,她只能送上祝福,哪怕

她根本不屑。

晚上,外来的信使送来了一封从青云远道而来的信笺,青持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更不是个

会写信关切的人,青画无比诧异,心里更是泛起了说不出的滋味儿,接过信笺的时候手有些发抖。

青持的字并不好看,一笔一画却透着和他的个性截然相反的洒脱,这和他的身份地位很不匹

配,看着这熟悉的字,青画的眼眶忽然干涩得厉害,她眨了眨眼,泪水顿时迷了眼,眼前的东西

再也看不清,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委屈。

委屈得想哭,甘苗没有让她想哭,想容没有让她哭,书闲没有,墨云晔也没有,她一直把自

己的心保护得很好,好到书闲和她反目成仇,她仍然可以真心祝福她,只是青持这一封书信,她

连拆都没有拆,揪在手里只想大哭一场。

青持……宁臣,他如果在,她会沦落至此吗?

宫女们早就偷偷溜了出去看热闹,偌大一个闲庭宫只剩下青画孤身一人,她可以毫无顾忌地

蹲在地上哭出声,哭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酸,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未了,等到连啜泣的力气都没有,她才拆了那封早就被泪水湿透的信,青持不善言辞,他的

信也是简洁无比的,总共才三句话。

小姐,宁臣己寻得醉嫣然秘方,自此一年四季皆可饮。

画儿,青持位及九宝,不负卿意。

锦儿,婚期己定三月后,可好?

三句话,三个口吻,无一句不让人心酸。

和青持成婚,这认知让青画乱了方寸,有什么东西滋长已久,青苔藤蔓一样悬在心头,被这

一封信吹乱了,漫天的飞沙走石,没有一处青绿残留。

青画收到这封信的第二日,墨轩就派人请她去御书房,人逢喜事精神爽,墨轩看起来神采奕

奕,他显然也知晓了青持的决定,见着青画便是笑弯了眼,“恭喜郡主大婚在即。”

对于墨轩,青画总是防备多于亲近,面对他的祝福,她只能一笑置之,低头道谢:很难得的,

书闲并不陪同在御书房内,想容也没有。

“郡主,几日前朕拜托郡主的事……”

“我会去。”

墨轩的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良久才笑道:“郡主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陛下想说什么?”青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皱眉间,墨轩不是个多虑的人,他不会

一而再、再而三地确定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唯一的可能是他还在筹画着别的。

墨轩闻言一笑,在案上拿了一卷轴,慢条斯理地摊平了才抬眼朝她微笑,他说:“郡主的诚意让朕很是感动,但朕也不得不为郡主考虑,万一此次我们不能一举把墨云晔收服,恐怕……他不会放过郡主,既然郡主大婚在即,不如就趁此天赐良机,请郡主代为当个说客,一结两国邦交,为郡主做个后盾。”

“青云、朱墨不是早就结盟了吗?”

墨轩眸光一闪,轻道:“朕希望,我们可以有更加深入的邦交。”

“比如?”

“比如,战盟。”墨轩的两个字说得极轻,出口却是重得很,青画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份量,这是沉到只有一国之君才能担负超的压力,她担负不起,却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墨轩终究是个帝王,他充分地知道利用已经有的东西、利用她对墨云晔仇恨,以帮她报仇为代价,事成之后转而利用墨云晔的仇恨,以一个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兵权的帝位,要求与青云结成战盟,这笔无本的生意,他可真是算得精。

“郡主意不如何?”

青画只是沉默,并不急于回答,此事关系重大,她的确作下了决定。

“郡主?”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抬眸笑道:“陛下,是什么让您以为,我作得了决定?”

“郡主与青帝何其恩爱,众所皆知。”

青画笑弯了眼,“真的?”

墨轩被她突如其来的天真烂漫一愣,继而微笑,“自然,郡主与青帝乃是神仙眷侣。”

“那请问陛下,青画假如是个好妻子,该不该越位而行,插手国事?该不该让青云和一个……”

青画的眼睛陡然转冷,直视墨轩,“需要借青云力才有机会夺回实权的人结成战盟?陛下,我为你

奔走不过因为我想要报和墨云晔的私仇,您是不是设想得太过顺理成章了些?”

墨轩的神色一滞,不再言语,眼底寒潮渐渐弥漫。

青画看见了,却不想去理会,她冷道:“陛下,我们的约定我会遵守,仅此而已。”她不会

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墨轩的棋子。

青画并没有在御书房待多久,她本不想多理会墨轩,早早告辞回了闲庭宫,却没想到一道圣

旨又把她传到了墨轩面前,这次不是御书房,而是朱墨正殿,殿上齐刷刷地站着文武百宫,每个

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肃穆,这让青画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正殿之上,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是变幻不定,不知是忐忑还是惊心,一直到引导的太监把青

画带到正殿中央的时候,文武百官脸上的表情都是讳莫如深。

青画心里悬着根线,她疑心,却也没有多余的惊慌,时至今日,墨云晔给的药虽然暂缓了“天

残”毒发作,但却也仅仅是暂缓而已,这世上除了甘苗本人,怕是连司空都再难救她性命,横竖

是个死,她当然不会怕墨轩要什么花样,只是当她来到正殿中央,看清楚殿上跪着的人的时候,

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殿上跪着一个女子,那女子青画认得的,那是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朱墨皇宫里的人,她跪在

殿上,头埋得很低,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遮挡住了大半张脸,但是那一身鹅黄色却唤起了青画脑

海中的记忆。

“小姿?”青画试探性地开口。

黄衣女子闻言浑身一震,抬头对上了青画的眼,“郡主。”

“你怎么……”青画盯着有些狼狈的小姿,半天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小姿她自然是认得

的,宁锦死后,她做为“青画”的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由她照顾着关怀着,她虽是宫中一介老宫

女,却胜似青画半个亲人。

小姿眼圈通红,像是几辈子不见青画似的,她瞪着眼僵直许久,才涩然开口:“小姐,奴婢对

不住您。”

“青持他出什么事了?”青画唯一能想到的是青持,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莫不是青持在青云闯了祸端,所以小姿才会出现在朱墨的正殿之上?只是……

小姿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那你来朱墨是……”

“小姐,陛下他安好,您放心,他没事。”小姿眼圈通红,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半天没能接

上下文。

“青帝没事,有事的是你。”一声冷哼代替了小姿的回答,青画的眼里有些迷蒙,是病久了

的疲软,她朦朦胧胧望去,只见着小姿身后站着明晃晃的一抹身影,除了昭仪想容还能是谁?想

容站在墨轩身侧,一身的璀璨,脸上的神情深不可测,只是眼底一抹机巧白白浪费了一张娇颜。

青画不再说话了,只是悄悄把怀里贴身带着的一些药包攥在手里,此情此景,无论想容想对

她做什么,她都是处于劣势。

墨轩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正殿之上的氛围陷入僵局,他才淡淡开口:“郡主,此次朕冒昧请郡

主前来,是想询问郡主一件往事。”

“请讲。”

“众所周知,郡主师承司空,据说司空擅长医术,有起死回生、改头换脸的绝技。”墨轩的

声音平稳地回荡在殿上,如同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的颤音余韵,一句未了,他才缓缓跟上,“朕

听闻,郡主六年之前乃是一介痴儿,却不知旧皇后使了什么法儿,请动帝师司空亲自登门收徒,

青画小姐父亲虽是忠烈,却也不曾和司空有过结交。”言下之意,便是怀疑青画身份。

青画闻言只是想笑,笑自己当真痴傻,居然信了墨轩在审完墨云晔之前,不会有所行动、过

河拆桥,事到如此,她唯有冷笑,“怎么,陛下这才知道我是个痴儿?与我合作的时候,怎么就不

见陛下疑心?”

“郡主何必急?”

青画沉默下来,不经意对上想容含笑的眼,她也不再遮掩,挑眉瞪了回去。

“朕近日得知,帝师司空与朗月关系匪浅,虽未登朗月国土,却一直与朗月的江湖人士往来

甚密。”

“家师行踪,我从未过问。”

“传闻郡主入宫前曾经失足从假山上摔下来,在背上留下了伤痕。”末了,墨轩总算是把重

点提了出来,他抬眼,目光轻飘飘划过小姿的脸,微笑道:“是不是,小姿?”

小姿的身体剧烈地抖了抖,慌慌张张跪倒在殿前,呢喃道:“是……郡主五岁入宫便是奴婢服

侍的,她的背上被石头划伤过,留了疤……这事,随郡主入宫的奶娘也可作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青画身上,仿佛要透过她一身锦衣看到她背上的伤似的。

这一刻,青画是真真正正有几分慌乱,这身体是青画的,背上有没有伤她自然是知道得一清

二楚,她的背上光滑细腻,怎么可能有十数年的疤痕?可问题不是出在这儿,而是怎么解释……

她该怎么解释小姿与奶娘纯属捏造?世人皆知青画郡主开始复原点儿神智,是在六年前的那一次

落水,于那之前的事她根本没有记忆,墨轩这一出,是坐实了她没有证据……

倘若她反驳,那是缺陷,倘若不反驳,那就是她输,这一招利用的是她早就忘却的致命漏洞,

实在是致命一击,事到如今,她能选择的唯有破釜沉舟的一赌,亦或是忍。

“郡主马上要嫁青帝了,这疙瘩还是不要留的比较好呢!”想容的娇笑声在殿上渐渐回荡开

来,绕梁不去,青画听见朝堂之上文武官员们的窃窃私语声,声声入耳,刺得她头晕目眩,耳鸣

阵阵。

未了,是墨轩的声音:“郡主,你作何解释?”

想容冷笑,“郡主,您希望我们如何向青帝交代?”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青画的反应,殿下跪的那个人有着青画熟悉的面孔,这认

知让她的胸口翻涌上一阵厌恶,她不愿意多看一眼,只是浅浅移开了视线。

小姿低低地啜泣起来,瘫软在殿上,她的身材本就瘦小,相对于青画纹风不动地站立在殿上,

她这一瘫坐成了个鲜明的对比,一个柔弱,一个顽劣。

“起来吧。”青画扯扯嘴角,她自然是不知道墨轩和想容是用什么法子诱逼小姿照做的,只

是无论是什么理由,她都活下长了,小姿想必不知道,帝王之道,首要便是斩草除根。

“小姐……”小姿似乎是恍然惊醒,浑身颤抖,“我……”

“我不是青画?”青画直视想容,对着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欣喜冷笑,“我不是青画还能是

谁?”天上地下,已经再难找到一个宁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身体是属于青画的,这一点,

母庸置疑。

“你!”想容气急败坏道:“来人!把这个冒牌货……”想容的话未曾说完,一声巨响打破了

朱墨正殿上的肃静,正殿之上原本有些昏暗,朱木雕花的大门掩盖了外头猛烈的骄阳,然而伴随

着那一声巨响,昏暗刹那间被一道刺眼的光亮撕破。

几个太监扯着嗓子通报:“皇后驾到!”

突如其来的阳光太过猛烈,青画被刺得睁不开眼,她只依稀见着一团金灿灿的光晕,伴随着

一阵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一身华服的书闲出现在正殿门口。

书闲贵为一国之母,即便她的举止有些不合礼法,她的出现仍然是群臣俯首,场上不行礼的

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青画,一个是墨轩,剩下的是想容;宫中上下皆知,皇后与青画郡主不合,

倒是和昭仪想容交好,她这一出现,很多人眼里都出现了了然的神色,怕是皇后早就察觉青画有

假,才冷落她至今吧?

想容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丝笑,轻描淡写道:“皇后,这正殿之上,后妃恐怕是……”

书闲一笑,眼角眉梢尽是威仪,她淡道:“后妃不参政,那昭仪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我……”

她虽是墨轩默许的“太傅”,但是后宫不比前庭,女子为帝师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怎能开口让人信

服?

“闲儿,你来得正好。”墨轩招手让人在座下添了一张红木椅,朝书闲招手示意她座下,“闲

儿,你拜托昭仪查证的事已经有了眉目,你眼前这个青画郡主可是假难成真。”

书闲低眉不语,只是不急不缓地玩弄着手里的一块白绢,她的手指细长,绘制精致的指甲衬

着白绢鲜艳万分,轻轻地敲击着。

“书闲……”青画压在喉咙底的声音终究没能出声,如果说方才面对小姿的背叛和百口莫辩

的情形她还可以强迫自己冷静应对,那么此时此刻墨轩的一句话,已经把她心头最后的城墙击碎,

这一出戏……是书闲拜托昭仪的……逼她走上绝路的居然是书闲!

她早就置生死于不顾,“天残”之毒,司空尚且不能解,她何曾保有侥幸苟活的念头?只是,

即便是死,她也……六年姐妹情谊,她怎么能?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眼里有没有绝望,只是浑身彻骨的凉意让她连喘气都带了疼痛,她青画捡

来的性命,本就不怕身伤、不怕死,但是人心肉长,她还是怕心伤神残、怕亲信叛离!书闲是她

唯一的挚友,她怎么能……

殿上一片死寂。

墨轩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让书闲无动于衷,他微微尴尬地干咳一声,又把目光落到了青画身

上,这一次,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之前那个冷笑的青画终于被打出了一条缝隙,她的眼里终于有

了正常人该有的颤意,就像是一尊上好的瓷器碎了个口子,终究是有了缺口。

“画儿。”青画的思绪已经浑沌,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她恍神着抬头,

见着的是威仪大方的书闲朝自己露出久违的微笑,浑沌间,这笑容和很久之前那个在青云宫里提

着盏灯的冷宫帝姬重合起来,一个羞涩、一个威仪,同样的笑容,天差地别的人。

“画儿,到本宫身边来。”

书闲早已不是原来的书闲,她身为一国之母,这一句话有多重,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想容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她盯着青画,眼里满是怨毒,那是一个女人护恨的目光,一如当年的秦瑶。

“画儿,过来。”书闲又轻道。

这一刻,青画前所未有的犹豫,许多时候,一步错、步步错。今天就算她并不是青画本人,朱墨也没有任何立场来审她,但是假如她走向书闲……那,立场就会稍稍有点变动,这个时候,她的这一步是赌博,书闲的背叛似乎已经是昭然若揭,但是……

青画深深喘了一口气,身体的无力告诉她,暂解“天残”的解药药效已经快过了,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她把目光落在书闲久违的脸上,望进她的眼,书闲的眼深不可测,如寒潭一般,看得出她也在等,等待青书的选择。

过度的疲软让青画的视野有些模糊,隔着数步的距离,她依稀见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花园里,那个跪在地上找玉佩的帝姬,那时候她眼泪汪汪,看着她的眼神却异常的坚定,她说,“画儿,我为你保密!你……别怕,你的事我不说出去,死也不说出去。

这样的书闲啊……青画低头笑了笑,赌上性命跨了第一步。

一瞬间,书闲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犹如初阳拨开云端一样的璀璨,她轻道:“画儿……”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一二步也不再艰难,寂静的殿上唯有青画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她轻轻

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她终于到了书闲身边,这是她的选择,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书闲几乎是在青画到达她身边的一瞬间握住了她的衣摆,用力揪紧了,下一刻她就扬声道:“来人,拿下好人昭仪!”

大殿之上忽然出现一队铁甲将士,齐齐整整地站在了书闲身后,想容方才还笑靥如花的脸一

瞬间冰冷,她恐怕作梦都不会想到,主动提供青画疑点并追查的书闲会有此一举!

墨轩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的手在发抖,几次想开口却被气得开不了口,最后,他的手重

重地捶在皇座之上,厉声开口:“你好大的胆!谁给的你权力插手朝政!国殿之上公然犯上,视朕

于无睹,你还知不知君臣礼法?”

书闲脸色不变,只是含笑瞥了一眼想容,温声道:“后宫不涉国事,那昭仪在殿上做什么?”

“你……”想容气得脸色泛白,“陛下对青画身份有所怀疑,我不过是协同作证!今日我是以

证人身份在这殿上。”

书闲眼色一转,冷笑,“好个证人,陛下,论君臣礼法,臣妾想问一句,我青云太子妃的身份,

什么时候廉价到在别国审了?昭仪此举就合礼法?”

“你……”

“画儿是假也罢,若是真的,我皇兄必定不会让他的妻子受此等侮辱!朗月正急于找结盟,

如今四国势头难分上下,与青云为敌的后果,我想在场的大人们都应该知道。”书闲话锋一转,

几步上前踏上台阶,凌厉的眼神在文武百官身上一掠而过,而后敛眉轻道:“陛下,臣妾此举实在

是迫不得已,臣妾已经是朱墨国母,实在不忍心看着朱墨因为受奸人所惑臣妾知晓您不过是心急

了些,怕臣妾被小人利用了去,所以才会不小心听信了谗言,对不对?臣妾定投无路之下才出此

下策……”

“陛下!”不等书闲说完,想容已经跪在地上,抓着墨轩衣摆尖声道:“是她,是她说要追查

到底的!她陷害我……”

“住口。”墨轩沉道,他叹了口气,深深看着书闲,良久才道:“是朕疏忽了,逼得皇后挺而

走险。”

“此事了结后,臣妾请罚。”书闲低眉。

墨轩勉强笑道:“皇后乃是一番好意,忧国忧民,何罪之有?今日就暂且……”

“多谢陛下!臣妾与画儿自小认识,画儿真假,臣妾再熟悉不过,这次诬陷来得甚巧,臣妾会追查到底。”书闲微笑,目光落到小姿身上微微一变。

“皇后饶命!皇后饶命!”小姿连滚带爬到书闲脚下,眼泪霎时涌出眼眶,“皇后饶命!是、

是昭仪娘娘……她绑了奴婢宫外的娘亲……奶娘、奶娘是收了昭仪娘娘的银两……皇后饶命!”

“你胡说!”想容花容失色,小姿和奶娘却只顾着向书闲磕头,没有理会想容的怒火半分。

事情到这地步,可以说是峰回路转,青画从始至终都静静站在书闲身侧,看着她脸上数不尽

的复杂神情,到最后小姿跪在书闲面前哭诉的时候,她收到了书闲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的暗示,稍

稍靠近了她:事到如今,她终于敢确信,书闲她是在酝酿着什么……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很

久之后的一出戏,都是为了一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年冷宫里那个娇羞的帝姬,如今已经真

正成了一国之母。

文武百官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眼光都发生了变化,有胆大的已经站出列,向墨轩跪求严惩奸

妃,一人带头,数人回应,顿时朝上一片私语声。

书闲等朝上声音小了一些,才微笑道:“陛下,臣妾听说您是在烟花之地寻得了貌美德高的昭

仪,不知陛下可知昭仪之前在哪儿?”

墨轩皱眉,“想容虽是出身烟花,但……”他想说她并无烟花之地的风气,但被书闲紧接着的

一句话惊得脸色大变。

书闲低眉笑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帝师司空有个同门的师妹叫甘苗?此人品性败坏,是江湖

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甘苗有个入室的徒弟,姓花。”

书闲会知道甘苗的事情,这出乎青画的意料,她惊讶地看着脸色不改的书闲,却被她稍稍用力拉到了身后。

“或许陛下以为这并没有什么,臣妾还查到个好玩的,甘苗这姓花的徒弟早年出师,在路上遇了一个皇家子弟一见倾心,自此就跟了那个人,还撮合了自家师父与那个皇家子弟的结盟,共谋大事。”书闲的目光落到想容身上,露骨的嘲讽,“昭仪妹妹,不知墨王爷可安好?几封书信可解得了你相思之苦?”

“你胡说!”想容的脸色已经由白泛起了青,她的眼里终于被慌乱彻底席卷,几乎是书闲话音落下的同时,她跪倒在了墨轩面前泪流满面。

墨轩的目光落到想容身上,由开始的惊诧到之后的阴沉只隔了短短一瞬间,面如死灰也不过如此,良久,他才无力地靠向椅背,“柳廷尉,依法办了。”

青画恰恰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依法办了”,自从中了“天残”毒,她的手脚早就不如以前利索,方才局势的大起大落已经让她腿软,书闲似乎是又说了一些什么,朝上的大臣跪了一地,朝着墨轩和书闲三跪行礼;想容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些什么,但那都是些什么声音呢?是谁在急切地呼喊?

“书闲……”青画很慌乱,这样的感觉她经历过的……上辈子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临死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记忆都成了一幅幅晦涩的画面,耳鸣乍响,周围的一切都渐渐远离……

“画儿!太医,宣太医!”青画开不了口,只能麻木地向地上倒去,书闲的声音渐渐遥远,

所有的声响都在渐渐离去,唯有殿外的阳光越发刺眼,然后是眼前一片雪亮,再没有半点色彩和

声音。

梦魇有时候来得比现实还快,甚至比“天残”毒还快,第一次,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很小很小的宁锦,趴在墙头看外头的蓝天,院子里面,宁相端来了一盘刚出锅的糕点,笑眯眯地朝着墙头上的小丫头招手,蔚蓝的天,和煦的风,一切美好得不真切。

小小的宁锦想从墙头爬下去,只是回头一望,来时的藤蔓早就不知了去向,小小的宁锦顿时

慌得泪眼汪汪,却瞅见墙外面的一阵清铃乍响,少年笑靥如花。

下来,少年的笑染上了眉梢,下来啊。

小小的宁锦哆哆嗦嗦在墙头徘徊,未了却突然浑身没有力气,重重地向墙下栽倒。

梦境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不断下坠的慌乱感,青画在这时候惊醒过来,浑身是汗,她稍稍

喘了口气,才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这儿有几分眼熟,她一时记不起是哪儿,但却绝对不是闲庭

宫,也不是司空在宫外的小院,这会是哪里?“天残”毒难道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床上挂着一顶青绿的纱帐,青画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掀开

纱帐。

“郡主醒了!快、快去通知陛下!”一个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青画只依稀见到一个宫女急急忙忙地冲出了房间,宫女的衣着惊到了青画,那是……

半盏茶的工夫,一个人影从房门外急匆匆踏入房内,他穿着一身皇袍行色匆忙,一进房间就

直奔青画床头,但是到了床前两三步却又急急停下,只是瞪着微红的眼看着她不语,看得出皇袍

下的手脚都很僵硬,还带着点儿颤意,却被它们的主人强行压下,只有那一双眼隐瞒不了主人此

时此刻的心情。

青画方才提着的心终于彻彻底底放下了,闭眼之前她还在生死攸关的朱墨殿堂,没想到睁眼

之后,她的世界已经翻天覆地,这变化她不知道是拜谁所赐,她也不想去思量她昏迷时发生了什

么事:床边的那个人依旧小心翼翼站着,并不靠近,明明是像一只困兽一样泛红的眼里,却透着

股说不清的柔韧温和,她几乎能感受到心上一处微微疼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微笑,“宁臣。“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笨拙得只会眼红站在她床

边却不敢靠近的人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穿着别扭的皇袍还一脸战战兢兢的皇帝了;宁臣也好,

青持也罢,如果她不想,他怕是宁可打断了自己的腿,都不会让自己越雷池半步,这就是……宁

臣啊!

“是。”年轻的皇帝听见青画的叫喊,眼里闪过一抹光亮。

“扶我起来。”青画微微尴尬。

“是。”年轻的皇帝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扶起穿着亵衣的青画。

“青持,我怎么到了……青云?”这青绿的纱帐和宫女的服饰,无一不是青画在青云宫里的

故居所特有的,她不敢相信,只是一觉的工夫,她居然回到了青云的皇宫?

青持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坐到床边,拉过搁在床边架上的外衣替她披上斗你已经昏睡近月。

“书闲她……”

“书闲她留在朱墨。”青持稍稍皱眉,细心地把青画外衣上的衣扣一个个系上了才松了口气。

“青持,发生了什么事?”

“你昏迷那日,朱墨昭仪入狱,连带着墨云晔也因为和昭仪的师父合谋的事曝露自身难保,

朱墨已经乱了,书闲便早早送你回来,避开乱局。”

青持短短数语,风淡云轻地概括了青画昏迷的这个月发生的事情,青画却彻底呆滞,想容和

墨云晔的关系她不是没有猜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她也早就知道,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么多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到最后居然能凑成一条完整的线:书闲对她的敌视、书闲和想容的明争暗

斗、以及她入主东宫后对想容的亲近、墨云哗和想容的关系,还有甘苗和想容的关系,乃至于“青

画”的身份疑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缜密,才能把这一切串联起来,扳倒深得皇帝信任、几乎是

帝师的昭仪想容?书闲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如果想容和墨云晔联系再紧密些,如果书闲得不到墨轩的信任,如果……有无数种可能,只

要有一环出差池,书闲就是满盘皆输,性命难保。

“青持。”

“是。”

“我想……”青画本来想好了开口要回朱墨,可是对着青持脸上温驯的神情却怎么都开不了

口。

“画儿……”青持打断了青画的思绪,他轻道:“婚期定在下月,可好?”

青持不大笑,他的眉眼都过于凌厉,哪怕是笑了也多半是带着点儿磨下掉的僵硬,很久之前

宁锦曾经花了好些力气去逗他笑,最后因为笑着太过别扭而不了了之,而如今,卸下了宁臣那丑

陋面具的青持,依旧没有学会怎么笑得自然,不知道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情境。

青画僵在床上,一时间找不到言语去应对,婚期、大婚、和青持。

青持就坐在床边,努力笑着,眼眸中带着一丝颤意,就是这一丝丝的波纹阻止了青画一点点

的小心思,她悄悄抓了把身下柔软的锦被,不知从何开口。

青画的沉默对青持的打击不小,他的眼里暂态有了一丝狼狈,急急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你好

好休息,我不急、不急的……”无论是彼时的一代剑客宁臣,还是现下的青云帝王,他都没有变

过。

“青持!”眼看着他就要消失在门口,青画咬咬牙开了口,“你停下!”

青持的脚步停滞在门口,却没有回头,他只是轻声道:“不必开口,不要当成是负担……”他

很狼狈,狼狈到不敢回头,明知房里的人是他牵挂了十数年的人,明知道假如他坚持,她必定不

会忍心拒绝,可是骨子里的自尊却不容许他抛开一些东西,里面的那人他默默追逐了那么多年,

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两难?他逼不下手的,六年前他一搏差点玉石俱焚,六年后他早已没了一丝

一毫的勇气,也许,也许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够了。

“青持,你停下。”青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青持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青画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眼泪又涌上了眼眶,趁着那个向来沉默的男人还没狼狈逃走之前,

她轻声开口:“青持,我中毒了,天残无药可解。”

青持的身形微微颤了颤,“我知道。”就因为知道了,所以……急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

“我知道!”青持的眼眶通红,几乎是低吼。

他这副模样惹得青画想笑,心头的阵阵酸楚又席卷而来,她叹了口气斗青持,青画无父无母,无根无才、无权无势,能给你的只有一份心意。“天残”毒发的那一刻,任凭她再不舍,终究拗不过老天。

宁静的午后,青画的话语轻飘飘地回荡开来,青持一直紧绷的后背在僵持了好一阵子之后,终究是放松了,午后的阳光透过回廊投射到房门外,青画披上衣服眯着眼望下门口,正巧对上猛然回头的青持的目光,午后零碎的阳光跳跃着落到他的眉梢眼角,碎成了一缕缕,绚烂无比;很 久以后,久到青云和朱墨都已经换了帝王,青画依旧记得那一日,青持眼里乍然浮现的光晕,这 光晕比阳光更甚,暖了她许多年。

结果日落黄昏,青画都静静地待在房里,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暂解“天残”的解药已尽,她的知觉又开始慢慢抽离身体,先是腿脚一点点失去控制,而后是双目渐渐模糊,听觉渐渐丧失,只是短短半个月,她就只能坐在窗边晒太阳了。

前一日,探子从朱墨带了个消息回宫,说是朱墨摄政王正囤积兵力,准备大举兴兵,朱墨皇帝墨轩联合青云不成,转而去求朗月结盟,却被朗月的皇帝四两拨千斤挡了回去,两方实力乃是天壤之别,但是朱墨摄政工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

而今青画关心的唯有书闲,朱墨时局乱作一团,书闲一人位居朱墨一国之母,她此刻究竟怎么样?

“锦儿,想不想报仇?”青持早晨曾经这样问过她。

青画的心在那一刻狠狠抽痛了,朱墨时局大乱,假如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已经不是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可以借用的是青云一国之力!只要,只要稍稍推波助澜……无论

是墨云晔还是朱墨,她都可以子以重击,可是这必须搭上的是青云的国策,她还能自私地利用青

持吗?她的犹豫写在脸上,微微麻木的手被青持握到了手心。

他说:“锦儿,不要想太多。”

“不要了。”良久,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埋头进了青持胸口,闭上眼努力忘却眼里

的模糊,事到如今,宁锦的仇人是墨云晔无庸置疑,但是宁府灭门的真相却依旧是扑朔迷离,如

果是宁锦的仇恨,她拿什么资格让青持为她报这一情债?她已经欠他太多、太多,宁锦何其自私,

对宁臣视而不见;青画何其自私,生命走到尽头才应了青持的婚嫁盟约。

“锦儿……”

“婚期,还有几日?”青画在青持怀里睁开眼,悄悄抓住了皇袍一角蹭了蹭。

“十五日。”青持皱了眉头,皇室的婚宴准备起来繁文耨节数不胜数,一个月实在是紧锣密

鼓。

“提前,好不好?”

“锦儿?”青持的声音温柔,却透着遮掩不了的笨拙仓促,青画忍不住在他肩头笑出了声,“我

急着当新嫁娘,好急,不许笑话我,不然罚你带三个月宁臣面具……”

青持的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几乎是挂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微妙的触感让他连透气都记着,这份亲昵让他忍不住微笑点头,“嗯。”提前就提前,大不了日夜兼程。

“记得请书闲回来。”

“嗯。”

“你老是憋着气,抱久了,会不会憋死?”

“嗯。”

“宁臣……”

“嗯。”

良久,当怀里不安分的青画渐渐收敛了小动作,青持才敢舒出最深的一口气,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抱起已经入睡的青画到床上,替她盖了一层薄被,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一丝一丝敛整齐了。

黄昏的夕阳投射进房间,拉成缕,停留在床上熟睡的青画的眼睫上,青持的衣袖上,璀璨的金,碧绿的纱帐,熟睡的人眼睫上带着一丝弯翘,盛满了夕阳余晖。

青持坐在床边悄悄俯下身子,极轻地,在她熟睡的脸上印下一吻,这一吻之轻,竟不及他滑出眼眶的那一滴泪。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生死不相弃。

几夜大雨瓢泼,天已寒。青画换上了几件朱砂红的新衣,一改往常的一身青翠,小姿见了这

身新衣高兴得不得了,笑着说郡主脸色好了许多,青画却只能微笑应对,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开口已经成了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日暮时分,青持带着一丝倦容进了院内,在太监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躬身抱起榻上的青画,

抱着她回寝宫,青画想了想,勾住了他的脖颈,不需要一丝言语,一个眼神就如此的契合,这一

切自然得如同清晨日出、雾霭退散一般,仿佛很多年前就已经演练了千万逻。

“青持,重。”青画咬咬唇,“近来膳食……”

青持的神色明显愣了愣,抱着她到床上的时候他的肩膀还在微微发颤。

“青持?”青画在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细看之下才发现青持居然是在埋头低笑……

“不重。”青持终于抬了头,眼睛红红的,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衫。

“婚宴……”

“准备好了,还有五日。”

“嗯。”青画喘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神识,不消片刻,她的气息已经渐渐平稳,青持却好

像没有看见一般,他神色不改,轻手轻脚地替她盖上被褥,在她脑侧耳语:“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

妥当,只是……联系不到帝师司空,林将军回报,说司空……早已不在……锦儿,你到今日仍不

肯告诉我,你我还有多少时日?如果司空……”

日落西山之时,暮钟一声声回荡,青持脸上的微笑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绝望,那一

刻,在青持脸上的神情不属于一个帝王的威仪,那样的森然只属于一个绝望的男人;青画身上中

的是什么毒他早已知晓,在她昏迷的几日间,他早已疯狂地网罗最好的名医进宫,可是不论是有

高阶的御医还是山野的奇医,所有人都说青画的病情回天乏术,唯一的希望是司空,而他倾尽了

最精锐的守备去查询司空下落,得到的结果居然是……司空早已在许久之前……葬身野外!

一代帝师早已不在,青画本就渺茫的生还机会如同泡沫幻影一般碎裂,这几日,她清醒的时

辰已经越来越短,短得让他心慌不已,他清楚地知道,她就像六年前一样,正渐渐地消失不见。

“锦儿。”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剩下一声叹息,一滴泪,很多年后,青持贵为世人称颂的一

代明君,沙场猛将,没有人知道这位攻无不克的帝王,在长成之后还留过泪,也只有他自己才知

晓,青持的泪,一半给了宁锦,一半给了青画。

等着大婚、等着死神,青画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打破这平静的是一个消失很久的人,墨云

晔。

那日天朗气清,青持带了青画出宫去往界山,青云素来有临嫁女儿拜花神的习俗,青画身体

有恙,原本青持并不介意这些民风民俗,无奈青画异常的坚持,他只好找了顶软轿带着御医一道

和青画出了宫,谁也没有想到,轻车简骑地出行,居然会有人早早地拦在路上。

马儿的嘶鸣响彻,青画掀开轿帘,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紫,不知是“天残”发作还是其他,

那一刹那,她的脑海里空白一片,四肢酸软。

“墨云晔,你想做什么?”青持冷眼质问。

墨云晔的目光却没有留在他身上半分,他只是隔着重重侍卫,把轿里的青画仔细检查了遍,

才轻声道:“身体可好?”

他的声音略哑,不似往常的温润,青画屏气打量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紫衣有些脏乱不堪,脸

上的棱角比之前要明显得多,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有些宽大,脏乱、狼狈,本来这些字眼和摄政

王墨云晔绝对不可能沾边,此时此刻却很怪异地出现在他的身上,他好像是受了伤,荧紫的衣衫

上斑斑驳驳留下了不少暗红发黑的印记。

惊讶只持续了片刻,青画冷眼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轿帘,青持会意,挥手示意侍卫继续前行,

少顷,软轿轻轻浅浅地路过雕像一般伫立的墨云晔身边,没有丝毫停留。

就这样吧!青画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抚慰自己,就这样过去吧,给这荒唐的第二世一个结

果,把最后的时日留给她欠债最多的那个人吧!

生死由天定,宁府满门和宁锦的仇,她已经倾尽青画一世精力,尽力了……在宁锦不长的一

辈子里,墨云晔是个梦魇;在青画的一辈子里,墨云晔还是梦魇,当生命走到尽头,她才了然自

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岔了路,才会亲自去做荒唐的事报仇,就如同青持所说,她也许……从头到

尾只是为了一口气,自私如她,哪怕不到黄泉恐怕也无面目见家人。

一步、两步,软轿经过墨云晔身边的时候起了阵风,吹得轿帘飞扬,一瞬间的目光触碰,墨

云晔眼底的死寂惊着了青画,让她浑身心惊。

“想不想知道宁府灭门的真相?”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多的却是蛊惑,那一瞬间,青画

浑身冰凉,她猛然回头,见着的是墨云晔漆黑的眼眸深处,那一丝颤动的光亮,他张了张口,虽

然无声,青画却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他说,跟我走。

宁府灭门的真相,这个她查了无数地方都无从查证的禁区……那一刻,青画的心揪紧了,她踟蹰良久,目光落到了轿外青持的身上。

青持的目光柔和,眼底却有一丝慌乱,他几次张口,到最后却只是低低道了句:“婚期是三日后。”

“给我两日。”青画轻道。

青持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才道:“好。”这声“好”飘散在风里,青画却听得心酸无比,他

总是不懂得拒绝,明明是无理的要求,他还……她低眉苦笑,抬头时朝她扬起了这一辈子最为深

刻的一个笑脸,看着他眼眸里的光亮一丝丝被点亮,她咬牙许下诺言,“青持,倘若青画能够熬过

此劫,一定嫁你为妻,除非你先弃我,否则此生,不离不弃。”一梦十数年,前生今世爱恨她都

已耗尽,若能用残生换来他的一个完满,她愿意尝试。

青持没有答话,良久之后,他才轻声吐了两个字:“我等。”

青画下了轿,回头望见的是墨云晔失魂一般的眼,她吃力道:“王爷请。”

墨云晔回过神来,从胸口掏了个瓷瓶,缓步走到她面前交给了她哑声道:“暂缓的药。”

“多谢。”青画这才看到他的手上遍布着荆棘一样的图腾,红艳艳地爬满了整个手臂。

“吃药。”手里的药嫣红如血,散发着阵阵诡异的气味,青画想了想,还是咽下了,不过片

刻,她原本僵硬如冰的身子有了一丝暖意,渐渐地,四肢开始有了一些知觉,虽然酸软,却慢慢

有了力气。

青持并没有跟上软轿,青画吃力地回望来时的道路,只见着那个熟悉的沉默的身影立在风里,

如同雾霭晨曦,最后一次了,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让他等在远处。

正午时分,软轿被抬进了一处幽静的竹林,竹林在青云都城郊外,一条小道婉蜒着伸向深处;

路上颠簸,青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也不知道从青云都城到这竹林是怎么个途径,

等她从昏沉中彻底清醒之时,连抬轿的人都已经被墨云晔打发走了。

一间小竹屋、一张琴、一柄剑,异常熟悉的情景,她被放在屋外溪水旁的软榻上,抬眼就能

见着溪旁拨弄着琴弦的墨云晔,墨云晔正在弹一首熟悉的曲子,是“思慕”,青画睁眼的时候恰巧

捕捉到了最后几个弦音,再然后,墨云晔倏地站起身疾步到了榻前。

“你怎么样?”

青画一愣,别开了视线,“求王爷指点真相。”

墨云晔的脸色泛白,没有言语,倒是一个清脆的童音从竹屋旁传了出来:“姐姐!哥哥把你接

来了呀!”

香儿?青画看着一个粉红身影从青翠的竹林深处蹦跳到了榻边,瞪大了眼,自从上次墨云晔

船上一别,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香儿,她还曾经以为她早已经……如今看来,她居然是留在摄政

王府?

“姐姐,你留下来好不好?哥哥他好可怜哦。”香儿咬着衣袖,乌黑发亮的眼珠转了转,偷

偷望向墨云晔,“哥哥的手上被虫子咬了好多疤,哥哥的胸口还破了个洞……”

“香儿!”墨云晔陡然出声。

香儿被吓得缩到了青画怀里,再也不敢开口了,青画本能地抱住她,轻轻拍了拍,“别怕。”

这一声居然出奇的温柔,不仅惊到了墨云晔,也惊到了她自己。

香儿抬起小脑袋,眼泪汪汪地蹭了蹭青画的衣襟,破涕为笑,“姐姐好像娘哦。”

简简单单,却让青画的眼眶毫无预警地湿润起来,有道伤口早已盘桓在她心头许多年,却因

为宁府大仇而一直没有被揭开来过,这会儿香儿一声娘却让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

“你怎么了?”墨云晔脸色苍白地急急上前查看,却在青画防备的眼神不停住脚步,良久,

他才道:“我们收香儿当义女吧,我们一家……”他小心翼翼靠近青画,拉起香儿的小手放在手心,

对着明显是敌意居多的青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墨王爷,我跟你来只是想知道宁府当年的事,后日是我和青持大婚之日,到时还希望墨王爷一起凑个热闹。”

“青持??”

“王爷此番若只是存心刁难,青画告辞。”山间的溪水潺潺而过,流淌到远方,青画不知道

这小竹屋是在哪儿的山间,却知道溪水流向的一定是一片坦荡之地,大湖或者深潭,九成是村庄

聚集之地,墨云晔的药已经暂缓了“天残”的毒性,她若想走,倒也不见得是毫无生机。

青画的心思并没能付诸行动,因为墨云晔的手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直接按上了她的肩膀,

把她固定在小小的一方榻上,她挣扎,抬眼却对上墨云晔血红执狂的眼和惨白的脸,她从未见过

墨云晔这副样子,只得护住自己几处重要穴位闭上了眼。

林间狂风顿起,落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渐渐湮没了墨云晔凝重的呼吸,青画挣扎无果放弃

地闭上了眼,等待着剧痛或者绳索,然而过了好一阵子,直到野风逐渐平息,她依旧没有等来墨

云晔的任何一个动作;又是良久,才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把她略略发冷的身躯环抱住了,有个带着

痛楚的沙哑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念了两个字:“锦儿……”

锦儿,宁锦,墨云晔叫她宁锦,他终究是知道了。

青画不再挣扎,面如死灰,虽然早就料想过有一天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会曝露在她不

想有交往的人面前,可她没想到的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她所有情绪都成了空,那一刻,不是怅

然,不是快意,不是惊慌,甚至不是憎恶,她只是茫然,只是绝望。

六年前,她家破人亡死不瞑目,六年后,她又以同样狼狈的姿态和墨云晔纠缠在了一起……

明明一切都已经从头来过,可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却并不打算放过她,她没有一丝逃脱的机会,

遇上墨云晔,不管是青画还是宁锦,终究是在劫难逃。

第十章

“锦儿……”墨云晔知道自己的手一旦放松就会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本来还闪烁着执拗

光芒的眼眸,在他喊出“锦儿”二字的刹那间蜕变成了灰色,眼底一片死寂,他的心也跟着抽痛

起来;一瞬间,他居然能感受到她的绝望,这一双眼,在很多年前那个溅了血的婚宴上,他也曾

经见到过的,那时候他只是心惊,却并没有多考虑,所以老天爷给了他致命的惩罚,让他眼睁睁

看着她倒在堂上,再也……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手,用力拥紧那个连名字都能带给他心痛的人,他在她耳边慌乱得语无

伦次:“锦儿,你不需要承认,不需要……”

青画毫无声息,任由墨云晔拥着她低喃:“你想不想我死,想不想?锦儿,如果我死可以换你

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你想,我会帮你达成……”

青画的眼里依旧是死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一丝光亮,“我活不长了。”她淡道,事

到如今,她想知道的只有宁府当年的真相,至于和墨云晔的仇,她早已没有余力。

墨云晔的神色顿时有些骇人,他一字一句道:“你不会死。”

青画再没有开口,对榻旁静静坐着的墨云晔也不再理会,他知道真相也好,不知道也罢,事

到如今,又有什么分别呢?

香儿估计是闷着了,趴在榻边睡了过去,直到日落西山都不见转醒,打断她熟睡的是墨云晔骤然起身的声响,“铮!”他的琴落到地上,磕到石头上,琴弦断裂发出呜鸣,而琴的主人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早就没了任何血色!

“哥哥,哥哥!”香儿几乎是在一瞬间睁开了眼,手忙脚乱地跑进屋于里端出一碗浓稠的碗递上去,然而墨云晔却狠狠掀开了那药碗,他脸上的神情罕见的狰狞,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楚,身子已经有些佝凄。

“哥哥!”香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青画静静地躺在榻上,眼睁睁墨云晔最后望向她的、极其复杂不舍的神情,然后转身踉跄着进了竹屋,竹屋的门被狠狠关上,发出尖锐的声响,香儿怯怯地蹲在青画身边,小小的脸上居然写着满满的关怀,青画摸了摸她的脑袋,闭上了眼,没过多久,香儿也跑了开去。

青色的竹门,隔绝了屋里、屋外两个世界,从日落到月升,从鸟叫到虫鸣,到最后,连月色都渐渐消散了,只留下林间雾霭沉沉,望不透的黎明,一夜在静默中流逝,无声无息。

青画一夜未眠,清晨,马蹄声踏破了竹林的宁静,一身戎装的秦易带着两三个侍卫行色匆匆到来,秦易下了马,把一卷锦布交到了青画手里,行礼道:“郡主,这是王爷彻查后的结果。”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宁府当年灭门的真相。”

青画结果锦布的时候有些发抖,本来已经平缓的心跳陡然间停顿,继而是快跳出喉咙一般的跃动。

“郡主,听小易一句劝。”秦易的脸色柔和,似乎是思量许久才开口,“王爷自小便是高高在

上的人物,这种高高在上会让他太过相信自己能够一手掌控全域,位居高位、聪明绝顶,可是这

种人有时候也会比寻常人笨,笨到自以为能够安排好一切,一旦失败了就彻底没了主意,明明心

里慌得死去活来还死撑着。”

“你想说什么?”

秦易笑了,“郡主,假如宁府的事无关王爷,您可否给王爷一个好好活下去的可能?小易侍候

王爷多年,王妃又曾经待小易有恩,我虽无秦瑶那份心思,但却也是真心实意希望王爷和王妃能

够和乐安康。”

“你……”青画的心思早就沉进了锦布上的内容里,看得出这锦布年岁已久,布匹上透着暗

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一些事情,记载这些字的主人是个姓方的、早年战死沙场的将军,

一块方寸大小的锦布,记载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年前,宁相和墨云晔的父亲两分权势,文有宁相、武有墨王,先帝的实权被两个势力分割

殆尽,宁相与墨王,每个都有足够的能力问鼎皇位,互不相让,争斗多年都没有一方胜出,锦布

的主人方将军是先帝唯一的心腹,在先帝的授命之下接近宁相,用仅剩的三成兵力做为交换,助

宁相对墨王斩草除根,于此同时,宁相秘密收留青云三皇子,欲与青云结为联盟……

然皇家血统毕竟不容外族,宁相若要登帝必定惹来非议,所以先帝用江山大权作交换,换在

宁府内安放一套皇袍,做为宁相大胜后保皇族生息的筹码,胜,则皇权送上,甘为傀儡;败,则

抄家灭族,收回文权。

年逾,墨王暴毙,先帝封其子墨云晔为闲王,而后,这位姓方的将军就被发配到了边疆,直到垂暮之年,至死不还。

一方锦布,记载的事情是血淋淋的权势之争,青画久久没有动作,只是呆呆盯着那锦布,眼里空洞一片:她想过爹爹当年是为保先帝,不惜与墨云晔殊死搏斗,也想过是墨云晔不满爹爹在朝中德望,有心铲除异己……却没有想到,六年前宁府灭门的惨烈结局,是一场为权、为势的赌局失败的后果。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青持从一开始就不是来做她玩伴的……如果真相是这样,那她所做的事,究竟是为了谁?

“郡主,六年前,王爷并不知这个约定,他只是为求保命得胜,把宁相送进天牢。”秦易轻叹,“当年的王妃天真无邪,怎么可能知道她悠哉日子的背后,王爷和宁相生死搏斗的暗潮?王爷保下宁相一命押在天牢已经不易,真正害宁府满门的人,是先帝。”

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只听见秦易轻飘飘的话夹带在风里,句句刺耳钻心,她的脑海里茫然一片,连竹屋门打开发出的声响和渐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里紧拽着的锦布被人轻轻抽了出来,墨云晔略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宁相当年答应宁锦嫁与我为妻,如果他侥幸胜了,足够保她一命,宁锦已经是宁王妃,自然不会被列在抄斩之列;锦儿,我们早就有约在先,无论如何保你一命,后来我放任想容伙同秦瑶对你……是我慌乱在后,急于求胜,是我错……”

“后来……呢?”

“后来,宁相输给了我。”

“后来?”

“后来,我自负运筹帷幄,我……”墨云晔用尽力气让自己从一片血红的梦魇中回过神来,

眼圈泛红,“锦儿,我愿用余生偿还,我……”

“不需要了。”青画陡然打断他。

墨云晔的脸上满是伤痛,青画却看得笑了出来,也许是这笑容太过诡异,墨云晔的眼里居然

闪过一丝惊慌,青画不理会,只是吃力地下了榻,站在他面前朝他扯出个揶揄的笑,“你还认得我

这张脸吗?这脸和宁锦不同,这手和宁锦不同,这身体和宁锦不同!墨王爷,宁锦早已化成了灰,

您难道不知?”

墨云晔脸色苍白,只是喃喃:“锦儿……”

“两日之期快到,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我回宫。”青画已经有些疲惫,却仍耗了大半力气

直视墨云晔,墨云晔却忽然埋头笑起来,笑声之凄厉,比晨间山风更凉上三分,他说:“即便宁府

灭门不是我所为,你也……无法原谅我?即使我决心赔你一条性命,你也不想原谅我?”

青画忽然觉得很冷,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即使不想哭,眼泪却在这个人面前决堤,这

是墨云晔啊……

“一条命,不够赔。”青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她只是茫茫然回头,仿佛又

见着了那等待三月芳菲毒发的日子,她的手无意识地放在下腹,抬起头的时候眼泪落到了手上,“墨

云晔,你欠我的不只一条命!”

墨云晔一愣,顷刻间眼睛里先是不可置信,继而是满溢的震惊,他陡然向前一步,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满脸的绝望,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孩子,他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他抬不起手、迈不开脚步,只能瞪大了眼看着那一袭绿衣

渐定渐远,到末了,眼睛已经痛得睁不开,他惊恐地看到那一袭绿衣摇曳了几下,重重地栽倒在

地上。

“锦儿!”

秦易上前扶住已经昏迷不醒的青画,把她又拉扯着回到榻上,忧心忡仲地望了墨云晔一眼:“王

爷。”

墨云晔面无表情地踱步到了榻前,吐了一个字:“刀。”

“是。”一把雪亮的匕首被交到墨云晔手上,墨云晔接过它,轻轻划过手腕上那缭绕的印记,

少顷,暗紫的血珠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渐渐结成了缕,他丢了匕首,把带着伤口的手腕放到

了青画的唇边,小心地把血引入她的口中,看着血一滴一滴进到她口中,他的唇边才拉开一丝苦

涩的笑。

“锦儿。”他轻轻喊了一句,屈膝跪在榻前,俯下身去亲吻她还残留着血迹的唇,只是轻轻的触碰,他居然……哭了。

帝师司空身亡,这个传奇一般的男人的死讯犹如野火春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各地,秦易带来

了更为确切的消息,司空是身中奇毒死于朗月,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毒,才能让司空都想不到解

除的办法,这恐怕当今世上,再没第二人可以给出答案。

墨云晔静静地听完了秦易的禀报,片刻后才道:“那林音呢?”

秦易闻言展开了笑脸,“林大夫在半里之外,王爷可是要召见?”

“不用。”墨云晔吃力地站起身,望了一眼紧掩的竹屋门道:“你守着她,我亲自去见林音。”

“是。”

林音其人,江湖传言是恶多于善的,传闻他身为医者,时常见死不救,又传闻他听命于朗月的摘星楼,替摘星楼主杀人无数,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出身名医世家,却并不为家族所承认,没有人知道他师承谁人,无论传闻是否属实,他都是唯一可以和司空的医名相提并论的唯一人选。

林音此行低调至极,墨云晔花了好些人力,才终究是在半道拦到这位名医,老天庇佑,摘星楼主对“天残”之毒颇为感兴趣,这才答应一见。

约见的地方是竹林之外,墨云晔在那儿等了半盏茶,终于见到了两个骑马而来的年轻男子,他们一个青衣、一个白衣,翩翩而来。

“林大夫?”墨云晔犹豫着朝青衣人开口,青衣人微微一笑,低眉摇头,“在下云清许。”白衣人下马对着青衣人行了个礼,才笑道:“王爷,这是我家楼主,在下林音。”

摘星楼主的名号墨云晔是早有耳闻的,却没想到居然是个翩翩公子,正当他斟酌用词的时候,林音的眼神落在他的手腕上,他当然知道,那儿正漫布着暗紫的印记。

“舍命?”林音轻轻挑眉。

“是。”墨云晔的脸色微微变了,低头盯着手上的印记不语,这舍命蛊是甘苗所赠,做为他留下想容一命的交换,他的血能换来青画三日安稳,可是,却也是让她毒性更深一分,与之相伴的,是他自己损一分心脉。

林音笑了,“王爷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只是……”他的笑容变了味儿,“只是王爷这般牺牲,

却也不能换来那人保命。”

墨云晔闻言一颤,躬身郑重其事地对着林音行礼道:“求林大夫指点。”

林音笑道:“此事楼主有意相助,林音自当尽力,只是这天残毒家师穷其一身,至死都只

寻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可是这以毒攻毒,需要饲主付出的,你能承受吗?”

“需要什么?”

“三年,三年内天残毒体沉睡,饲主每日滴血喂蛊,三年后,待到毒体苏醒之时……饲

主心智全无。”当今世上有情人比比皆是,又真的有几人做到如此?

墨云晔出乎林音意料地笑了笑,似乎完全没有纠结过选择,他只是问他:“尊师是……”

林音敛眉一笑,吐出两字:“司空。”司空二字,从白衣如雪的林音口中说出,居然带着几分

蛊惑的味道,他像在细细咀嚼一般,念完后低眉笑了,狂风毫无预警地袭来,吹乱所有人的衣襟,

铺天盖地的沙尘从远方而来,拍打在脸上生疼。

“师伯,来了怎么不知会侄儿一声?”

“你说,司空如何?”一个不辨男女的声音在狂风中赫然响起,这声音让墨云晔陡然惊醒,,满眼的杀气,甘苗!

蛊惑的声音如同锦绸一样润滑,听到人耳里却让人毛骨悚然,在场的三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变

脸色,直到甘苗鬼魅一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说司空如何?他是不是……死了?”

林音微笑道:“是,家师半月前死于逆天,是为徒的无能,无力回天。”

甘苗素来打扮得妖异无比,行为举止更是邪气十足,怪异的是林音简筒单单几句话居然让她

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风停了、沙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回归静谧,唯有她的表情一点一点透出了

疯狂,她的眼里渐渐起了波涛,盯着林音像要裂开来一股,“死了?”

林音颔首,“是,师伯。”

“他不是有鬼蛊吗?”甘苗陡然间尖叫出声,她的声音本就怪异,这会儿尖声叫出来凄厉无

比,令人发寒。

林音等甘苗累到极点渐渐收敛了尖叫,才淡道:“师妹自小体质过阴,死气颇重,家师为保师

妹性命,六年前就把鬼蛊给了师妹。”

“师妹……”甘苗暗色的眼里狰狞起来,“是那个叫青画的丫头?”

“是。”

甘苗红了眼,指缝里不断有血涌出,半晌,她才森森开口:“那他……有没有什么话……”

“有。”

“什么?”她急切地靠近。

“师父说,他一生活得纵性,犯下不少杀戮、欠下不少债,独独不欠的一个是师伯你,如有

来世,绝不再见。”

“绝不相见,绝不相见……”甘苗的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再也聚集不起来,片刻之后,是她

凄厉的笑声,“绝不相见,那我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哈!绝不相见……”她已

经彻彻底底疯狂了,疯狂的眼、疯狂的举止,就像是一个压抑很久的癫狂之人爆发,一旦开始了

就停不下来,凄厉的笑声把竹林变得如同鬼城一样。

墨云晔静静看着,忽然有些明白了,甘苗再厉害,司空的死却是她的致命弱点,甘苗和司空

的过去他无从得知,但是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没了司空这支柱,甘苗她终将退出这场混战,彻

底成为废人。

青画在青云宫内醒来,入眼的是朱木雕花的床和碧青的纱帐,纱帐外团团围着御医和侍女,

闭眼前的竹屋和墨云晔都如同梦境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为熟悉的环境和人。

她的清醒乐坏了一干太医和侍女,小姿端来了一碗浓稠的药到她面前,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轻

声道:“郡主,用药吧。”

御医急急替她诊了脉后就退了出去,其余的侍女也一道被青画遣了出去,整个房间就只剩下

小姿一人,小姿对青画的想法了然于胸,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郡主,先喝药,好不好?”

那碗药浓稠无比,还带着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这微微腥甜的味道让青画反胃至极,她想推开那药碗,只是见着小姿满脸的希翼有些不忍,还是硬着头皮把那药灌下喉咙,咽下药,她理了理繁杂的思绪,问小姿:“青持呢?”

小姿的脸色变了变,没想到她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良久才踟蹰道:“郡王,婚期已过,您回宫那日……是婚期后一天。”

“婚期……后?”

“是,陛下坚持延缓,可是……可是那些老头……”小姿在宫中已经算不得稚嫩,但说起这事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她自小侍候的郡主就要嫁给当今天子为后,可是婚期将至,朝中的反对之声也越发严重起来:青画虽是忠烈之女,之前册封太子妃时,所有人都迫于老皇帝的威仪方心服口服,但是今时不同于往日,今日青画要为后,终究是惹来了朝臣的不满。

新皇根基尚不稳固,选后大事关系到未来几十年朝中势力倾向,每个党派都希望当上皇后的会是自己的人,在这等风口浪尖之上,青画却是个空有忠烈之后美名,实则无权、无势、无根基的人,她若为后,谁人能服?只是她和青持的姻缘乃是先帝定下,故而才忍下波澜;青云国上下信奉神明,对皇庭祭祀之类礼仪颇为看重,青画婚前失踪恰巧给了百官一个最好的理由,以于神明不敬、损害国运为说辞,逼青持废除婚约,另娶皇后。

“青持另娶……”青画喃喃了一句,细细体会心尖上划过的一丝钝痛,除此之外,却也有一分怅然。

小姿却会错了意,急得眼泪止不住,“郡主,您别急,陛下、陛下对您那么好……他肯定不会

始乱终弃的!”

“小姿……”

“郡主,陛下对您……”

“小姿,青持他是一国之君啊!”青画笑了笑,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不经意的一个抬头,

她却瞥见那个熟悉的沉默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只是短短几日,他却清瘦了不少,明明是个结实

的剑客,如今看来却像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青画心中酸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不声不

响地迎上他的目光,凝视着,不知为何,明明隔得那么近,她却有种就此分离的错觉。

小姿也发现了青持,默默退出了房间,青持却不急于进房,他远远站着,仿佛连呼吸都收敛

了起来,从门口到床边不过区区十数步,他却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青持。”青画微微笑了,下了床。

有了第一步,第二步就不难,青持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他终究是迈步进了房间,扶过青画

坐到桌边,替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看她喝下了又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肩头,未了,他定定看

着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青画喝完茶,扯了扯衣衫,对着脸色憔悴的青持叹了口气,倏地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青持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急促而颤抖,他的双臂僵硬无比,却使下不小的力道,把青画病软的

身躯紧紧拥在怀里,纷乱的心跳渐渐平复成同个韵律。

“可不可以不顾你的性命、不顾青云,一起走?”这是青持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第一句话,

带着浓浓的倦怠。

青画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低头暗暗揪紧了衣摆。

“锦儿……”

“你是一国之君了。”青画埋头在青持肩头蹭了蹭。

青持苦笑起来,轻轻松开了她,略略退开一些距离问她:“锦儿,我虽然说过不再逼你,可是……

你能不能告诉我,相识十年,你的爱与恨都给了他……宁臣在你心中,可曾占得半点位置?”

明明是卑微得近乎乞求的话语,青画的心却跟着抽痛起来,这个一国之君呵,她究竟还想让

他如何牺牲?十年,两辈子,宁锦满心的爱给了墨云晔,青画满心的恨给了墨云晔,她的心,真

的还有余地给这个总是沉默的男人吗?

青持眼里的波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青画的心前所未有的揪痛,几乎是不考虑,她脱口

而出:“有!”宁锦缠绵病榻时照顾左右的是他、守陵的是他、生死关头相救的依旧是他……一点

一点,积聚了十年,足够了。

“青持,我……我本就没有多少日子。”青画笨拙地解释,“可是、可是我是真心想嫁你,不

仅仅是报恩……真的,可是……”可是你是一国之君,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背负昏庸无道的骂名。

青画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不善言辞,到未了她只能拙拙地僵在座上,被青持极轻地拥住

了,额头上印了一个吻,轻柔如同羽翼。

“锦儿,青持此生为你蹉跎,不悔。”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役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青画见到了青持最后一个笑,笑渐渐在青持脸上洋溢开来,如同开放一朵花,

那是个美得让人窒息过程;很多年后,当她早已看遍了江南的水、江北的山、塞外的黄沙,她依

旧记得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见着青持的时候,他那如碧海蓝天、青草细风一般的笑。

青画在这样的笑里渐渐失去了神识,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疲惫,却又不像是“天残”毒发

作时的感觉,那是一种透骨的倦怠,铺天盖地的席卷向她。

青持……她最终还是没能叫出这最后一声,骤然晕厥。

一刹那,青持的泪滑落,滴在她的眼角上,就好像她也流泪了一般,“锦儿、锦儿……”他轻

声念着,突然用力把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那茶杯里的东西,才是她会晕厥的真相,她空有

那么敏锐的毒药嗅觉,却永远不会防范他。

所以,他心甘情愿认输,江山皇权他可以抛弃,但她的性命不可以,她得活下去,一直……

活下去。

青云郡主暴毙的消息,在当日就传递了整个青云宫闱,传说青云的帝王在郡主房中守了整整

四日,滴水未进,第五日的初阳升起的时候,宫女们见着了一个形容憔悴的男人,抱着一个

无声无启蛇青衫女子踏出了房门。

郡主故去本该厚葬,但是她还未来得及有名分的夫婿却阻止了一切丧礼,直到第五日的清晨,

太监来报,说一个叫“林音”的江湖侠客自称是郡主师兄,在宫外拿着他御赐的金牌求见。

天色尚早,宫里还未真正热闹起来,只有起得早的宫女和守夜的侍卫看到他们年轻的君王,把怀里没有声息的人交到侠客手里的时候,那比寒秋还要苍凉寂静的神色。

后来,没有后来了,年轻的帝王在那之后一夜苍老,眼里再不见温情。

同一年,墨云晔的三军撼动了整个朱墨,以史宫尹欢密册和先帝密旨为证,朱墨帝王墨轩并

非皇室血脉,先帝有遗旨,杀无赦以保皇室血脉正统,无论是真是假,当墨云晔的铁骑踏破宫门

的那一刻,它已经成了真相,墨轩丧生剑下的第二日,一直被收押在天牢的昭仪想容的尸体被发

现,仵作验证之下,乃是自杀。

那是一场血光四溢的混战,墨云晔仗着十数万兵权,终究是平定了朱墨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

宫变,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宫闱之内人人夜不能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

后,墨云晔出乎意料地扶持先帝自幼在冷宫长成的小皇子墨瑟为帝,没有人想到他会这么做,也

没有人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日子久了,民间便有传闻,摄政王贤能,为正血统起兵、不恋皇权,

祸乱平息后便甩袖离去,回了摄政王府。

无论如何,摄政工墨云晔到最后还是退出了那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不见了踪影。

朱墨边境有座山,叫湖眉,湖眉山连绵不断,两山相接的山谷间是一片片竹林;此时正是竹

枝葱翠的时节,山谷里的绿连成了海,一望无际,在竹林尽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屋外放着些药

草,窗上悬着几个线接的竹筒,风一吹,叮当作响。

墨云晔已经在屋旁站了良久,他似乎是没有勇气踏进竹屋,却又不舍离去,只呆呆站着,沉

默得如同要融进他身后的一片桃林。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黄衫的女子,那女子见着紫衣吓了一跳,良

久才笑道:“王爷来了。”

墨云晔低低应了一声,轻声问:“小易,她……如何?”

秦易手里端着一个筛子,上头的药草已经晒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把筛子放到屋旁,淡

淡笑了,“她一直睡着,从来没醒过,半个月前和现在自然是一样的,王爷想进去看看吗?”

墨云晔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没有开口。

秦易收拾完药草,轻轻叹道:“王爷,您不进去,怎么知道王妃她到底现状如何呢?一两年了,

这两年来,墨云晔每隔半月就会到这桃林小屋一次,送上医治青画的药,可是整整两年,他几乎

每次来都会在山谷中待上一夜,却从来都只是站在屋外,不曾踏入竹屋半步,秦易请过、求过,

都无济于事,到这半年,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他会进屋了,这一次,她却在他眼里看到了动摇。

“王爷?”

墨云晔递上手里的瓷瓶,似乎是下定决心似的,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竹门,一片阳光被带进屋

子里,跃动地跳到屋内的茶几上,屋里点着林音特制的薰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这是一间

小竹屋,里面的架构实在算不得复杂,推开门,掀开里屋的纱帘,就可以看到那个静静沉睡的身

影,她的模样和两年前比起来没有一丝变化,只是眉宇间不见了生气,像一尊精美的瓷偶。

墨云晔被药味刺得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只能抓着门框才不让自己跌倒,他捂着

自己的口鼻,直到脸色苍白,终于忍住了咳嗽,生怕扰了躺在床上那人的清静,他永远不敢承引。

即使是再大的声响,都不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青画静静躺在那儿,连呼吸都绵细不可闻。

他到了床边,手足无措,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站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一般,不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揣着千万分的忐忑,他望向她的眼里带着的悔恨沉痛在片刻后转成了柔情,尽数灌注到他握着的她手上。

“锦儿。”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埋下头地不可闻地倾诉:“你要记着我,好不好?爱也好、

怨也好,一定不要忘记。”没有人回应,一片寂静,墨云晔红了眼,依旧是咬着牙低语:“锦儿,

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偿还。”

这世上终归是因果轮回,天理昭昭,司空留下的以毒攻毒的法子是在他体内种蛊,配着甘苗

给他下的药,用三年时间让蛊虫和药在他的身体里慢慢融合,半月一次,以血缓解青画体内的毒

性,待到三年整,取出蛊虫,解“天残”毒。

因果终归是报,蛊虫在饲主体内三年,前两年损心脉,最后一年损心智,而今天,正好是两

年整:墨云晔自然知道林音当初的警告是什么意思,他如果亲自为她解毒,那三年后,他就会成

为一个心智全无的痴傻之;人,此牛纵然有幸活下来、纵然她可以释怀,他却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

谁、记得宁锦是谁,他墨云晔的下半辈子,会是个疯子。

种蛊那天,秦易哭成了泪人,而他却只看见沉睡不醒的青画,漫无边际地想着,假如她醒来,

发现他成了个疯子,她会不会还恨着他?

“王爷,小心身体。”秦易端了参茶递给墨云晔,悄悄用袖口擦拭自己湿润的眼角,这两年,

墨云晔已经清瘦了许多,脸色早就不复当年,取而代之的是病态的苍白;她也知道,从今天开始,

他就会……渐渐失去神智,直到再也记不起要送来解药,直到世人传颂的君子、如玉的翩翩公子

沦为疯癫。

墨云晔的神情恍惚,他犹豫道:“小易,我把王府的精锐侍卫交给你,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送

来解药,你就派人强取。”

“王爷……”秦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脆弱到极致的绝望,

她看到他埋下头,轻吻着青画不可能睁开的眼,细细的吻良久才辗转挪到唇,而后是让人窒息的

停顿。

秦易悄悄退出了房门,临出门前回首,见着的是他的三千青丝散乱在耳鬓床头,掩去了脸上

的疲惫,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墨家世于,翩翩骑马于街井。

那是秦易最后一次见着神智正常的墨云晔。

三月时,墨云晔还会在竹屋外等候,等她开门,微笑着问她,她如何?

到六月,秦易在竹屋外见着了紫衣佩剑的墨云晔,他的眼里是全是淡漠,只是透着淡淡的迷

茫,似是犹豫良久,才轻声问她,这位姑娘,可知我夫人何在?

九月,他迟到了,大雪淹没了来时的道路,秦易绝望之不出竹林去通知侍卫的时候,在茫茫

雪海中见到了那个迷失在雪中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眼里一片空洞,乖乖任她扶起了,才憨憨一

笑,问她,姑娘,我要找谁?

直到十二月,墨云晔终究是没有到竹屋,秦易彻夜等了三日,终究耐不住性子去了摄政王府,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摄政王府一片狼籍残骸,大火烧了鼎盛一时的摄政王府,疯癫的摄政王

不知所踪,有人说死在火场,有人说在那之前摄政王就已经病死,也有人说,摄政王忽然恢复了

神智,远走天涯了。

秦易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了竹屋,却在竹屋门口见到一个白衣俊秀的男人,那男人手里拿了个小坛,正打算推门而入。

“你是谁!”秦易急急忙忙上前阻止。

那男人一笑,扬了扬手里的小坛,他说:“在下林音,乃是青画的师兄,特为墨兄送这最后一次的解药。”

过了今日,青画就该醒了;今日过了,墨云晔……却不知生死。

秦易呆呆看着那个叫林音的男人进了竹屋,悬了很久的心突然松懈下来,她缓缓蹲在地上,哭了。

青画在沉痛中醒来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夕阳透过窗户投射在屋内的竹桌上,一缕一缕金线被拉扯得细长如丝,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外头竹林间风过的沙沙声,间隔着几声清亮的虫鸣。

她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下了床,走出竹屋的时候正巧赶上日落,夕阳一片火红,烧了半边天。

屋外的秦易听见开门的声响回过头,一瞬间呆滞,“王妃……”秦易只来得及喃喃出口了两个字,眼泪已经决堤。

青画听着这早已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愣,而后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她迈开极不协调的脚步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开了三年来第一次口:“辛苦你了。”这三年,真是苦了她。

“王妃,王爷他……”秦易很急切,话却卡在喉咙底出不来,到最后她急得狠狠咬了下嘴唇,才颤道:“王爷他出事了,王妃你昏迷了三年,王爷他……”

青画静静听着,眼里没有反感,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秦易忽然忆起她昏睡之前一直是憎恨

着墨云晔的,更何况墨云晔曾经故意毁了她与青持的婚礼,如今她……

“我知道。”青画轻道:“醒来的时候,师兄与我说过。”

“哦……那……”秦易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青画打断。

“小易,我……有点饿。”

她拍着脑袋笑,“王妃稍等,我去弄点吃的。”

“好。”青画看着小易跌跌撞撞地奔向竹屋后面,微微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竹屋;林音说,墨云晔以血饲蛊,用血保了她三年不死,自己却沦落得神智不清,消失在王府的

大火中,是生是死,尚不知晓;他还说,青云的帝王娶了丞相之女,几个月前有了太子,青云正

举国欢庆。

三年春、三年秋,于她而言其实是转瞬的过程,可是冥冥之中却有些东西变了,也许是经历

过几度生死的豁然,也许这三年真的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的执念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淡

了,曾经在她心头烙下的印记虽不可磨灭,但也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去看清,心头刻着的不仅仅是

仇恨,更多的是怨恨。

满心的欢喜被撕裂的怨恨,美满姻缘是虚幻的怨恨,血脉胎死腹中的怨恨,这一切,在长年

累月家族仇恨的渲染下,变得异常狰狞,阴暗霸占了整个心,以至于她看不见宁臣的付出,看不

见很多显而易见的事,用青画的一己之躯去疯狂地报复。

三年生死,终究是平静了她的心。

林音说,一个疯子即便能从火场里存活,恐怕也难活得久,不是饿死了,就是病死了;这番

话在青画心中激起了不小的震荡,她呆滞良久,不知如何面对,她从来没想过,墨云晔死后她会

做什么?是继续过青画的生活,还是回云闲山庄?她从没想过她能彻底赢他直到……他死。

“还恨不恨他?”那天林音问得很直接,青画却一片茫然。

“那,假如他健在,你会不会回心转意给他补偿的机会?”

“不会。”青画听见自己的声音,小而怅然,都结束了。

青画走出竹林的时候正是月亮初升之时,她累极,却也不敢耽搁,只好从路边找了截枯木拄

着走,这片竹林向来是在朱墨的边境,人烟稀少,她断断续续走了一夜,依旧不见半户人家,待

到第二日天明,她翻过了一座山,忽然就看见了一片粉海,无数的桃花。

她终于认出这地方,这是朱墨和青云的交界,湖眉山,当年她陪书闲到朱墨的时候就曾经路

过这一片海一样的桃花林,没想到一隔三、四年,人面不再,桃花依旧。

她还记得,顺着这片桃林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无数的三月芳菲盛开如火,这种曾经是她恶梦

的植物其实是极美的,火红如同朝阳。

青画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太多人用性命换来的生命,

她只是茫茫然游定在桃林中,直到看见那一片沭目惊心的火红,三月芳菲;在那儿,她看到了一

个人,一个脏乱不堪、衣衫破烂的男人,他蹲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动物,

他没有抬头,只是瞪着三月芳菲满脸的凶相。

在看到那背影的一瞬间,青画发现自己的心纷乱起来,她轻步靠近他,直到他面前,“你……”

男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是一张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淋漓的脸,脸上却是带着憨笑,青画犹如惊雷一般呆滞,那是一张早就刻进她骨血里的脸,即便是没有一分完好、即便是跨越轮回,她都无法忘记,那是……墨云晔。

“你还活着。”青画轻声叹息。

墨云晔却宛若耳聋,他又低下头去看着三月芳菲,木然的眼里又染上了凶悍的眼神。

青画这才想起他早已疯掉的事实,她轻声问他:“你讨厌它?”

墨云晔发了狠似的用手去抓三月芳菲的茎杆,几乎是一瞬间,他伤痕累累的身子忽然瑟瑟发抖起来,新划破了好几道伤口的手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青画忽然明白,他身上、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呜……”墨云晔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又压着了不少三月芳菲,他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濒

死一般。

三月芳菲是有毒的,青画不知道他已经这么做了多久,只是看他的脸色,怕是正好毒发,这

一刹那,她是犹豫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离开,给这个荒唐的故事来个荒唐的结局,可是

看到墨云晔濒死的神情,她发现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最后的最后,她没能下狠心。

三月芳菲如果不加药引,则毒性不重,花和茎有毒,根能解;青画曾经想过替他解了毒之后

她能不能够搬得动他,把他带到阴凉些的地方不至于被山上的日头曝晒,直到她扶起他,她才了

然,之前的考虑是多余的,他已经骨瘦如柴,体重恐怕和她相差无几。

墨云晔睁开眼的时候,青画正端着从溪边舀了水的荷叶喝水,见到他醒来,她想了想,把水

让给他,墨云晔的眼里一片茫然,显然是不理解这叶子的功用,青画便动手把水递到了他口边,

轻轻倾斜。

“水。”她轻道。

水触碰到干裂的嘴唇的时候,墨云晔的眼里忽然放光,而后,是一阵狼吞虎咽,青画看着他

罕见的丑态,心上酸楚,他到底多久没喝水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相遇,青画却并不打算把它延续下去,简单料理完他的伤势后,她就起

身离开。

从湖眉山腰到山脚、从山脚到客栈,那个脏乱的身影却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孩,一直跌跌撞撞

跟着她的脚步,一步都不肯松懈,也许是雏鸟情结,又或许是没有神智的人的本能,他一跟,居

然是三天。

“不要跟着我了。”她不只一次停下脚步,每次回头对上的却都是他笼着雾气的眼,他似乎

是完全听不懂,只是等她走近了才露出个笑脸,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花花车车递上,仿佛那么做

就能讨好她,他的眼神纯净如水,是属于一个孩童才有的剔透。

他跟着她整整四日,在第五日的清晨栽倒在路边,气息微弱。

然后,青画妥协了,她回过头,停下脚步把那个满身伤口、形同乞丐的人拖到阴凉的地方,

在他身上盖上宽厚的叶子,盖一张,脏乱就少一分,等到只能看见他紧闭的双眼的时候,青画笑

了笑,拿两片厚叶,把他彻彻底底埋了起来,大风一过,金黄的落叶遮天盖日,湮没了树下的人,

墨云晔,你会死吗?

青云的冬冰雪覆盖,有处叫明崖的地方乃是赏雪胜地,待到大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时,绿萝

仙居的紫藤蔓攀爬上花架,夏日荷塘月色如霜,秋日的红叶舟被夕阳染得带了金。

青画一年看遍无数山水美景,回到故地是在春意盎然时分,湖眉山上的桃花又盛开了:桃花

林下一片水泽,她必须提着裙子才能小心走过,临到尽头,她才回头看一眼身后默默跟着的木讷

身影,他一直默默跟着,已经学会如何习惯她停停走走的脚步,遇上沼泽泥潭,再不会跟得遍体

鳞伤。

“回去吧。”她轻道。

“嗯。”

“不要踩着水坑。”

“嗯。”他木讷的重重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尽是憨态,已然看不出一丝这身体曾经有的气势。

就这样吧!青画细细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青一紫两个身影常常令她产生幻

觉,宛若很多年前的江湖,很多年前的人……她微微笑了笑,踏进了桃林深处。

夕阳、桃林、青衫,出人意料的融洽,美得如同画卷,墨云晔缓下脚步,静静看着那跃动的

身影,纯然的眼眸中突然溢满了温驯。

锦儿。他轻轻张了张口,却不敢发出声来,只能隔着虚空描摹她的眉眼,他自然知道,有朝

一日当他不再装疯卖傻,也是他们决裂之时,纵然他和她如今日日相伴、近在咫尺,他却……必

须站在天涯外,因为一开口,等待他的也许是玉石俱焚,这恐怕是老天爷的惩罚,让他有幸得以

再度伴她左右,却……永远不能开口。

后悔吗?林音曾经如此问他,他只是笑,笑罢了小心翼翼藏起眼底的光芒。

朱墨湖眉山脚下,有个专卖玲珑糕的小客栈,客栈虽小,生意却兴隆得很;青画不打算在朱

墨久留,也不打算去青云,临走前最不舍的却是这小小的糕点,她在那儿排了半天的队,总算是

买着了一碟玲珑糕,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包裹里,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湖眉山,眼里露出一些不

舍,墨云晔就坐在她身边,呆呆看着她那一连串的动作,眨眨眼,扯住了她半截袖子,“你要去哪

里?”

青画愕然回头,手里的包裹落到地上,玲珑糕洒了一地,墨云晔开口极轻,虽然口气中依然

带着一丝木讷,但却是字字清晰,这已经足够让她惊恐,她几乎是在一瞬间退后了几步,清亮的

眼眸被防备渐渐覆盖,除了戒备,还有惊恐,她不怕他疯,只怕他没疯;她怕……怕他恢复了正

常,成了她最不愿意见到也最怕见到的那个人。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僵持着,青画防备,墨云晔一脸的憨傻,热腾腾的玲珑糕在地上打了几个

滚,染上了尘土,渐渐地没了热气,墨云晔第一个有了动作,他倏地蹲下身,在人来人往的客栈

过道上,捡起发黑的玲珑糕,一股脑儿塞到口中。

“你……”青画急急忙忙阻拦,却只抓住他的空手,他手里的玲珑糕早就被他塞进口中咽了

下去。

“好吃。”墨云晔露出笑容,毫无芥蒂地盯着青画的眼,他的笑容憨厚无比,曾经的公子云

晔,现在正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蹲在地上,吃那脏得不成样子的玲珑糕,那个温文娴雅的翩翩

公子终于……再也找不回了,宁锦少年相识相爱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宁王妃恨到骨子里的摄政王

找不回了,青画机关算尽终究赢不了的墨云晔找不回了……她这两生的爱和恨,或许真正到了烟

消云散的时候。

三月芳菲发作的时候她不曾忘记,重生成青画的时候她不曾忘记,昏睡三年的睡梦中她都不

曾忘记的人,真的不在了,真正到了忘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忘记;花开后是凋零,草枯后是土

屑。心死了,却什么都不剩下,忘记爱是痛,忘记恨,却是麻木个然,事到如今,她早已分不清

对墨云晔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只能说斗墨云晔三一个字很久之前就已经刻进她的骨子里,

刀剜都去不了了。

她踩碎了地上的玲珑糕,拉起他的手,拽着他一步一步朝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边

境的村落已经望不见,她才停下脚步,缓缓蹲下了身喘息。

“哭了。”墨云晔认真地伸了手,小心地碰了碰青画的脸,青画隔着眼泪去看墨云晔那张模

糊不清的脸,用力擦了擦,苦笑地叫他:“墨云晔。”墨云晔一声不响,没有一丝答应的意思。

青画发现眼泪越发难以止住,到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哭泣,哭累了就只剩下苍白的笑容,

她看着那个笨拙的痴呆一动不动坐在她对面,轻声叹息:“墨云晔,宁锦爱你一世不得好死,青画

今生说了无数次忘情,最后还是落魄成这样,你如果还有神智,是不是会笑话?我不知道是盼你

有朝一日恢复神识,还是盼你痴傻一辈子?墨云晔,青画这一生,还是给了你……”她一生心神

俱疲,到头来抽离了枝叶繁杂,其实只留下两样东西:对墨云晔的爱,对墨云晔的恨,当真是……

一世梦:青画忍了太久,所以哭了很久,直到精疲力尽,才倚着野外的大树缓缓睡去。

而墨云晔,他一直低着头,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抬起头坐到那个昏昏睡去的人身边,低眉微

笑。他轻轻张口,却只是露出一丝气息,无声道:“不管爱恨,我都收下,锦儿,我们还有一辈子

啊。”这长长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不是吗?

墨云晔犹豫片刻,轻轻俯下身,想在她泪痕初干的眼角落下一吻,却在触碰到她眼睛之前停

下了,缓缓移开,没有惊扰到渐渐熟睡的青画;他靠着树干,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赎罪也好,

执念也罢,他负了她一生,他就会偿还她一生,没有朱墨、青云,没有摄政王、没有丞相女,这

是漫长的一生,最难的时光已经过去,他可以等,等着幸福,总有一天……

湖眉山上,芳草刚刚露出嫩芽,青画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晨曦微露,墨云晔在她

身边睡着了,一脸的纯净,她笑了笑,等他睁开眼,才收拾了行装。

墨云晔在原地伫立,看着她渐行渐远,眼里是一丝丝的满足。

“没跟上?”青画去而复返,眼里带着小小的疑惑。

墨云晔笑了,重重点头,“嗯。”

“走吧。”青画慢慢在前面走着,墨云晔在不远处紧紧跟随。

当最后一缕夕阳洒在她的睫梢,他在不远处捏紧了拳头,心如同棉絮一般柔软,他不知道,

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以正常的墨云晔姿态,在她面前喊一声“锦儿”,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又或许……

我爱你,锦儿,哪怕,只能这样相伴。

彼时青画已经穿过桃林,走过那一片红似火的三月芳菲,溪边开了一种白色的小花,纯白的

花映衬着与它一道滋长的三月芳菲,有风过的时候,白色和红色荡漾起波纹,美得如同梦境一股,

梦中的两个人,分明是相爱的。

就仿佛,大梦十年归。

“姐姐,给你面具。”一个粉嫩嫩的孩子摇着小脑袋,吃力地把手里的面罩举了起来。

青画微微愣了愣,微笑着摸了摸孩子圆圆的脸,接过了他手里的面具,小男孩蹦蹦跳跳又往

后走了两步,对着一直默默跟在青画身后的那人依样画葫芦,“哥哥,给你面具。”

青画身后跟着的那人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木然地望着前面的虚空,明明精致的脸上尽是憨

傻之态,他只低头看了小男孩一眼,木讷地打量着他手里的面具,却不接过,风吹得他衣衫微乱,

显得他瘦弱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青画的心微微揪了一下,像是放了一只风筝,一阵大风吹过,风筝线断了那

般,她犹豫良久,回了头,见着的是墨云晔笨拙无比地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在痴傻之后原本是浑

浊无比的,这三年风餐露宿,现在成了宁静,当年名动天下的云晔公子终究是死了,只剩下一个

木头一样的墨云晔,痴痴傻傻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小男孩急红了眼,努力踮着脚去摇晃墨云晔的衣袖,“哥哥,面具。”

墨云晔却依旧是无动于衷,宛若一根木头一样站在原地,直到青画极轻地叹息,“接了吧。”

今日是朱墨的花灯会,这个朱墨的边境小城镇里有个习俗,花灯会那天的夜晚,人人都得带

着面具赏花灯,面具代表福祉,每一户人家都会做上几个,倘若能有幸分了外来的客人带上面具玩上一宿,那五湖四海的福气都会聚拢到这一家去,这男孩,大概是被父母使唤了来求吉祥的。

“哥哥……”

听见了青画的话,墨云晔总算是有了一丝动作,他缓缓抬起手,笨拙地从男孩手里拿了面具,也不管眼睛有没有对准面具上的孔就胡乱往自己头上一套,怪模怪样地晃了几下脑袋。

小男孩顿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拽着青画的一抹衣摆摇了摇说:“姐姐,晚上村里点灯,一定要来哦。”

“好。”

黄昏降临的时候,青画戴上了面具,她本来打算去湖畔看会儿灯,回头却找不到墨云晔的身影,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跟丢,他早已如同孩童,根本没有认路的能力……一瞬间,青画发现了自己的心慌,找,还是不找?

直到夕阳西下,万千的花灯渐渐汇聚成了地上的星空,晚风送来透骨的凉,她才迈开了第一步,她用力在脑海里搜索他的模样、身影,却发现自己记得的永远只是那个风采翩然的云晔公子,他紫玉束发、轻衫佩玉;而那个跟着她风餐露宿了三年的人,他太过沉默,她虽然习惯,却没有半点记忆。

墨云晔,青画轻声念了一递,埋头苦涩地笑,他还是赢了不是吗?三年朝夕相伴,他虽然是

个痴呆,却还是赢了,因为,她还念着他,即使她不想承认,那份忧心却真实地在她心头蔓延……

夜幕降临的时候,湖畔点起了灯,她站在山坡之上遥望底下的浮华万千,第一次,身边一个

人都没有,她终于作了个决定,去湖畔寻找。

湖畔熙熙攘攘,聚集了这个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青画在人群中搜索着记忆里的那个身影,

却一直无果,直到快到尽头,她终于在水中亭里见到了一个执笛而吹的身影。

“墨云晔!”她喊出了声,只是声音太小,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哗之中,她咬咬牙,拨开层层

人群挤到了远处的亭子中,犹豫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摆。

“墨云晔……”

那个人回了头,眼光闪了闪,低头望了一眼她的手,轻声道:“姑娘认错人了。”

青画一阵尴尬,匆匆收了手,早在她抓住他衣摆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认错人了,他虽然戴着

面具看不见脸,可他身上的衣衫是最好的料子,墨云晔这三年穿的都是她随手买的粗布衫,穿破

一件才再买一件,他早就穿不了这种好衣服了,而且,他这些年的声音也……

“对不起。”

“无妨。”那人笑了,停顿片刻道:“姑娘要找的人,是不是和在下颇有几分相像?方才在下

的家人也认错了人。”

“他在哪里?”

“西街。”那人执笛的手遥遥一指,轻柔道:“在另一侧湖畔,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家里的

船只就在附近。”青画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但湖泊实在是有些大,如果绕过去,恐怕得要大半夜……真不知道墨云晔是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的。

“公子……”

“我姓衡。”

“衡公子。”半盏茶后,青画跟着衡公子到了船上,衡公子似乎颇为喜欢饮酒,船上的杯盏从琉璃到陶瓷一应俱全,桌上还放了一壶酒,酒香四溢,这酒味青画是认得的,是朱墨的特产醉嫣然,很多年前她每年都要寻它,这几年在外飘荡久了才渐渐没了当初的冲动,这会儿月色正好,湖上微风送爽,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是衡公子斟了酒递到了她面前。

他说:“姑娘,请。”月色如纱,他戴着个面具,青画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大概可以想像出他是在偷笑,她不扭捏,接过了杯盏掀开面具抿了一口,朝他笑了笑,不知为何,他身上带着份让人心安的气息,让她不自觉地松懈下了防备。

衡公子又倒上一杯,青画接了,一饮而尽。

一壶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醉嫣然的酒劲儿来得极慢,良久后,青画才发现脑袋昏昏沉沉得厉害,衡公子吹起了笛子,游船在湖中荡荡悠悠前行着,她百无聊赖,懒洋洋倚着船舱看那一轮月亮,再后来……意识也渐渐模糊。

迷蒙中,是衡公子的轻声细语:“姑娘要找的那人是姑娘的兄长吗?”

“不是。”

“是良朋好友?”

“不是。”

“那……是夫婿情人?”

青画迷迷糊糊,她虽然早已在桌边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却依然是有意识的,只是听

见衡公子的问话她却无言以对地选择了沉默,不一会儿,肩上多了丝重量,大约是衣服,青画学

乌龟缩着脑袋避而不答,久了居然真的睡了过去……最后听到的,是衡公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说:“姑娘累了就好好歇会儿,在下……守着你。”月如勾,细细挂着。

青画的气息渐渐平稳的时候,衡公子的眼眸柔和下来,他的手脚有些僵硬,缓缓伸手取下了

面具,他眉眼如画,嘴角噙着一抹生涩的笑,不是那个痴傻的云晔,却是久违的摄政王墨云晔。

锦儿,他不敢叫出声,只敢借着这面具与她讲上一两句话,她没有认出他的声音,不知道是

时隔太久还是如何,他却只能苦笑,她一直不知道,她实在太容易醉,一壶醉嫣然就能让她安然

睡上一宿,而他,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放肆地看着她。

风吹过,趴在桌上的青画微微皱起了眉头,墨云晔笑了笑,极轻地把她揽到了怀里。

“什么时候你才能老实点?”他轻声叹息,怀里的绿衣早就没了意识,一动不动,倒是乖巧

得很,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蛋,埋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不知为何突然记起了很久之前,

她在王府中装疯卖傻的模样,不由失笑,现在可是和之前掉了个样儿,风水轮流转。

“三年,锦儿,即使再过三年、又过三年,我也不急的。”他早已不是摄政王,有一辈子来

陪她玩这个鸵鸟似的游戏,不是吗?、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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