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1 / 1)
琉璃灯下,烛火渐小。
昨日种种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二十五年之后的多尔衮在这半昏半明的烛光中,回味起当年隔空遥望的寂寥,心里仍是不甘。
那一夜,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牵着别人的手离开。若不是之后洛格的猝然离世,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他们真的很有可能,从那时起就会老死不相往来。
当年他们既然都没有背道而离,如今的他又怎能依她所言,将二十余载辛酸苦乐,二十余载爱恨纠葛,说放手就放手?她不念旧情,不喜重逢,只是一再地想要逃离自己,他单是一想,就禁不住浮躁起来,难以克制心中怒火。
多铎打外头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子的酒气味,多尔衮坐于榻上,气色不佳。他那最得宠的通房丫头霓娘正跪在地上拾着碎片,多铎朝她使了个眼色,霓娘会意拿了东西就掩了门出去。
多铎走上前去,跪在了他的面前,满脸的愧意,“哥,我在扬州城一寻到她,就想要通知你。可她一直以死相逼,我怕她有个万一……”
多尔衮面色明灭不定,看不出喜怒来,良久之后,才寒声道,“你去查查她这两年都在哪,做过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
他放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握起,青筋渐露,无论是何人何事,蹒住了她回来的路,他都不会放过。这辈子,她也休想再离开他的身边!
夜色如水。幽幽深宫处,一人孤枕难眠。
今日,当从福临口中得知一切时,大玉儿清楚地看到儿子眼底的畅快。听到雅尔檀回来了,她不似姑姑那般的欢喜,反倒心乱如麻,儿子的得意令她心底未曾有过的担忧泛滥成惧。
姑姑之意,既然雅尔檀回来了,那下嫁的权宜之策且不再要提,免得她伤心。姑姑只一心为雅尔檀考虑,却未在意她的悲与哀。枕上轻寒窗外雪,眼前□□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
数次偷偷的缱绻,她虽都另有所图,但当身子沦陷在禁忌的快感之中时,她的心也不知何时,被那强势的男人所夺去。
他们各有所需,枕边戏言,几时真,几时假,她已浑然分不清楚。现如今她只怕,那个男人会再踏进永福宫的那一天,遥遥无期。
夜雪初霁,无心睡眠的人又岂止大玉儿一人。
廊檐下的灯火随风忽明忽暗,青砖地上白雪皑皑,留下了她一路而来的脚印。庭中的梅花正是盛开的时节,或是白嫩,或是红艳,在月光中掩映着,微微有浅深之别。
雅尔檀徜徉在树下,看到的是盛京的种种景致,却已体会不到过去种种的心境,爱与恨,在这两年的沉淀后,早如雪一般静谧。呼~~~冷风过耳,她这时才觉得冷。
“咯~吱、咯~吱” 厚厚的雪地上,一声复一声,她不用回头就已猜到来人。也只有他,能令的满院子定立如松的侍卫,一转眼的工夫就都散了。
身上一暖,她被纳入了那个火热的怀里。“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多尔衮环臂在她的腰上,耳鬓厮磨,一点一息地感受着这久违的馥郁。
他许久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悸动,心猿意马地只想亲一亲这张朝思暮想的娇颜。她在他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添了些安详娴静,与梦里所见的一样勾魂,却又更真实。
过去,她娇蛮任性,闹的他苦不堪言时,总是期许她能像别人一样贤良淑德。而今得偿所愿了,他却又怀念起她无理取闹时的明媚鲜妍,和那故意拖了长音来叫他名字的示威或懊恼声。
可她回来了这几个时辰里,都还未曾喊过自己的名字,总是一个简单的“你”字,听不出什么味道。
他温热的手握上她的纤腕,长指像是藤条慢慢地攀上她的手,顺着细滑的肌肤挤进她吝啬的指缝间,紧紧地勾缠在一起,不留一丝容她挣扎的余地。
“这些梅原就是你院子那些,我让人移过来时,还担心它们会种不活。可你看,它们还是跟当初一样,开的多好。”
她神色淡淡,久久无语。多尔衮眼中的柔光,随她似无止尽的沉寂,也渐渐暗灭了。
他缓缓的又说,“雅尔檀,我们以后好好的过日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别再说什么'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之类的话来伤我。”
她的冷,胜过这寒冬的天,冻的他心底绝望地刺痛。他轻抚上她平和的眉眼处,指上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她的肌肤,蹭的她白皙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泛了红晕,他才有些知足,仿佛又找到了些什么似的,略扬起了些笑意。
她垂下眸,不想看他自欺欺人,“我累了。”多尔衮任她从怀里离开,自己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步一个脚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来到屋外。
雅尔檀欲掩门,他却已经快步跨进了一脚,迎上了她的视线,一脸涎笑。
“今晚你不留在宫里?”她若无其事的一问,如无形的巴掌,打掉了那无赖一般的笑容。他有些局促不安,话儿却避重就轻,“我……你回来了,我自然是要夜夜守着你的。”
她似笑非笑,看的他有些心慌,欲要再三明示讨好,“雅尔檀,我跟她不过是你走了之后的事,我以后……”她撇过头,对他这些似是承诺的话,心生厌恶。他见她轻启樱唇好像要说话了,一下子收了声,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我以前不懂事,总是害怕你会跟洛格哥哥一样会突然离开我,长大了又怕你迟早有一天会被别的女人抢走。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用尽了法子,可结果还是防不胜防,徒惹难堪。一年复一年,我累了倦了,才终于明白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与人无尤,反倒害人不浅。”
说到这,她的眸光有些黯然,“如果当年,我与额客回科尔沁去,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事非非,而我们也不会像今日一般,徒留唏嘘。”他咬牙切齿,怒目相视,“徒留唏嘘?”
她无惧无畏,他急了,手掌扣在她随时欲合的门上,怒道,“你说的是什么歪理!我娶她,不过是权宜之策!你若不高兴,我以后都不会再碰她!”
她轻叹了一声,“你和她的事,与我无尤。其实范文程的提议很好,我也觉得,她比我更适合你。以后有她在你身边,我亦可以了无牵挂...”
“哐!~`”门重重地撞在墙上,他再也忍无可忍,推门而入,火烧到心口,也顾不得她踉跄不稳,一把就抓着她往屋里走。
“你看看,这些是什么!”他从内阁玉屏风到床上的鸳鸯被,逐一指来,连镜台两侧的妆奁都被他打开,胭脂水粉,金钗玉簪,珠宝首饰,女人之所需,无一不全。
“这屋里每一样东西都跟你走时一样,只会多,不会少!我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她颦眉,手腕被勒的生疼,在他期期的目光中,缓缓地开了口,“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脸上百般情绪,错综复杂,狰狞过后,又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若有所怅,“是吗……你已经不在乎了?”
外面风声阵阵呼啸,树上的雪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屋里极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你想去看看豪格吗?”
她摇摇头,男人森冷的目光掠过她平静的脸,“也是,他如今只是一介庶人。”他说的话,似是而非,听在雅尔檀的耳里,竟有些胁迫的意味。
他径自地走到门时,她终于有了反应。“若你见到他,能否为我带句话?”多尔衮停住,挑眉望来,嘴角少许得意。
她嫣然,“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话音落,门口已经没人了。他离开的地方,一阵寒意随风迎面而来,屋里屋外,一样的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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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格病倒的那年冬末,山上仍大雪纷飞不断,也是这般彻骨的寒冷。
洛格离开界凡城回兴京养病时,他的全身已经遍满了可怕的红疹,尽管四肢乏力,手上却还是紧紧攥着上元节时从雅尔檀那“偷”来的铃铛。
那天,雅尔檀被人拦着,在车轮碾过雪地的地方,哭了许久。她知道,洛格与那个无福撑过小年的大福晋一样,得了那种可怕的病,她害怕她那温柔的小哥哥,也会这么一去不复返。
洛格离开的第一个月,雅尔檀学会了写信,每天都趴在桌上,来回就那么几个问题。“么么,这个字怎么写?” “么么,哥哥为什么老不回我信?”又或是,“么么,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
常常待在房里写字的她,渐渐变的文静起来,有时还会在信上作画,不论美丑,不论像否,她总是觉得洛格一看就会明白,信上那手牵手不分开的两个人是谁。
洛格离开的第二个月,汗王宫里连番的出了些事情,阿巴亥正式继任大福晋之位没多久后,她身边那个颇有姿色的宫女纳扎就因被人揭发了私情而被□□哈赤处死,与她私通的达海则因通晓汉文汉语而保住了性命。
这件事发生了没几天,多尔衮主动来看雅尔檀。雅尔檀没理他,自顾自地埋头写信,多尔衮就站在桌边一边看她写,一边像大学士那样念念有词,“这个字写的真丑。这个也不对,你写错了……”
雅尔檀把笔一摔,墨汁溅到了他的白袍上,一点又一滴,落的胸前都是,“你烦不烦人!你走!讨厌鬼!我看到你就讨厌,讨厌!”
她之前的怨气,终于爆发了,一连说了好几个讨厌,多尔衮都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神落在她信上千篇一律都是想念的话上,面色有些黯然。托娅走过来,轻喝道,“雅尔檀,十四阿哥特地来看你,你又耍什么性子?”
多尔衮挤出一丝笑容,“夫人莫怪她,确实是我不好。”雅尔檀拿着自己的信,从椅子上爬下来,故意在他跟前扭头哼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到哲哲的屋里告状。哲哲哄了她一阵子,再送她回来时,多尔衮已经走了。
雅尔檀这才喜滋滋地又趴回桌上,却意外地发现白纸上多了一行漂亮字。讨厌鬼,就知道显摆!雅尔塔看也不看就把纸搓了又揉,狠狠地随手一扔,也不管他留的是什么话。
哲哲正与托娅说着话,面前滚来了一团东西,她分了心,捡起来一看,就笑了,“原来这十四阿哥是来负荆请罪的。” 托娅朝着雅尔檀的方向努了努嘴,调侃道,“偏偏就有人不领情,让人好没面子。”
雅尔檀不管她们说什么,只专心写信。哲哲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叹了一声,“那孩子也可怜。汗父正让人查大福晋与太子的事。前几日连爷都受到了牵连,四大臣特地上门问话,还好她那次送饭来时,爷避嫌没有吃。但大福晋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天,雅尔檀写给洛格的信上,多了一段新鲜的内容:哥哥,今天多尔衮那个大坏蛋来找我了。姑姑说,他不开心,才来找我的。他活该,谁叫他以前那么对我。只是哥哥,我想了想,又觉得他有点可怜。
末了,她还不忘小小卖弄了一个新学会的词:哥哥,我以德报怨,以后不会再骂他是讨厌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