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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代价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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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当年的宁锦和秦瑶倒真的没比过,秦瑶喜欢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宁锦却习惯穿着轻便的男装,两个人跟着墨云晔上街去,一般的人都当宁锦是个小厮;美貌与否,她还真没比过,那个时候墨云晔的眼光总是落在她身上,让她以为,哪怕是穿着家仆的衣服,他总是会看着她的。

“锦丫头,那丫鬟这些年没欺负你吧?你就是个软柿子,是人都能捏,简直就是块糯米糕!”

“没有。”

老人不信,“真的?”

青画一阵尴尬,“真的,于伯你到底想不想要珍珠了?不要我直接丢了。”

老人吹胡子了,“小气丫头!”

青画忍了忍,突然想起以前的一个称谓,思量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开口:“色老头。”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拄着拐杖跟脍地往屋子里摸索,边走边唠叨:“粉珍珠拿好,老头儿给你取酒去,早点回城里去吧,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于伯……”

“老头儿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锦丫头,你有空就多来搬几次酒吧!”老人从屋子里搬出来一坛未开封的酒,放到门口,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了,摇头道:“丫头你别忍了,我都听见你抽鼻子声了,哭个

啥啊?人活一辈子难得有几个活到老头这岁数的,知足者常乐啊,跟你来的那个姓墨的小子透着股贵气,

丫头你可得小心着点啦!”

青画捂着嘴、咬牙点了点头,沉默地站在老人面前,他看不见,却认得出她;所有的人都以为宁锦

死了的时候,他却一直当她还活着……也只有这时候,才能真真实实的感觉到,宁锦真的存在、真的是

她:十年光阴,物是人非,宁锦早就化成了土,青画却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活在这世上,慢慢地挖着宁锦

还来不及亲自处理的事情,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匪夷所思呢?

“丫头啊,你一去那么多年,下次来……老头儿不知道在不在了,老头儿今天把我这醉嫣然的酿法

告诉你。”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摸索着抓住青画的衣摆附耳过去,轻声道:“我这酒味道好,其实是因

为里头加了粉珍珠末,记着酿好的时候加小半颗,以后一个月加一点点,到用完一颗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这酒就可以存到明年喝,味道更加香醇。”

青画惊诧道:“于伯你……”她当年缠了他足足一个月都不肯透露,如今却轻易地把这秘方交给她,

这让她惶恐了,然而老人却不以为然,一直哆哆嗦嗦替她整理完了醉嫣然的坛子,一直催促她赶紧回去,

她不好推辞,半推半就地上了马,临走连连回眸,老人苍老的背影被夕阳前成了一个苍凉的弧度,“她

有些不忍,可是她不可能带他离开这藏香巷的,他在这儿过了一辈子,怎么可能跟她走?

等她出了巷口,老人还在原地喃喃:“姓墨的小子问我讨了好几次方子,老头我才不给,好端端的锦丫头你突然下来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今天你来了,老头就放心喽!他爱年年送珍珠来,老头我则年年只送他一坛,想要方子,哼哼……”

夕阳终究是下山了,青画带着醉嫣然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居然耽搁了整整一天。

时日无多,第二日她就抱着醉嫣然去了尹欢的住处,不出意外地,被他家的家仆挡在了门外,这朱墨境内还鲜少有人第一次见到她这么疾言厉色的,青画不禁有几分惊异。

家仆冷眉道:“你是什么人?”

青画皱眉,“我是青云的使臣,品香郡主。”

家仆烦躁地挥了挥手,“我管你是品香还是闻香,我家大人最近清修,不见客,尤其不见宫里的女客,你还是趁早回头吧!”

“我带了好酒。”

“哼,每个人都自以为带的是好酒,我家大人什么酒没喝过?来,送上来我验验。”家仆翻了个白眼道:“你们这些大家闺秀啊,隔三差五地来见我家主人,被挡了那么多次也不知道借鉴,真是……我家主人只见漂亮女子,而且绝不和宫里出来的女人扯上关系。”

青画皱着眉头不说话,只是抬眼细细看了几个家仆一遍,都城之内、天子脚下,鲜少有不懂规矩的下人,尹欢府上的这几个却摆明着不把她放在眼里,倒也真算是配尹欢这诡异的主子。

家仆吊儿郎当地拿过了酒坛,开坛嗅了嗅,脸上的神情先是不屑,而后又带了几分疑惑,到最后疑惑又成了惊奇,他叹道:“好酒!你且等等,我去通报一声我家主人,看他愿不愿意见你,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青画。”

“好,你等等。”家仆兴冲冲地进了门,青画在门口等着,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见着他垂头丧气地

走了出来,他说:“对不住,我家主人今日不想喝酒,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姐带的困脂薰到了,胸闷得慌,他说半个月不见女人。”

这个尹欢……青画心里有些恼火,耳朵却不经意捕捉到了家仆一句话里的关键东西,“被困脂薰到胸闷得慌”?女儿家用的脂粉也是带了点花粉的,越是香气逼人的花,性子越烈,混多了的确容易有点小毒的迹象;她眼前一亮,摸了摸自己的腰侧,那儿挂着个香囊,这与她去摄政王府前做的那香囊有些类似,只是那个香囊防的是大毒,所以没能挡住陵香花那种对身体微微不适的小毒,自从上次陵香花中毒后,她就又加了几味药材一直随身带着,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那香囊里面除了几个以毒攻毒的毒草,还有一种是无毒调香的,叫清心草,正好可以用来对付这个:想到了法子,她微微一笑,在家仆惊诧的眼神下拆了香囊,从里面挑出几根极细的小草,递到了家仆面前,“把这个送到你家大人那儿,可以解他胸闷。”

“真的假的?”家仆狐疑地接过,“这个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

“我是有事相托来求见尹大人的,怎么会下毒呢?”青画淡道:“而且我事先又不知道尹大人会胸闷生病,不是吗?”

家仆将信将疑,踟局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进了府里,进府前还把她怀里的醉嫣然给要了去。

青画等在门外,午后的骄阳炙热得很,她站在太阳底下有几分晕眩,她这身体向来不是很好,也许

是原来的主人在生死关头躺了一个多月的关系,即便是司空的精心调理,身子也总带了点虚,所以她习

不了武,只能专研医毒蛊术;尹欢的府邸门外种着几株柳树,初夏时分,柳叶倒是绿得沁心的,她想了

想,挪步到了柳树底下,靠着树站定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近一个时辰,进屋子的家仆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门口。

堂堂一个邻国的郡王被人晾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搭理,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羞愤地走了,青画也有几分想走的意思,却不是因为羞愤,而是因为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住骄阳。

就在她犹豫着想走的时候,尹欢府上紧掩的大门却吱嘎一声打开了,刚才那个家仆出现在了门口,对这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请。”

传闻中性格脾气古怪的尹欢,居然真的因为一坛酒见了她,这事,容易得有些诡异。

青画悄悄把疑惑藏在心底,跟着家仆走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一般宅邸惯有的青砖,甚至没有威武的正厅,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鲜嫩的碧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株花、没有一条小径,只有院子周围的几间低矮的竹屋和一圈挡着外头围墙的竹于,还有竹屋亭边的小荷塘;从外向里看,这是间大型的官府宅邸,进到里面却像是一片废地。

高墙竹亭下,席地坐着个人,一身纤白的衣裳,他埋着头,额边的青丝挡去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身边零碎地散落着一些书,几本翻了页,几本叠成垒,随意得很;尹欢,他这副样子倒真是人如其名。

青画静静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看着,方才的家仆只把她带进门就退到了门外,其实也不需要带路,因为占地庞大的一个宅邸,真的没有多少遮挡的屋子,那只是一片很大的鲜嫩草地而已,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尹欢终于抬起了头,随手丢了手上的书,对着她勾起一抹笑,“难得见到个不吵的女人,你就是品香

郡主?”

“是。”

那一张脸,居然是带了几分水墨味道,加上与生俱来的书卷气,精致得有些不真实;青画看得一愣,突然想起了传闻中,那些见了他前仆后继的朝臣大家闺秀,想来让她们如此,尹欢当之无愧,单看他长相,怎么都没法把他传闻中“爱酒爱美人,恨书恨朝事”的绒裤子弟联系起来。

尹欢温煦含笑,“我听说过你,听说你装疯卖傻,骗得墨云晔团团转,怎么,想找我写个女儿传?”

他这副样子,可是一点都没有传闻中的刁钻,青画不禁疑惑了,踟蹰问她又听见他带了几分戏谵的声音:“我一直想见见你,方才让你等了那么久当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看看郡主能坚持多久,郡主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我想知道六年前宁相全家被诛的罪名,还有六年前史册的上册去了哪儿?”

尹欢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眉宇间没有半分奇怪的神色,只是淡淡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往身边的小荷塘里一丢,揶揄一笑,“就这样,毁了,我在重写。”

荷塘里的书顿时变得惨不忍睹,青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这个人果真是个怪人,对付这种人,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方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尹欢才淡笑道:“好了,天色不早,郡主请回吧!若郡主有心,我们明晚……细谈,如何?”明晚二字,被他拉长了音、放缓了气,吐得丝丝入扣,带了说不清的氤氲。

“好。”青画不多纠缠,转身就定,既然他说明晚,那就明晚吧!反正离验军典还有两个月,时候还早,朱墨的公主都不能在他这儿待上几个时辰,她如果留在这儿强求,怕是会适得其反。

等到青画出了门,尹欢才笑得躺在了草地上,喃喃:“还真是个爽快人啊,有趣”

院子里清风徐徐,竹香阵阵,云清几许,触碰不得。

半晌,尹欢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他朝竹屋里瞥去一眼,挑眉道:“我说云晔,你还没看够吗?”

尹欢轻轻浅浅的一句话没有多久就消散在午后的微风里,荷塘上金鳞点点,荷叶轻摇,而后是久久

的沉寂,没过多久,一个修长身影从竹屋里缓步踱出,他穿着绛紫色的长衫,黑发如墨,被一个紫色的

束发束着,眼角眉梢尽是润泽之色。

尹欢从地上随手捡了一本书,拿在手里要玩,等到他走近了才勾勾嘴角,吐出清晰的四个字:“人面

兽心。”

墨云晔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是挨着他在草地上坐了下来,随手折了一根嫩草来来回回逆着太阳

看,一双手剔透如雪,阳光如金线,把他的眼睫眉梢都染上了金。

尹欢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人模狗样。”

半晌,他才淡淡地笑了笑问:“她来问你什么?”

“你不是无所不知吗?”尹欢大大咧咧地把书往脸上一盖,躺在草地上笑,“她就是那个让你这禽兽

吃了个闷亏的青画?”

“嗯。”墨云晔很轻地应了一声。

尹欢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了身,却见着墨云晔有些出神地看着门口,墨云晔

总是一派娴雅,却绝少有出神的时候,平常他要嘴皮子的时候总会换来他一、两个冷淡的眼神,今天却明显没有任何效果,这发现让尹欢起了兴致,他眼睫弯弯,笑容变了味儿。

“云晔,你对那个郡主可真是宝贝得紧。”最近的事情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是青云来了个装疯卖傻的痴儿郡主,不仅让墨王爷另眼相看,而且还住到了摄政王府里头,没几天就闹得摄政王府人仰马翻、鸡犬下宁,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几条命都不够填的;他早就作好了看好戏的准备,却没想到他迟迟不动手,这让他起了兴致,这个青画到底走何方神圣?

墨云晔只是微笑,静静等着尹欢的答覆。

尹欢偏偏不如他意,挑眉道:“你这性子,对人家这么手下留情,该不会又是在计划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锦儿一个,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墨云晔的脸霎时阴沉,三月春风一样的神情不再,只留下眼底一抹星闪,如同骤雨将至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冷声问:“她来问什么?”

尹欢不为所动,只是对着墨云晔露出个揶揄的笑,“怎么,我不能提锦儿吗?墨云晔,你这性子,真是活该享一辈子孤单。”

墨云晔皱眉冷道:“尹欢。”

尹欢沉默片刻,很识时务地露出了笑颜,他笑道:“那青画是来问我……六年前宁府的事情,云晔,想不到你特别疼爱的这个小姑娘不打算放过你啊!”

墨云晔的眼里露出几分讶然,神色却渐渐舒缓了下来,“你告诉了她什么?”

尹欢眸光一闪,轻笑:“我能告诉她什么?我能告诉天下人什么?”

场面沉寂了下来,只留下清风徐徐过耳,如丝如锦,温凉剔透,又半晌,尹欢带着几分调笑的话语在青草竹林边响了起来,他说:“云晔,你还没说你对那个小姑娘为何手下留情。”

墨云晔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需要知道。”

尹欢埋头瞅着地上芳草萋萋,伸手一一抹过,其实六年前,他也是见过那个嬉笑张扬的女子的,只

是那时候他长卧病榻,也不叫尹欢;而那个叫宁锦的张扬女子已经是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很久之前他就

问过墨云晔,你打算怎么处理宁锦?宁府一定要灭,你打算怎么……

那么活泼跳脱的一个女儿家,他不能想像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墨云

晔回他的也是这么一句,你不需要知道。

他的确不需要,六年前他是个长卧病榻的病秧子,六年后他也是个不能远行的半废之人,他即便是知道,也插不得半分半毫。

这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运筹帷幄,七窍玲珑,有时候却连一个简简单单的东西都想不通透;而他,很多时候他想得明白,却没有那能力去实践,果然是对患难兄弟。

墨云晔的身影渐渐走远了,他才补上极轻的一句:“是我不需要知道,还是连你也不知道?”

“青画。”墨云晔策马回府的时候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他叫过她郡主、叫过她品香、叫过她青画小姐,却独独没有去了称谓叫她一声青画,而今念来,嘴角还是会浮现一丝揶揄的笑,那个拙劣的猎物是个难得聪明的女子,有时候却莽撞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莽夫,她这样冒冒失失地来找尹欢,想来是没有查清楚他和尹欢的交情。

他与尹欢,少年时就是相识,而后更是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不过除非她是特别有心打听,否则怕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毕竟这几年他与尹欢交往多是私交,知底的几个老臣早就死的死、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墨家公子走江湖的事情,早就被尘封,就如同尹欢说的那样,他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功名利禄、权势遮天。

一声“摄政王”,朝野无人敢逆,他已经不大记得曾经年少的模样,已经不大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兴趣,时间久了,生命就如同死水,更何况……他还有一处荒芜的地方是绝对不会去触碰的。

“王爷,您回来了。”摄政王府门口等着的是秦易,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见着他的身影,她欢快地凑了上去,“王爷,您可回来了,有个盒子送到我们府上,府上还没人验过,就等着您呢。”

墨云晔点点头,把缰绳交给秦易,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笑吟吟的秦瑶,她甚是主动地走上前,对着他盈盈低眉行礼,轻声道了一声:“王爷回来了。”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因为看不清他的脸色而踟蹰不前,只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一副思量着的表情。

他微微皱眉,“何事?”

秦瑶如获大赦,急切道:“王爷,杜婕妤并没有中毒……我是说,我向她下了毒,我怕她已经猜到我和……的事情,抖出去就麻烦了,所以我擅作主张下手,可是,我猜是那个青画,是她阻拦的!王爷,您一定要帮帮我。”

他沉默,并不看身边那个神色焦虑的女人,而是听到她口中某个名字笑了笑,眼色如琉璃。

见他不闻不问,秦瑶的口气越发急切,“王爷,您一定要帮帮瑶儿,瑶儿这都是为了您啊,瑶儿知道您这么多年向来疼惜瑶儿,这次……”

墨云晔拾眸,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温润的眼底略略闪过一丝波澜,却一闪即逝,他淡淡扫了,她一眼,轻道:“秦瑶,我什么时候给过你这种错觉?”

轻轻的一句话,让秦瑶的脸顿时白了,她张口结舌,甚是尴尬地看了跟随在他身后的秦易一眼,对

上秦易含笑的眼,她羞恼之色越发严重;然而无论她羞恼成了什么样,她对待墨云晔都是不敢有半分不

妥贴的地方的,他的脾气她知道,只可顺着他的意,否则哪怕她已经是堂堂摄政王府里的女主人,也只

有被丢弃的份,她已经跟着他十几年,从头到尾,敢把他呼来喝去的,只有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可是就

连她,都……

“瑶儿知错,不敢再犯。”她乖顺的模样也只有在墨云晔面前才露出来,秦易静静站在一边,嘴角

挂着一丝嗤笑,这个女人,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枚棋子,当棋子不是为怪,也不是什么耻辱,人与人恩恩

怨怨本来就是你与我的利弊利用,真正耻辱的是当棋子的没有当棋子的自觉,还妄想站在棋手的身边当

上这摄政王府的女主人,这让她这六年来都如同一个跳梁的小丑。

笑话看得差不多了,秦易才微微欠身行礼道:“王爷,那个仿念卿的铃铛,奴婢已经派人砸了,

只留下一堆粉末,您要过目吗?”

墨云晔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秦易马上会意,含笑从怀里拿出个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堆

紫色的粉末,这是被利器给磨成的玉石粉末,她现在还记得那个铃铛的模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青

画手里要了回来,前些天就交给她,让她销毁,一个上好的玉铃铛就这样化成一堆粉,还真是可惜得很。

手绢里的粉末其实算不得紫色,只是带了一点点的紫看得出原来的色泽,其余都是白色的碎末,秦

易谨慎地微微收拢了手缉才轻手轻脚地递到墨云晔面前,见着的是他眼里那一丝微妙的光芒,如同黑夜

里的星光,寒而清。

墨云晔接过了手绢,他的神色不明,只是随手一翻,那粉末便随风飘散开来,大半落入了前院的草地里;紫玉名贵非凡,鲜少有人会把它镂空了当铃铛,毁了这个,这世上的紫玉铃铛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念卿”,一个“思归”。

“王爷,那个送上门的东西……”

“送上来吧。”

“是。”秦易得了话,朝身边的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便把一个朱红的雕花木盒呈了上来,摄政王府树敌无数,无缘无故送上门的礼里面有许多是别有窍门,若个个都是摄政王亲自打开,恐怕他早就填了不知道几条命:她伸手接过,却不急于交给墨云晔,而是把它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又招手叫了个侍卫,侍卫会意,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转了个圈儿,屏息打开了那个盒子。

墨云晔淡淡看着,不喜不怒;秦瑶的眼里有好奇,也是聚精会神看着。

盒子被侍卫轻轻打开了,一层雪缎,一个深紫的润泽静静地躺在雪缎之中,朱木雕花、绸缎如雪, 那一抹荧紫在太阳底下几乎要流动起来。

“啊!”秦瑶难掩惊讶,方才苍白的脸成了惨白,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狠狠瞪了秦易一眼,喝斥道:“秦易,这就是你的办事能力?你不是早就把它销毁了吗?从哪里搞来一些紫末儿想欺骗王爷!”

秦易也有一瞬间乱了神,慌乱地跪下,“王爷,奴婢确实是亲手毁了那个假念卿,给工具的工匠可以证明……”她也不明白,怎么明明毁掉的东西会出现在这儿,她鼓足了勇气抬头去打量墨云晔,却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是愠怒、不是他惯有的春风含笑,也不是他生气时候那种不动声色,那是……真正的面无表情;那么个高高在上、衣袂如云的摄政王,他从来都是谈笑晏晏的,哪怕心里不悦,她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里没有波澜、脸上没有表情,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锦盒里。

秦易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盒子,跪着看不到,她就自作主张地站了起来,仟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个明明毁掉的铃铛,越是仔细看,心里的那份躁动就越发明显,短短一瞬间,她突然发现了墨云晔面无表情的原因,因为她自己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那个不是仿“念卿”,甚至不是“念卿”,那,是“思归”,是早就绝迹的“思归”……

秦瑶或许认不出来,可她却认得出来,当年那铃铛是她置办的,那雪缎配雕花朱盒的主意也是她献的,佩戴它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香消玉殡,而那之后“思归”就消失了,被人藏起来了或者……陪人葬了。

“王爷……”墨云晔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或者,只剩下空洞,他轻轻垂了垂眼眸,一下、两下,缓慢地眨着眼是他唯一的动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轻动了,靠近那个铃铛,抬起了手。

“王爷!”秦易缓过神来,顾不得上下尊卑,赶在他碰到那盒子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外推了一些,

“王爷,这盒子还没验过……”万一有人下毒,谁也救不了,他平日就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这次却险些……

墨云晔垂眸,只沉声吐了一个字:“验。”

验盒,也不过验毒、验暗器、验药,毒和暗器是显而易见的,药却可能是香料之类的,防不胜防,好在王府里有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大夫在,只一会儿工夫就能验出结果。

“回王爷,此盒并无异样,盒子、锦缎、玉铃铛都没有问题。”大夫如是回报,却没有换来墨云晔任何答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临走他又回头补上一句:“王爷,送礼的人很是有心,这玉是百年难遇的暖玉。”一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暖玉,怎么可能呢?”秦瑶不可置信地惊叫,脸色又难看了许多分。

秦易不敢说话,她不是秦瑶,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墨云晔的异样,他骨子里是罗刹,却从来都是春风和煦,但此时此刻,他严实的外壳却好像被人开了个口子,没有人知道他面具不是什么,可人人都知道,那绝对不会是和外面一样的东西,所以她不敢开口,只能静静等待着,看着那份让人心惊的礼物。

墨云晔面无表情,他缓缓伸手,指尖碰到了那抹荧紫,温暖的触感让他的眉宇间出现一抹奇异的神色,那铃铛终于还是被他拿在手里,乖顺轻巧。

“思归”,他还记得,当年是一个别国的史官偷偷带了献给他的,带来的是拳头大小的一团紫玉,当年那个人见了喜欢得不得了,好端端的一块上好的玉,她却偏偏相中了铃铛,那般刁蛮的性子,毕竟没几个人拗得过的,在玉匠惋惜到痛心的眼神下,那块上好的暖玉被分成了三样东西,一对“念卿”、“思归”,还有他头上的一个束发;见着极品美玉成了铃铛,玉匠留了不少心酸泪,可是玉成后它跳脱的样子,幻玉匠还是笑开了眼,未了,玉匠吹胡子瞪眼说,以后别找我糟蹋好东西,眼不见为净啊!

他记得很多事,却独独忘了那时候他在做什么;他记得他看着她一路胡闹、一路嬉笑,却单单忘了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人比他更能认出它,它和“念卿”只有微小的不同,却终究是不同的,它已经消失好久了,久到他以为它早就被埋在地下,埋在青草下、荒郊野外……而现在,它却在他的手心,散发着淡淡的温度。

“秦易。”秦易跪在地上,抬头应声:“在。”

“去查。”

“是。”

五月十五,朱墨常胜将军洛扬涉嫌毒害贤妃,关押入狱;五月十六,洛扬自缢于牢狱之中,廷尉柳叶奉旨查探此事,确认洛扬乃是畏罪自杀,判其死罪,皇帝念在他为国征战沙场、戎马一生,特赐全尸,草草收殓。

青画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正在房间里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王府,小易惊慌失措地闯进屋子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满脸的紧张,问她:“郡主,将军他……”

“不是我。”青画淡道。

小易脸色微微一变,不再开口,她扫了一眼房间里放在桌上的几件衣服和一些贴身的东西,犹豫着问:“郡主,您这是……”

“回宫。”此时不走,怕是多惹事端,青画草草收拾了行装,回头见着小易今日的打扮小小惊讶了

一番,秦易不像秦瑶那样爱打扮,她的衣料多半是灰色、褐色这种沉重的颜色,偶尔有几件颜色鲜艳的

也顶多是鹅黄之流,今日她却穿了一身的白纱,除了袖口、衣领和裙摆这几处用墨色的线绣了一些简单

的荷花、荷叶,她今天这一身简直是像在守丧。

五月十六,是谁的忌日吗?青画有些狐疑,盯着小易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好奇。

小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对她的目光了然于胸,她轻道:“郡主是外人,所以告诉郡王也无妨,今天,是宁王妃的忌日,小易受过王妃恩惠,虽然她……可今日毕竟是她的忌日。”

宁王妃!青画本是随手整理着几件随身的衣服,听到这陌生的三个字,她的手还是微微颤了颤,一股战栗从指尖传到了肩膀,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久得她都快忘了墨云晔和宁锦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久到她以为墨云晔与她的仇恨只有宁府满门而已……她都忘了,她曾经也有一段时光是这摄政王府里头人人都要称礼一声的宁王妃。

“郡主?”

“没事。”青画回过神来笑了笑,试探着问:“我在青云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宁王妃,据我所知她的忌日不是月圆之夜吗?”三月芳菲,月圆发作,每每发作的时候痛彻心扉,即使她已经成了青画,那份生不如死的感觉还是保留在她每一寸记忆里,刻进了骨髓,时隔六年,每个月圆之夜的彻夜难眠,让她永远也忘不了上辈子最逼近死的时候,那是五月十五。

小易摇摇头,轻声叹道:“宁王妃病发的时候是十五,可过世是十六,也不知道是老天爷疼惜还是降报应,她发病到第二天才走,大夫的药还是缓了一缓……”

青画捂住胸口,闭上了眼,小易的话不重,却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她不敢想,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里面,她如果有意识、如果她是清醒地面对着三月芳菲最后的毒发,她会不会因为忍受不住三月芳菲毒发到尽头的痛苦,用手直接抓破自己的胸口,结束自己的性命?大夫,呵!他居然还请大夫……延长她的痛苦就真的让他如此泄恨?

那一天青画跟着柳叶回宫覆命,从早上收拾行装到未了出门,都不见墨云哗,偌大一个摄政王府数不尽的侍卫,没有人知道堂堂摄政王去了哪里,未了,门口的守备说王爷今日只身一人策马出门,不知道去了何方。

五月的天阴郁多雨,从摄政王府到皇宫这一路隔着一条小小的山涧,山涧里的溪满了,溪水漫出小溪把小道冲刷得泥泞不堪,青画坐在马车里隔着水帘望着外头浑沌一片,最后见着的是摄政王府在雨中屹立得有些萧瑟,如果可能,她也不想这么快回宫,她还想探查清楚洛扬到底是自行了断还是有人所为,可是书闲一个人在后宫又是为了她的事情,她必须去帮她。

虽然阴雨绵绵,半日的工夫后皇宫终究是到了。一到宫门口,柳叶就和青画分了两路走;柳叶去前殿覆命,而青画则是直奔后宫去了书闲住的闲庭宫。

闲庭宫里俏无声息,青画缓下脚步,心跳如雷,她有些恐慌,书闲上次在她的授意下直接吃了并蒂青莘,虽然照常理只要立刻调理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

她急急走过前厅绕到了后园,一进后园就听到三、两声琴音飘荡入耳,她陡然屏住了呼吸,循声望去就见着了书闲的身影,她正神色如常地坐在后园小亭之中,轻轻浅浅地拨弄着七弦琴,许是听见脚步声,她有意识地转过身,对上了青画还没来得及平复焦虑的眼。

“画儿,你回来了!”书闲喜出望外,急急丢下琴站起身,还没走几步就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身后一双手扶住了她,伴随着一声清亮的揶揄:“小心点。”

居然是墨轩,他会出现在闲庭宫实在是出乎青画意料,她稍稍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眉行礼道:“陛下,您可满意?”

墨轩手里拿着壶酒,笑意盎然,他说:“朕备了接风宴,还请郡主一聚。”

朱墨有三个宝贝,一是最柔的酒醉嫣然,二是最烈的酒逐英散,第三不是吃的也不是喝的,而是一种舞,叫“夺天”,一种据说是可以夺人心魄,引人入地狱的勾魂舞:当然,民间传闻毕竟是民间传闻,传说醉嫣然是千果酿,逐英散是万叶采,其实这两者都只是加了几种朱墨特产的时令水果花草酿造而已,就如同“夺天”只是朱墨宫闱之中一种技艺最高的舞姬才能跳得出来的剑舞而已。

午后,天已经放晴了,墨轩所谓的接风宴设在御花园里一处幽静的地方,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落木,

只有中间被宫女、太监临时放置了几张座椅,一席酒菜,成堆的侍从都被墨轩打发到御花园外,赴宴的

人不多,除了墨轩就只剩下青画、书闲。

墨轩酒到半酣,伸手叩了叩桌面,身边侍候的太监就会意退了下去,招来了几个舞姬翩翩起舞,舞姬们穿的是水云轻纱,却手握利剑,每一次轻纱起落都带起一阵剑光凛然,就仿佛是杨柳堤岸的飞沙走石,春暖花开时候的寒冰裂痕;能穿着轻纱把一曲剑舞舞到如此境界的,非“夺天”不可,青画没想到今日居然有缘见到传说中的“夺天”剑舞,而表演的人更是出乎她意料,居然是堂堂的昭仪想容。

一曲剑舞到终了,想容英姿飒爽地收了剑,对着墨轩抱拳行了个江湖礼,嬉笑道:“陛下,我家徒儿何在?”

想容的目光落在书闲身上,书闲脸上一红,有些手足无措,求救般地望了青画一眼,她虽然擅歌擅琴,可这跳舞……

墨轩对想容的想法了然于胸,他笑道:“太傅搞混了,朕今天给太傅找的徒弟可不是贤妃,而是……”他眉目轻挑,目光掠过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青画,伸手一指,“她。”

想容的笑容僵持在脸上,本来和乐的气氛一下子露了几分诡异,她的神色有些犹豫,看了看专心低头数着地上野花的青画,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陛下,这夺天舞臣妾七岁开始和师父学,如今臣妾二十有二才小有所成,青画郡主……”

青画被点到名惊诧抬头,看见想容脸上古怪的神情,她没说完的话所有人都知道,青画郡主是个痴儿,一般的舞尚且不一定能够学会,更何况是这位列朱墨三宝的“夺天舞”。

墨轩了然,收了平日里一副风流绒裤模样正经介绍:“青画,想容的来历想必你也听说了,是朕年少之时微服私访在外头寻回来的,她自小就拜了高人为师,文韬武略样样厉害,朕就给了她一个妃嫔的名头,实则拜她为师,没有外人的时候,朕也尊称她一声太傅,这几年,想容帮了朕不少事。”

想容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这个青画早就知道,想容乃女中豪杰,这个事实她早在一个多月前偷听到他们对话就已经知道,所以现今听到她来历的时候,她也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就礼貌地露出个笑容,倒是墨轩对青画的介绍让这个女中豪杰瞪圆了眼。

墨轩戏谵地看了神色如常的青画一眼说:“太傅,品香郡主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驽钝,她师承……司空。”司空二字,让想容的眼里霎时闪过一缕光芒,她瞪圆了眼睛,半晌没有开口,未了,才低头叹息一样的笑了,“郡主好才智,把大伙儿都骗过了。”帝师司空的徒弟怎么可能是个痴儿?摄政王府最近出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早在墨轩有意把她送去摄政王府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怀疑这件事,只是那时候她以为是墨轩知道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有意让她去当个牺牲品挑起青云与朱墨的纷争,故意让她送死去的,所以一路上她才体贴备至,实则是怜惜这个天真无邪的痴儿,没想到……没想到墨轩是派她去做正经事情,她这一步,走得实在是隐蔽。

青画的心思不在想容,而在方才墨轩的话上,她皱眉间他:“陛下为什么想让我学夺天舞?”她虽然不会武功,可这女儿家的活儿司空向来厌恶,所以她从小就是和虫子花草为伍,根本没碰过这些:且不

说夺天之舞要从小练就,她已经十五,更何况这夺天舞说到底不过是个难学的舞而已,他不让她辅佐朝

政、不派她对付墨云晔,倒教她学些妃嫔玩赏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道理?

墨轩道:“郡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我朱墨战场上的两个壮志之物吗?一是墨云晔谱的‘思慕’琴曲,二

是随军舞姬的‘夺天舞’,这两个响应相衬,可令三军士气大振,杀敌无数。”

“思慕”、“夺天”,这个青画当然早有耳闻,她听过“思慕”,知道那种心神都被牵制、满心满身都

想着厮杀的血性被召唤出来的感觉,“思慕”是鬼曲无可争议,可是这“夺天舞,”……她眼前一亮,反应

过来,“难道这夺天舞要配着思慕曲才……”才能如传闻之中夺人心魄,引人人地狱。

墨轩点点头,笑容带了几分狠戾,他说:“再三个月就是我朱墨每年例行的验军典,思慕是摄政,

王亲弹,每年的“夺天舞”却都是从民间网罗能人来跳,今年朕要你上。”

青画微微一愣,“为什么……”

“思慕”、“夺天”是相辅相成,她和墨云晔却是注定厮杀的仇敌,墨轩这举动到底是什么目的?

“思慕”是战曲,却有个温婉的名字,“夺天”是舞,却有个气势惊人的名字,这两者可以说是阴阳倒置,有违情理;青画不明白为什么墨轩会起了让她学“夺天舞”的念头,单凭着想容需要十几年才练就这事实,让她在三个月内学会这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好奇,想容更好奇,只是墨轩却不打算解释,只是举杯笑道:“喝酒。”

青画皱眉道:“可我有师父了。”以司空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她另投他门。

想容笑道:“画儿妹妹可以随书闲妹妹称一声想容姐姐,这舞我也寻觅了好些年想找个接班的人,画

儿妹妹你年纪还不算大,筋骨还未张开,加上天资聪颖,想来入门也不大难。”

墨轩桃花眼一挑,笑了,“看来朕没有挑错人。”

想容举杯噙着笑道:“多谢陛下为臣妾找了有趣的活儿。”

青画默默低了头不再言语,只是对着底下的的碎花裙摆小小发了一会儿呆,她实在不太习惯这宫

中的你来我往,墨轩与想容一来一去相谈甚欢,看样子是根本不打算给她反驳的机会,既然如此,她

也就顺从了。

书闲性子偏静,从方才就一直静默着,时不时打量青画一眼,见她神色不佳,她担忧道:“画儿……”

青画抬头笑笑,轻轻摇了摇头,宫闱之中,还有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不要紧,书闲却

是要在这高院深宅过一辈子的,她性子软弱,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拦着她的道。

“郡主不太高兴?”墨轩突然道。

青画摇摇头,淡道:“你放心,我不后悔配合。”

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这世上本来就已经没有任何人与她有关联,宁锦早就化为白骨一堆,剩下的岁

月都不过是苟延残喘,既然选择了报仇这一条路,她就已经没了退路,而此生她最有利的盟友就是与她

有同仇的墨轩。

第八章

一场接风宴,换来的是另一个任务,距离验兵典只剩下短短三个月时间,本来想容已经替她安排好了未来三个月的行程,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青画就病倒了,发寒发热,接连昏迷了三天。

这病,御医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她最近碰了什么湿寒之气,多多调理就没有问题,书闲急得把闲庭宫里所有的山参灵芝都搬了出来,连墨轩赏赐的一块避邪的玉也偷偷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又是让御医房熬炖补品、又是把自己宫里的丫鬟拨了好几个贴身侍候着青画。

这一切,青画看在眼里,也不想多解释,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为什么会病倒,虽然她向来与毒虫毒车为伍,但她的身体这五年被司空调理得比一般人要精细得多,出了云闲山庄接二连三地中轻毒,那天又在陵香花中过了那么久,身体自然受不了。

青画在床上待了三天,来探望的人也不少,除了几个希望巴结书闲的妃嫔,还有个人是她没想到的,柳叶;洛扬一案已经成了定论,是畏罪自缢,他来只说了一句话,他说:“郡主:多谢那日相助。”

他还带了个消息来,朱墨与青云边境的国家朗月日益强盛,接二连三派兵骚扰两国边疆,青云太子青持会择日来朱墨,共商联军结盟一事。

青画一愣,久久没有反应,青持……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朱墨了?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半个月前在摄政王府见着青持,是因为他要来商讨政事,大国出使,尤其是太子,为了安全起见总是会和公布的日子错开时间和道路,恐怕过几日要来的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吧!

再过不久,青持他就会……以真面目出现在墨云晔面前,青画发现自己有些恶劣地在想,到时候青持会不会当众说穿自己是宁臣?到时候墨云晔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画儿,你真的打算去找想容昭仪?”书闲的眼里有焦虑,皱着眉头看着刚刚下床却已经收拾完行装的青画,眉头紧锁,“你的身体才刚刚……”

青画咧嘴笑了笑,把枕头下压的玉佩拿出来塞到书闲手里,眼里闪过几抹戏谵,“这个是皇帝送你的吧,你不天天贴身带着就罢了,怎么舍得偷偷塞我枕头底下?”

书闲脸上一红,尴尬道:“画儿!”

青画起了几分调笑,看着满脸红晕,女儿家神态毕现的书闲,她眨眨眼又把玉佩藏到了身后,弯翘的嘴角露出一丝顽劣的弧度,“你不要,我可就真收下了,改天卖个好价钱去。”

书闲却没有如她意料的那样更加面红耳赤,而是呆呆看着她,连眼神都变成水塘里小鸭子一股,她半天没有出声,只愣愣看着,最后叹息一样地轻声道:“你啊,好难得真笑。”她明明是最活泼的年纪,脾气却和过世的皇后一个样,少年老成,笑起来那么好看,平时却板个脸装小老头,笑也是斯斯文文没有温度的。

青画也微微失神,才记起来她似乎真的很久没起玩心了,上辈子那个抱着小包裹翘家出走,去跑江湖的假小子宁锦的岁月已经离得好远好远。

书闲笑得有些狡点,“是太子皇兄要来了,所以开心得转性?”

是因为青持吗?青画垂眸细细想了想在心里问自己,一如既往的,没有答案。

昏睡三日又休息了一日,青画自己去找了想容,彼时想容正在她的花容宫里绣一只金鹧鸪,见着她上门,她好生惊讶了一番,“画儿妹妹,你身体已经无碍了吗?”

“嗯。”

想容眼里有欣慰,她点点头说:“来,跟我来,我先验验你的资质。”

花容宫与闲庭宫不同,闲庭宫里处处是假山小溪,绿草如茵,就如同一个小家碧玉一般,而偌大的

一个花容宫却没有一处绿草萋树,从前厅到后园,花容宫里只有木雕纹刻的精致朱木画廊,地上是坚硬

亮洁的大理石地砖,偶尔有几处插花的景致也都是些石刻木雕,整个宫里不见半点江南情调,有的只是

威仪大气。

青画跟随着想容到了后园,第一眼见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大理石砌台面,几个台阶从地面慢慢绕到了三尺多高的台面上,阳光照在上面,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大理石台面有一处反着光。

青画不知道这台面是来做什么,直到想容上了那圆台,她顿时了然,目光中有了惊艳赞叹的神色,想容穿的是宫闱中妃嫔常穿的那种輭纱,那种纱不是蚕丝制的,而是挪用工匠用别的什么东西的丝,精心编织而成,比她身上的素纱衣轻薄了不知道多少,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纱衣底下的衬衣纹花若隐若现,最最简单的动作都能牵扯出如同云彩一样的韵味。

然而妙处却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整个花容宫的构造,坚硬的大理石砖、大气的木雕石雕,所有的一切都是恢弘而坚硬无比的,想容出现在其中,就好像一片浑沌之中夹进了一丝光亮,明明是妃嫔中最普通的穿着,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云彩落凡间,比烟霞还飘渺:女子的柔,要用最刚的东西才能衬托到极致,如果把这一切搬到沙场之上,那效果会更惊艳。

想容站在台面之上,笑吟吟看着底下若有所思的青画问:“明白吗?”

青画沉吟片刻,抬头道:“明白。”

想容眼里闪过一次诧异,倏而笑道:“画儿好聪明。”

明白有何用呢?青画暗笑,这跳舞可不是光明白就能学会的,她年纪已经不小,筋骨早就比不了小儿,更何况短短三个月,她真的能够学会这朱墨舞姿第一的“夺天舞”吗?

想容见她发呆,忍不住催促:“上来。”

青画配合地上了台面,还没站稳就被想容笑眯眯拉住了手,她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筋骨到底如何,一面拉过她的手、一面用手轻轻按着她的各处关节,从手腕到脖颈、腰腹、腿踝,最后她有些惊诧地退了几步,从怀里拿出块缉帕,站在离青画六步远的地方,把绢帕送到了她面前。

青画不明白,眼里有些疑惑。

想容解释:“站着别动,想法子拿到我手里的帕儿。”

青画细细打量了片刻,有些明白了,那绢帕离她有些距离,单单伸手是绝对构不着的……可是脚下能动,如果弯腰,就看不见那绢帕,而且会站不稳踉枪,如果抬头,手就压根构不着……除非是把浑身上下所有关节都开发到恰到好处,这就是学舞的入门检验资格?

青画对自己的身体底限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可以慢慢靠近那儿,只要把重心稳住了,就能慢慢调整姿势,一点一点靠近,很意外地,没有花想像中那么大的精力就拿到了那块绢帕。

想容限里的诧异又浓了几分,她惊奇道:“你不仅筋骨比常人柔韧许多,连这个都和小儿有些类似。”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学“夺天舞”?”

“当然。”

验过筋骨,接下来的就是正式的训练,一般古代传承的舞多半是以圆润为上,十种舞里有九种是以基本的招式“云手”为基,适当的或伸长、或收放,集提、沉、开、放为一体,姿势圆润了,舞姿自然而成,可是青画曾经见过想容跳“夺天舞”,这个却不似一般舞蹈,与其说是柔中带刚的剑舞,不如说是以舞为剑,以柔为刚。

第一日,想容教了些基本活动筋骨的姿势;第三日,想容开始教起始的动作和舞剑的要诀;第五日,夺天舞的招式就已经基本授完。

可是远远不够,一个要从小儿学起,学十数年才能有所成的舞蹈,怎么可能短短数日就学成?但它的招式的确就只有那么几招,简简单单、清晰明了,就像是军营里悬挂在帐篷上的宝剑,外壳陈旧,内力却是锋利无比,要想有所成,只有练习和领悟,一招两年、两招四年,只有这样去领悟才是传说中送人人地狱的“夺天舞”。

第七日,青画已经不去花容宫,她就在闲庭宫的后园里,闭着眼睛去回忆想容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然后细细地体味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想容有的气势她没有,哪怕她的学习速度已经让想容瞠目结舌,可是十多年的距离不可能省去,她还是不及她分毫……这样的舞,三个月后如何上得了励战台?

“夺天舞”有它自己的魅力,它能让跳舞的人暂且忘了疲惫,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其中,青画累极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逦天,余晖洒在闲庭宫后园的柳枝梢头,莲池上金鳞碎了光,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她回过头看了宫门口一眼,一抹深色的身影就如同轻鸿一般入了眼。

五月多阴雨,黄昏的时候起了一点薄雾,香桂树叶上挂了一点点的湿,几点晶莹,那个人就站在香桂树下,眼里无波无澜带了点沉闷,静静地伫立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青持!青画有些无措,呆呆站在原地,她鲜少看到他正装的模样,他喜欢穿着江湖中人穿着的最轻便粗制衣裳,上次相见更是干脆穿了夜行衣,这次却不同,他是堂堂出使和谈的太子,穿的是最隆重的太子行装,她竟然有一瞬间认不出他。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青持开了口,他轻道:“青画,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六年还是半个月?青画一时恍惚,清醒过来时青持已经到了她身边,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样,他不大爱说话,是个闷葫芦,打一下才会响一声,更多的时候是默默跟着宁锦去闯祸,最后默默地在宁相那儿顶下黑锅,这样的宁臣,搓圆了足球,揉扁了是塌,玩耍、歇息宁锦都带着他,直到她再也走不动;而如今,他叫她青画,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青画、宁锦,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青持的到来让整个皇宫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中,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依靠的人物,而被依靠的人物又有自己攀附的人物,这些人到未了又分成了两个阵营,一方拥护摄政王墨云晔,一方拥护皇帝墨轩,而青持却是暧昧不明的,论裙带关系他该支持墨轩,可是论身份他身为太子,理应支持朱墨手掌重权的墨云晔,所有人都在观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该说的、不该说的字字斟酌。

整个宫里最开心的是书闲,最尴尬的是青画。

青持站在树下淡淡地点头示意的时候,青画已经把自个儿的裙摆捏皱了,她有些僵硬,更多的是难

以遮掩的尴尬,做为青画她其实和他并不算熟悉,可是几乎人人都知道,老皇帝有意撮合她和他;做为宁锦她欠他的恩早就已经清算不了,他于她是相伴之恩、埋骨之恩,可是她却不能大大方方地去承认借尸还魂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情字最难理清,宁臣于宁锦……

青画低着头痴想,宁臣、青持,前生今世纠缠了许许多多剪不清、理不了的关系,就像扣了数不清的结,不知道谁能解开。

“画儿,怎么发呆?”书闲快活的身影飘到了后园,她笑得眼睫弯弯,精致的脸上神采飞扬,她看了一眼神情局促的青画,又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沉默寡言的青持,笑容就变了一丝丝味道,半盏茶前青持就已经到了闲庭宫,是她特地告诉他到后园来找青画,她本来以为这两个人该相谈甚欢的,哪里知道他们一个沉默、一个少年老成,居然才对上眼,真是……不打不成器。

“画儿,三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你要是再害羞今天就得发呆到黄昏了。”

青画越发尴尬,抬头笑了笑道:“太子,好久不见了。”

青持颔首,眼色清淡如水。

书闲挫败地皱起了眉头,一手拽了一只胳膊,笑道:“天色尚早,想容约了我去御花园看花,不如我们一道儿去。”由不得青画反对,书闲拉了她的手就往门外走,一路摒退了上前要跟随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一步也不停地往御花园走,匆匆忙忙间,青画只来得及回头看了青持一眼,发现他似乎也惊讶得很,眼里带了几分厚重的茫然,虽然不明白,他还是略略迟疑就跟上了书闲的脚步。

御花园里花开正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想容早就在门口等候着,书闲见了她,三、两步上前,把青画和青持丢在了一边,只回眸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跟着想容踏进了花园边上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没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书闲走了,留下的两个人越发怪异,青画抬起头看了站在身边的青持一眼,尴尬地退了一步,这花开繁茂,绿杨碧湖,满园的春色花香弥漫下,气氛实在是怪异极了,她只好随便选了条道往前走,几步后,青持也跟上了。

半晌,青持打破了寂静,他说:“你前几日病了?怎么得的?”

青画一愣,舒了口气放松下来,篙单明了的答覆:“摄政王府,陵香花毒。”

青持的脚步停滞了,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声重复了一遍:“陵香花?你去了南院?”

“嗯。”

青持皱眉道:“以后少去那儿。”

“嗯。”

青持的话不多,一路上多半是沉默不语,青画也乐得轻松,逐渐放松了下来,她当然知道青持多半是为了迁就她和书闲才来游这御花园,否则依他的性子就算是找个幽静的地方舞刀弄剑,也不会陪着女儿家来看这花花草草,他总是那么隐忍,隐忍得连自己的性子都被打磨成了最光洁的鹅卵石,不起眼且没有半分的棱角,但他此刻已然是青云的堂堂太子,这份隐忍就成了难能可贵的风度,让她不知不觉卸下了尴尬。

五月的御花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直到在一处亭阁内遇见某个不速之客之前,青画的心情都是明朗的,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她本来明朗的心霎时蒙上了阴云。

亭台之内,是墨云晔抱琴而出,他长长的绛紫袖摆如行云流水,衬得黑发如墨,温文雅态,见着青画,墨云晔也露出了几分微微诧异的神色,继而莞尔一笑,柔声道:“太子有礼,郡主有礼,想不到在这儿撞见,云晔之幸;听说前几日郡主身体抱恙,不知现在可好?”墨云晔的语气之柔和,仿佛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儒雅之士,在探问老友境况,明明是他亲手做的事情,他却表现得毫不知情一般。

青画冷眼看着他作戏,露出个揶揄的笑道:“王爷有心了。”

墨云晔淡笑:“既然郡主无碍,云晔便放心了。”

两、三句话,没了下文,场面陷入了僵局,然而僵局之中,却有什么地方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让人的呼吸都有些停滞,青画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又像是黑夜中行路,陡然撞上一抹冰凉的东西那样,身上有些微妙的东西在战栗。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源于青持的眼神,无论是青持还是宁臣,青画从来没有见到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那是真正的锋利如同刀,寒冷如同冰棱的眼神,她甚至都怀疑她闻到空气中的那一抹花蜜甜味是血腥……“杀戮”,这个词鬼魅一样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才恍然惊醒,宁臣是出身江湖,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人,遇见宁锦之前,他早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好几年。

青画浑身僵硬了,几个时辰前,她还半真半假地设想过,青持和墨云晔见上面的时候会是怎么样一副情形,几个时辰后她却只剩下惶恐,她怕青持真的动起手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墨云晔的眼里有一抹不大明显的疑惑,他低眉笑了笑,问道:“太子,云晔可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大妥贴让太子误会了?”青持沉默不语,只是眼光凛冽如同极北之地的万丈寒冰。

墨云晔垂眸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芒,突然道:“我是不是曾经见过太子?不是在朱墨?”

青画没有多思量,她移了两步挡在青持之前,对着墨云晔露齿一笑道:“王爷怎么见着每个人都说似曾相识?是不是当年瑶夫人也是被王爷这句似曾相识给拐回了家?”

墨云晔的心思何其敏锐,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她绝对不能让青持在他的面前脱下面具……

一句本该是俏皮的话却没有引来青画意料之中的效果,墨云晔的目光带了几分若有所思,眼底还有一瞬间的异样,他浅笑:“郡主原来是这个性子。”场面僵持了,花团锦簇的御花园里硬是带了些许萧瑟。

青画不想和墨云晔起无谓的争执,她本想快些离开这是非地,才转过身去却见着个身影从另一旁的小径匆匆而过,那个人她不算熟悉,却不算无瓜无葛,杜婕妤,这个不久前被墨轩软禁的人,在书闲婚宴上放并蒂青莘的人:毒香事件死了个无辜的洛扬,该遭报应的秦瑶和杜婕妤却好好的平安无事。

杜婕妤似乎是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王爷有礼。”她不认得青持,却是故意忽略青画,墨云晔淡淡笑了笑算是回礼。

杜婕妤似乎是有急事,打完了招呼就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没过多久,一个更加焦急的宫女身影就冲到了御花园中,急急忙忙撞了好几个太监才找到青画和青持,那个宫女重重地喘气,上气不接下气道:“郡、郡主,不好了……贤妃娘娘和昭仪娘娘……出事了!”青画认出来那个宫女是平日里侍候书闲起居的暮儿,她现在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连话都说不清,只是在原地跺着脚嚷着:“采采姐说,娘娘这次脱不了关系了……怎么办……”

事情来得很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没有人料到想容会在这么个风平浪静的时候失足落水,而且还是在周围没有多少守备的御花园里:更没有人想到当时不仅没有贴身侍候的太监,连宫女都被打发到御花园外守候,唯一目睹她落水的只有书闲一个人。

皇宫内院宫闱之中,所有人都知道,嫔妃真正是“失足”落水的几乎可以算作零数,更何况那个人是想容,一个在外人眼里占尽皇帝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一个在知情人眼里才情不输男子的巾帼,无论是后宫妃嫔之间的争斗还是朝廷中势力的纷争,有很太多可能可以导致她“失足”。

她现在昏迷不醒,唯一在场知情的人只有书闲,倘若她一直昏迷下去,那么……到最后最尴尬的人只可能是书闲。

想容落水后,墨轩大发雷霆,即使没有实权,他仍然是朱墨独一无二的皇帝,宫中谁敢给他脸色看?他先是去了花容宫,探望过昏睡不醒的想容后就到了闲庭宫,墨轩来者不善,这让在宫里混了十几年的老宫女采采看出了点端倪,暮儿就是这个时候,偷偷被采采打发来找青画和青持求助的,有青持在,哪怕就是罪证确凿,墨轩也不能拿书闲如何;事态紧急,青画和青持急急回到闲庭宫的时候,撞见的是书闲苍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墨轩的脸上倒不见疾言厉色,只是不轻不重地问她:“贤妃,你当真没有见到什么人?”

书闲的嘴唇已经被她咬得发了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当时没注意看,我听到声响的时候昭仪已经在水里了……”

“想容不谙水性。”书闲瞪圆了眼,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墨轩是在盘查自己,她怯怯退了几步,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慌乱了,“陛下,不是我……”

墨轩勾勾嘴角说:“你该称臣妾。”

门口的太监见着青画和青持刚要开口传报,青画已经摆摆手定了进去,为书闲挡住了墨轩探寻的目光,她冷道:“不过是个落水,更何况是昭仪先约了书闲,陛下倒心疼昭仪得紧,昭仪还没醒就来拷问书闲了。”

墨轩脸上一僵,目光掠过紧跟其后的青持,口气松了,“郡主误会了,朕只是来问问情况,昭仪她生死未卜……朕是急过头才言语偏颇了些。”他毕竟没有实权,这时候就该审时度势而为之,与青持结仇是万万不可的。

墨轩脸上的神情的的确确是焦急和彷徨,青画减了些敌意叹道:“我和太子刚刚也在御花园,我们刚才见着杜婕妤从想容昭仪和书闲那地方来,神色慌张。”

“杜婕妤……”墨轩脸色阴沉地念了这三字,眼里已然有了杀气,他冷冷地道:“来人,召杜婕妤去御书房,传柳廷尉入宫!”墨轩下完旨意就匆匆离开了闲庭宫,剩下的三人沉默不语;召柳廷尉,这事就算是彻彻底底扯大了,要依法严办,也就意味着除非是想容醒来,说是自己失足落水,否则就势必会有一个人遭殃,墨轩真的对想容关切得很,为了她的落水,他已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权利内,把事情严重化到极点。

青持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书闲,你见到了什么?”

书闲苍白的脸色稍稍缓下来几分,她看了一眼青持,又看到青画也是一副疑问的神色,犹豫几分才轻道:“画儿,我不瞒你,我真的没见着谁推想容下水,当时……墨王爷在小山上的亭子里弹琴,我……走了心神。”她那副样子,分明是个女儿家初长成的羞涩模样。

墨云晔……青画遍体生寒,她还是没有做到,她用自己的装疯卖傻,故意吸引墨云晔的目光,防了他对书闲的拉拢,千算万算却没算着儿女情长,她当然知道对一个单纯的女儿家来说,墨云晔是何等的铲人物。

青画沉下了脸,假如想容继续不醒,那么让墨轩完全打消疑虑的方法,只可能是墨云晔坐在高亭之上,正好看到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说,她必须去找墨云晔要证明吗?

昭仪落水,在宫中,妃嫔落水是再常见不过的小技俩,小到司法管事的一般只会走走过场,稍

微意思意思地查一下,所有的疑团和曲折都交由时间去冲淡,除非是事态真的严重到出人命的地步,否

则落水就只能是意外。但这次是皇上宠爱与敬重于一身的女人。

墨轩那日急急传了柳叶入宫,派他彻查此事,一探之不只有杜婕妤和书闲当时身边没有他人当佐证,

加上青画曾经提及见着杜婕妤匆匆忙忙从御花园小径里出来,她行路的方向又恰恰和昭仪落水的地方一

致,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蹊跷起来。

昭仪生死未卜,墨轩已然成了一座火山,书闲是他动不得的邻国公主,这首当其冲的就成了杜婕妤,

墨轩一声令下,就把杜婕妤打入冷宫,所有的事情却依然是一团没有条理的绒线,没有丝毫进展。

青持身为别国的太子,自然是不方便住在朱墨宫里的,因为想容的意外,本来的和谈被墨轩推后了

几日,他就在宫外的别馆住了下来,闲庭宫里就只剩下青画与书闲相伴。

这几日,墨轩已经不大来闲庭宫,书闲嘴上不说,脸上的神色却也有了几分倦怠,皇宫内院里消息

总是走漏得最快,那一边杜婕妤被打入冷宫,这一面墨轩冷落闲庭宫的消息已经如同雨后的春草一样滋

生,明里暗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后宫里蔓延,人人都在猜测,有人说是杜婕妤心狠手辣和昭仪

结怨已深,这次是存了心想要昭仪的性命,也有人猜测是不是贤妃嫉恨昭仪得宠,故而推昭仪下水。

谣言日渐厉害,书闲的脸色也日渐阴郁,她还记得当初宫里盛传她是妖孽转世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势头,明明每个人脸上都存着毕恭毕敬的笑容,却在一转身后露出另一副嘴脸……这一切,青画都看在眼里,却也不知从何下手,墨轩并没有作出任何怀疑书闲的举动,所有的一切压力都只是来源于谣言而已,她只能静观其变。

“画儿,你猜,这次陛下会怎么处置我?”书闲神色憔悴,看得青画心思越发烦躁,她皱着眉头安慰:“不是你做的,关你什么事?”

书闲苦涩地笑了,她说:“画儿,这宫里并不是你没做的事,就不该由你来担,很多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不敢动你的。”墨轩是皇帝,可是说穿了他不过是个傀儡,又怎么肯轻易开罪书闲这个身系青云与朱墨邦交的公主呢?他连她青画都要忌惮三分,只因为书闲的一句她是青云老皇帝心仪的太子妃而已,墨轩是个聪明人,自然会审时度势。

书闲轻叹道:“画儿,我在这儿安分守己却总是吃亏,我如果不是和亲,怕是早就……”

青画沉默不语,算是默认,她静静打量着神色有些异常平静的书闲,刚好瞥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她与她十岁就相识了,六年来,她一直是个温婉柔弱的女子,没想到入宫短短一个月,她却已经开始蜕变,羔羊一样的眼神已经渐渐收敛,眼底的茫然也正在一点一滴地消散。

“画儿,我只信你,好不好?”书闲小心翼翼抬头,眼色如秋水,不见波澜,她轻声道:“这宫廷中的人都像是豺狼,当年二皇兄杀了太子,墨王爷和陛下也是厮杀不见血,后宫里更是人人都想着对方死,假如我一个都不信,我活不下去,假如我多信一个,那我……可能就是死无全尸,你……肯不肯让我信?”

青画陡然一惊,诧异地睁大了眼,书闲的神色很认真,明明无助,却已经看不出半点软弱,就好像是日出时分被云遮住的太阳,虽然朦胧阴郁,却异常真实地在那儿,她霎时明白过来,这个柔弱的公主是在用最后的心力找她求救,以一种……最坚强的方式求救,她只需要一个支柱,她在问她要一个誓言,一个可以让她为之殊死一搏,绝地重生的誓言。

书闲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要嘛跳下去粉身碎骨,要嘛就彻彻底底抛开包裹,重新当个谁也不认识的人,而这个决定的钥匙交给了青画,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日子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静静地看着青画,眼波微微发颤;她当然知道书闲性子柔弱,容易多想、容易被流言和信任的人伤害所困,只是青画不曾想到这个青云的宫闱,竟然已经把她逼到了这地步。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道:“好,我绝不骗你。”哪怕是宁锦的事,哪怕是宁府和墨云晔的血债,知无不言。

书闲笑了,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眼泪霎时滴落。很多年后,青画才知道那是她作为书闲公主的最清澈也是最后的眼泪,她说的话她虽然没有听到,但此后的很多年,她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诺言,那个拉着她的手哭泣的柔弱公主,终究是完完全全融到了后宫之中,一步一步,踏上俯瞰众生的顶端。

而眼下,书闲两眼通红,嘴唇已经被她咬得出了血。

墨轩派来的小太监到达闲庭宫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他犹犹豫豫站在门口,半晌之后才颤颤巍巍道:“启禀贤妃娘娘,陛下有请。”

青画皱眉问:“为何?”墨轩已经冷落了闲庭宫好几日不闻不问,突然邀约实在是有些奇怪。

小太监埋头行礼,“奴才不知,陛不只说请贤妃娘娘去御书房,其他的事奴才实在是不知情。”

墨轩突然召见意味不明,青画和书闲相互看了一眼,还是跟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从闲庭宫到御书房不远,只有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太监的步子不是很急切,青画在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不急,看样子墨轩的脸色应该不至于太过阴霾。

临到御书房门口,青画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就听见里头一阵响亮的嗓音:“不是我做的!为什么打发我去冷宫?上次的并蒂青莘是我做的,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承认,可是这次的确不是我!”这声音青画有几分耳熟,是杜婕妤。

小太监犹豫半晌还是轻轻推开门,朝里头行了个礼紧绷着嗓音道:“陛下,品香郡主和贤妃娘娘到了。”门开了,青画总算是见着了里面的情形,墨轩冷着一张脸坐在书房案边,对面跪着个一身火红衣裳的漂丫亮女子,正是杜婕妤,她本就有些怒气冲冲,那一身的红艳艳衬得她越发艳丽。

这样的杜婕妤让青画着实小小诧异了一番,她前几日倒穿得还算素雅,没想到这几日被打入了冷宫反而穿得越发喜庆起来,而且她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承认婚宴毒香事件,不知道叫作缺心眼还是别有用心。

墨轩的注意力不在书闲或青画身上,他眯着桃花眼冷眼看着杜婕妤淡淡地道:“可有证据?”

杜婕妤一听气得脸色通红,抬起头狠狠瞪了书闲一眼,咬牙切齿道斗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没有人证、物证证明我推昭仪下水,反倒要我给证据!还有没有天理!

墨轩冷道:“贤妃,你那天可看见杜婕妤?”

书闲一愣,眼里闪过一丝隐隐的神色,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倒是青画看杜婕妤的眼神带了点玩味,这个女子,倒也不怕墨轩。

杜婕妤朝着墨轩冷笑,“好啊,找个和我有仇的人来指认我,你是存心想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大胆!”墨轩彻底被点燃了怒火,他冷道:“来人,押下去,费不着去冷宫了。”

话音刚落,几个守卫就从门外推门而入,强行把火气不减的杜婕妤给拉了下去,杜婕妤临走前恨恨

望了书闲一眼,眼里是露骨的憎恶,费不着去冷宫,她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天牢,她用自己的不

敬和不配合,让墨轩把她打入了天牢。

杜婕妤的离开,让御书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许久都没有人发出声响,最后是墨轩先开了口,他朝

着青画和书闲轻轻巧巧地笑了笑,一双风流眼挑出个轻佻的弧度,笑着说:“贤妃,前几日是朕急得没了

主意,冷落了爱妃,如今事情已经了了,过去的事就都不提了吧?”

青画低眉笑了,“陛下这是想息事宁人,当我和书闲都是傻子不成?”他今天的这场戏,摆明着就是

演给书闲看的,事后估计他也会派人去监视闲庭宫,假如真是书闲做的,她势必会松懈下来露出马脚,

假如不是她做的,那也正好可以安一下她的心,避免朱墨和青云的关系恶化,墨轩终究是年纪尚轻,这

一招棋虽然走得颇有几分样子,却不巧是他演得“太像”了,成了个正经的皇帝,这和他平日里的脾气

反其道而行,这里是败笔。

墨轩呼吸一滞,真的不开口了,这几日他的确派了人时刻在闲庭宫里埋伏,还派了不少眼线打听,

这个假不了,以他现在手握的权力,其实真的动不了她们。

“那郡主想如何?”墨轩沉默许久才道:“朕可以答应郡主一个请求作为……赔礼。”这是认输,代

表她猜对了,青画暗暗在心里开怀,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开口:“陛不可曾记得六年前被抄家的宁丞相?”

墨轩的眼里闪过疑惑,“记得,那时候朕刚刚登基,年纪尚只有十余岁,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宁相是被扣了顶谋反的帽子。”

青画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如果可能,我……想彻查这件事。”宁府满门的血债是一条勒得很紧的枷锁,稍不留神就会把她掐得窒息,有些药,是要上在新长的伤口肌肤上才有用,有些事情、有些伤疤,不一定要因为疼痛就下去揭开,青持只用一句“谋反满门抄斩”来说宁府的事情,这些……不够,远远不够,她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想知道墨云晔为了他的权势能究竟心狠手辣到什么地步?这一切,她要他统统偿还回来。

御书房一议终究是和睦落场,出门的时候书闲脸上的忧虑已经落不许多,青画不忍告诉她,事情可能远远没有如现在表现的那么简单,杜婕妤不一定是那个真正推昭仪下水的人,就如同她说的那样,哪怕她真的是无凭无据出现在御花园,可是要定罪,光因为她无凭无据是不够的,必须拿出证据来……而这个,墨轩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信服。

青画和书闲回到闲庭宫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残照,闲庭宫里青持已经久候,见了她们,青持眼里露出一丝放松。

“我们没事。”看他这副担心却死活隐忍着的模样,青画忍不住微笑,“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话音未落,她已经惊觉自己的话不知不觉出了该有的界限,尴尬地补救,“太子,请恕……”

“好。”青持似乎也没多想,只是轻声答应了,闭上眼,当真渐渐舒展自己紧皱的眉心,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间,下一刻他就睁开了眼,眼色像是清晨被朝阳照射的溪水一般颤了颤。

宁臣,你不要皱着眉头了,怪难看的,不就是翘个家嘛,再皱着就不要你跟了!这话他似曾相识,听在耳边,刺在心里,他几乎是瞪着眼睛直视青画,只是不知为何,青画早就背对着他和书闲轻声说起了什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她的脊背有些僵硬:她和宁锦很不同,宁锦闹腾,青画安静:宁锦是个天生的惹祸精,青画却喜欢静观其变;宁锦粗枝大叶,青画却心思细腻,明明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却同样会在心虚了转过身,会在紧张的时候抓着裙摆,会在生病的时候直接半昏半睡慵懒得像只猫,会在恶人落马的时候满眼的幸灾乐祸……

这一切,每一条都让他心痛如刀割。

宁锦,青持在心里默默念着,细细地体会着拿着一根线在心尖上勒紧、掐进心头的痛楚,嘴角浮起

一抹倦怠的笑,有时候痛不一定会让他想逃,有些事情即便是痛,也好过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沧

海桑田过后的空旷才是致命的毒,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皇兄,你在想什么?”书闲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青持听到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居然发起了呆,书闲身后,是眼神莫名的青画,她似乎……不大愿意走近,连一个采究的眼神都很少落到他身上,就好像是刻意回避着一般;这个小他十二岁的女子,明明是最最天真烂漫的年纪,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少女初长成的稚嫩,看人的眼神却总是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即使近在眼前,却永远隔着一层遮罩。

看着有意无意和他保持着一点距离的青画,青持察觉到自己心里的一丝波动、一缕烦躁,她安静心细,却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她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个不大的动作就能让她穿上全身的盔甲去防御。

青持低声问他:“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青画答:“探监。”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青画却不想多解释,这宫闱之中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得失衡量的准则,就好比是一座埭堰,要抓住水满过堰的时候予以一击,上游的水才会奔涌而下

一发而不可收拾,杜婕妤现在正是最狼狈的时候,一个人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杜婕妤入狱的第三天,青画向墨轩请了块通行的腰牌,只身一人去了整个宫中比冷宫还要阴霾的地方,牢房;牢房在皇宫的最西面,背靠着宫墙,宫墙之后依着半壁山坡,牢房地势低,终年不见半点阳光,青画到牢门口的时候正是晌午,五月的天,这儿却好像还停留在二月,阴冷异常;牢房在地下,青画跟着看守的牢头,提着一盏灯慢慢沿着黑暗的阶梯往下走,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才终于到最底下,地下倒比上头暖和了一些,只是昏暗的视野,星闪的火把光芒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牢头点头哈腰满脸流油,抱拳讨好道:“郡主,杜婕妤就关在这排的最里面,小人带您过……”

“不必,我自己过去。”

“是,郡主您自便。”他转身临走又回过了头,谄媚笑道:“郡主,杜婕妤刚刚还有个夫人来探望, 这会儿还没走呢。”

夫人?青画有些惊讶,颔首道:“多谢。”

“哪里的话!郡主您啥时候要走了,扯开了嗓子喊上一声,小人就来接您,这鬼地方啊,阴气重,郡主千金贵体,待久了伤身!”

会来探望杜婕妤的夫人会是谁?青画不再理会牢头,提着灯笼往里走,走了几步,她沉吟了一会儿,又把手里的灯笼给熄灭了,借着牢房里零星火把的光往里摸着走;没有光照自然是有好处的,青画摸到最里面的牢房时无声无息,那儿正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是还毫无知觉,自顾自谈着,青画向来是没有多少君子道理的,就在拐角处停下了脚步细细听。

杜婕妤的声音很好认,她正恨恨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诬陷我!就因为我当时也在御花园里,就一定我的罪,这是什么道理!别人就算了,我和陛下三年的夫妻,他居然也……我就等着昭仪醒了。”

还有一个女人轻笑,“贤妃他得罪不起,自然是你遭殃,感情也不过是个挺有用的东西而已,他这叫保帅舍卒。”那声音青画再耳熟不过,她曾经有很长时间的恶梦里环绕着的就是这个声音,秦瑶!原来那个夫人指的不是哪个大官的妻子,而是摄政王的侧妃,瑶夫人,她屏住了呼吸侧耳去听。

杜婕妤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冷笑揶揄:“也是,可惜了洛扬那么痴心的一个好男人,在你手里真糟蹋了,他都自愿为你顶罪了,你还是不放心。”

秦瑶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意,“不,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还能是谁?秦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知道你下得了手。”

秦瑶冷道:“真不是我。”

杜婕妤沉默了,许久,才叹息一样地发出一声感慨:“他居然连左膀右臂都……”

牢房里霎时静默了下来,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战场上越来越密的战鼓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份惶然跃动,她当然知道她们说的“他”是谁,这世上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摄政王府的牢狱中让一个人死,还能冠上“畏罪自缢”的名头?这世上还有谁能一面和她在陵香花榭里喝酒赏月,一面派人断绝了所有线索厘清的可能性?

洛扬一死,一切终了,墨云晔,只有他不得了这手。

“谁在那儿!”秦瑶警惕的声音响了起来,青画也懒得再多作掩饰,大大方方从拐角处定了出去,朝着秦瑶微微一笑。她这笑多多少少带了几分顽劣,衬着牢房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有些诡异。

秦瑶大惊失色,仓惶地退后一步,“是你!”

青画勾着笑道:“久违了,瑶夫人。”她有些幸灾乐祸,上次的事其实她也不是故意针对着秦瑶想要她的命,只是正好秦瑶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情债最是难算也最难拿捏证据,所以她为了让洛扬心甘情愿顶罪,而稍稍用宁锦的事情挑拨了一下秦瑶的底限,没想到倒让秦瑶对她产生了畏惧的心理,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秦瑶咬牙切齿,瞪着眼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处处置我于死地!你和宁锦有什么关系?是她,是她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对不对!”

青画笑得越发莞尔,“瑶夫人多想了,宁王妃被你用三月芳菲毒折磨的时候我才七、八岁,远在青云,怎么会认识她呢?”

“你……”秦瑶的脸彻彻底底苍白了,她连退几步靠到了牢房的铁栏上,铁栏发出铿当一声清响,晃了晃抖落下不少灰尘,杜婕妤满脸的憎恶,倒也不去管秦瑶狼狈的模样,反倒是转个身在牢里找了个干草堆坐了下来。

秦瑶无计可施,最后只得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恨恨瞪了青画一眼,提着灯笼一刻也不停地离开了牢房,偌大的一个串房就只剩下杜婕妤和青画两个人。

青画低眉,在对面的牢房铁栏上倚着挑层打量,她的牢房里放着几个碟子,碟子里装着几个花色的糕点,在这阴暗湿冷的牢房里异常的扎眼,一股淡淡的沁香在牢房里飘荡着;牢房里总是多虫的,地上有蚂蚁在干草里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只爬到那装着香甜糕点的碟子里去。

杜婕妤不说话,青画也不开口,只静静立在那儿,看着她在牢房里冷着脸的模样,双双沉默着,又过半晌,杜婕妤忍不住开了口,却只是一个字:“滚。”

青画指着几个碟子笑了笑,“有毒。”杜婕妤的脸色阴沉,眼里却大大咧咧写着“不可能”三个字。

青画轻声道:“不信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看会不会死人。”除此之外,再无言语,青画在牢房里只待了半个时辰就出去了,牢头毕恭毕敬地把她送到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叮嘱了好几遍不要立刻进屋子,先在外头晒会儿太阳,不然会染风寒;再见阳光,青画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犹如两重天的牢房,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探监,收获比她想像中的要多,杜婕妤的性子似乎不大会遮掩,初次见面时那个温顺谄媚的杜婕妤,想来是她受了什么人叮嘱特意为之讨好书闲的,她那性子若是想推昭仪下水,恐怕还学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很有可能,真的不是她。

额外的收获,是洛扬之死的真相:洛扬是墨云晔下的手,这个消息最该告诉的是柳叶,只是柳叶身为廷尉,自然是不能入后宫的,而青画又不能堂而皇之地趁着早朝的时候到前殿去拦他,思来想去,她还是去面见了墨轩,问他讨了个出宫的权杖,在第二天早朝刚毕的时候,在宫门外头守株待兔等着柳叶出宫,等了许久才见着柳叶踱着微微沉重的步子出了宫门,就要进到自家的宫轿里。

青画急忙出声:“柳廷尉!”

柳叶听见声响,回头见到的是一身绿锦的纤瘦身影,等他认出那人,诧异地瞪大眼,“郡主?”

“柳廷尉,我找你有点事。”周围还有陆陆续续出宫的大臣,她只能这么说。

柳叶盯着青画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请随下官来。”

宫墙之外是朱墨都城的内城,住的多半是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这儿也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青昼跟着柳叶的脚步,一路走出内城,到了外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柳叶才找了一家小酒馆的雅间,笑着对青画说:“郡主请讲。”

青画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截了当道:“洛扬是墨云晔杀的。”

柳叶的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郡主从何得知?”

“柳廷尉不信我?”

柳叶盯着青画的眼,许久才叹息,“下官自然信得过郡主,只是……这事,郡主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有些事情不应该由郡主这等女儿家来承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青画愣住了,呆呆看着他,柳叶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他的神情有几分怅然,他才年近而立,眉鬓却已经有了几缕华发,他的眼色深沉,像是个无底洞,只有眉宇间的一点点执拗神色,还依稀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初出茅庐、刚正不阿的木讷倔强模样,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被宁锦捉弄得面红耳赤、气鼓鼓喊孺子不可教也的书生柳叶了。

她离开六年,很多人都变了,除了墨云晔。

“柳廷尉早就知道?”

柳叶轻轻颔首,“洛扬怎么可能会贴身带着断肠的毒药……而那天,我派人整晚守着秦瑶,不见她有行动,下毒之人,十有八九是墨云晔。”

“那你为什么不追查?”

柳叶没有回答,青画却霎时明白了,他压根就没法追查,假如追查到底,那势必会牵扯到她,她才

是那个给洛扬下蛊的人,而这样查下去势必会查到她问御医讨了并蒂青莘,牵一发而动全身,墨云晔要

洛扬死,柳叶就只能当他真的是畏罪自杀;墨云晔这招是仿效她给洛扬下的套儿,让他们不能深究,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她的计谋反其道而行之……

这是两方人达成的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有一方违约,那么十有八、九死的是青画这方,他甚至可

以借着清君侧之名,把墨轩党派连根拔除,他不这么做,恐怕是因为觉得这个借口还不足以让他彻底清

扫……

天不冷,青画却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身体深处传来的凉意和战栗,上辈子的宁锦只知道墨云晔心狠手

辣,其实并没有见识过他在朝政上的手段,她以为他就只是冷血无情、心思细腻而已,这一次,她总算

是亲身体会到他靠什么爬上摄政工之位,清楚了为什么偌大一个朝廷,“墨云晔”三个字足够让那些大臣

变了脸色。

青画低下头喃喃:“那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左膀右臂?”洛扬手握兵权,又对秦瑶死忠,为什么……

柳叶冷笑,“郡主以为,以墨云晔现在的势力还需要一个手握兵权的左膀右臂吗?”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明白了,狡兔死而良犬烹,六年前的墨云晔需要洛扬扶持,六年后的墨云晔

如何放心让洛扬手握兵权酣睡在榻旁?他本来就想要他的命!

青画闭上了眼,眼前见着的是墨云晔如月皓洁的微笑,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的眼里总是澄

净温煦的,他会笑着说“锦儿,你来试药可好”,一句话,就可以让很多人堕入地狱轮回。

“郡主,下官希望您不要插手此事了。”柳叶正色道:“郡主只是暂住朱墨,回青云后是光明的前程,

切莫……”

切莫为了一个墨云晔贴上性命吗?青画低头勾起一抹笑,推开了雅间的窗户,抬头望着下面熙熙攘

攘的人群轻声道:“多谢柳廷尉好意,青画最宝贵的只有这条命,会好好珍惜的。”这条命,她会好好利

用起来,她要留着这条命让他血债血偿,留着这双眼看他沦落。

午后的街上还是很热闹,暖风吹得人惬意,也渐渐驱散了青画身上的阴寒,她眯着眼漫无目的地扫

视着底下热闹的人群,依稀记起的是上辈子宁锦带着宁臣招摇过街的情形;那时候她拿着一柄雕花的小

剑,剑尾上挂个小包裹,见着街上每一样东西都新奇,每一处景致都惊叹,那些小玩意儿买下来就丢给

身后的宁臣收着,也不管自家冷面小跟班的脸已经泛了青,却还是默默忍着,一路的嬉笑欢畅,现在想

来,已经是隔世的情形。

宁锦成了青画,宁臣成了青持,欢声笑语的街霸生活一去不复返。

“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做个怎么死都不清楚就见了阎王爷的傻瓜比较快活呢,还是做个步步为营最后仍然难逃

一死的聪明人快活?”

柳叶听了直笑,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他笑道:“那为什么不先做个步步为营的聪明人努力不死,等不用死了再做回快乐的傻瓜呢?”

青画闭上眼舒了口气,笑了,“先苦后甜才知甜,柳廷尉真聪明,我怎么没想过可以不死呢?”是啊,青画的命还长,长到……有一辈子可以去好好生活,她总是以为报完仇就是路归路、尘归尘,一坏黄土回到阎王殿,却没有想过,她还是可以把上辈子缺的东西补完的。

街道上,一处卖冰糖葫芦的摊位前,几个人高马大的汉于把小贩团团围住了,小贩吓得直发抖,就差没有跪下来或者拔腿就跑,青画眯着眼从楼阁之上看着,透过那几个汉子中间的小小缝隙,她见着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锦衣公子的背影,那公子个子不高,嗓门却大得很,他甩甩胳膊嚣张跋扈,扯开了嗓子喊:“来人,给本公子挑串最甜的!”

此情此景,青画似曾相识,她瞪圆了眼还是看不清那公子的长相,只是不可置信地喃喃:“青涯?”

柳叶轻咳一声道:“时候不早,郡主还是先回宫吧。”

青画回过神来,点点头跟着柳叶出了雅间走出酒馆,大街上那锦衣公子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刚才那个吓得软了腿脚的小贩,不可置信的声音:“金子,是金子!”

青画不禁莞尔,踏上了回宫的路,回到宫中的时候采采已经在宫门口守望许久,见着青画,采采只来得及说一句话:“昭仪醒了!”

昭仪醒了,代表她可以自己说到底是谁推她下水,在御花园里谁也没见着究竟是什么人害她的,换言之,现在只要她指认谁,想要一、两条命是非常容易的,问题是,昭仪想容她到底想不想要谁的命,她想要谁的命?

墨轩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只是眼下不是庆幸的时候,他急急忙忙又把柳叶给召进了宫,连带着传了书闲和青画也一道进了花容宫里,静待着想容自己积聚力气把凶手给找出来,只要她报上一个名字,柳叶身为廷尉,就立刻可以派人捉拿那个人。

第九章

昭仪初醒,似乎神智还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睁开了眼,一片茫然地扫视着屋子里突然多起来的人,没过多久,那双眼就拨开了层层的迷雾,渐渐清明起来,她软软叫了声:“陛下……”

墨轩急急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昭仪,是谁推你?不管是谁,朕都要他的命。”一时间,整个房间静默了,静得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谁知道昭仪这会儿是真清醒了,还是浑浑沌沌?她只要随便伸个手指,就能让在场每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墨轩这副模样,莫说是青画,恐怕她今天指的是书闲,他也会一时冲动不顾后果诛杀之。

青画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四十,想容都没有开口,她的神色已经渐渐恢复过来,却不急着开口,仿佛是有意给在场的每个人煎熬一样,青画在算,算想容到底可以把人心利用到什么地步,所以她也沉默,只是嘴角渐渐挂上一个笑,笑她居然在初醒的时候也能审时度势,只有一个人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书闲总是最柔弱胆怯的一个,今天她却主动站了出来,轻移莲步到了想容床前,从怀里掏出个玉佩递到她面前,怯怯道:“想容姐姐,都怪妹妹我一时走神没见着是谁推你下水,这玉佩据说是避邪的,赠与姐姐赔罪。”

青画见过那玉佩,是墨轩赏赐的避邪玉,几天前她大病一场,书闲就偷偷把这玉佩塞到了她的枕头底下替她镇灾,等她病愈的时候还曾经拿着它调侃过她,说是要拿去卖了换钱,那时候她满脸通红,对

这块玉可是稀罕得紧,没想到今天她居然拿来要送给想容……

想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她说:“书闲妹妹真是的,这玉可是陛下给的,你敢送我还未必敢要呢!妹妹心意姐姐领了,这玉还是收回去吧。”

书闲也拘谨地笑了笑,轻手轻脚把玉佩放在想容的床头就退后几步,回到了青画身边,像是无意地,她轻轻拽住了青画的衣袖,埋下头不知道在思量着些什么。

想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了起来,她说:“陛下,那日……其实是臣妾失足落了水,池子里有条锦鲤身上带了四种花色好看得紧,臣妾一时起了玩心就凑近了看,一不小心就……”

真相来得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墨轩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柳叶马上会意,起身告了辞就匆匆离开花容宫,候命的侍卫、婢女、太监也去了一大半,只剩下青画、书闲仍然在房内。

墨轩似乎有愧,犹豫着看了书闲一眼,目光闪了闪,他沉道:“贤妃等不可盲空闲?朕正巧派人备了小宴……”

书闲拘束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与昭仪姐姐劫后重聚,理应有许多悄悄话要讲,臣妾就不打扰了,臣妾一会儿和画儿用膳就可以了,臣妾先告辞。”

书闲没有给墨轩挽留的机会,就匆匆忙忙拉着青画出了花容宫,连定了好一段路,她才如释重负一般缓下了脚步。

青画有些莫名,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为什么把那个送想容?”

书闲拉着青画的手睁着眼,眼泪却流下来了,她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有什么意义呢?”那玉避的是邪,不是人心,送玉的人都不信她,她留着那东西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块玉罢了。

“有什么意义”?青画细细体味着这几个字,看着书闲眼里太过明显的痛楚,心里有个地方被扎了

一下,她摸向了腰间,那儿的内袋里放着的是紫玉铃铛“思归”,自从那日青云扫墓后她就一直带在身上,

她告诉自己,带着这个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墨云晔给她的仇和恨,可是正如书闲所说的,有什么

意义呢?爱与恨,不该是单单靠一个死物记着的。

“思归”,或许她该找个机会毁了它,在它还没惹出什么不该有的麻烦之前,而在那之前,她必须去个地方,一个她早就想去、却一直没有勇气去的地方,宁府;时隔六年,青画不知道那儿已经破败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早就被人打了封条,也许早就换了新主人,也许早就被烧成了灰烬,来到朱墨的日子,她无时无刻不想去看看,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去面对那一片可能存在的断壁残垣,眼下,她不得不去面对了。

不管是真的无心落水还是有心落水,想容落水的事情终究是告一段落,青画现在要做的是查出当年宁相满门谋反罪名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巧墨轩给的出宫腰牌还没交回去,她就趁着那天黄昏时分守备松懈的时候出了宫,在外头问街头小贩买了匹马,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策马扬鞭,只半个时辰,丞相府威武的大门就已经近在眼前,只是临到门口,她又踟蹰了。

门上并没有打上封条,只是本来朱木雕刻花纹的威武大门已经被灰尘覆盖,失去原本的颜色,门外萧条如寒冬,几株铁树枯败得只剩下几根枝干,叶子早就被风吹落,不知去了哪儿。

青画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下、两下,都是带了疼的,她怕,哪怕早就知道里面是死寂一片没有半点声息,可是她还是怕推开门后不仅是满目萧索,还可能……是血迹斑斑。

末了,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门上的灰尘掉落到手上,

有一点点的痒,她握紧了拳头,把心一横迈进了第一步:相府前院内杂草丛生,地上的青砖上已经长满

了青苔,画廊小声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只有院子里一棵青松依旧茂密如往昔,岁月独独没有在它身上

留下痕迹。

树下系着一匹马,青画惊讶得迈不开脚步,这是一匹活生生的马,缰绳就系在青松粗壮的枝干上,

它正低着头啃着树下丛生的杂草,此时此刻,会有谁在相府里面?她屏住呼吸,穿过破败的院子,绕过

紧锁的主屋,撩开已经半人高的野草慢慢到了后院,后院……居然长了芦苇,她还记得原本后院倒确实

有个荷塘,只是这几年没人料理,大概是塘堤坏了,本来装点门面的芦苇就滋长成了一片芦苇海,那芦

苇比她的个子还高,隔着丛丛苇絮,她总算是见到了那个不速之客。

他静静站在那儿,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他的目光落在后院的一处偏僻角落里,如秋天的落

叶一般澄净。

青持!青画呆呆站在原地,上辈子的宁锦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他只是个不错的玩伴,她出门闯

江湖总爱拖着他,这块木头总是那么的方便实用,打架了他顶上,闯祸了他背黑锅,被爹爹罚了他陪着

跪……他总是习惯站在她身后,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他;而这辈子做为青画,她却见了不

只一次,宁锦的墓陵、摄政王府的西院、还有宁府的废墟,他出现在每一个微妙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站

在那儿发呆,他的目光如秋叶,像是隔着那些死物直接看到了成为青画的她。

“谁?”青持倏地转过了身。

青画毫无防备,就这么隔着层层的芦苇对上了他的目光,一瞬间,她有几分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宁府,怎么解释很多事情……

“青画?”青持眼里的戒备慢慢卸了,他诧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宁伯伯以前的家。”青画记起自己之前与宁府世交的托词,险险接上了话。

青持不再问话,却也不再多理青画,他只是绕过丛生的芦苇到了后院深处,那儿,曾经有个藤木编织的秋千架,六年的风雨侵蚀早就让它化为了尘土,早就不见了……

“太子……”

“青画,你见过宁家的小姐吗?”青持轻声问她。

青画一愣,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未了,她只是轻声回:“我听说过。”

青持的脸色有些奇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跨过拦路的芦苇到了墙角,凝望着墙角的那一片天,低声喟叹:“我曾经跟着她,整整六年。”

“嗯。”

青持苦笑起来,“当年,我其实可以带她走的……可是我不甘,我想让她彻底死心,结果,到头来心死的却是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自私,却一败涂地。”

青画从没有想过从别人的口中去听那一段地狱般的生活,她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一段过往,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持,她只是站在那个沉默的男人身边,静静地听他难得的敞开心扉,她听到他犹如叹息哀求一样低沉的声音,为这次倾诉划下了句点。

他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冒险了……青持的声音暗哑,在空旷的后院里散入风中,很快,就被芦苇的沙沙声给淹没了,青画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只想找个地方蹲下抱着膝盖,细细琢磨着心尖上那一丝微微的疼痛,这个隐忍温柔的男人,她原来已经把他害成了这副模样,可是今生的青画能拿什么去偿还这份情债?她只有这条命,仅此而已啊!

“太子,逝者已矣,您节哀。”

“逝者……”青持笑了,仰头盯着那一方天空叹息,“如何节哀?宁臣这辈子,再没可能忘了……”

青画以为自己早就够坚强,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剩下流泪的能力,六年前的宁臣尚且会替她哭泣,六年后的青持却是青云的堂堂太子,他早就没了眼泪,此时此刻,他分明是笑着的,只是那笑苍白而绝望,倒让看的人先哭了,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依稀还是那个宁锦,满心满身的不知所措,只能狼狈地转过身不去看他,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什么都不做。

那天,青画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宁府,只记得出门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雨不大,落在身上也只是略略有些潮湿,这潮湿的雨惹得她心烦意乱,上辈子墨云晔送“思归”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那时候她还是宁府的少小姐,扯着自家丑仆宁臣出门,迎面撞上了面色如玉的墨云晔,他浅浅笑着,递了个梨花木雕刻的红漆小盒上来,嗓音如三月春风,他说,这玉世间罕见,本王留着要送我家夫人,你收下了就得跟我回家,锦儿,敢不敢收?

有什么不敢的?当年的宁锦用干笑掩饰羞赧,卷起袖子挑眉接过了那个盒子,转身就抛给了身后的宁臣,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宁臣的脸色;而现在的青画,却在一丝丝回忆着当年没有看到的东西,苦涩异常,甚至连和青持待在同个院子的勇气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意,她抬头望天的时候,“思归”从腰间侧袋里滚落下来,掉落在门槛上,又跌跌撞撞地向外滚到了草丛里,叮叮当当一路响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青画愣愣地看着它湮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一寸、两寸,已经算不清她和它的距离,也没有弯腰去捡的力气,终于,她咬咬牙,转身去牵了缰绳,一步一步牵着马离开相府,只身一人回宫。

这一趟宁府出行,终究是无功而返,废弃成这样的院子,哪怕当年曾经有过些什么,怕是早就被人砸过了一递,否则后院也不至于成了个芦苇滩……时隔六年,朝中的大臣已经换了一轮,留下来的人似乎就只剩下柳叶了,或者,也可以去查查宫中史官记载的史录。

天色已经近晚,宫门口点起了宫灯,宫门口站着个人,紫衣如云,快要融入夜色之中。

墨云晔!青画几乎是在一瞬间把方才所有的脆弱都收了起来,浑身紧绷牵着马路过他身边。

见她摆明不想搭理自己,墨云晔埋头低笑,轻声道:“哭了?”

青画咬牙握紧了拳头,回过头勉强扯出一抹恶劣的笑道:“天黑了,王爷眼睛不好使。”

墨云晔用摺扇指了指她的眼,微笑道:“都红肿了。”

“王爷这是特地要等我回宫?”青画被激起了一丝怒火,眼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痞气,“王爷莫不是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亲自来送礼和解了?”

墨云晔看着已然露出本性的青画不语,只是“啪”的一声打开了手里的摺扇,笑靥如春,她这副模样,少了几分阴沉,反倒露出几分天真恶劣来,渐渐黑沉的天,她的绿衣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下一双眼衬着宫墙上的宫灯,闪着些许星亮的光芒,明明有些红肿的眼睛、明明是满满的敌意,此刻看起来却……很是鲜活,就像春天嫩叶上带的露珠儿,一碰就会滑落,都是最容易消耗殆尽的东西:然而

也就是这个人,表里何其不一,让他结结实实吃了好几次暗亏,逼他不得不正眼相看,就像一只猫儿碰

到个机灵的老鼠,它总是想知道它跑得有多快,它的巢穴在哪儿?痴儿、忠臣女、郡主、未来的太子妃、

帝师司空的爱徒,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个不为人知的面目。

至于为什么,他不想去深究,也不需要去深究,猫儿什么时候会吞下猎物自然是饥饿或者需要的

时候,他轻笑:“郡主这真实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云晔一位故人。”

“故人?”青画回了个笑,“已故之人吗?”她没想过他会用上“真实”两个字,青画的真实性子是

什么样呢?她扪心自问,却只觉得嘲讽,“已故之人”,这个称呼来形容青画和宁锦,倒真的是贴切无比。

墨云晔的脸上收敛了笑意,眉宇间的神色几乎淡得看不见,他沉默了片刻才轻道:“郡主说笑了。”

墨云晔用不轻不重的四个字一笔带过了方才的沉默沉闷,只是短短一瞬间,他脸上又是如沐春风一般的

神色,不见半分焦躁。

青画不以为然,回了个揶揄的笑,不再和他一般计较,牵着马进了宫门,时候已晚,宫门在她身后

徐徐关上,她有意无意地回了个头,最后见着的是墨云晔绛紫的长衫被黑夜染得看不清颜色,明明夜色

黯淡得连面目都看不清,却不知为何,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眼隔着短短十数丈的距离,和煦如暖风,

只是衬着夜色,暖风也吹不散寒冷,他的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带了一圈寒意。

“高处不胜寒”,青画突然想起这么一句,站在宫门里面对着他露出了最后一丝嘲讽的笑,墨云晔,

你费尽心机得来的江山大权真的给你换到什么东西了吗?形单影只、怨声载道,时时刻刻影卫不离身的

日子,换来的不过是大权在握而已,这权利吃不下、穿不得、暖不了,值不值得,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

道。

闲庭宫里的灯早就亮了,采采带着几个宫女等候在门口,一见到青画的身影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直叹:“郡主你可总算回来了。”

难得见到沉稳的采儿焦躁的神色,青画疑惑问:“怎么?”

“陛下在里头等你。”

“等我?”

采采笑了笑,“是啊,郡主好福气,让陛下都记挂着。”

青画愣了些许,刚刚放宽的心又提了上来,说到底她和墨轩也不过是相互依靠,有共同敌人的合作

关系而已,前几日想容落水他大发雷霆迁怒书闲,甚至摆出要拿书闲问罪的脸孔,他和她本来就没有什,

么情意作基础,接二连三的怀疑和试探,早就让这个合作关系岌岌可危,青画早就没了再依靠他的念头,

这恐怕也是他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亲自找上门来,是祸还是福,还言之过早。

青画一路沉默跟着采采进了闲庭宫前厅就见着了墨轩,她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嘲

讽十足。

墨轩已经脱下了黄袍,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比平常少了几分帝王之气,他正端着一杯茶,在厅上

和书闲闲聊着些什么,见着青画进门,他莞尔一笑道:“郡主,你可让朕好等。”

青画扬起恶劣的笑,大大咧咧在厅堂上坐了下来,温声开口:“昭仪才醒,陛下不去陪着反倒来找书

闲,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书闲善妒呢!”

墨轩一愣,脸上多了几分尴尬,他咳嗽了好几声才道:“朕是来找郡主的。”

青画埋头直笑,“所以现在是我不本份?”

“你……”墨轩的脸终于挂不住微笑了。

“画儿……”书闲急了,她小声喝斥:“你怎么了?”

厅堂之上,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隐隐约约带了点箭在弦上的意味,青画在心里冷笑,低下头不去看墨轩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帝王威仪,帝王又如何呢?她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在后宫掌权的傀儡皇帝,他倒好,为了他的太傅妃子,居然想动起书闲来,这笔帐,她还没有和他清算过。

厅上死寂一片,往来的丫鬟的脚步已经微微发颤,匆匆把手里的几个餐盘放到桌上就慌慌张张离开了,书闲的手隔着桌幔扯了扯青画的袖子,青画依旧不抬头,她正细细数着裙摆上绣着的蝶纹,静静等待着墨轩的反应。

又过半晌,寂静的厅堂上才响起墨轩的叹气声,他道:“郡主,我知道你在气我,可是当时想容出了事,我也是一时情急……再者,贤妃地位特殊,也不是平常人敢动的,我关心则乱,是我操之过急了。”

青画冷笑,“你有你的后宫、你的爱妃,我看什么江山的确不算什么。”

“画儿!”出言喝止的是书闲,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风范了,青画刚才的话有多严重,从小身在皇家她当然清楚,哪怕墨轩只是个后宫皇帝,可他仍然是堂堂天子,他是被人三跪九叩那么多年的当今皇帝!哪怕是手握大权如墨云晔,碍于礼仪伦常,见了他仍然得规规矩矩称声“陛下”,他怎么可能忍得了青画这已经算是羞辱的嘲讽……她心惊胆战地站起了身,心慌意乱地一把青画拉了起来,直接朝墨轩跪了下去,咬牙道:“陛下恕罪……画儿她年幼无知,请陛下恕罪!”

青画不动声色,只是抬起头静静看着墨轩,他有着一双桃花眼,虽然这会儿已经是杀气腾腾,可他的眼里还是有些许理智的,她在等,等他最后的判定,假如他肯承认她方才的直言,那么她就再信他一次,假如他有丝毫的追究的意思,那么即便是鱼死网破,她也会保书闲周全。

墨轩死死盯着青画,几次抬手,却都又缓缓放下,他的眼里有淡淡的微光,虽然细微,却是天生的威仪,昭显着帝王生杀予夺的天性。

青画不肯跪,只是尽力挤出个笑,沉声道:“陛下,我知道你背腹受敌,步履维艰,我知道昭仪曾经是你唯一的支持和依靠,我也知道你重重考验,怕的是我是墨云晔派来的一枚棋子,因为宫闱之中你能信的人本来就稀少得很,虽然墨云晔党羽众多,但我可以用性命向你保证,我和书闲不会是他的党羽或者被他收买,现在不会、未来也绝对不会,你不信我们,那你就永远只剩下昭仪,你永远走不出你的后宫!”一番话毕,青画已经微微有些气喘,她悄悄抓着衣襟往身后的廊柱上靠了靠,抬眼给脸色苍白的,书闲丢去个安抚的眼神。

墨轩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脸上的神情几乎是木然,半晌,他轻轻笑出声来,眉心眼角尽是沧桑,“走不出后宫吗?”

青画低眉,“是。”

书闲这次没有再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青画一会儿,轻轻站起了身走到了她身旁,事已至此,她再求原谅也没有意思了。

而后,是良久的沉默,青画不知道这沉默延续了多久,只是看到桌上宫女们方才摆放的热气腾腾的糕点,已经看不出半点儿温度,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升起的月亮,挂在树梢冷冷看着地上的一切。

墨轩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宫里南面有个地方,叫闻事阁,那儿放着我朱墨王朝建国以来所有的宫廷宗卷记载,从宫闱暖帐记录到每年任命和罢免的新官,所有的事都在案。”

青画疑惑道:“什么意思?”她当然知道,每个宫廷里都有那么个地方,只是那儿把守森严,普通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墨轩盯着她的眼,总算是露出了一丝虚无的笑,“你不是想查宁相满门抄斩的经过吗?”一瞬间,青画猛然抬头,明白过来他的用意,每朝每代,帝王昏庸也好,大臣篡权也好,他们可能斩杀敌对党羽,却绝对没有胆量斩杀史宫;史宫无权,然而也没有什么权利可以干涉史宫记录事件的真相让后世人知道。墨轩竟然是想让她一个“外族人”亲自去查阅史官的真实记载……

青画突然没了力气,她轻轻把身体的重量都交托在身后的廊柱上,最是无情帝王家,墨轩果然没有信任过她们,之前所有事情他都留着一段距离,假如她中间出过一点点的差池,恐怕就没了性命…… 真正的信任,是从此时此刻才开始。

墨轩离开闲庭宫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那一夜,青画无眠,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月升月落,直到东方拂晓,她才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她还是入了梦,梦里依稀是云闲山庄的溪水小亭上,司空捧着坛酒眯着眼,三千白发衬着他衣袂如雪,小小的她抱着个小瓶子浑身哆嗦不敢打开,那里面可是要人命的虫子呀……只要一只钻进眼睛里面,眼睛就会先瞎了,然后浑身泛绿,一点一点,从里面开始把人的血吸光……

司空灌完了坛酒,倚在栏上笑眯眯问她,怕吗?

小小的青画回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怕!

司空笑得忘形,小徒弟小画儿,你不敢打开就别说不怕,一边捂着眼、一边说不怕可不走我的徒弟会做的事。

那是她第一次去触碰那些会死人的虫子,它们长相极丑、面目狰狞,司空那个怪人居然让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第一次就去碰亡命蛊,他自个儿却在一边抱着酒坛子笑眯眯看着她瑟瑟发抖:后来呢?后来,她不记得了,梦里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不再清晰,只剩下模糊的一些影子和透过窗户投射到床边跃动的阳光。

天明,一切伊始,想容落水或许是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既然墨轩已经答应了她去闻事阁,再追究也没有了意义。

闻事阁就在皇宫的南面,那个平日里连一个守备侍卫都没有的地方,即便如此,青画也知道,那里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守备,如果不是墨轩首肯,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去不了的,既然已经有了墨轩的承诺,她第二日就去了那儿。

闻事阁里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走过几个关卡,真到了里面的时候,却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守着层层叠叠的书柜,午后的阳光透过闻事阁楼上方寸大小的几个小孔,投射到昏暗的屋子里,在斑驳落漆的柜子上投射下一片光斑,老人在里屋的角落里头打着盹儿,整个身子都快陷进椅子里。

青画的脚步不重,她无意去打扰老人,轻手轻脚地绕过前排几个贴着“徵妃记”的柜子,一路找寻到最里面的柜子,才找到记载官吏赏罚的书籍柜子,所有的书籍都是按照年份和月份排列,青画记得爹爹被墨云晔扣上谋反罪名是六年前的冬天,却不知道满门抄斩是什么时候定下的,所以她只得慢慢从六年前的那几册开始找,一册一册慢慢往下翻,那一年总共有二十三册,记载的都是些官吏罢免的事情,,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宁相的事情;一本、两本、三本……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你在找什么?”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是那个瞌睡的老人;青画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声响惊了一地的灰尘。

“我…找一些旧事。”

老人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才打了个哈欠道:“看吧看吧,每月两本够你看的了,老头儿先去睡去……”

二十四本?青画心里一惊,急急忙忙把方才看的六年前的记录又翻了一遍,没错,少了一本!每本

书籍上都标了册数,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少了六年前十月的上册,趁着老人还没有睡着,她急急追了上

去问他:“请问,六年前的官吏赏罚为什么缺了一本?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老人撑开眼皮打量了她一会儿,才阴阳怪气道:“不知道、不知道,这史事啊,老头儿可管不着,少

了一本兴许是它本来就少一本,老头儿只是负责看管这儿,缺页、少页的,找史官去!”

“史宫是谁?”

“尹欢。”

尹欢,青画默默念了一遍,迈出了闻事阁的大门,史宫尹欢是谁,被老人一提醒她还是记得几分的,六年前朱墨宫里有两个人被称为君子如玉翩翩佳公子,一个是墨云晔,还有一个就是尹欢,只是墨云晔温文儒雅大得人心,而这尹欢却是脾气古怪,从来不与生人来往,传闻说公主芳心暗许找了太后当桥约见他,都被他以“人气乱书香”为由给撵了出去。

当年皇帝大怒,却也拿他这个史官没有办法,一时间,文雅之上、爱书居士的美名就落到了他头上,可是后来又有传闻,说是因为人气乱书香而赶公主出门的史宫尹欢,自个儿却是天冷了烧书取暖,唯独不烧的是自家收藏的春宫秘闻,文雅之士的名头也逐渐没人提了: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代怪才,虽然他的府邸就在都城内,可是要见他,还真得花上几分心思。

青画站在闻事阁门口思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先回闲庭宫,却不想在闻事阁门口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前些日子替她诊过脉的胡御医,一个是前几天还在牢房里的杜婕妤;胡太医似乎颇为为难,连连低头抱拳,一副想赶快离开的模样,杜婕妤却死死挡在他面前不让他走,他们这副奇怪的样子让青画顿时起了一丝好奇心,她站着不动了。

通常,青画是不大会主动靠近御医的,她自小和毒虫毒草为伴,身上天然带了点草味儿,这气味一般人是闻不出来的,但大半辈子和药草为伴的御医却可以,虽然御医们大半已经练就了不该说的不乱说的习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她是不大靠近御医的;而今天,她却意外地撞上了桩奇怪的事情。

杜婕妤满脸执拗,挡着御医的路问他:“你说这是毒猫儿,这到底是个什么毒?吃了会怎么样?”

胡御医连连抱拳,“娘娘,微臣真的不知晓……您还是问别人去吧……”

杜婕妤气得满脸通红,“大胆!你少骗我了,你是老御医了,别拿你对付其他人的那套来对付我,今天你要是还想好好在宫里做你的御医,你最好把毒猫儿的毒性告诉我,不然……”

“娘娘,您饶了微臣吧……微臣真的不知道啊……”

“你是不能让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娘娘啊……”

争执得起劲儿的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观察周围,青画就站在不远处,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笑,在宫廷里问毒药到底有什么功用,御医当然得“不知道”,否则出了事情,谁敢担待?看着杜婕妤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忍了忍,还是有些恶劣地扬声开了口:“毒猫儿是阴毒,吃下去后三个时辰,胸口会像有猫爪子在从里向外挠,奇痛无比,而后第四个时辰变得奇痒无比,会让中毒的人自己挠破自己的胸口到鲜血淋漓,不过,不至死。”

这也是这个毒最让人痛恶的地方,它只会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样貌比死还难看,虽然不至于要人命,模样可是比较吓人的。

“是你。”杜婕妤转过头见到了青画,眼底闪过几缕复杂的神色。

青画随意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与她擦肩而过,也不知道听没听错,隐隐约约,她听到身后极轻、极别扭的一句:“上次,谢了。”

上次?青画边走边思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笑了,原来,秦瑶上次送去的糕点里居然是毒猫儿吗?秦瑶、杜婕妤,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会是这种关系,还真是人心隔肚皮。

“郡主!”青画还没到闲庭宫门口,就迎面撞上了个行色匆匆的小宫女,小宫女见着她大大地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开口:“郡主,青云太子找您,他、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不!是很不好!您赶紧回闲庭宫吧!娘娘已经顶不住了!”

青持能闹出什么乱子?青画想像不出来闲庭宫里发生了什么状况,只能急匆匆跟着小宫女往闲庭宫里走,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小宫女却畏畏缩缩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带路了。

青画疑惑地驻足,“你做什么?”

小宫女毕恭毕敬地埋头行礼,规规矩矩说:“郡主,娘娘她……不许奴婢们进里屋……”

书闲不许?青画愣了半晌,呆呆看了一眼闲庭宫里空无一人的院子,忽然有那么一种凛然的感觉,书闲是个好脾气的人,让她下令所有下人不许进闲庭宫,想必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不能让外人见到的事情……然而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书闲会让人急急忙忙找她,那就一定与她有关系,而且是不小的关系。

青画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进了宫门,进正厅之前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设想过青持可能是受了伤,他本来就是个喜欢背着剑定江湖的剑客,也许是他受了重伤让书闲慌了神,可是真正进到厅堂里,里面的景致还是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站在门槛外,久久都没能迈进一步。

厅堂里,书闲的脸色惨白,身子有些虚软地靠着梨花木椅背站定着,她的呼吸在整个寂静的厅堂里都清晰可闻,胸口的起伏带着说不出的颤意,她很小心地盯着青持,椅背上的绣花垫儿已经被她揪得变了形状,她很紧张,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青画已经到了门口。

而青持,完完全全已经是一副杀气凛然的模样,他的眼角通红,俊秀的脸上早就没了身为一国太子的贵气和雅致,取而代之的是通红的杀意,这神情与做为皇帝的墨轩被激怒的模样全然不同,墨轩是威仪、是帝王将相生杀予夺的狠厉,而青持却是全然的江湖气,是剑客的怒气和杀手的杀气……这份凛冽,比帝王将相的杀气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让人毛骨悚然,墨轩发怒尚且是关押入牢择日审判,而江湖客的杀意却是直逼性命的戾气。

他只是青持,而如今,这个剑客的杀气却以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弥漫在死寂一片的闲庭宫里;

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正好,而厅堂之内却是入寒冬腊月,雪冻三尺。

青画见过他不少样子,剑客的他、太子的他、丑仆的他,但是无论何时他都是温和隐忍的,即便是

那日在花园里和墨云晔正面对上了,他也只是目光凛冽而已,然而此时此刻的青持,却是她陌生到极点

的;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时慢了好几分,她知道自己该马上进去安慰书闲,或者她该撩起袖子指

着青持吼“你在干什么”,又或者她该学学想容柔声问他,“太子何事如此恼火”,只是对着青持清隽如同

冬日松柏的身影,她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迈不动……

你在怕什么?你难道还怕青持会害你不成?青画扪心自间,咬咬牙迈进了第一步,只这一步,在寂

静得如同死地的闲庭宫里就惊起了不小的声响,书闲和青持都回过了头,她一下子就对上了两个人回然,

不同的目光,书闲惊慌,青持戾气十足。

几乎是一瞬间,书闲扬声叫:“画儿,快走!”

青画来不及有反应,她根本没有时间去理解书闲话中的含义,她只来得及看到青持的眼里闪过一抹

凌厉的光芒,继而是他灰暗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了一个奇异的弧度,如飞鸿烟霞远在千里霎时到了眼前,

一缕冰冷的光晕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一抹冰凉已经贴上了她的脖颈。

那是一柄剑,朱墨的皇宫里是不许带剑的,青持却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柄剑,这会儿正搁在青画

的脖颈上,僵持着;青画不觉得痛,只是有些凉意,心跳在刚才一瞬间停滞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又慢

慢跃动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讶然地看着青持,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对她兵刀相向?青持,他是宁臣啊!哪怕没有这层关系,她青画也和他无冤无仇,他怎么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进他漆黑得不见底的眼眸,吃力道:“理由。”为什么要动手?

青持的眼里只剩下暴戾,他似乎已经没了理智,只是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慢慢伸出手,缓缓张开了手指,青画只看出来他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被他攥得死死的,攥得他的拳头已经没有了血色,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的松开而跃动到了最高点。

一抹萦紫从他指尖滑落下来,那是个铃铛,系着一根红绳,在他的指尖摇曳着,不知道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还是铃铛自个儿摆动得慌乱,那是“思归”,被她丢弃在相府门口杂草丛里面的紫玉铃铛,“思归”。

青画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喘气了,明明已经放下的东西,却还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回来了……而带它来的是青持,是……宁臣;他已经两次把“思归”带来,第一次是坟前,第二次是剑下……

“太子……”剑,又贴近了一分,让青画一下子忘了要出口的话。

青持的神色如罗刹,眼里冷冽无比,他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这个,你解释清楚,否则,我不会给父皇留情面。”言下之意,是不管老皇帝是什么意思,他都杀无赦了……青画愣愣看着青持如厉鬼一样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迷蒙间依稀见到的是那日相府里,那个苇絮翻飞中茕茕孑立的身影,那个默默看着早就破败的院子角落里,一直看到太阳落山的身影,他在看的是早就不存在的幻影,这个她早就知道,而现在,他正为了那个幻影,对她拔剑相向。

“这个铃铛,是不是你丢在相府门口的?”

青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闭上眼不作声,默认了。

青持眼里闪过一抹悲怆,他沉声问:“为什么?”

“报仇。”

“报谁的仇?”

谁的仇?青画听见自己心里有个人在大笑,笑得声嘶力竭,报谁的仇呢?是宁锦,还是宁府?她青画只是个邻国的忠臣后,她根本没有立场!可是,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继续编另一个谎去圆无尽的谎言,这样的宁臣,这样绝望的感情,让她忍不下心去欺骗,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了两个字:“宁锦。”她早就和他说过了,在来朱墨之前,可她也知道,他压根没信过,他和她一样,只是乐见墨云晔有麻烦而已。

剑轻轻颤了颤,僵住了。

青画卯足了劲抬起头,咬牙开口:“我只是想用个东西记住墨云晔带给宁家和宁锦的仇恨,我只想报仇,哪怕不要我这条命,我也要把墨云晔欠下的债给讨回来……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她偷偷把这个铃铛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存了这份心思的,可是现在她不需要了,如果连仇恨都需要时时刻刻提醒,那就不是真正的仇恨;杀身之仇、灭族之恨,这一笔笔的血债是墨云晔带给她的,无论什么都偿还不了,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东西去记忆。

仇恨,已经是本能。

青持的剑不再向前,事实上,当青画说出“宁锦”两个字的时候,他手里的剑已经微微地颤动,像是压抑很多年的情感被装在一个小小的匣子里,如今这个匣子开了道缝隙,匣子里的一切都乱了……

“你……”他说不出话,只是瞪着血红的眼,沙哑着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青画不想欺骗,于是选择了沉默。借尸还魂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这世间又有几个人会信呢?

“皇兄,我求你,你饶了画儿吧。”书闲已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死死揪着青持的衣角,慌乱

道:“皇兄,画儿是阵亡大将的遗子,画儿全家都为了青云被人赶尽杀绝,画儿还是……父皇有心指给你

的太子妃,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千万别和她计较,一个铃铛而已,还给你就是了……”她很慌张,

导青持一时意气就真的刺下这一剑,若是别的皇子,哪怕是青涯她都不会担心他杀了青画,可是这是她

的三哥,别人或许只当他是个温驯的太子,可是她知道,和很多年前那个当面顶撞父皇的三皇子比,他

一点都没变……几年的江湖生活他甚至变本加厉,他不是温驯,而是隐忍不发,他骨子里的桀骛是寻常

皇子都没有的,他真动了怒,真会……

青持的脸色铁青,他冷道:“她过世时,你才九岁,她从未去过青云,你借她名义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月前,当她以为宁锦报仇的理由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只是将计就计想看看这个突然“聪慧”的女子

到底想玩些什么,所以才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陪同书闲嫁到朱墨去。他不曾想过,她当真会和墨云晔扯

上关系,她当真和宁锦……

“我不是借宁锦名义,我只是想替她报仇,我报仇有我报仇的苦衷,但我绝对不是利用宁锦,你是青云的太子,很多你做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做。”青画埋头轻道:“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她了解宁臣,他太重情,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不只是几个人的事情,还可能牵连到青云和朱墨。

青持的剑缓缓地从她的脖颈上慢慢撤离了,他的神色有几分恍惚,未了才僵硬问:“既然有用,为什

么丢在……”

“不需要了。”青画轻叹,“我不需要用它来提醒自己了,它已经对我没有意义,念卿、思归

本是一对,我又何苦拿着一个定情的东西去怀恨定情人?”爱与恨,当到了要用外物去提醒自己的时候,

那就是爱恨到了尽头的时候,睹物思人若是怀恨,受折磨的也只是自己而已,她已经不需要。

青持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因为青画脖颈上细细的一条血线,她在笑,就好缘方才所有的生死一线都

是假的一样,她笑得几乎透明,他明明离她很近,伸手却触碰不到她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他见过的;曾经在另一个开朗得有些残忍的人身上出现,那个人笑着喝下每个月送来

的解药,笑吟吟地看着那个装药的瓶子赏玩,她说,宁臣,你猜,他下个月会不会忘记?宁臣,今天怎

么就没太阳?宁臣,这瓶子倒也精巧,我们攒它个二、三十个,拿到街上去,五十文钱一个……她说这

些话的时候嘴角带着笑,过往的嚣张跋扈早就消磨殆尽,只留下淡淡的绝望,她最终还是没有攒足二十

个。

“太子,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吧,宫廷内院被发现不好。”青画皱着眉头提醒,哪里知道青持的眼霎

时凌厉,他死死盯着她不言语,未了居然又把铃铛递到了她面前。

“我不要。”她后退。

青持沉道:“你说的对,她不需要了。”他或许原本就不该用这个去打扰她长眠,教她记超过往的绝

望。

青画还是后退,她看了一眼“思归”,终究是没有伸手去接,未了,是书闲的声音柔柔地在厅堂上响起,她说:“我不知道那个叫宁锦的与墨王爷有何过往,但是既然你们都不想要这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又是成双成对的,那么就送回去给墨云晔吧。”

一句话,惊了青持与青画,闲庭宫里再没有声响,只留下和风吹过院外的竹丛沙沙作响,阳光如金丝,透过密密麻麻的竹叶投射到地上,金丝拉成缕,照在地上的青砖缝里刚刚冒头的嫩草上,草梢头的嫩绿剔透成了半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青持终究还是选择了信任,收了剑,脸色诡异地离开闲庭宫,彼时日落西山,一日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用过晚膳,青画去求见墨轩,询问尹欢的脾气癖好,墨轩又召了柳叶到御书房,想从他那儿探到些气朝臣间的交往,哪里知道柳叶沉吟了半晌,才脸色怪异地开口,他说:“尹欢有两大癖好,爱酒爱美人,两个忌讳,恨书恨朝事:美人不分男女,朝事不分大小。”

青画在御书房里发起了愣,要想让连墨轩都不能多加干涉的史官尹欢通融,这酒倒是好办,这美人她上哪儿去找呢?

墨轩沉吟道:“要不从朕的招侍中找一个?”

柳叶叹气,“尹欢最恨宫中女人,当年连公主……”公主都不要,那普通的宫女就更不行了。

青画在心里默默叹气,起身告辞离开了御书房,美人她一时找不到,美酒她还是找得到的,宫里的上等好酒问墨轩要就成,可怕是那听起来就知道很刁的尹欢早就尝逼了天下美酒,不会拿宫里的好酒当回事,所以这美酒,她选择了醉嫣然。

百花酿的醉嫣然其实算不得酒,朱墨的女儿家们小聚都会拿上一坛附庸风雅,其实也不过贪图它入口鲜甜,又带了一点点的酒味且不醉人而已,只是这醉嫣然存不长,夏天酿的酒到来年开春才能喝,如今的季节怕是刚刚要下市的时候,找起来有些麻烦:好在上辈子宁锦极爱这酒,早就把酿酒的酒坊摸了个透,她记得朱墨都城郊区的一条深巷里,有家很小的小酒坊,老板是个有趣的酒鬼,那家平日里几乎是不卖酒,只酿来自个儿喝,当年宁锦缠了墨云晔很久,才找到了那老板要的粉珍珠末方便他钻研新酒,他才同意宁锦把他酿的晚市醉嫣然给搬了几坛回家。

这粉珍珠当年的相女宁锦不大容易得到,如今青画在皇宫,要从上贡的宝贝中找还是颇为容易的;第二日她就从墨轩那儿讨了两颗来,骑马出了宫,直接循着记忆里的偏僻小巷而去。

临出门的时候,书闲拦住了她,给她看了个小小的锦盒,青画有些疑惑,直到书闲打开那个盒子, 她的眼神颤了颤,那盒子里面的是“思归”,昨天青持和她都不要这铃铛,书闲的主意让他们都惊呆了, 却也无可厚非,无从辩驳。

那天她把它丢在了相府门口,以为那就是“思归”的源头,其实不然,“思归”真正的源头是墨云晔,是他派人打造这一对“念卿”、“思归”……若真放下,就该把“思归”完完整整地还给他,一了百了。

那盒子是朱木造的,雕刻着细细的百花形状,里面是金黄的绸缎,裹着紫色的“嗯归”,墨云晔的手比寻常人纤白了不少,青画还记得“念卿”、“思归”拿在他手里衬着他的肤色的样子,紫色配着白色,本来就是极好看的,当年的墨云晔也知道,所以那个盒子里面衬底的绢不是贵气的金黄,而是素白,是雪缎。

书闲微笑着问:“如何?”

青画看着那盒子,起了分恶劣的心思,她勾起一抹笑道:“把里面换成雪缎。”

书闲一愣,犹豫道:“白绢衬底,不合常理……”

“你放心去做吧。”

书闲踟蹰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青画策马扬鞭,出了宫门,借尸还魂,常人是不会想到的,她不怕墨云晔起疑心:一路上,萦绕在她脑海的是有些恶劣的小心思,朱木雕花、雪缎衬底、紫玉“思归”,她倒要看看,墨云晔见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东西会是怎么个反应!

朱墨都城郊外有条幽僻的小巷,叫作“藏香巷”,那儿是个苍老的地方,之所以说它苍老,是因为那儿缺少河流、长年干旱,久而久之年轻人们都外出了,只留下老幼在那儿生活,久了,连孩子也渐渐长大到了外头,藏香巷里就只剩下老人;六年前尚且如此,六年后的藏香巷越发老态了。

青画策马赶到藏香巷的时候已经是午后,风卷尘土弥漫,铺天盖日的风沙迷了她的眼,她不敢多耽搁,循着那斑驳的土墙到了藏香巷深处,半盏茶的工夫,已经有一阵阵的酒香淡淡地在深幽的小巷里飘散开来,醉人心脾。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下了马,闻着酒香慢慢往里走,十多步后就见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凄身影。

“谁在那儿?”那个人发现了她,慢慢抬起头,他的脸上满布尘霜,手里拄着一根鲜红斑驳的拐杖,整张脸已经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一双眼睛只留下限白不见眼珠,长得颇有几分恐怖。

青画微微一笑,本来沉郁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她笑道:“于伯,我来讨酒。”

老人的拐杖被狠狠地戳在了地上,他没有眼珠的眼睛瞪得老大,胡子翘了翘,絮絮叨叨:“讨酒、讨酒,老儿这酒可是不卖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泄漏的……跟那个人说去,想要醉嫣然,明年自己酿!老儿这酒要留着自己喝,下市的酒了,烦烦烦,吵死人……”

老人气得直发抖,青画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副样子倒是和六年前一模一样,脾气没变、气色也没变,真是老当益壮,她忍着笑开口:“于伯,我带了粉珍珠来。”

“粉珍珠?”老人的脸色一顿,急急忙忙向前摸索了两步,“来来来,珍珠拿来!”他一激动,脚步就带了踉跄,跌跌撞撞险些跌倒,青画看得心惊,急急忙忙上前去扶他,本来好好放在袖中小袋里的珍珠包险些掉落在地上。

“于伯!”老人脚步不稳地扶住了青画的手,苍老的身子一头撞到了青画的肩上,他的神色定住了,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身子,脸色带了几分怪异,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摸了摸青画的肩膀,不确定地收

开口:“你再叫一声……”

“于伯?”青画迟疑地喊了一声。六年前来藏香巷的时候还是有几个小孩的,那时候人人都称这个

凶巴巴的怪老头于伯,难道这出了什么问题?

老人愣了,忽而大笑出声,用力拍了拍青画的肩膀,“锦丫头,居然是你!”

青画也愣了,珍珠包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两颗珍珠跳了开去,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

里回荡着,她却听不见,她的脑海间只回荡着老人带着兴奋的言语,她从来没想过,会被人认出来,更

没想过,认出她的会是一个眼瞎的老人,墨云晔没有认出来、青持没有认出来,她以为就可以安安份份

瞒一辈子了……

她吸气道:“于伯,你认错人了。”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你个锦丫头,那么多年你都不来看看老儿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想

折腾瞎子?你以为老儿我很好骗吗?别看我眼瞎了,心可明亮得很!”他瓮声瓮气,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而且这世上啊,会叫老儿子伯的孩子早就死光了,就只剩下锦丫头你一个罗!再过几年,老儿也该去

投胎做人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这么多年下来,我还当你已经喝腻了老儿酿的醉嫣然,小没良心的

哟……”老人的话中气十足,只是未了却带了说不清的苍凉,白色的眼睛显然是已经湿润了。

青画说不出话了,只能呆呆站在那儿,许久,她才犹豫着问:“于伯,小丫他们呢?”她记得,六年前明明还是有几个孩子住这小巷的,吵吵嚷嚷地叫着于伯凶巴巴,怎么……

老人长叹道:“死了,老儿眼瞎照看不周全,他们前两年染了瘟疫,巷里的人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都搬走了……”

“于伯……”

老人的手摸索着青画的肩头,未了心满意足地扯了一把她的头发,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得了得了,锦丫头你这么多年下来,怎么脾气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不过话说回来,锦丫头你也二十多了,怎么讲话的嗓音和个子都没长,真是……老头现在已经看不见你了,以前老儿就说过,你模样倒生得好,就是这身段啊,不如姓墨的身边那个丫头,说话也学不来她那软绵绵的腻人劲儿,男人都花心,小心以后看不住姓墨的。”

青画这才反应过来,老人家早就认定了她是宁锦,再多辩解已经没有意思了,她点点头,微笑地应了声:“嗯。”

青画回宫的时候想容已经等在闲庭宫,和书闲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时候已经是黄昏,闲庭宫里一片金灿,书闲与想容坐在后园的小亭里,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想容笑得温柔大方,时不时比划着什么,书闲也是一派恬淡的笑,温柔而无害。

青画站在不远处皱了眉头,思量着要不要靠近,她还没忘记想容这“一不小心”的落水给书闲带来

了多大的麻烦,书闲可以克服过去继续和她一副好姐妹的样子,她却不能,想容是个谨慎的人,这莫名

其妙的落水实在是说不过去,即便最后火苗没有烧到书闲,但这样的心机、这样的谋略,单纯的书闲都,

不该和她有所接触。

“画儿,你来了?”书闲先发现了她,笑着过来牵青画的手,“昭仪姐姐已经等你很久了,你可算是收了性子知道回宫。”

等她?青画诧异地看了想容一眼,想容会意,笑着解释:“画儿,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夺

天舞还有两个月,我想我们该准备起来了。”

如果不是想容提起,青画几乎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前阵子青持来访,继而是想容落水、相府当年阴

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女儿家跳舞的事情她还真是忘了。

想容道:“画儿,如果你有空,我们明日开始。”沉吟片刻,她又起身笑道:“陛下方才找我有些事,我先告退了。”

书闲轻道:“昭仪姐姐慢走。”想容一走,青画的眉头已经快打结,默不作声地坐在亭子里,想容是

个聪明的人,和聪明的人打交道不管她是敌是友都不安全,除非是你比她更聪明;就像她与墨云晔,他

还没有真正对付她,她就已经步履维艰了,想容和书闲毕竟是同为妃子……

“画儿,在想什么?”

青画犹豫片刻才道:“不要和昭仪往来,如果可以,去和杜婕妤交好。”

“杜婕妤?”书闲大惊失色,“为什么……”

青画点点头,把书闲的惊诧尽收眼底,她当然知道书闲在惊诧什么,杜婕妤曾经在婚宴上下毒,可

是宫里的事,什么都说不准,昭仪纵然是温柔大方、平易近人,可是这样的人是防不胜防:而杜婕妤……

她只是在婚宴上不过毒而已,看得出她是个火爆性子,可以对着墨轩直接吼,可以大大咧咧地承认是她气

下的毒,这种人,不一定是好人,却一定是个简单的人,如果能换来她的一份姐妹情,说不定她会为了们

你赴汤蹈火。

“小心地接近她,慢慢来。”青画的脸色阴郁,“反正你别和想容她……”

书闲先是一愣,而后笑了,她轻道:“你放心,昭仪她是来找你我才客气相待,而且……多个朋友比

多个敌人好,我待她和乐,她至少面上是不会与我过不去的,宫里的人,都是信不过的……既然都信不

过,那就都好好待吧!”

书闲的话很轻,没有带上任何表情,只是透着骨子里的一股柔意,听在人耳里让人如沐春风,青画

惊诧地看着她,认真审视着这个几个月前还锁在青云宫里的那个柔弱女子,她不大会讲话、不大敢直视人,不敢和皇子们打交道,只会跟在她身后……她的心思,实在是非常好猜;可是只是几个月时间,青画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猜不透她了,后宫生活,也许真的可以很快地改变一个人。

书闲自然是不知道青画心里的起伏,她只是安慰她:“画儿,我总该一个人闯一闯,总有一天……你会回青云嫁我三皇兄的,你不能陪我在朱墨终老,我总得自己试一试。”虽然会磕磕碰碰,虽然有时候是提着脑袋走,可是既然入了宫,她已经别无选择,她只能去适应它、学着操控它。

“嗯,你小心着点。”第一次,青画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书闲的脚步,她已经迈上了正途,而自己却……

青画发愣的时候,书闲的脸上渐渐出现了窘色,她似乎有话要说,却一直犹犹豫豫不肯开口,只是拉着她的袖子又羞又踟蹰,未了,在青画有些催促的眼神里,她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画儿,我做了件傻事。”

“什么?”

“今天,三皇兄派人来取给墨王爷的盒子……我一时犯傻,在盒子底下偷偷放了张纸……”

“纸?”

“嗯,虽然你警告过我他……我写了几个字。”

“什么?”青画越来越狐疑,她知道书闲对墨云晔曾经怀了些女儿家心思,可是她一直以为书闲已经放下了,现在看来……

书闲卯足了力气,才道:“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

十六个字,足够青画瞠目结舌,书闲居然写了这些,她实在想像不出,假如墨云晔发现了那张纸,会变成怎样的状况,他会以为……是宁锦?

“画儿,三皇兄一走我就后悔了,我……”书闲窘迫万分,“我不瞒你,你们一起认识那个宁锦小姐,我稍微利用了她一下,你会不会怪我?”

青画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件可以说是哭笑不得的事情,墨云晔是个心细的人,即便是一开始没发现盒子底层的奥妙,不出两日肯定会知道的,书闲这件傻事,说不定会造成些诡异的效果。

“画儿……”

“没事。”青画忍笑,眼里多了几分恶劣的神色,她笑道:“真的不要紧。”

第二日晚上,青画去尹欢府上之前去了使臣馆找青持,自从上次“思归”闹出了一场闹剧,她已经回避了他很久,而如今在青云能帮上她的却只有他了;这几日她也想了许多,于伯眼瞎都能认出她来,她本来设想的报完家仇就单单纯纯当青画已经是不可能,宁锦和青画也许早就在很多年前就合二为一,藏着、掩着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青持是于伯那样的人,她也许早就把真相告诉他,可是青持是宁臣,而宁臣对宁锦的感情让她

一直裹足不前;使臣馆里夕阳洒金,通报的人见到来人是青画,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奇异的神色,有含

笑不语的、有激动雀跃的,却没有一个人去通报,而是悄悄把她带到了后园。

后园里,青持青衣俊秀,一柄剑被他舞得如行云流水,剑走惊鸿,青画的到来让他的剑微微一滞,刹那间剑已经收了起来,对上青画的眸光清澈如溪流。

青画忍不住微笑起来,“太子。”青持不答,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似乎是有话想说,却一直隐忍不语。

“太子,我想请你帮个小忙。”青持依旧沉默,只是目光里带了一丝询问。

“我想太子今晚陪我定趟尹欢府上,别穿你的锦衣官服,穿便衣。”青画的笑带了连她自己都不知

道的恶劣,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穿夜袭衣。”

听柳叶讲,尹欢的作风向来不怎么正派,多少名门闺秀、痴情小姐想去攀他这根算不得高的枝头,

他都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与女子作对更是家常便饭,毫无大丈夫作风,既然他是个信义和人品都算不

得出众的人,那她若是真的一个人去赴会,岂不是太傻了点吗?邪门歪道,也许无不可,只是委屈了青

持堂堂太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去当个……小贼。

青持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并不作答,青画静静等着他的答覆,她当然知道,叫得动他去爬墙买糕

点的是早就埋在地下的宁锦,而不是她青画,她今天也纯粹是来撞撞运气……

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一身绿锦,笑得有几分邪气的小女子,悄悄握紧了拳头,他清醒地知道,只要

稍微有一点点的松懈他就会脱口而出“好”了……她站在那儿,眼睫弯翘,黑亮的眼里带着一丝狡点和

顽劣,她明明穿着的是宫闱里最为华贵的云裳,眼里的那一分跳脱却和她的穿着格格不入。

她在变,第一次在青云皇宫见着她的时候,她安静得几乎没有生气,他之所以没有立刻拒绝父皇的

指婚暗示,就是因为她安静,几乎和这个世界隔阂,到了万不得已必须成婚的时候,他会选择没有任何

背景、安静得不像是活人的她:可是几个月下来,她没有任何情绪的眼里开始多出一些东西,他看得出

来,她的性子也越来越开朗,这都不是他期望的,他甚至已经起了和父皇明示不要娶她的念头,这样的

女子会希望得到某些他给不了的东西,不是他可以娶的。

而这想法,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她越来越开朗、越来越闹腾,也越来越……让他想起那个

人,某些时候、某些神态、某些措辞、某些小动作,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放不太子的架子去配合她,这发现让他慌乱。

她和那个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次小小的发现都让他乱一次阵脚,几日前,他甚至直接拿剑抵在她的脖颈上,险些铸成大错……

“伤,好些了吗?”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那儿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是被他的剑给伤的。

青画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摇摇头,其实那儿的伤口偶尔还是会痛的,每疠一次,她就会想起那日青持狂驽的眼神,如果他不是那样,她也许早就告诉他真相,他背负着这样一份绝望的感情,她知道,假如某个闸门一开,恐怕……

“你想做什么?”半晌,青持沉道。

青画轻声道:“我想查宁府当年的事情的宗卷,在尹欢府上。”

“你……到底和宁府有什么关系?”

青画不想欺骗,只好选择不沉默,静静等着,好半晌,才听到青持如叹息一样的一声回答:“好。”

青持换上了夜袭衣,跟着青画出了使臣馆,一路策马扬鞭到了离尹欢宅邸不远的地方才下了马,停下了脚步,青画悄悄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微微笑着和他分道扬镳,她从门口进,而穿着夜袭衣的青持则是绕到了后园,翻墙而入。

青画勾起一抹笑,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迈开脚步,尹欢不一定会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尹欢也不一定真毁了那本史册,既然什么都不能确定,那她作两手准备也无可厚非,算不得邪门歪道:她去问青持去偷,配合好了,事半功倍。

宅邸的门口点着两个红纱灯笼,微红的光芒明明灭灭地在夜里闪着光,青画一走近,几个等侯已久的家仆就迎了上来,俯身行了个礼就把她往屋子里引。

院子里只点了零星的几个灯笼,青画从院外比较亮堂的地方突然进到昏暗一片的地方,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留下方才几个灯笼的影子在缭绕,风有些冷,她揉了揉微微发疼的额头吸了口气一步步往里定,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戏谵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总算是来了,我都久等了。”

是尹欢,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觉得尹欢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呢?这么怪里怪气的声音,他毫无章法的一句话,青画听了忍不住想笑,却没想到脑海里忽然冒上了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们总算走来了!我都久等了!

尹欢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衬着几个零星的灯笼红光,苍白的衣服,带着几分病态,也就是这病态,让青画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加上他的一句“你总算来了”,她不偏不倚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七、八年前就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人。

宋尹,青画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尹欢,不期然的,眼前的白衣瘦削身影和七、八年前某个病佩撅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在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的是什么人?时光总是匆匆,哪怕是生死相隔,却也只是弹指一挥。

锦儿姐,你会不会和墨大哥成婚?她至今还记得年少的末尹那日眼里迸发的光芒,像是初阳,点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缠绵病榻,身体瘦削得不成样子,但是那时却染上了几分红晕,他的眼里有着微微的闪光,说话有些气喘,却还是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一边被角眼光闪闪地看着她,问她,锦儿姐,你要是和墨大哥成婚了,是不是每次都能一起来看我?

墨云晔是谁?他是朝中温文出众的王爷,她宁锦是个常常跑江湖的野丫头,要是她真嫁了他,不知道朝野上不会掉多少眼珠子,当年的宁锦瞪圆了眼,他的脸色苍白瘦骨嶙峋,她一记拳头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只好泄恨地吐了吐舌头,不可能!

末尹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黯淡,他说,不成婚?那你们两个总有一天会分开各自成婚,那就……不能常来看我了。

那时候气氛有些诡异,每个人都揣着各自的心思,宁锦心慌、宋尹失望,而墨云晔,他噙着一抹笑,风淡云轻;宁锦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真的会成婚,可是成婚那天,宋尹也没有出现,他病重,回天乏术,老史官忍痛作了决定,派了几个家仆带着病重的宋尹去远方求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

无论是宁锦还是青画,对于末尹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苍白的病态少年,眼前的尹欢是朝中无人不知的刁钻史官,是公主上门拒之门外的妄为之人,青画怎么都无法把他和宋尹联系起来……

“怎么站那儿?”尹欢淡淡的声音传来。

青画一时间心思复杂,理不清头绪,只是埋着头走近尹欢,借着微弱的光细细打量他,她悄悄怀了个小心思,别有用心地问他:“尹大人本来就姓尹吗?”史官多是世袭,除非是宋尹实在无德得不成样子,才会中途换人。

尹欢的脸霎时沉寂了下来,他冷道:“郡主为何有此一问?”

青画悄悄吸了一口气,她已经有八、九成的把握尹欢就是宋尹,只是少年到成年,他的变化实在是有些大,加上多年不见,她才未能认出来,其实只要仔细看他的脸,还是依稀可以辨别出几分当年青涩的模样,如果他真是宋尹,以他和墨云晔的交情,恐怕她这几天所做的事情就全部被那个人看在眼里了吧?她就像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她以为自己是在飞,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时时刻刻被人看在眼里,或许正被人细细地玩赏……

“郡主?”青画轻轻抓住自己的衣摆,冒险开口:“尹大人,你还没告诉我,六年前宁府出了什么事?”

尹欢手里端着一杯酒,闲然自得地凑近自己的唇边轻轻抿了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才莞尔笑道:“良辰美景,郡主可真是煞风景。”

“恐怕是尹大人不打算告诉我吧?”青画眯眼笑,忽然记起了一个关键,下轻不重道:“尹大人和墨王爷向来交好,十年的交情,青画自然是比不过的。”

尹欢手里的酒杯一滞,停下了,他笑得眼睫都弯了,衬着灯笼的红晕,他的脸色有些诡异,他轻笑,

“你居然知道。”他三年前才回朝,回朝来就改名换姓,是借着墨云晔的手段才混了个最清闲、也是对他最有用的差事当着,世人鲜少知道他们交好,哪怕知道,也不过是知道他和他三年的交情,没有人知道他们其实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这个青画,倒也有趣。

他含笑道:“郡主既然知道我不会说,又怎么会来呢?”

青画挑眉笑,“我知晓尹大人多病,特来探望。”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宋尹最恨的就是人家提他病情。

果然,尹欢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闷闷坐在那儿不言语,青画静静地在小亭边上站了一会儿,望了一眼天上弯弯的牙月,找了处厚实的草地席地坐了下来,不说话也不去看他,只是倚着身后的几根翠竹,抬头看着被云遮得明明灭灭的月亮,许久,两个人都没有答话,却也没有一个人有离开的意思,气氛有些诡异。

青画心里有些忐忑,面上却尽量风淡云轻,她知道,青持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几间竹屋里,她必须拖住尹欢,最不让他起疑心的方法不是不断找话,而是反其道而行,她不说话,就是在慢慢挑拨着他的好奇心……

半个时辰,在诡异的静默中慢慢流淌过去,青画努力回忆着记忆里宁臣的行事作风,估量着他也该查完那几间竹屋,她揉揉已经有些酸疼的胳膊站起身朝尹欢笑了笑,道了一声“告辞”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院子。

尹欢没有挽留,只是淡淡看着,眼里透着一丝疑惑,一直到她离开院子,他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苦笑,“怎么会看错?”他也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件或许不大合常理的事情,可是青画的身影,真的有几分,眼熟,尤其是她倚着竹子抬头看月亮时,不经意露出的那一丝懒散,和他记忆里的某个人真的有几分相,像,她离开得很决绝,似乎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告诉她真相一样,这样的人和墨云晔当对手,让他难免有几分车灾乐祸,他会有麻烦,不小的麻烦。

月牙已经升到了半空,青画离开尹府没有多久就见着了早在那儿等候的青持,月光把他的身影裁剪得越发清瘦,一身的夜袭衣也让他彻彻底底地融入了黑夜;这样的宁臣她见过的,很多年前的荒唐岁月里,他总是静静地等待在路口,静静地替他的小姐顶下一个又一个的黑锅,在她的记忆里,所有人都在变化,只有青持没变,无论是十年前相识,还是十年后生死两隔对面不相识,他都没有变过……

她突然不敢上前了,她怕一上去就会把某些东西血淋淋地揭开来,在这个沉默隐忍的太子的心上再

添一道伤口。

青持发现了她,扯了扯缰绳策马到了她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到她面前,却不说一句话。

青画默默接过了,轻声问他:“你看过没?”

青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沉声道:“私藏皇袍,意图谋反。”私藏皇袍,无论是哪个时代、哪个国家,这都是杀头的大罪,青画悄悄吸了一口凉气,握紧了缰绳,默默跟在青持的身后。

青持沉默半晌,似乎是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才开口:“宁相他一心扶持老皇帝,不可能私藏皇袍,这必定是……”

“不、不是。”青画咬牙道:“相府的确有皇袍。”如果不是青持提醒,她差点忘了很多年前的一次旧事,当年她还只有七、八岁,第一次见着威武的皇帝,她偷偷藏在画屏后头,亲眼见着那个皇帝把一个小包裹交给爹爹,后来爹爹就把那个包裹放到府里的禁地,她趁着晚上偷偷摸进去,才发现那个里面装的是和皇帝一模一样的衣服,她当时年少不更事,吵着要穿那件衣服,结果被爹爹勒令不许踏入那儿半步,否则就逐她出门……那时候,她的的确确是见过黄袍的。

那件黄袍……恐怕是老皇帝亲手交给相府的。

青画只觉得浑身发冷,越是往深处想,越是毛骨悚然,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是天方夜谭,皇帝亲自送皇袍给自己的忠臣,这话说出去,谁信?谁能信、谁敢信?就连青持脸上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她更开不了口了。

“宁相不可能谋反。”半晌,他沉道。

宁府私藏皇袍恐怕是罪证确凿,而皇帝亲自送皇袍又毫无证据,墨云晔当年恐怕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她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青画轻轻揉了揉眼眶,那儿已经酸疼得有些厉害,这几日的疲惫

席卷而来,她坐在马上都有些力不从心,她甚至……连无意中脱口而出相府的确有皇袍这天大的漏洞都

没有注意到。

而青持,没有反应,他没有反问、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默

默地策马前行;夜半宫门早就关了,那一夜,青画在使臣馆过夜,从天黑到天明,她都没有再见过青持,

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第一章

第二天,青画告辞,依旧不见青持,就连随行的使臣也不知道他们的太子去了哪里,只说昨夜他神色怪异,送她到使臣馆后连夜骑马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青画听得心跳漏了几下,不知缘由,只是……不安,不过老天爷也没给她多余的时间不安,因为一回宫里,采采急忙找到了她,告诉她摄政王墨云晔拿了锦盒找上门。

晚春的风已经带了几分湿热,翠嫩的柳芽早就结成了绿,闲庭宫的宫墙近在眼前,青画却站在门口踟局不前,里面的人是墨云晔,他或许是因为“思归”找上门、或许是因为纸条,然而无论是哪个,对毫不知情的书闲和毫无准备的她来说都是一次劫难,墨云晔在朱墨的势力足够让他只手遮天,她早该想到了,可是……

闲庭宫的宫门是虚掩的,平日里守备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不见了踪影,青画轻手轻脚地走过前院,穿过回廊,只听见虫鸣鸟叫声声入耳,却不见一个宫女或者内侍,闲庭宫里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细细查看,前院没有、后园没有,墨云晔不可能去书闲的寝宫,那就只剩下……前殿。

去,还是不去?这祸端是她自己一时意气惹来的,让书闲一个人背负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青画在殿门口踟蹰了很久,里面的书闲和墨云晔都是不会大声讲话的人,没有一丝声音从里面透

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云皇宫里见到他一样,满怀汹涌的恨

却无处宣泄,只好苦苦压抑着,不能沉着脸、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让眼睛泄露过多的心绪,

不能……在他面前有一丝的漏洞。

要做到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云晔,爱恨没办法彻彻底底地和外在隔绝,所以,她必须竭尽

她所能,在正式见面之前,尽可能地把情绪遮掩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起步迈进了正殿的门槛。

正殿里有些昏暗,那抹绛紫的身影几乎融进他身后的昏暗里,书闲的脸色有些怪异,她静静

地坐在主座之上,长长的袖摆垂挂在椅侧,同样的静谧;殿上的物品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华美,

长长的轻纱垂幔挂下几抹,被风吹得轻扬,把两个人静默的身影遮得时隐时现。

青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同时,不知从哪儿来

的一丝气流把一张纸带到了她的脚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捡起了那张纸,几个清秀的小字不

期然地跃入了眼帘,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己久,何时再见?

那纸在她手里,带着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泼湿过一样。

青画垂眸,抬眼时已经敛了眼里的情绪,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递上那张纸轻声道:“墨王爷,

还你。”

墨云晔的脸上没有神情,只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着青画,迟迟没有开

口,眼神从淡漠到玩味,又从玩味回到平日里的温文儒雅,时间一丝丝流逝,他始终没有出声,

直到青画的心起了忐忑的时候,他才微微地扬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无声,他笑着柔声道:“怎么,郡主知道这纸是云晔的?”

他的脸上是春风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话语里却已经带了几分凛然,如同靠在温泉岸边的石头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着,却还是有一丝丝的凉意透骨而来。

青画愣了,却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又扬起了笑脸,几步上前把那张纸送到了墨云晔面前,垂眸轻笑道:“王爷,难不成是书闲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吗?”她要了个小心思,墨云晔的一记小计谋落到了软绵绵的棉絮上。

墨云晔久久没有接过那张纸,他的眼睛却是落在纸上的,那张纸上的几个纤细小字他早就看

过无数遍,短短十六个字,却第一次让他乱了阵脚……如果说收到“思归”的时候他还可以保持

镇定的话,那无意中翻到的那张纸却让他慌乱得碰翻了桌上的一壶好酒,酒洒了,心也就乱了。

思君不见,甚为挂念;一别已久,何时再见?他不敢想像,这话是出自谁口,思的是谁、念

的又是谁?好好的:亚醉嫣然,彻彻底底翻在桌上,一滴滴沥干了,直到消耗殆尽:有些东西他

绝对不会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最安全、也是最干净的角落里,没有人可以去撕裂它们,也

没有人可以窥见它们,一年、两年……六年下来,淡了、却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个早就不该

存在的“思归”,却硬生生扯裂了某些东西……

“王爷,请拿好。”青画清脆的声音响起。

墨云晔不动声色,他静静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极淡的跳脱,他认识她的时间不长,从一开

始的痴儿到后来的青画郡主,再到之后的青云内定太子妃,她似乎总是在变化,他从来没有遇见

过这样不定性的人,起了猫捉老鼠的兴致,甚至难得不与她计较,只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么

花样来,她就像是一只逃脱的猎物,费尽心思在玩些小计谋,不断失策、不断换方向,就像一只

雏鸟在一次次地试飞,他看着,觉得有几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扰这场游戏。

可是她干不该、万不该,不该着手查宁府的事,他本来已经打算动手,尹欢却阻止了鲍,理

由是国家大计,的确,她是青云未来的太子妃,不能死。

而此时此刻,这个拙劣的、自以为猎人的猎物正看着他,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神清澈,她在

变,变得越来越……不是他乐见的方向,她的眼里有许多东西,独独没有一份寻常人见到他时有

的迷蒙,却多了一分疏离,宛若受过伤的燕子,不是惧怕,而是惊恐防备,这样的她却不知死活

地屡屡接近他、挑拨他的耐性,就像此刻,他看不透,罕见地不知如何应对,猜不透她的目的,

所以他更不想杀了她。

“王爷,您来闲庭宫难道只是想与青画大眼瞪小眼?”

墨云晔轻道,“这纸,出自谁手?”

青画默不作声,只是邪气地笑了笑,“我怎么知道这纸是谁的?我从地上捡的,王爷难道没见

着吗?”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揶揄,他淡道:“送信的人虽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觉得可疑,自发跟随了,是青云人。”

青画的脸色沉下来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归”到摄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细细挑选的,

可是没有想到,墨云晔不在王府的时候,底下的人居然也会自发跟踪……

“是我。”静谧的正殿里,书闲怯懦的声音响了起来,软却坚韧,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王座上站起了身,拖着宫中正妃长长的云衫长袍,苍白的脸上有着几分奇异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云晔面前,盈盈一俯身轻声道:“是我,是我一时意气而已,让王爷见笑了。”

这情形出乎每个人意料,墨云晔也是微微诧异,继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云晔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随行,娘娘还是莫要……”

“的确是我写的,是我托皇兄转交,王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写一递对照给王爷看。”

墨云晔的眼色霎时凌厉,“那铃铛作何解释?”

所有的事情都解释得通,独独这个是没法圆的,青画选择了沉默,书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慌张,她轻声道了句:“铃铛,是我皇兄那儿来的,墨王爷要是想找,可以找我皇兄。”

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抹疑惑,却也不再开口,只是淡淡道了声“告辞”,他衣袂如云,走出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青画一眼,居然带着些许凛冽,青画扯出个微笑,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墨云晔,验兵典还有两个月。”

“好,三个月。”这是墨云晔留给青画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青画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月,是墨云晔给她的朝限,包括验兵典在内的三个月,他会查清他想知道的事情,他还会把

所有的扰乱视线的东西肃清,这才是他真正开始应战的讯号,来得很不经意,却足够让她鼓起浑

身的警惕来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个背影,那张纸被留在闲庭宫,铃铛他却没还。

正殿里静得听得见呼吸声,青画看到书闲一直站在那儿,连动都没有动过,地上的纸张静静

地躺在那儿,书闲的目光锁在上面,如同被黏住了一般,她突然发现这个柔婉的女人不知道什么

时候起变得有些阴郁,就是看着她的身影,也能看到一丝丝的忧伤缠绵,她性子软,却不懦弱,

她刚才做的已经比她青画胆大了许多……可是,胆大的态意妄为之后,她的样子就像是被抽光了

力气,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能再给她行动的力量。

这样的书闲,青画看得心疼,她永远都不能把墨云晔是怎样对待宁锦的事情直接告诉她,好

让她死心,她只能竭尽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云的时

候,书闲的目光就停留在墨云晔身上了。

“书闲……”书闲缓缓蹲下身去捡那张纸,她的动作之轻柔,就好像捧着一团棉絮,她几乎

是看痴了,良久才叹息一样地把它细细叠了起来,放到了贴身的袋中。

“书闲,墨云晔他……”

书闲不抬头,只是蹲在地上闷声笑,她说:“画儿,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个唱戏的是不

是?搭着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结果变成这样子……我一定,给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

烦。”

青画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去安慰。

书闲又笑,“画儿,他那么的好,举止言谈、一颦一笑,可是我构不到,深宫内院,没个念想,

我这辈子就是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青画依旧是沉默,只是陪着她蹲了下来,她发现已经没有言辞可以去安慰书闲,好半天才憋

出一句:“花鸟虫鱼也好、猫猫狗狗也好,书闲,相信我,它们都比墨云晔好。”

很多年前,憨傻跳脱的宁锦也曾经觉得这世上纵然有千万个皇族子弟、千万个如玉君子,都

及不上墨云晔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后,当她已经成为青画,没有人比她了解,纵然是飞禽走兽,

都比墨云晔多了一分忠义。

青画不知道书闲有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继续陪着,而是把正殿留给了书闲;那天黄昏,当

闲庭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回到原职的时候,书闲还是待在正殿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里面做了

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只是等她出来的时候,眼里已经没了眼泪,只留下一片透彻的亮,这抹亮

光,青画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是在谁的眼里曾经见过。

距离验兵典还有短短的两个月,青画的“夺天舞”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空有架势没有气

势,想容想必是急了,第二日就把她叫到了花容宫里,让她跳一遍给她看,青画没有立场推辞,

只好半推半就地去了花容宫。

花容宫和闲庭宫的氛围是全然不同的,闲庭宫雅致清新,花容宫贵气威武,里面的一砖一瓦、

每一个装饰都有种压抑的气息,青画走得有些不稳,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上次来她还只是觉得

花容宫大气非凡,但是这次感觉却不同,这里的每一处景致都和整个宫殿浑然融为一体,本来就

是个巍峨的地方而已,可是越往里定,她却越觉得……心悬得厉害;花容宫里的样子,宛若旧式

的天祭庙宇,在那个更加诡异的圆台之上跳夺天之舞,与其说是激励将士的助战之舞,倒不如说

是……

“有什么感觉?”想容柔婉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容宫里响了起来。

青画犹豫了一会儿,老实道:“不舒服。”只要一踏进花容宫,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抑了

一样。

没想到想容刚才还微微皱着的眉头奇异地舒展开来,她似乎很满意青画的反应,微笑着示意

她走上圆台去跳舞,她自己就坐在台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看着。

青画有些别扭,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盯着站在高台之上,去做一件本来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关

系的事情,虽然看的只有想容一个人,却还是很怪异,让她难得起了些许羞赧,然而这种羞赧却

在她走到圆台正中央的那一瞬间停了下来,消失殆尽了:第一个起势就在她的思绪跟上之前开始

了,之后的每一招、每一势都与在闲庭宫里的感觉不同,多了点什么东西,她抓不住每一个动作,

之前在脑海里泛起的那种奇异的感觉,只是隐隐约约看到台下的想容眼里渐渐泛起的笑意。

为什么不一样?青画皱着眉头细细体会着,一次、两次,直到疲惫至极,还是觉察不到身体

的变化,她明明……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没有把几个基本的动作忘记

已经是极限,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记得整套的动作,然而“夺天舞”就像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或者说是藏在身体里的某个匣子里,只要打开匣子,就能把它展现出来,这感觉,很不好;青画

几乎是懊恼地停下了动作,对着含笑的想容投去疑惑的目光。

想容微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轻声笑道:“画儿,你进步不少。”

“为什么?”青画冷眼看着想容,她自幼和蛊术作伴,不会不了解这种感觉,这样子就好像

是有人下了用人体滋养的蛊虫一样。

想容了然,安抚道:“你发现了吧?这个不是助战舞,是祭祀舞,怪力乱神的事情,从来都是

这样的,一开始的确会不舒服,不过久了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青画皱眉,“这是……”

“欺瞒。”想容接下了她的话,轻声叹气,“画儿,鬼神之事也看缘份,找个完全合乎阴阳五

行的人不容易,一开始我看你是个痴儿,还曾经有过几分犹豫,后来你痊愈,我便向陛下建议

了由你来继承夺天舞,你若要怪我欺瞒,我也是追于无奈,资质符合的人可遇不可求。”

鬼神之说,想容用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概括了青画此时此刻浑身的不舒爽,如果是宁锦,她是

绝对不会信的,可是青画却不敢怀疑,在经历过借尸遗魂这等毛骨悚然的鬼神之事后,由不得她

不信,然而信归信,她却不打算真去接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负责到验兵典。”

想容笑了,“好。”

半个月,青画在花容宫里度过,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青画想过墨云晔会出什么乱子、想过

墨轩会有什么动作,却没想到见到了个意料不到的人,或说是……意料不到的两个人,这两个人

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事情,全乱了。

那天日光明媚,风轻云淡,朱墨个皇宫里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青画在花容宫里待了大半

个月,除了练习“夺天舞”、就是偷偷查记录相府当年案件的文献,并不见外客,加上她本来就属

于客居在外,所以宫里来了位尊贵的客人的事自然是与她无关的,那位客人虽然尊贵,墨轩也只

是叫了想容和书闲作陪,并没有叫上她。

青画自然是乐得自在,想容是位严师,难得她不在宫里,青画悄悄松了一口气,正想去御花

园闲逛,不想却被采采拦住了去路,采采从外而来,行色匆匆,见了她要走,她眯眼直笑,“郡主,

陛下让你去见贵客。”

青画一愣,迟缓地点头应了,跟上了采采的脚步,很意外的,采采并没有带她到接见来使的

正厅,而是去了御书房,青画在心里小小地存了一点疑惑,却没有问出口,对于一个不得不请上

书闲和想容一起出现的“贵客”,御书房相见未免太过小气了些,除非这个客人是什么外戚,或者

是已经在正殿接过风,这御书房之会纯属是为了……见她?

临到御书房门口,采采盈盈一俯身道:“郡主,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擅自靠近御书房。”

“嗯。”青画默默应了,临进门的时候看了御书房前不远处几个荷塘一眼,时值初夏,荷塘

里的菡萏花开了,花白如棉絮,衬着已经能让人有几分晕眩的阳光,棉絮一般的白带了一抹明晃

晃的颜色,绿叶清水,水上几抹纯白,让人真真切切起了热意。

御书房今日难得没有半个守卫,连个通报的太监都没有,青画在原地稍稍喘了口气,叩响了

御书房门。

门被人轻轻从里头开了,青画从光亮的地方一下子进到略显昏暗的地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

眼睛,黑暗中,她听到墨轩含笑的声音:“怎么,郡主倒不好意思起来?”

书闲和想容都不在房内,她疑惑地睁开眼,第一眼见着的是一抹衣摆,那人穿着一身的白,

手里带着个玉笛,那笛子……她是认得的!青画彻彻底底适应了光线,她瞪圆了眼,盯着安坐在

御书房里那个银发童颜、玉笛在手的男人,惊讶得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司空!

她想过会是青云宫里的什么人来访,会是青云的老皇帝?甚至想过是墨云晔,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下遇见已经有半年没有见到的人。

司空,这个表里不一的男人,她在他身边足足五年,却从来没摸清过他的性子,他传她蛊术医术、治疗她早年已经半废的身体,时而庄严如一代大师,时而却……半年前,更是对她的告别避而不见:而此时此刻,他正睁着一双意味不明的眼眸,静静看着她,银白的发丝柔顺地贴在他的鬓边,平添了几分沧桑,独独那双眼睛是睿智而明晰的,被他盯着,会不由自主地畏缩。

他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青画顿时局促了起来,一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种感情,再见司空有喜,突见司空有惊,对司空冷漠的表现有胆怯,对他的突然来访有疑惑,她呆呆地站着,一双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裙摆,好半天才从喉咙底挤出一句话:“师父……”

师父,这一声称呼她过去的五年时间她其实叫得不多,她还记得五年前司空逼着她选择是叫他先生还是师父的模样,可是真拜了师,他又不大愿意听她叫师父,说是叫老了,未了发现实在找不到适合一个十岁的孩童称呼他的、更贴切的称呼,这才勉强同意了,而如今,对着她一声师父,司空的眼里突然起了一抹奇异的光芒。

“画儿,半年不见,怎么生分了?”只是一刹那,司空的眼里有了笑意,他朝她招招手。

青画会意,配合地走到他身边,任由他的手落在她的头上,一点一丝地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拨理顺畅了,又挑着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他有些斑白的眉梢微微翘了翘,淡道:“中过毒了?”

“嗯。”青画一愣,倏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婚宴上的青莘,或者是陵香花。

“谁?”司空护短,青画是见识过的,四年前,她曾经为了救一个上云闲山庄求救的男子割

伤了手,不小心染了那男人身上的毒,结果那男人虽然是提着千两黄金上门,司空硬是没救,反

而是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误打误撞治好的,那男人的毒才解,司空就派人赶他出山庄,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活了下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

司空没有接话,只是睁着他那双一看就是邪门歪道的眼睛回头看了墨轩一眼。

青画默默把他还搭在肩上的手抬了下去,帝师司空,这个名头青画是出了云闲山庄才知道究

竟有多响亮,墨云晔、青云的老皇帝、墨轩,乃至于想容,每个人都对“司空”两个字敬若神明,

无论是“青画郡王”,还是传闻中的“太子妃青画”,都远远比不过“司空嫡传青画”来得让人瞩

目;她想不明白,他长得倒是一副仙风道骨没错,只是那双眼里的邪气精怪,难道真的没有人见

到过?

司空的话音未落,青画就惊讶地发现,墨轩本是坐在御书房主座之上,居然因为他这淡淡地

一眼突然站起了身,对着他恭恭敬敬点了点头,抱拳行礼道:“朕仰慕司空先生才学已久,不知司

空先生可否留在朱墨,助朕大业?”

司空但笑不语,银白的长发盖住了他的神情,说不清的疏离。

墨轩有些尴尬,犹豫片刻道:“司空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朕已经派人准备了清静的别馆,

想必司空先生与郡主有许多旧情要叙,就请先生先到别馆休息吧。”

所谓别馆,其实也不过是宫外独立的一个小庭院,这别馆毗邻宫殿的精美小院,处处花开、

步步草绿,几个管事的太监把他带到门口,就规规矩矩地跪礼告退了,只留下青画默默跟着司空

进了院子,绕过画廊,最后到了花架下站住了。

司空不开口,青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脸色不大好,青画大概猜得出来,是因为她的

脸色不好、中过毒又不肯老实交代,只是墨云晔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想让他插手,所以只得悄悄

拉了拉他的袖子,讨好地笑了笑,“师父,您怎么突然来朱墨?”司空揶揄抬眉,不动声色。

青画心里更加忐忑,看他这副风雨不惊、雷打不动的样子,她顿时泄了气,执拗起了性子皱

眉道:“师父,我想自己处理,您别插手。”不让他插手,原因有两个,一是她与墨云晔的仇乃是

私仇、家仇,掺了外人始终不是个办法,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她亲眼见到所有

人对司空的敬仰之后,她是绝对不能让这么一个每个君王皆想得之、用之的人偏向任何一边的……

他这一偏,乱的恐怕是江山,是天下。

司空眯眼笑,眼里兴致盎然,他说:“你和墨云晔有仇?”青画胡乱点头。

司空又笑着问:“私仇?”

青画郑重点头,“是。”话一出口,她的眼眶居然有些湿了,也只有在司空面前,她才会不加

遮掩地把自己的慌乱曝露在外,墨云晔与宁锦,不得不说是私仇,然而承认这一点却几乎用尽了

青画所有的力气,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情,说出来却是另一回事。

初夏的风闷热得让人心慌,青画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僵硬地移开了视线,看天边的云朵、

看地上的青草,看杨柳垂挂湖面勾起的水波,而后她恍然发现了另一个身影,让她狼狈地遮掩自

己过于外显的心思。

青画说不出话,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个身影默默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无声无息,

似乎连呼吸都没有。

青持!青画想叫出这个名字,却……叫不出来,怎么都叫不出来,因为他没有穿他的太子官

服,因为他没有戴着他的太子冠,更因为……他的脸,根本不是属于青持的清隽隐忍,而是一张

刀疤纵横,奇黄无比的脸,那是宁臣的脸;虽然十年后的青画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

但是那却是十年前宁锦见到的宁臣的脸。

丑又怎么样、闷葫芦又怎么样?她只记得他有一双如水的眼,一双会看着她三月芳菲发作而

悄悄红起来、湿润得闪亮的眼睛,可是今时今日,他已经是青云的堂堂太子,宁臣他早就不该在

这世上了啊……

“画儿,怎么发起了呆?”司空淡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青画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此刻心

底的躁动声响,还是司空的嗓音响起,她有好多疑问,没有一个人可以解释此时此刻的情况,她

只是无措地站着,和那个有着宁臣脸的人面对着面,相顾无言。

“画儿,你可认得他?”

“我……”青画恍然惊起,裙摆已经被她抓得不成样子,她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低着

头不去看他,只是闷声道了一句:“我不认得他。”

“不认得吗?”司空轻笑,“不认得就不认得,画儿,来,我们师徒许久不见,早该好好叙个旧了。”

“嗯。”青画茫茫然地跟着司空入了别院,心思却还停在柳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身上。

“宁臣,你也进来。”司空淡道。

那个有着宁臣脸的人终究是抬起了头,缓步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一跟上,青画更加战栗,她心里的那一抹不安被抽长成了丝,一卷卷,在心尖上打了好几个转,绕得她喘不过气。

宁臣很安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讲过一句话,司空似乎也当他是一个死物,与青画叙旧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都带了笑,却丝毫没有把眼光落到青持身上去,他在厅上就如同一尊摆设,修长高大、沉默面无表情,他一直站在厅上最阴暗的角落里,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站着。

宁臣不动,青画也不敢多有动作,只是屏息站着,垂着眼眸不去看他。

“画儿,怎么发起了呆?”司空的笑容带了揶揄,伸手扯了扯自家小徒弟的发梢,一派为老不尊的模样,他家的徒弟像是一只闹脾气的猫儿,紧张兮兮地站在那儿,一身的皮毛都快要竖起来的样子,这有趣的模样惹得他很有心情找根逗猫的草去挑拨,奈何不远处站着一尊黑面的假侍卫真太子,败了他好几次兴致。

“师父,您来做什么?”半盏茶的工夫,青画终于把心里的汹涌澎湃给压制了下去,不管那个人是青持还是宁臣,她都不能继续露出破绽了,无论他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她都必须……视而不见。

司空笑道:“为师来见个老朋友,正好青持太子来云闲山庄找我,说是有人在朱墨给你惹了不

少的麻烦,为师担心你才过来的,怎么,画儿你似乎不大欢迎师父?”他这副样子,说是来见朋

友,却大有赖在朱墨别馆不走的意思,脸上清清楚楚是揶揄神色。

青画花了些力气才忍住没在青持面前发作,人人都道司空是帝王争相请出山的世外高人,这

世上恐怕只有她知道,堂堂帝师司空私底下无赖起来,可比市井小人难缠了不知道多少倍,也只

有那无赖个性,才能把这些年上门的王侯将相都挡在门外,不顾长幼尊卑之礼。

青画咬牙道:“欢迎师父。”

司空满意颔首,斑白的眉梢轻轻一挑,目光落在静候的青持身上,他眯眼一笑,朝他勾勾手

道:“宁臣,我家画儿年少不更事,你可愿时时刻刻陪着画儿?”

青持不答话,只是抽出腰中剑对着司空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江湖礼,剑上有个剑穗,上头系着

个翠绿的玉佩,在空中划了个优雅的弧度,被他一顿首定在了原处,轻轻摇曳。

司空又道:“你可无悔?若是画儿有半分的差池,别说我必定不会轻饶你,恐怕连你家太子都

不会放过你。”

青持的眼波闪了闪,未了才轻声应了:“宁臣知道。”

青画静静看着,细细地数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两下,一点一滴地控制着,从脸色到心跳,

确保绝不露出一丝一毫的漏洞;即便如此,青持的一声宁臣知道还是让她的呼吸顿了几分……这

声音她太熟悉,熟悉到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跟在胡作非为的相府千金身后,

奇丑无比的少年,他总是不气不恼,默默跟着,面对一个个无理的要求,哪怕眼里写满了为难,

他还是会沉默地应一声;“宁臣知道”。

青画不敢想,他已经是堂堂的太子,怎么可以再回到“宁臣”的身份?他的这番心思,耗费

的可是青云的一国社稷,纵然是青持年少的时候带了不少江湖习性,不适应宫闱,可是这也太

过……老皇帝不可能同意,青持若还有几分理智在,他就不可能答应,唯一的可能,是司空献计。

“师父,你想做什么?“这是她第二次问他同一个问题,语气已经严厉了许多,司空只是笑,

笑着看自家徒弟莽莽撞撞的模样,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才笑道:“小画儿,为师记得这五年可不

只教了你医蛊之术。”

“审时度势”,青画一瞬间想起来的是这四个字,再看司空微闪的眼眸,她选择了沉默不问,

接过司空递上来的一杯清茶一饮而尽,把到嘴边的许多疑问又咽了下去;不能问,别馆虽然在宫

外,可是却没有出宫闱朝廷,无论是墨轩还是墨云晔,没有人猜得到有谁布过耳目、有谁设过陷

阱,一个人之所以最安全,就是因为没有言语,言多必失,有些东西哪怕是猜,也比开口问来得

安全……

入口的清茶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不是茶叶的味道,青画闭眼辨别了片刻,才朝着司空轻

轻笑了,简简单单一杯茶,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药,从调理到解毒、放毒,被他放了不下三、

四种药物,清茶一入喉便有清凉在喉间蔓延,一直舒爽到了脑后肩上,她这几日奔波的疲惫居然

一扫而空。

“几味?”

青画低头想了想,答了:“四味。”

司空颔首,又转手斟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喝干净了才挑眉道:“画儿,天色不早。”

言下之意,就是赶人,青画了解他喜怒无常的个性,他就算是一只沉睡的豹子,这些年也被

她摸清了他骨子里的脾气,他不想说的东西是怎么都套不出答案的,她乖顺地点点头道:“嗯,我

先回宫。”

青画出别院的时候天色其实尚早,几个小童在河边玩闹,他们有的趴在河堤上、有的蹲在河

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红艳艳的河灯,兴致勃勃地往缓缓流淌的河流里放,他们多半是住在

内城的官家公子,穿的是漂亮锦衣,只可惜锦衣上都沾了泥巴,脸上也脏兮兮的,比街边的小乞

丐干净不到哪儿去。

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身边还跟着个穿得粉嘟嘟的女孩,见到男孩放的花灯掀了,女孩卷袖子

急得直跺脚,她站在原地抓了半天脑袋,终于下定决心一把将身边男孩手里的灯抢过,脚步欢快

地踏进了河里,小心翼翼地把花灯放上去。

“哎呀李家的野丫头,你的裙子脏了!”男孩们起哄,“小心你家仆人来捉人哟、来捉人!”

女孩抬起头贼兮兮地看了一眼四周,忽然撒腿就跑,她身后的一个家仆打扮的半大少年急了,

连连叫:“小姐,跑慢点!”

桥下河水清浅,河边碎花细石,青画站在桥边,掩盖不住眼里的笑意,女孩早就跑得不见踪

影,只有那个半大的家仆少年在原地急得打转儿,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很多年前宁锦闯江湖的岁

月,那个时候宁臣功夫好,不至于跟不上宁锦的脚步,只是那场景却是差不了多少的……

一时间,时空交错,绿杨翠堤居然有几分模糊,青画看得痴了,直到她不经意见到默默站在

不远处的一个沉默的身影,青持,他居然真的跟着她……青画悄悄握了握拳头,卯足了劲儿到他

面前,抬起头瞪他,“你为什么跟着我?”

青持低头沉道:“我叫宁臣。”

“我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他淡淡地移开视线,低眉道:“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

大婚、太子妃……青画懵懂间只听到没几个字,却已经让她惊得瞪圆了眼睛,朱墨朝野中人

人都当她是青云内定的太子妃,但那不过是书闲在大婚之日,为了挡墨云晔要求墨轩把她一起收

为嫔妃的托词而已,虽然青云的老皇帝可能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但是……青持本人没有答应

过,太子都不曾承认过的,太子妃等同于虚无。

青画勉强笑道:“你……多想了,我与太子……你不必跟着我,我出入朱墨皇宫不过是个小小

陪嫁,再说你不是宫内侍卫,是进不了后宫的。”

青持不动声色,只是抱拳行礼道:“属下不过奉命行事,请郡主见谅,属下虽然不能入后宫,

但朱墨皇帝已经准许属下出宫随从。”

虽然他的态度强硬,这称谓倒是乖乖改了,青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你暂住别馆,我出

宫会让你随行。”他终究是个直肠子的人,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作“出尔反尔、权宜之计”。

青持的眼里噙着一抹淡淡的光,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站在桥上看着青画水里的倒影,水里

的女人身着绿锦,黑发如墨,虽然有些模糊,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去细细看,屏住了呼吸去看……

“我回宫了。”桥上的青画轻声说了句,水里的青画就只留下衣袂一闪,不见了踪影,青持

只看到自己丑陋的脸映在水里,没有一丝神情,也不该有什么神情,一个人皮面具,怎么可能有

表情呢?

他只有一双眼,看不穿宁锦的心思,给不了她逃离的勇气;而现在,他又剩下一双眼了,却

是在追寻另一个……飘渺不定的幻影,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儿激越的跳动,

那跳跃是如此的陌生,就好像是跨过了最长的河流、穿越了最广袤的沙地、攀上最高的山顶、落

入最低的谷底,重新再回到胸中一样,如此的陌生而又微微窒痛,这份窒痛,从他小心翼翼踏上

去云闲山庄的路时就开始了,并且,还未止尽。

她和她,他已经分不大清,越是如此、越是心慌,心慌得他甚至动过召她回青云,让皇帝指

婚找个朝臣公子促成一段姻缘,来断了他绮念的心思,可是而后接踵而至的一次次巧合,一丝丝

神韵,一个个细小的相似,却让他彷徨踟蹰了;她对墨云晔的莫名恨意、对宁府的莫名关心、对

柳叶的莫名信任,以及她那拙劣的与宁锦相识的借口,所有的破绽都在叫嚣着,青云忠烈之后,

五岁就入宫的青画郡主,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宁锦!

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个从来没出过青云的人,对朱墨的一切势力了若指掌,让她对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恨之入骨,费尽心机只想到朱墨来呢?答案,他不敢想,他怕怀了一份企盼就

会让他一夜摔回守丧那一年的绝望。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司空,天文地理、奇门异术无所不知,他可能会知道……所以,他

连夜回青云,彻夜在云闲山庄门口等侯,只为了求见司空一面;他在门外候了三天,见到司空的

时候却说不出话,他只笨拙地问了一句话,司空先生,青画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他看到司空眼里闪过的诧异,听到司空不轻不重的一句,应该走发生过有趣的事情,你如果

够了解她,可以去查。

黄昏终究是到了,青持靠在桥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而青画早就消失在宫墙尽头。

青画在闲庭宫找到书闲,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现在青云没了太子坐镇究竟是副什么样子?

却没想到书闲一脸的闲淡,她解释说,老皇帝得了司空一个锦囊,起了老骥伏棍之心,正在力度

大改,太子在不在其实现在还构不成什么麻烦;换言之,青持这次“失踪”是老皇帝默许的。

青画想继续问,书闲却明显兴趣缺缺,她倒是对另一件事颇为感兴趣,扯着她的手问她:“画

儿,你那个舞练得怎么样了?”

“夺天舞”,青画想起了在花容宫的时候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顿时心里有些毛骨悚然,看到

书闲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她又不忍心和她说这是祭祀用的鬼神舞,只好勉强笑了笑应付着:“差不

多了。”

“那什么时候跳给我看看?”

“验兵典吧。”

“好久,那还有一个半月呢!”书闲皱起了眉头。

验兵典,还有一个半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但是就是这一个半月,却发生了所有人

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书闲昏昏沉沉地去御花园赏花,非拉上青画一起,结果那天正好下了雨,路上的青石滑得很,一不小心,她就拉着青画一起跌了狠狠的一跤,书闲的胳膊脱臼,被太医层层包扎了起来,而青画则是因为被连带拉着而扭伤了脚。

青画的脚伤了,很多事情就起了变故,首先闻讯而来的是想容,她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脚上的瘀青,迟疑着问她:“可以跳吗?”

“可以。”青画笑了笑,一个半月,足够这点瘀青养好了。

“不是,我是问你,三天后可以跳吗?”

青画听见自己惊讶的声音:“什么意思?”

想容沉声道:“墨云晔邀你在验兵典之前演练一次,就在三天后。”她皱着眉头按了按她的脚踝,“你可以坚持吗?”墨云晔的邀请?说是邀请,还不如说是胁迫,青画仔仔细细想了想,咬牙点头,“可以。”

“宁臣受太子之命,大婚之前保护太子妃周全”,青持他……是这么说的,青画还记得,不久之前,在青云的那个凄冷的陵园里,是青持亲口告诉她,“宁臣”是他在朱墨曾经的名。

青持是宁臣,这个青画是知道的,可是,她却不能多表露疑惑,他没有问她任何问题、没有做任何腧矩的事情,只是淡淡的一低头,说了一声“宁臣知道”,这中间有多少的百转千回,没有人知晓。

青画能感到那微妙的平衡,在她和宁臣之间,有什么东西只是隔了一层纱纸而已,明明是漏

洞百出的技俩,却仿佛两个人都是笨拙健忘的痴儿,她不想去戳破,宁巨也不敢去戳破,到头来

很可能成就一个心知肚明,情怨细致入微。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等到不得不去戳穿这个鬼神之说的时候……

那日,想容和青画两个人在御花园里犯了难。

演练不是在花容宫,而是在宫外,三日后,青画上路的时候只有想容一个人陪同,一来皇族

出行,人多反而不安稳,二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小晤,还不需要劳墨轩这皇帝大驾:然而在这陪行

问题上,却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争执,三人行是最稳妥的,但是青画却并不想书闲也一道儿去,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在正殿之上,书闲那双含泪的眼,她对墨云晔怀着这样一份执念,只怕会

见一次徒增一分烦恼。

宫闱之中,嫔妃的心是越静越好,即便要念,也最好只念着皇帝一个人,哪怕三千恩宠的机

会少之又少,总比念着一个在宫外、根本不可能的人来得有盼头;书闲也不大愿意去,只是墨轩

点了两人陪同,除了必定要临场的想容,这另一个要由谁来填补呢?

“我看,叫个听话的更衣一道儿吧?”想容思量许久才道,她从怀里掏出个瓶子轻笑一声道:

“画儿,把这涂在发髻额头吧,沁香恰人,事半功倍。”

想容递上的是个精致的青瓷瓶子,青画疑惑地接过了,稍稍远离了自己打开瓶塞,即便如此,

还是有一股扑鼻的沁香弥漫开来,这股香味有点像是御花园里时令的某些花香,但却额外多了一

份缠绵劲头,比花香浓郁了几分,不是花香,却也不是脂粉香料的味道,而像是天然的东西散发

出来的香气,像是红木、松枫,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觉明树的根研磨成的粉。

没毒,青画稍稍放下心来,凑近了闻了闻,眼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这香没毒,却还是带了

点儿药性的,不过不是想容说的沁香怡人,而是舒心养身,暂时麻痹疼痛用的,想容这番,是怕

她脚上的伤碍了演练吗?

“画儿,这香调是我宫里的人调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喜恶,你懂药理,应该也知道些药

性,怎么样,需要抹一些吗?”她垂眸轻道:“此番墨云晔怀着什么心思没人知道,我们切不可掉

以轻心。”想容的嗓音很是轻柔,言中之意也是丝丝入扣,稳而不乱,听上去已经没有让人辩驳

的理由,无奈青画向来不喜欢在自己的身上用药,想容这番好意还是让她皱了眉头。

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加上这药的的确确是无伤大雅的养身药,青画又一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只好笑了笑道:“多谢昭仪姐姐,青画不敢辜负,请容青画回闲庭宫与书闲告个辞。”

想容笑道:“好,我也正好去叫余更衣一道去,我们在宫门口会合吧!”

想容走后青画还在原地踟蹰,其实方才不过是推托之辞,闲庭宫里书闲只怕是正暗自神伤,

她又怎么会去她的伤口上洒盐?她恐怕得早早去宫门口等候了。

青画的主意定下了,脚步却没有迈开,她的目光盯在不远处,微微皱眉,在御花园小径的拐

弯地方,一个鲜红的身影正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不知道看了多久,居然是杜婕妤,她穿得一如

既往的红艳艳,就如同一团烈火,在绿柳嫩草交相辉映的御花园里像是怒放的杜鹃。

杜婕妤,这个人青画曾经是颇为好奇的,而如今,她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不该看的东西,又

不得不防备地看着她,没想到却换来杜婕妤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

她说:“我还以为你们多么姐妹情深呢,结果还是明争暗斗,和其他妃嫔没有两样。”她的目

光刚落在青画手里拿着的瓶子上,脸上神情越发讥诮,衬着她一身艳丽的云裳,如同一只好斗的

漂亮鸟儿。

青画会意,笑了,“那个不是毒药。”

杜婕妤的眼里泛起一丝火红的涟漪,她高傲地抬起头,嘴角讥诮地上扬,“是补药就是好意吗?

在这宫里,补药和毒药都不是什么好药,统统会劳心伤神,姐妹之情,宫里何时有过这东西?你

的确聪明,却不擅女人间的心计,还是早早滚回你的青云去,少在这儿碍人眼。”

她的话句句刺耳,青画却听得有些出神,宫里有没有什么长久的姐妹情她并不曾知晓,只是

单看想容与书闲两个,她们表面上和乐无比,却始终侍候着同一个男人;女子,家为重、夫为重、

子为重,三从四德虽说是男子强加给女子的,说到底还是女子骨子里的性子,而当这一切都建立

在后宫三千、皇帝独独一人的基础上的时候,后宫之中,真的有毫无芥蒂的姐妹之情吗?

青画郡主善药理、工毒蛊,知道这事的不只几个人,自从几次下毒失败,闲庭宫就再没被人

不过药。

“多谢你提醒,杜婕妤。”青画真心道。

哪里知道杜婕妤只是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趾高气扬地绕过她往别处走了,她这副模样惹得青画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赶在她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视线,青画扬声叫住了她:“杜婕妤!”

杜婕妤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住了。

“你可愿意陪我去宫外演练?”

杜婕妤许久没有动静,半晌才回头,脸上是露骨的鄙夷,“怎么,找不到愿意陪行的人?没人

愿意给你作伴儿,到最后只能求我这一个结过仇的人?”

“去不去?”青画忍笑。

青画到宫门口的时候,想容和一个柔婉的女子已经等在那儿,见到和青画同行的杜婕妤,想

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画儿……”

“想容姐姐,我想带着杜婕妤,听说她入宫前就住在汕溪那儿,杜婕妤与我们一起可以行些

方便。”

“这个……”想容愁眉不展,杜婕妤则是抛了个挑衅的眼色,站在想容边上那个柔婉小女子

的脸上已经起了红晕,她满脸通红道:“妹妹不过一介更衣,哪里可以和杜姐姐争……赶巧了妹妹

私底下还有些事情,一直想不好到底是做哪个好,多亏杜姐姐来了,倒是老天爷帮着妹妹做了决

定,那妹妹先告辞了。”

顺理成章地,杜婕妤成了这第三人。

第二章

墨云晔约见的地方是汕溪,在朱墨都城的一处山青水秀的地方,想容一路上啧啧称奇,惊异

这儿明明不是都城郊外,却无缘无故立了个小山丘,也不知道是哪个人买下了这座小山丘,又在

山丘外打了道围墙,隔绝了山丘下面熙熙攘攘的闹街繁华;不高的一个山丘,溪流、松柏、朱亭,

野花芬芳,绿草如茵,该有的一样都不少,一入山丘,就仿佛远离了都城三千热闹。

杜婕妤说道?这地方是墨王爷早些年买下的。”

想容惊讶抬头,“他买座山来做什么?”

“据说是博美人一笑。”杜婕妤淡道。

一路上,只有青画一个人沉默不语,她认得这儿,却不知道这儿叫汕溪,很久很久以前,她

习惯把这儿叫作“那座小上堆”,这座小山丘上长着不少的朱墨特有的花草,是酿造醉嫣然最方便

的采花地方,当年宁锦还在外头游荡闯江湖的时候曾经到过这儿,那时候这儿还属于一个富贾,

上山的次数多了,那富贾又不知她身份,只道是个野丫头,就找了几个家仆来赶人,不许她上山,

结果,第二日,墨云晔就把这座小丘给买了下来,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富贾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

如果不是杜婕妤提起,她早就忘了还有过这么一个地方,汕溪之所以叫汕溪,是因为山上有

一条婉蜒的小溪流婉蜒流过,溪边青草绿藤萝上点缀着几抹鲜亮的颜色,是几落品种不一的野花。

想容和杜婕妤不常出宫,对宫外的一切都好奇得很,只是一个脸上是淡然、一个脸上是不屑,

眼里是同样的新鲜;青画闷声不响,心里的忐忑被藏在最深处,直到见到山丘顶上那个绛紫轻衫

的身影。

山顶上是一片平地,多年前这儿是一片裸露的岩石,后来墨云晔找了不少人手在顶上种了很

多奇花异草,派花匠精心料理,找了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藤蔓种下,才让这整个小山丘变成了郁

郁葱葱,如今奇花异草不再,藤蔓却保留了下来,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山丘顶,还向下蔓延了

不少。

墨云晔就站在山顶上,不声不响,整个人宛若要融进青山绿水,莲开花落一样的静谧恬淡。

想容和杜婕妤道了声王爷有礼,墨云晔的目光却落在青画身上。

“你来了。”他微微笑起来,整个人仿佛被柔光笼罩一般。

想容笑道:“王爷,我方才听说这小山丘是王爷为了博美人一笑重金买下的,不知是谁家小姐

这么好福气?”墨云晔低笑不语,执扇的手轻抬了抬,他身边的一个身影会意地转过身去,从不

远处抱了一把琴来,交到他手上。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墨云晔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所有人忘掉

周遭的人、事、物,满心满眼的只看着他一个人,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且并非个个皇族子弟都

有,老天爷向来都不曾公平。

“那个小姐我听说是摄政王妃吧?”青画恶劣地笑了笑,“死了。”

墨云晔眼里的光泽闪了闪,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神情,青画却敏锐的注意到他并不是一点

都不为所动的,他眼底藏着一抹冷然,和那天拿着纸条在闲庭宫里逼问书闲的时候是一样的,她

不知道那神情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对鬼神的害怕,也许是单纯的厌恶,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宁

锦”两个字,对时时刻刻貌若谪仙的墨云晔还是有点儿效果的,这样就够了。

“郡主需要休息一不再开始吗?”墨云晔的声音润泽如水玉。

“好。”青画点点头,她的确该休息一下,脚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出宫虽然有专门的轿子,

但是上山丘却是徒步的,她的额头已经有些细细的汗了,脸上也微显苍白,脚上偶尔会传来的一

丝疼痛顺着腿一直痛到腰上。

青画休息的时候,墨云晔在调琴,他的指尖细白,衬着鸟木琴深沉的颜色越发显得细嫩,青

画看着,心里在冷笑,这样文謌謌、温润如玉的人,谁又能想像得出他在朝政上手段之狠绝呢?

有些人心口不一、有些人表里不一,而墨云晔是人面兽心。

约莫半个时辰,青画总算是缓过气,休息罢了,正式的演练也就开始了。

杜婕妤静静地站在边上,眼里露出的惊讶越来越浓重,一如当年青画第一次知晓“思慕”乃

是战曲的时候,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思慕曲”,很多年前宁锦就经常缠着他弹琴,可是她真正听

到后半段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思慕”的前半曲清新淡雅,做为激励三千将士的军乐,一般人是很难想像的,它缠绵悱恻、

清丽高雅,处处透着儿女情长,没有人会把这么一支透着脂粉味道的曲子当作是沙场上的乐章,

却不知这正是“思慕”的高明之处,就像宁相曾经解释的那般,前半段儿女情长是让士兵忆起家

中老小,安定军心躁动,后半段才是冲锋陷阵时候的战曲,一柔一刚交织,兵士所有的血性都会

被鼓动起来,为情、为功名利禄、甚至是单纯为了杀戮,怎么都行。

沙场上需要忠君爱国、需要儿女情长、需要追名逐利,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也不是最重

要的,任何情感都比不过本性使然,沙场上,只需要杀戮的欲望就可以了;一帮豺狼永远好过一

帮江湖义士,墨云晔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而谱写成传说中的战曲“思慕”!

山丘上有野风,卷起落叶无数,弹琴的人,几乎让人看不清。

青画知道自己该配“夺天舞”,但是却心有余而力不是,她不动,只是用心去听墨云晔每一次

拨弦产生的颤音,这是她第一次逼自己去适应这个诡异的曲子,逼自己去记住这曲子的每一次升

调、每一次转弦;一曲罢了,她脸色微显苍白,心里还残余着一些血腥的味道,如果她是仇敌面

前的将士,恐怕早就挥动手里的刀剑去厮杀,死而无侮。

“郡主,这便是“嗯慕”全曲。”墨云晔的声音很恬淡。

青画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记住了。”接下来,便是正式的演练,山丘之上唯一的空地成了

青画的舞台,她闭上眼,仔仔细细去回忆想容所教授的“夺天舞”,琴音一起,她便迈出了第一步

起势。

她的动作称不上流畅,不管是宁锦还是青画,都不是软绵绵的娇娘于,毒虫毒草、仗剑江湖

的日子要比莺歌燕舞来得容易许多,她不擅长,所以跳得绝对称不上让人惊艳,身体被一股奇怪

的力量牵引着,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放任身体自主,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去配合思慕曲。

她忽然记起宫里老人们讲的一个传说,“思慕”、“夺天”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相依相辅的,没有“夺

天”的“思慕”不过是个好曲,没有“思慕”的“夺天”不过是个漂亮的剑舞,这两者,分则俱平庸,合则沙场无敌。

沙场上如何,青画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跳得不好看,可是想容和杜婕妤的目光却从一开

始就没有动过,她们就像没了魂魄,可她也知道,能让她们如此的绝对不是她这拙劣的舞技,很

有可能,是另一种蛊惑人心的东西……

弦音骤然停止在一个高处,余韵尚在,绕梁三日一般地回荡在山丘上,青画眼睁睁看着想容

和杜婕妤讶然回神的模样,心里的寒意越发凛冽,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庆幸,庆幸想容选了她

来继承这夺天之舞,假如是任何一个可能和墨云晔站在同一边的人……她不敢想,已经手握兵权

的他会利用这乐、舞相合的诡异效果做出什么事来。

好在,她永远都不会有和他合作的机会。

“郡主好技艺,云晔佩服。”墨云晔的笑声远远传来的时候,青画还沉浸在心里的波涛汹涌

之中,以至于当脚上的疼痛突然以铺天盖地之势袭来的时候,她惊觉已经来不及,酸软的腿脚再

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躯,她几乎是在一瞬间瘫软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脚踝直冒冷汗。

“画儿!”想容第一个反应过来,关切地喊了一声,“你怎么样?”

青画想回答,想站起身,想至少回头去看一眼她们或者是墨云晔,但骤然加剧的疼痛却让她

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想容给的药她并没有抹,但“夺天舞”本身的蛊惑已经让她忘了脚上原

本有的疼痛,等到舞罢了,所有压抑的痛才一下子席卷了她。

“郡王受了伤?”墨云晔的声音也带了几分诧异,由远及近,大概是他站起了身靠近她。

青画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他,她倏然回头,见到的是一抹淡青的身影足下几点掠过浅草,然后

她身体一轻,被人有些笨拙地抱了起来,她抬起头,见到的是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这张脸她再熟

悉不过了,是宁臣。

她不知道宁臣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只是当她回过神的时候,见

到的已经是宁臣与墨云晔之间寒冰一样的视线交会:宁臣的怀抱很温暖,只是他的眼里却是露骨

的寒,他匆匆看了一眼青画的脸色,抬眸对着墨云晔冷笑。

墨云晔的脸上不见了春风沐雨般的神色,只剩下面无表情,“是你。”

墨云晔轻吐出这两字的时候眼神闪了闪,居然罕见地露出几分颤意,他的眼色向来如秋天澄

净的天空,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秋叶在空中蜷缩着,澄黄的枯叶映衬着蔚蓝的天,异常干净,干

净到虚空。

青画不想去看他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宁臣的脸上,那是一张丑陋的、刀疤纵横的蜡黄脸,

只有那一双眼沉寂柔和像是千年的深潭,这是她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去看他的脸,

也是她彻彻底底地看清他眼底的那一丝恐怖的血丝,还有依稀的些许晶亮……他的手很僵硬,比

最坚硬的红木还硬,他穿的是粗布衫,磨得她手臂微微地发疼。

青画狼狈地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因着脚上的剧痛,她只能扶着他的手臂险险地用一只脚支撑

着整个身体的重量,青持没有多阻拦,而是顺势松开了手,稍稍退后了一步,把自己的手臂借给

她当起了拄杖。

这一切发生得鬼使神差,青持的突然来到、他的默默扶持、他的眼神、他的隐忍沉寂,每一

个动作、每一个神情,都像是本能一样……青画有一瞬间分不清是六年前闯祸摔伤的时候,还是

六年后的“夺天舞”后,她闭上了眼睛,彻彻底底放松了从刚才就一直很紧绷的身体,轻轻地呼

出了一口气,如果是别的时候,她或许还有精力去防备青持这诡异得让人心慌的行为,可是现在

这样的情况,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什么,眼下最需要应付的,是墨云晔。

“宁臣,你怎么来了?”青画轻声问。

青持沉道:“属下不放心。”

“你……不用自称属下的。”以前是宁锦无知,可是现在她是青画,她怎么可能让堂堂青云

太子自称属下?

“宁臣知道。”有时候,默契是轻丝一样的东西,抓着一梢,就能扯出一大段,青画能清楚

地感受到与宁臣相识十年的那份知己知彼,躲不了、避不开,不用思考就能知道接下去他会出现

在哪儿……

“画儿!你没事吧?”想容急急忙忙上前搀扶,却被青持巧妙的一个转身正好挡住了手脚,

她冰雪聪明,自然看得出他的防备,她定了定神,明智地退后了几步。

春风细阳的山丘顶上,顷刻间像是寒冬大雪夜般的寂静,风过耳呼呼作响,卷得落叶齐飞,

衣袂被撩起几角,猎猎作响,墨云晔的神色已经没有人能看得清,即使青画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也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山丘顶上,他却仿佛和所有人划了一条线,他在那

头,遥不可及。

没有人再开口,青画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她听到风中夹带着极轻的几个字:

“你是谁?”

青画听了,几乎是本能地茫然抬头看着墨云晔,“你是谁”?她也想问自己,我是谁,是青画

还是宁锦,是人还是鬼?只可惜,没有人可以告诉她。

“你和他相识?”墨云晔的身影淡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问的是宁臣,眼色却落在青画身上。

宁臣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墨云晔的眼色越发沉寂,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青画穿得一身绿,青葱得像是这山上随便

一片刚出芽的嫩叶,她的年纪尚小,即使故意板起了脸、露出副冷淡的模样,眉宇间的稚气却还

尚存,可是这样生嫩的人,却怀着几乎可以称作阴沉的目光看着他……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

的敌意在自己身体里某个角落激起的涟漪。

这于情理不合,所以他选择姑息,或者说是无视,可是那个人出现了,那个早就消失在六年

前的人,当初在那人身体余温尚存的时候强行把她带走的人。

这是第一次,计划没有赶上变化,他沉默的目光在不远处相互扶持的两个人身上兜转了几圈,

渐渐地,一点点展开笑靥。

青画知道他这抹笑的目的何在,她了解他,他越是不确定的时候就越是这副样子,她发现自

己也想笑,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她倚着青持埋头低笑,抬起头时眼底已经没了方才的茫

然,对着墨云晔深沉如海的眼神,她嘴角讥诮地上扬,冷笑道:“我与宁臣是否相识,不需要王爷惦记着。”

墨云晔没有答话,只是眼底闪过一抹细碎的光芒,就是这抹不易察觉的碎光,结束了这一天的演练,直到下山,青画都没有再开口,墨云晔亦然。

临下山的时候,青画一次偶然的回眸,瞥见墨云晔仰头望着天空,那一身的绛紫衣衫衬着山

上青绿的叶,细嫩的草,还有五月蔚蓝的天,他的脸其实已经看不清,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在那儿

站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抬着头,闭着眼,整个身影居然透着几分苍凉,刚才他

最后扬起的笑就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消失殆尽了。

演练完毕已经过了晌午,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好在山下早就备好的马车上还备着一些水和糕

点,几个人在山下草草吃了点才启程回宫,一路上,想容和杜婕妤都异常的沉默,青画也劳累至

极,不知不觉靠着马车的软榻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马车里虽然是棉絮的垫子,却到底还是不舒

服的,只是她实在是累极了,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马车颠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画恢复了些许精神,却睁不开眼,迷蒙中她只看到一角灰

色的衣摆,继而身子一轻,她被人从一个别扭的姿势调整到舒适的姿势。

“宁臣,到了叫我。”迷迷糊糊中,她没了平日的拘谨,口气相当不客气。

“是。”那个人,是这么答她的。

一路上,醉嫣然的味道一直飘荡在马车里,那一觉青画睡得前所未有的安稳,只是等她醒来

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她不是在马车里,也不是在闲庭宫,而是在一个陌生的

房间里,身上盖的是柔软的棉絮,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很清心的淡香……她本能地辨别了下,那

是助眠香草燃烧的味道。

房间里开着窗户,外面已经是日出东山,雾气初散,空气中还留着一丝青草味道,依稀留有

昨晚的余露湿味。

这是哪儿?青画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之前的记忆,只觉得脑海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越是

想、越是堵塞得紧,到未了,已经有点疼了,她完完全全不记得怎么来到这儿、是谁带她来的。

就在她独自彷徨的时候,房间的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一抹银白从门后露出一缕,继而

是一双深潭一般的眼。

青画在听到声响的一刹那绷紧了身上的所有弦,警惕无比地看着门口,而在看清进门人的一

刹那她就完完全全放松了下来,泄气一般地躺回床上,扯过被子往脑袋上一盖,叹息一样地喊:“师

父……”

“醒了吗?”柔和的声音。

“醒了。”青画露出脑袋,见到的是司空脸上风雨欲来的神色,不由地又往回缩了一些。

司空柔和地笑了笑,坐到床边揶揄道:“解释一下,你花了多久才这么成功地把为师五年的调

理给废了一大半的?”

“一大半?”

“是,一大半。”司空毫不客气地把青画的手腕从被子底不给挖了出来仔细把了把脉,他的

脸色凶神恶煞、阴沉不定的,手劲儿却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他仔细把了个脉,从随身

的针包里取出几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了手腕上几处,他的动作极快,看得出是怕她到了,可是抬起头的眼神却依旧不大和善。

青画理亏,讨好地笑了笑,“师父,别生气。”见他不搭理,她又马上转了方向,指着手腕上的细针问:“师父,这里不是穴位,您……”

“哦。”青画顿时了然,原来,他只是把沾毒的细针插到她的脉里,她有些惊异,虽然之前

她的确中过几个小毒,但那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问题而已,能毁了司空五年的心血吗?

“你除了并蒂青莘和陵香花,还碰过什么?”

“没有了。”基本上的毒药,恐怕也躲不过她的眼。

司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本来就白发白眉,眉头一皱越发飘然若仙,只是这样神仙一样的

人物,眼里的邪气却是昭然若揭,他看着青画,仔细地在她的额头、眼角几个重要的病症要位检

查了好几遍,低沉的眉角挑了挑,轻声道:“为师曾经听过世的青云皇后讲超过,你十岁那年在御

花园玩耍,不小心跌进了荷花池里,昏迷近整整五天残喘着活下来,而后御医用错药,你误服寒

性的药又去了半条命。”

青画一愣,悄悄低下了头,十岁那年跌入池水里的是痴儿青画,她昏迷了五天是真,然而却

并没有残喘苟活下来,活下来的……是她宁锦,而后的用药却一直是个谜,开药的是个老御医,

冬日跌入水中本来是就是寒入体内,再开寒性药无疑是想要她的命,当年皇后也查过,却没有证

据证明老御医是受人指使,加上她青画不是什么皇子、皇女那样宝贝,这件事就以老御医官降一

级了结: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遇到司空,进了云闲山庄后才慢慢调理,开始有

些力气,逐渐好转起来。

这事,别人知道她或许可以不以为然,然而司空知道她却有些心慌,司空不是寻常人,他可

以从星相看出当年青画十岁的波折,以及十岁后与另一条星线的遥遥相对,甚至可以算出她此次

朱墨之行是两条星线相交合的标志,他有足够的能力去推断……借尸还魂之说。

可是,他从未提起,甚至从未问过此次朱墨之行她为的是谁?司空虽然脾气有时候喜怒不定,

但对她这个徒弟,却是真心实意的好,这份恩情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情,青画知道自己永远都偿

还不清。

“真不要为师插手?”似乎是有过一些犹豫,司空隔了很久才轻轻开口。

青画忍不住想微笑,他这副模样恐怕谁见了都不敢相信是传说中的帝王师,这份恩情,恐怕

是老天爷补偿给宁锦的,她何其有车能遇上他,只是帝王家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可以全身而退呢?

司空虽是人人称道的帝王师,却已经隐退许多年,他不愿涉足宫廷,她又何尝想拖他下水?他就

该待在云闲山庄里医病救人、要要酒疯,而不是……陪她来看这借尸还魂、报仇雪恨的戏码,这

和对宁臣的心思是一样的,灭宁府满门的是墨云晔,不论是宁臣还是司空,她绝对不会让他们有

任何被牵连到的……

她微笑着安抚:“师父,我真熬不下去了,会向你求救的。”

司空终究是妥协了,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叮嘱了一句:“带上青持,他这些年着实不易。”他

没有说宁臣,而是说青持,短短一句话,背后代表的东西让青画心里的警钟轰然作响,就像是深

夜里高山上的寺庙乍然响起的钟声,在静谧的夜里激起一阵阵的波澜;宁臣是谁青画知道,他是

六年之前随着宁锦死后也一并消失的一个丑仆,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青持是谁青画也知道,他

是堂堂青云的太子,坐居高位,尊贵无比。

而如今,司空对她说带上青持,带上现在样貌丑陋、无德无才,面具底下却是青云太子的青

持。

青画知道,有些事情司空已经明白了,她也知道,如果他去查、去算、去占卜,早就该知道

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把话挑明了说,或许是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让他发火,又或许是因为青持

找上了他……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正视她的身份。

青画呆坐在床上,看不清房间、看不清司空、看不清自己的手……眼眶涩痛,眼泪却似乎是

久早的甘露,只是一点点湿润在眼底打转,成了毒一般,扎得眼睛都疼了,窗外的阳光太烈,她

抬手遮住自己的眼,也遮去了司空的身影,房间里静得只有她的呼吸声,一下、两下,停顿再停

顿,而后,是司空低沉的声音:“宁锦。”

只两个字,青画的眼泪却霎时决堤了,很多东西、很多感情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宣泄的突破

口,已经快把她压得透不过气,说不尽的委屈席卷了她,眼泪濡湿了手,顺着指缝往下淌,再没

停止。

宁锦,有多久没有人听到别人唤这名字了?短短两个字,青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里某个

地方被击成碎片的轰然声响,谁是宁锦,宁锦是谁?她坐在床上屈着腿,浑身紧绷地把头埋到了

膝盖里,眼泪像是夏雨倾盆,停不下来。

宁锦已经死了,她被宁臣带到了青云,背井离乡,埋骨他方,她的尸骸也许早就化成了灰,

也许早就成了陵墓上一棵草、一株花,随着一滴晨露消失殆尽,而她的恨却在别家停留,寄居在

一个可能早就没了性命的痴儿身上,成了今天的青画,她从来不敢告诉自己,宁锦没死,她也从

来不敢去奢望“宁锦”两个字还能让人看着她喊出来……

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怪物还是什么妖魔,不是青画,青画是个单纯痴呆的

孩子;不是宁锦,宁锦早就被埋在地下……她有宁锦的记忆,青画的身体;宁锦的仇恨,青画的

亲友……直到此时此刻,这个或许早就是她心里禁忌的两个字,被人一字一字清晰地喊了出来。

“你叫宁锦,对吗?”司空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一丝柔和。

青画浑身一颤,她的脑海里本来是一片浑沌,顷刻间宛如被点亮了烟火,一片斑斓的光刺得

她茫然无措,她偷偷摸了摸自己骤停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有心跳、有呼吸,宁锦还

活着,阔别六年、隔着生死两世,冥冥之中应了上苍的命数,不论阴阳,无关岁月洪荒,宁锦,

终究是回来了。

青画听见了司空的声音,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能埋着头,忍不住眼睛酸痛眼泪满溢,未

了,她只听到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而后,微凉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

拍。

“师父……”青画尴尬抬头,司空的眉眼近在眼前,见她抬头,司空眯眼笑得眼里都带了几分桃花色,他似乎是超了几分玩心,一双不见底的眼里带着几抹微光,本来盖在她发问的手改道到了脑门上,颇有耐心地一缕一缕替她把已经被汗濡湿的鬓发整理顺畅。

青画揉揉红肿的眼睛,抬头勉强扬了扬嘴角:“对不起。”对于司空,她不是想瞒,只是他和宁锦完全没有关系,她没有动过让他参合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是她欺瞒在先,他把技艺倾囊相授,她却……

司空垂眸笑,银白的发丝盖住了他的眼,轻纱宽袖垂落到床上,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宁锦这名,宁字屋下单一人,注定不得一知心,锦字金帛,空有华丽贵气却穿不得,不如青画来得安逸潇洒、风月富足,你还是莫要改回去为好。”青画一愣,心里有些寒意,犹豫着点了点头。

司空于是低眉笑道,“早些处理了前尘往事吧。”

“嗯。”青画低声应了。

“夺天”、“思慕”的演练仿佛是一剂催毒的药,青画的身体垮了,一并坍塌的还有墨轩一直小心翼翼处理着的与朗月国的邦交;论国力,朗月是不容小觑的,民间有传闻,十几年前朗月国君就韬光养晦,遮盖自己的锋芒,其实甚至可以说远在朱墨、青云之上,怎奈这几年朗月国里内乱不断,皇室纷争无数,朗月新任国君是个十几岁的孩童,手段不如墨云晔一般老奸巨猾,国内骚乱不已,他就干脆断了与别国的邦交,先治理内乱而后再与邻国相交。

问题就出在这儿,荣华大陆上有四国分立,青云现在与朱墨有姻亲,这朗月国君却起了份小心思,派人来信说若要联盟,先灭玄鸣国,否则就是两两相对之势,谁也讨不去半分便宜。

三足鼎立自古便是最最稳妥,却也是弦上箭一般,时时刻刻蓄势待发,况且朱墨的兵器掌握

在墨云晔手中……这一点,墨轩是无能为力。

所以,青画回宫那天,还没到闲庭宫,就被守在宫门口的小太监急急引到了御书房里。

御书房的门依旧是紧掩,引路的小太监推开门就退到了远处,居然连声通报都没有,青画稍

稍犹豫了片刻才迈进御书房,御书房里已经有个人站在里面了,是想容,她的眉头紧锁,似乎是

陷入了什么纠结,连青画进门都没有察觉。

她说:“国内的势力尚够他应对的,若是加上别国,那他就必输无疑,臣妾听闻朗月国君并非

皇家血脉,他这几年会断了一切邦交,臣妾猜想是怕有心人以血统为名,扶持朗月的丞相之子登

上大位。”

“丞相之子?”青画有些诧异地出声。

御书房里的两个人这才惊觉,惊异过后是墨轩微显沉重的声音:“是,朗月相府公子裴言卿,

据传是唯一一个在世的朗月皇族血脉,如若朱墨此次与朗月结盟,只怕日后东窗事发……”

青画默然,皇族的事情自古就是纠缠不清的,但独独有一点是所有人都奉为神旨的,皇族血

统:叛乱的如果是哪个王爷,朝臣顶多反抗一、两年,王爷终究是天子血脉,一样享上苍庇佑,

但是如果血脉不对,那么……所有的事情就说不准了,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被废,也不是不可能。

墨轩继续道:“太傅说是切不可与朗月有所牵连,恐生事端,郡主你怎么看?”

青画低眉想了想,抬头瞥见的是想容微皱的眉,她在脑海里细细搜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

却抓不住,想容是个有谋有略的女子,她的话想来是看了无数兵家书籍才作的决定,只是……纸

上得来的谈兵之道有时候太过于稳妥,不退不进,用在现在的局势,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妥贴。

“画儿,你在想什么?”想容看出了些端倪。

青画抬眸,眼底有淡淡的疑惑和犹豫,这份不大妥贴的神色被墨轩看在眼里,他笑道:“今日御书房内只是小聚,没有君臣,郡主想到什么但说无妨,朕、我只当是良师诤友的劝诫。”

墨轩的话说得恳切无比,青画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邦交之事,避嫌虽然重要,但是自古皇家行礼都是两层的,如果我们此次赢得朗月的支援,对日后陛下您夺回权力应该是有益无害的,假如这次被墨云晔抢先了,后果……”

“那万一到时候朗月政变,裴言卿入主怎么办?到时候,恐怕局势会有变故啊!”想容没有等青画说完便急道。

青画皱眉道:“邦交之事,商讨的日子长久得很,两面三刀又如何?”

一句话毕,御书房里静默一片,墨轩脸上的是沉思,想容脸上的是诧异,却没有一个人开口,静谧的书房里渐渐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如同一曲高歌到未了,余音绕梁,又如断弦,琴音犹在,声音却戛然而止;青画低眉不说话,思路却渐渐清晰起来,如果说方才她的一句话只是一时本能的反应,那此时此刻,萦绕在她脑海里那一丝抓不住的东西,已经彻彻底底地展露在她的眼前。

她记起司空曾经讲过的,政事上,不是讲究斗狠,也不是讲究谋略之全域一气呵成,而是在于一个“变”字,好比有人要喝酒、有人爱吃果子,酿酒的果子囤积在货仓里,新生的果子才开花,两个人只能讨好一个人,究竟是把果子端出来吃还是酿酒,这个却是只能二选其一的;真正

厉害的人,不会作选择,他会先答应他们两个,而后邀他们赏花,一边赏花、一边开始酿酒,等

到赏花酣了,拿出酿好的一点酒分给他们两个人,爱酒的当成果子已经酿了酒,爱果的人却会把

注意力放在盛开的花上,而忘了其实他原始目的是要立刻拿果子,因为花开的实在是比他要的果

子数量多太多,人性本贪,加上还有免费的美酒……一直到花开败了,结出了青果,那要果子的

人哪怕已经清醒过来,也无法坐看青果毁于一旦,他只能等;而要酒的,因着同样有诱惑力的青

果,他势必会更加讨好主人,所以,在一种微妙的默契下,谁也不会开口,哪怕一直暗自较劲,

也不敢开罪主人。

治理一个江湖帮派,在狠:治理一个国家,在拖、在借机、在无中生有,有还要再生更多,

到最后,谁还在乎一开始是有还是无呢?这才是治国的大谋略、大智慧。

青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口,她踌躇许久,才缓缓地,几乎是凝重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墨轩

和想容听,朗月国内的局势既然是暧昧不明,那朱墨的邦交同样可以暧昧不明,就如同青云派她

来和亲一样,朱墨同样是一个摄政王、一个傀儡皇帝,但是这次和亲却是和睦无比的,就像有一

大片的果园在,墨云晔和墨轩都想要,所以书闲注定不会有人敢动:而同样,朱墨只要派了人去

谈邦交,至于具体怎么个邦交法……其实,朱墨完完全全可以装作对朗月皇族血脉争端不知情,

与其在这里纠结到底要选哪一个,不如让他们纠结究竟怎样才能让朱墨选上自己,变主动为被动,

未尝不是好事。

墨轩瞪大了眼,良久才喘了口气,倚在梨花木椅上低笑:“好一个变主动为被动,未尝不是好

事……青画,朕和太傅一直在想主动进取,却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方,我们都没想过,退一步居然会如此的……”海阔天空。

想容的脸色也有些许怪异,她定定地盯着青画的脸,脸上的神情说不清的复杂,未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笑道:“郡主不愧是师承司空,我这些年的兵书算是白读了,得名师,果然是不同凡响。”

青画笑了笑,脑海里依稀浮现的是那个银发白眉的纤瘦身影,司空,私底下她还是不习惯叫他师父,她不知道他究竟几岁,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会突然接受皇后的邀请去宫中赴宴,更不知道他当年是凭着什么收下她这个痴呆徒弟,他就像是老天爷为了弥补宁锦枉死而派来的谪仙一样,何其幸运,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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