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十九(1 / 1)
“噗!”一个雪球从窗外飞来,冷不防地砸了多尔衮一脑门,吓的他身边的太监和宫女顿时慌了手脚。多尔衮神色淡淡,接过扎哈里递来的帕子拭之,并无意追究。
那扇半开窗户外,传来铃铛微微摇曳之声。多尔衮扬声唤道,“雅尔檀,别躲了,我知道是你。”
好一会,窗外还是不见人,只响起了一个闷闷不乐的声音,“你骗人,你说来看我的!这么久了,我都好了,你也没再来看我……”
多尔衮踱步至窗前,微微探身,雅尔檀弯着腰站在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朝着墙蹬着她右脚那只羊皮小靴。她头戴着一个狐皮雪帽,辫子垂落在大貂鼠风领上,一晃一晃的,显出几分俏皮活力。
她嘟囔着嘴,闷自抱怨个不停,“你不守信用!我好不容易病好了,自己来看你,你又待在书房里不肯见我。我去找哥哥,他们的额默老说他们要做功课,你们都不陪我玩……”
她的雪帽许是大了些,又或者是她瘦了,帽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顺着她的前额慢慢地下滑,都要遮住了眉眼,她不去留意,一门心思都在委屈。
多尔衮伸手帮她扶正了帽子,她才有所意识地抬头,先是一愣,不知何时他已来到面前,随即又睁着浑圆的眼睛瞪着他,一脸的倔强,任性地咬着唇不说话了。
两人隔窗相望,多尔衮抬起手,雅尔檀以为他是要来安抚自己,赌气地哼了一声,本想装模作样地不理他。“啪!”的一声,那扇窗冷不防地合上了,雅尔檀怔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反应。
多尔衮的手重重地按在窗框上,她那愣然的表情还清晰地浮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掩去了眼底少许的悔色,再转身时已镇定如常,回到案前继续作业。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等待一朝头角就,摇撼霹雳震山河。” 他提笔挥墨,写的是别人的诗作,抒发的却是一样的雄心壮志。
现在的多尔衮,只是一心想变强,早日成为一个可以保护母亲不受屈辱的儿子。雅尔檀不会明白这些事情,他也不想让她明白。
他把她关在窗外,起码还可以让她感受阳光的温暖,继续她那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和自己一样,过早地知道现实的残酷,在阴暗泥潭处向上挣扎。
只是那天,多尔衮也第一次见识到雅尔檀的执着和脾气。从书房到箭场,整整两个时辰,雅尔檀都粘在他的身后,鼓着腮帮子,明摆着就是要生气给他看。
“格格,十四阿哥今天真是没空,奴才带你去找十五阿哥好不好?”扎哈里一瘸一拐地绕着雅尔檀劝了半天,身上那被打的部位隐隐作痛的厉害,却迟迟不见她对自己的苦口婆心有所动容。
雅尔檀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说翻脸就翻脸,明明是他不守信用,为什么最后反倒是他最理直气壮?她看了多尔衮这么久,他都把自己视如空气,不理不睬,委屈的她眼圈也渐渐红了,含怨直盯着那个只顾着射箭的人,似非要把他逼到心虚处,逼得他低头认错为止。
多尔衮抽箭,搭弓,回身,射箭,“咄”的一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支箭从扎哈里的身边掠过,力道十足地地插入了雅尔檀身后的那棵树上,“你还不走?!”一气呵成的动作,一句毫无歉意的冷言冷语,似有多少嫌恶一样,听在雅尔檀耳里,字字刺耳。
她鼻子一酸,斗大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滑落脸颊,却又很快被她拂袖拭去,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已经冲到了多尔衮的面前,狠狠一推,多尔衮来不及闪躲,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多尔衮,你是大坏蛋!你小心眼!你说了不生我的气,你……”
雅尔檀本一腔悲愤,可骂着骂着,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声噎气堵,可怜兮兮。而多尔衮却不为所动,在宫女的搀扶下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瞄准靶子,继续拉弓射箭,小脸却越发的阴沉。
咄咄的风声,箭箭射中红心,没有半点偏移,他转身又取一箭,余光微扫,雅尔檀已经离开。箭再搭上弓时,他面前的数个箭靶似乎都突然虚晃起来,眼前都是她那忧伤的背影。她的啜泣宛若空谷回音迟迟不散,他咬牙拉弓大力一放。
“咄~~”这一声拖的特别长,可惜一箭穿空,悠悠地落在了地上。多尔衮又拿过一箭,再射还是空,他的气也息渐渐地不再沉稳。一箭复一箭,手上的动作未停,弓弦声密响。他发了狠似地凭凭拉弓。
他欲强,则需十足定力,事一心而不乱。他拼命地苛刻自己,只想证明自己可以不为所动,却忘了他还只是一个八岁未满的孩子。
转眼,箭筒已空。太监们尚还来不及拾箭,多尔衮已转身朝马场走去。他冷冷吩咐扎哈里,“你一会带着箭来马场找我。”扎哈里答应了一声,使了个眼色,遣其余几人跟在他左右,自己留在原地整理箭枝。
扎哈里走向箭靶处逐枝拾起那些射偏的箭,忽然发现白翎见红,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再往多尔衮离开前最后一发正中红心处望去,箭尾的血色吓的他心有怯怯焉,生怕福晋追究再罚,旧伤新痛,他岂不是小命难保?
扎哈里也顾不得屁股上未愈的旧伤,小跑去请太医,却没留意到他走后没一会,就有一行人从廊上走到了箭场处。达海上前,从箭靶上拔下了那枝染了血的箭,双手捧于□□哈赤的面前,“大汗。”
□□哈赤一手接过箭,看了又看,话中藏不住的赞许,“难为这孩子这般的认真。只是可怜雅尔檀那妞妞还小,不懂他的难处。一会儿,你差人把那件在抚顺城得来的凫靥裘改小了,送去四贝勒府,哄哄那妞儿。”
达海点头称是。他陪□□哈赤经过附近,也亲眼目睹事情经过。若是一般阿哥和格格的争吵,□□哈赤多半只是一笑置之,没空理会。他现在这一赏一赞的态度,让达海清楚地认识到他对此二人的重视,也因而忽然有些后悔之前所查禀之事。所谓爱屋及乌,若是主子一朝恨之,一夕悔之,遭罪的也只是像他这样无辜被牵连的人。
转眼间,□□哈赤已经拿着那枝箭走到了阿巴亥寝宫的外墙处,只是他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原路返回。达海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松了口气。
□□哈赤把玩着手中的箭,眼底深处的杀气亦渐渐淡去,心底多了些慈父的考量,他的多尔衮和多铎尚还年幼,虽其母一再逾矩犯罪,但他不能不为他们做足打算。
□□哈赤若有所思,忽唤达海至面前,悄声嘱咐几句,达海听在心里,暗自斟酌。末了,□□哈赤停顿一下,又说,“这事你先做安排,等过一段时间再说。”
□□哈赤按兵不动,也有一番顾虑。兴京来函,衮代病情未有好转,怕是命不久矣,大福晋空位一旦闲置,宫里宫外恐怕是非会接连不断。他大业未成,最忌后院起火。
阿巴亥是他心中不二的人选,施以恩惠再施小惩大诫,他今日所忍之辱,来日必要她加倍地偿还,他要这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再次臣服在自己脚下,再不敢有所二心。□□哈赤一恨复一叹,记忆深处浮起一个婉约动人的影子,触动了隐于深处的旧患。
若是孟古还在他身边,该有多好……
那一天之后,雅尔檀与多尔衮似是决裂了,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多尔衮的名字,不然她就跟谁急。小妞妞长这么大,像是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对事不对人,谁也不给面子。
豪格听丫鬟小厮们说,雅尔檀是哭着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就跑去找多尔衮打架,闹的阿济格和多铎也跟他翻了脸。
罕王宫里不再见到这些孩子们嬉闹成群的景象,安静了许多,也少了很多生趣。
时逢上元节,界凡城内张灯,以珠璎、翠羽、疏璃、飞仙各类饰之。城中男女盛饰观玩,至十八日而罢。
女真族在十六日夜还有“纵偷一日以为戏”的古风习俗,车马、贵物、甚至妻女为人所窃,翌日还之,皆不为罪。
晚膳时,豪格囫囵地吃了几个元宵,一边嚷烫,一边还着急着吃,让高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他是急着去玩,叮嘱道,“你与洛格一起,可别到处乱走,夜里风寒,要照顾弟弟。”豪格点头如捣蒜,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倒是洛格懂事,宽慰她道,“额默请放心,儿子自会珍重。”
高娃才略为放心,豪格就拉着洛格一溜烟地闪出门外,“豪格~~豪格……”高娃见他们吃的少,要追出来喊他们回来,豪格哪听的见,带着洛格连拐了两个弯,就不见踪影了。托娅屋里的丫鬟枣儿正用小茶盘捧着一盘油炸炒元宵在廊上走着,眼前就要到门口了,身后一阵风似地跑来一个人挡在了面前。
豪格禁不住那油香味的诱惑,捡起一个元宵就要往嘴里送,却被烫到了手,哎呦了一声,元宵也掉在了地上。哲哲听见了动静,撩了帘子来看,豪格在阶边抓了一把雪,龇牙咧嘴的模样逗的她呵呵一笑,打趣道,“大阿哥,心急吃不了热汤圆。”
洛格随后而到,笑言,“福晋说的极是,自打府里吃元宵以来,哥哥都不知道烫了几回了,还是屡教不改。”屋里的小人听到了这声音,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起来,“哥哥!~”“雅尔檀,你慢点!”洛格像是算好了一样,一张开手臂,就将这忽然奔出的人抱了个满怀。
豪格见到她,手似乎也不痛了,咧着嘴对随后走出的托娅笑道,“夫人,我们是来偷妹妹去玩的。”托娅一转眼,见女儿早已扒着洛格不放手,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摆明了态度要跟他们走。偷人者实无歹意,被偷者心甘情愿,她又能拿这三人如何是好,只能拱手大方地,笑着把女儿交了出去。
豪格带着他们从东家逛到西家,纠结了一帮同辈的孩子,在街上赏灯游玩,好不快乐。豪格穿梭在人流里,与别家的孩子一个追逐,便不见了人影。洛格和雅尔檀手牵手徜徉漫步,自得其乐。
“雅尔檀,哥哥偷你一样东西,好不好?”洛格连偷个东西都这般温柔,听的雅尔檀恨不得把全身的东西都给他,“哥哥,你要什么?”洛格上下打量着她,问,“你最喜欢什么?”
雅尔檀左看右看,解下了腕上的铃铛给洛格,“哥哥,那我也偷你一样东西,好不好?”洛格接过铃铛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有些神秘,“你已经拿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咦?”雅尔檀凝眉努力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拿过他什么,纳闷又好奇,“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洛格只笑不答,雅尔檀不依,缠着他在灯下不停地逼问。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她一身凫靥裘翠光闪烁,艳丽异常,很是显眼。等他们走远了些,一个身着白裘男孩才从街角暗处慢慢现身,遥遥地望着雅尔檀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收回视线。
他手上那只未送出的宫灯,在这个角落独明,无人问津,落了个与他一样落寞的结果。